紅樓食貨誌

毛澤東讀《紅樓夢》,從政治著眼,很看重第四回的四大家族“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護官符”。其實,曹雪芹這部不朽史詩,所以被視為封建社會由盛而表時期的百科全書,即使在經濟學上,也有其他作家所不具有的慧眼,寫出了那個時代的真實。

中國的誌書中,多設有《食貨誌》這一章,《紅樓夢》雖不是史書,但具有史的認識價值,諸如兩府的田莊地租,朝廷的俸祿賞賜,四大家族的資金互通,主子的例銀和奴才的月份錢,送往迎來,應酬交際的開銷,四時八節,婚喪嫁娶的用度,以及數百十口的大家庭日常支出,乃至元春省親的靡費,大觀園營建的開支,薛姨媽的皇商經營,鳳姐、來旺兒的高利貸行為等,在大師的筆下,都是精彩的難能可貴的表述。

文人,通常做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或假清高狀,來掩飾自己的膚淺。但是,大師就是大師,目光如炬,沒有他的思想光芒照不到的地方。

——某些被脂評攪昏了頭,而走火入魔的紅學家,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裏,他們一個個都呈啞然失語狀態。

讀《紅樓夢》,有一細節,常常一筆帶過,其實,細細考究,也有其堪玩味處。

晴雯病了,找來一位大夫,因不是家庭醫生,可以打躉付錢,因此,必須馬上給出診費。恰巧怡紅院裏管行政的襲人不在家,幸好,寶玉知道素日裏她把銀子放在哪裏。於是,麝月按他所指,在小櫃子的抽屜裏,找到一個小笸籮,內有幾塊銀子,和一把戥子。她拿起一塊銀子放在戥子裏,問寶玉:“哪是一兩的星兒?”

寶玉很奇怪她認為自己應該識戥子,“你問我?有趣!你倒成了才來的了!”

這一主一仆,看來毫無錢的數量概念,自然不會知道“兩”是多少,寶玉說:“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作買賣,算這些做什麽!”麝月揀了一塊掂了一掂:“這一塊隻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在門口等著的老媽媽笑了,告訴她,“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邊,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把櫃門一關,不耐煩地說:“誰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罷!”

怡紅院裏,麝月等丫鬟使女的月錢,估計是從鳳姐那兒領的。站在門口的那位老媽子和其他奴仆,可能是從賴大家那兒拿工資了。怡紅院的物業管理方麵的費用,自然是賈璉那兒統一作預算。寶玉身邊的如茗煙以及李貴等人的薪水,我想,是外頭書房裏發出的。然而還得另給一筆錢,放在櫃中的小笸籮裏,以備不時之需。因此,像這種名正言順的各房小金庫,加在一起,為數相當可觀。每一個小單元尚且如此靡費,那麽,榮寧兩府的支出,總計起來,肯定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清代的“兩”,相當於公製的37.3克,國際市場每盎司白銀價格為7美元或8美元的樣子,若折合人民幣的話,每兩非貨幣意義的白銀價格大約不超過百元。這位胡庸醫的一次出診費將近二百元,要價也算不菲。不過,晴雯是在怡紅院生病,請得起醫生;後來,攆回家,那個色情狂嫂子隻好看著她死,連片阿司匹林也買不起的。看起來,無論哪個年代,病都是生不起的。讀《紅樓夢》這部古典文學名著的人,看到這裏,至多留下這些錦衣玉食的王孫公子,千金小姐,不知柴米油鹽,生計艱難的印象,但不大想到這也是了解作家曹雪芹的一條線索。

《紅樓夢》問世以來,年輕人讀它,多關注於林黛玉、薛寶釵與賈寶玉的三角戀愛,以及大觀園裏那些小姐們的情感世界,以及結社吟詩、夜宴行令等活動。成年人讀它,則多側重貴族世家的鉤心鬥角,封建社會的內訌外亂,官宦生涯的浮沉跌落,人世滄桑的悲歡離合。到了文學家那裏,更是對曹雪芹先生將小說寫到如此極致境界的崇拜,乃至五體投地。而到了一代又一代的紅學家眼中,對不起,《紅樓夢》就成了解剖台上大卸八塊的目標物了。但此書出現,隨後又形成一門鼎盛的紅學,數百年來,對於兩府經濟狀態的研究,也就是這幾百口子的花銷用費,太過於形而下的緣故,很少見到那些紅學大師們,涉足這個領域,都如晉代的王夷甫那樣清高,絕不談錢,隻言阿睹,老是想弄出驚人的東西,卻缺乏踏踏實實的研究,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似乎應該有些專家,將《紅樓夢》中的社會消費,財經活動,收入和支出狀況,包括田莊地租,俸祿賞賜,薛姨媽的皇商經營,鳳姐、來旺兒的高利貸行為,省親耗費與營建大觀園工程的開支,兩府的日常財務管理與經濟有關的一切,像尋求曹氏族譜、白旗曆史、李煦檔案、江寧織造署等有關資料一樣充分完備,恐怕對於紅學的研究,對於讀者更深入理解《紅樓夢》,一定會很有好處的。

古往今來紅學家的廣泛開掘,使我們領教了“功夫在書外”的閱讀和治學方式,可以說是“善莫大焉”,因為變換了一種視角來理解這部偉大作品,獲得文本以外的審美滿足,這種愉悅也是蠻可貴的。但有些紅學家,從書內走出書外後,缺乏節製,形成濫觴,就有可能使研究者,變成脫韁之馬,不係之舟,斷線的風箏,沒頭的蒼蠅,而陷入害人誤己的人間鬼蜮之列,看時下那一個個走火入魔、各霸一方的姿態,真是不大敢恭維呢!

這些紅學家,或尋章摘句,或剔微鉤沉,或鑽進故紙,或苦思冥想,都企盼挖出一個金元寶來。但天下哪裏還有這等好事呢?攏共這一畝三分地,該挖的,別人早已挖地三尺,寸草不留,哪還勞駕你去瞎費工夫呢?有一位學界名人說過,自胡適先生發現脂評本後,再出現有關《紅樓夢》的任何東西,都不足憑信。因我記不住原話,隻是大意,就姑隱這位名人的姓氏,但他的見解,甚有見地。且說夏商周,別看時代久遠,但若是從地底下挖到一具青銅器,那銘文或許能佐證一個什麽論點。但康雍乾距今,雖隻有數百年,不算遙遠,但那時一位不知名的敗落戶文人散失的殘篇斷簡,能在什麽地方保存至今,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什麽事情都宜適可而止,一旦虛火上升,一定要“語不驚人死不休”,勢必牽強附會,左道旁門,歪曲事實,胡說八道,那肯定會弄出一些貽笑大方的名堂。

這些年來,名堂還真是不少,一幕幕紅學鬧劇,令人眼花繚亂:有的窮極生瘋,弄虛作假,瞞天過海,不時鬧出些新鮮花樣,聳人聽聞,結果不過子虛烏有。有的於《紅樓夢》的版本,或脂硯齋的評注裏,看出什麽背後文章,找到什麽蛛絲馬跡,狗尾續貂,餘波不已,但無一不是在糟蹋聖人的同時,使自己出名。有的附會八卦太極,陰陽風水,一個個都通靈似的得曹雪芹真傳,寫出連索隱派都歎為觀止的《紅樓夢》,讓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有的從塵封的曹寅、李煦的檔案裏,尋尋覓覓,恨不能在上上世紀的灰塵中,找出幾根毛發,借此證明乃曹公雪芹的DNA,別看洋洋灑灑,連篇累牘,但風馬牛不相及,基本上屬於無效勞動。有的更做王二麻子狀,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但大旗獨樹,而從者無人。有的罔顧最基本的常識,言者渺渺,應者寥寥,純係自說自話、自賣自誇的賣瓜老王者流。這就是魯迅先生在《談金聖歎》一文中所說的:“這餘蔭,就使有一些人,墮入了對於《紅樓夢》之類,總在尋求伏線,挑剔破綻的泥塘。”在泥塘裏掙紮時,離《紅樓夢》文本已十萬八千裏了。

讀紅者固眾,因為它是一部小說,而食紅者更眾,則由於它是一個飯碗。一部《紅樓夢》,不知養活多少吃白食者,如果曹雪芹先生穿過時光隧道,回到現在的北京城,向每個吃他的人,收取十塊錢入場券的話,他馬上就是大款,買一輛奧迪代步,開回西郊黃葉村,絲毫不成問題。但我讀了那麽許多研究紅學的著作,恐怕連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凡曹姓宗祠裏,任何一個牌位都研究到了,不可謂不細。但對於金陵那條街上,比鄰而居的榮寧兩府裏,那些老爺太太,公子哥兒,小姐丫鬟,奴仆差役,是怎麽活的?是靠什麽活的?依然是個空白,不可謂不是一種疏漏。也許有過這方麵的專著,由於自己孤陋寡聞,而無緣一麵。但可以肯定,上麵提到的紅學家,忙著出風頭還來不及,是不屑於、也不可能坐定屁股下這番工夫的。

我們知道,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光輝傳統,與浪漫主義的不食人間煙火、飄飄欲仙的狀態迥異的一點,就是在他們的筆下,絕不怕將生活中最沉重的一麵揭示給讀者的。唐代的大詩人杜甫,哪怕讀者倒胃口,也要寫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詩句,讓那些在象牙之塔裏,穿燕尾服,戴白手套,提倡高雅文學的人士,看了直皺眉頭。讓那些專心致誌寫性欲,寫**,寫**,寫女人身體這個部位那個部位的從事褲襠文學的人士,完全敗了興致。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唐代的另一位大詩人白居易,就一點也不覺得銅臭氣地,把他當上國家幹部後,逐年提高的工資,很具體地寫進詩裏麵的。據《容齋五筆·白公說俸祿》:“白樂天仕宦,從壯至老,凡俸祿多寡之數,悉載於詩。其為校書郎,曰:‘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餘。’為左拾遺,曰:‘月慚諫紙二千張,歲愧俸錢三十萬。’兼京兆戶曹,曰:‘俸錢四五萬,廩祿二百石。’……”一直到他被貶為江州司馬,到後來又做太子太傅,到退休回到洛陽,都有詳盡記載。

把自己的工資寫進詩裏,可能使唯美派、純情派、風花雪月派、褲襠文學派,覺得大殺風景,大為敗興的,我不知道此前此後的詩人,有沒有人再嚐試過?但從他記錄下的升職加官漲多少錢,犯了錯誤降多少錢,以及達到和保持怎麽樣的生活水平,也略可了解一般社會的經濟狀況了。

曹雪芹未能如白樂天寫得如許細致翔實,他在寫作《紅樓夢》時,已經一貧如洗,家無長物。但他無論如何是世家出身,和他所塑造的主人公賈寶玉差不多,自小過著公子哥兒衣食不愁的生活,如今雖然沒落了,但仍是個不知世務,不理經濟,不懂錢財,不會過日子的文人。而白居易老先生,就不同了,他始終是個非常精明、非常精細的人,甚至到了快要辭世的年紀,眼看自己行“將下世”,還寫了《達哉樂天行》的遺囑詩,曰:“先賣南坊十畝園,次賣東郭五頃田,然後兼賣所居宅,仿佛獲緡二三千。但恐此錢用不盡,即先朝露歸夜泉。”想得多麽周到,先賣什麽,後賣什麽,都能作出妥善安排。

相比之下,曹雪芹對錙銖必較方麵,不很在行。他寫的賈寶玉對麝月講的話:“你問我,有趣!”其實,也是他自己不識戥子的寫照。也許,寫作是天分,理財,也是天分,除極高明的如白老爺子這樣,詩寫到“郢人斤斫無痕跡,仙人衣裳棄刀尺”(劉禹錫《翰林白二十二學士見寄詩一百首因以答祝》)的平易自然,渾成無跡的地步,甚至對於財務管理方麵,也是那樣清晰準確。曹雪芹恐怕隻有文學上的極高天分,但理財就鴉鴉烏了。看他“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經濟狀況,糟得大概不能再糟了。

所以,這兩個天分,一虛一實,難免有互相抵觸之嫌,至於當代作家,看來理財的天分有長,一個個過得都挺滋潤,而文學的天分,不免有短,這樣也就別過高期望會有《紅樓夢》這類傑作產生。

在《紅樓夢》一書中,凡提到大筆銀兩的地方,曹雪芹一般都用概數。秦可卿死了,賈珍要給她備一口上好棺材,恰巧薛蟠的木店裏有一副板,賈珍問道:“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隻怕也沒處買去。什麽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這一千兩即人民幣七八萬元的數字,其中很可能有這位浪**大少的吹噓成分,未足憑信。因為,緊接著賈珍為圖秦可卿死後喪禮上的風光,給她丈夫賈蓉捐了一個龍禁尉的官。內相戴權開價為一千五百兩相當人民幣十萬元左右,後來,不走官方渠道,直接將銀子給他,隻要一千二百兩就行,可以省下人民幣兩三萬元左右。賣官買官,權錢交易,即使在今天,也不會是小數目。根據時下揭發出來的貪汙受賄案件考量,古人的貪婪胃口要比今人小得多,那麽,益發證明薛蟠的一千兩,有狗戴嚼子——胡勒的可能。

但要看到同是這場葬禮的後期,王熙鳳在鐵檻寺索賄受賄,一下子坐得可以捐兩個龍禁尉的三千兩銀子,近二十多萬元的人民幣。而在“寧國府除夕祭宗祠”一回中,丫頭捧了一茶盤壓歲錁子進來,對尤氏回說:“興兒回奶奶,前兒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兩六錢七分,裏頭成色不等,共總傾了二百二十個錁子。”如果按時價每克黃金一百多元人民幣計算,僅這些壓歲錁子,需錢七十多萬元,兩府加在一起該是一百四十萬之多,也有點玄了。盡管清代的金銀價,不能絕對按現在中國人民銀行的掛牌價折合,但貴金屬大體上應該相距不甚遠,因此,我不知曹雪芹筆下的這些數字,哪一個比較接近於真實?

但同是秦可卿喪禮,張材家的來找鳳姐回話:“就是方才車轎圍作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幹兩。”接著又是寶玉外書房完竣,支買紙料糊裱。這些應該出現具體銀兩數字的地方,曹雪芹籠統一筆帶過。一種可能,他確實過過好日子,這區區小數,不在話下;另一種可能,他缺乏理財經驗,無多少的數量概念,也真是說不上來。再往後看這部小說,賈芹在省親這項重點工程中,謀得一份差使,當時就可以拿對牌去支現金,在曹雪芹筆下,信手寫了“白花花二三百兩”,折算人民幣,到底是一萬多元,還是兩萬多元,這兩個有一定差別的數字,顯然,在大手大腳慣了的曹雪芹眼中,是不會太考究的。

但從王夫人對襲人采取特別優惠政策,與王熙鳳的一席話中,曹雪芹很具體地告訴我們,王夫人的月例是二十兩銀子,約合一千五百元人民幣,而趙姨娘和周姨娘是二兩,約合一百五十元人民幣,妻與妾的差別為十倍。而賈母和王夫人的丫頭,也比其他丫鬟待遇要高,月例為一兩,不足百元。襲人因為是由老太太那裏調來怡紅院的,仍享受原級別,是一兩的丫頭,可晴雯、麝月等大丫頭,月錢則為一吊,也就是一千枚銅錢。佳蕙等八個小丫頭,又次之,減半為五百。於是,王夫人讓鳳姐從她月例中,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給襲人。一吊錢,表示她和晴雯是相等地位的丫鬟,二兩銀子,就確定她未來侍妾的身份。從作者在這些細枝末節方麵的清晰了解,倒也提供一個證據,大致可以相信《紅樓夢》,確有曹雪芹很大的自傳成分。對於作家來說,近處的,看得較細,遠處的,不免大而化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然而,曹雪芹終究是有天分的作家,他不追求形似而著力於神肖,即使他不甚用心於錢財的描寫,不在意數字的準確性,也能抓住這個坐吃山空的貴族大家庭的腐朽本質。於是,從烈火著油,氣焰萬丈,到一敗塗地,樹倒猢猻散的全景畫麵,在他如椽巨筆下,層層剝筍,絲絲抽繭,探幽發微,纖毫畢具地呈現在讀者麵前。不論他說是一千兩、一百兩之多,還是十兩、一兩之少,在讀者心目中,那多或少的印象,是以曹雪芹的標準衡量的,這就是大師的魅力,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現在來研究金陵一條街上的榮寧兩府的家族發家史,從焦大背著賈演、賈源,自己喝馬尿,卻把水給主子喝的第一代開始,到代字輩,到反文旁兒輩,到斜玉旁兒輩,到草字頭兒輩,真應了“君子之澤,五世而竭”的古訓,最後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結果,很大程度上因為元妃省親這樣達到**的大典,一方麵使這個家族獲得前所未有的光輝榮耀,一方麵也製造出一派盛大而虛假的繁榮景象。以為“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的大撒把花錢,滋長了兩府的泡沫經濟之風,成為不可遏止的勢頭,也推動這輛內囊已盡的車子,加速度地向下坡跌落。結果哪知道娘娘並不掌握國庫的鑰匙,賞賜的幾個錢,還不夠塞牙縫的。賈珍說了實話:“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他心裏縱有這心,他也不能做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玩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麽?”他說得明白,但以他為代表的這班紈絝子弟們頭腦的狂熱,卻變本加厲,有增無已,無法刹車,隻好促使“呼啦啦似大廈傾”的家破人亡悲劇提早來臨。

如果不是皇帝本人發動的兼有政治經濟雙重意義的抄家,這場大崩潰也許不會來得這麽快,這倒有點類似索羅斯對於東南亞經濟的騎劫行動一樣,立馬使新馬泰韓幾個小虎,陷於風雨飄搖之中。皇帝翻臉,朝廷失寵,內外夾攻,賈府完蛋,連鎖反應便接踵而來,聲譽貶值,信用降低,內庫空虛,收支失調,頭寸奇缺,周轉不靈,告貸無門,拯救乏人,這場滅頂之災,便把兩府搞垮了。

大快活,必伴著大不快活,窮奢極欲的省親活動,是使榮寧兩府敗落的直接原因。其實,柳湘蓮對賈寶玉說,貴府除了一對石獅子幹淨外,其他真是不敢恭維,確也道出旁觀者清的真實想法。賈府上上下下的揮霍浪費,腐敗浮靡,道德淪喪,人心頹廢,也早已埋伏下失敗的禍根。

當我們隨著林黛玉小姐,投靠其外祖母家,舍船乘轎,來到金陵這條街上時,看到門口有石獅子蹲著的敕造寧國府和榮國府,看到那十來個門房、傳達、警衛、保安之類的人物,已是氣度不凡。便不禁疑問,這樣氣派,這樣豪華,是什麽經濟力量在支撐著的?《紅樓夢》一書就是從這裏揭開序幕的。然後,我們就看到賈寶玉先生出現,眾人像捧著寶貝似的簇擁著。那麽,究竟是誰養活這位公子哥兒?還有,除他以外的上自兩府最尊崇的老祖宗賈母,下至府裏最底層近似白癡似的傻大姐,男女數百口人的衣食住行,這一筆龐大的開支,若折合今天的計量單位,究竟是怎樣巨大的數字,大概很少有讀者能說出個所以然的,至今也不見哪位紅學家給我們指點迷津。

第五十三回,那個莊頭烏進孝千裏迢迢來到寧國府,向主子繳納田賦,和許多貢物,看到那一長串物品清單,這才略略領會,能夠維係這兩府財政運轉的主要支撐力量,正是那些離京城路程大概要“走一個月零四日”的眾多莊園。是那些農民所創造出的財富,才使得他們有肆意揮霍的可能。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現實主義大師曹雪芹和前輩杜甫一樣,不厭其煩地將物品與數量一一寫出來,使我們知道,這種封建社會裏貴族地主的莊園經濟的許多細節。連“孝敬哥兒姐兒玩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也未在筆下遺漏。那麽可知主子們一切吃的,用的,玩的,無一不是來自莊園的農民。

從書中看,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是建立在地主對於農民的剝削之上的。兩府主要靠莊園維持,沒有其他工業、手工業、商業收入。隻有薛姨媽家是皇商,還開設有若幹當鋪,算是例外。那個未過門的兒媳婦邢岫煙,就因窮困,將衣服送進了自家的當鋪裏過。還有王熙鳳放高利貸,甚至連過手發放的工資,也拿出去放款收息。這種由她出資,而由娘家陪嫁人來旺兒和來旺兒家的管理的資本經營,也可算一個畸形的例外,除此,兩府的全部歡樂,是建築在莊園農民身上的。

我們不妨想象一下,那些押送大批農產品進京貢獻的役夫,僅大米柴炭一項,重量也達數百噸之多。那時沒有集裝箱,沒有高速公路,全靠馬車人力,踩著四五尺深的雪,長途跋涉,就絕不是一次輕鬆愉快的旅行了。比之時下的新馬泰十日遊,在芭提雅看人妖,在牛車水吃海鮮,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由此可見,賈府裏上上下下的浮華奢侈、靡費消耗的生活,正是靠剝削這些農民的勞動剩餘價值,才使擁有封建特權的貴族階層,那榮寧兩府裏的數百口人,吃香喝辣,錦衣玉食。

烏進孝是寧國府委任的在“外頭”經營莊園的代理人中的一個。“外頭”,顯然指關外的東北地區了。聽賈珍的口氣:“如今你們一共隻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他原計劃這個烏進孝能給他帶來五千兩銀子,約合人民幣四十萬元。但由於“九月裏一場碗大的雹災,方近一千三百裏地,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所以,隻收到原計劃數的一半數目,這使西府裏的賈大老爺,很有些不高興了。

我們權且這樣折算一下:假定不發生任何災害,假定寧國府的每個莊園的麵積,大致相等的話,那麽賈珍每年從田莊的收入,除實物外,光田賦一項,應該有四萬兩銀子,也就是人民幣數百萬元的進賬。而那府,也就是榮國府,收入可能還要更多一些。因為烏進孝說過:“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裏隻一百多裏,誰知竟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裏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隻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這樣一來,我們知道榮寧兩府每個年度要從關外莊園,獲取的貨幣總量(實物不計在內)約十萬兩銀子,也就是近千萬元人民幣。

這是個巨大的數字。賈府全部的快樂,是建築在這十萬兩銀子上麵的。而且,事實上賈府的資財來源,並不僅僅就是這些。還應包括元春娘娘的宮中賞賜,盡管按他們的胃口認為不算什麽,但也不會太少。皇家對貴族的年俸和例銀,我們知道八旗製度下的這種恩賞,也足以使他們過著優裕的生活,才漸漸變成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寄生蟲。以及其他的隱性收入,例如江南甄家為逃匿官方抄沒而轉移來的存銀,例如林黛玉的父親死後,那位鹽政官的肥缺所積累下的巨額財產,自然要隨著遺產的得益者而歸屬於賈府。

如許萬貫家財,養活著從主子到奴才的一幹人眾,攤在每個人頭上,每年近萬元之多。然而隻有無窮無盡的消費,從未考慮再生產和增值,焉有不敗之理。薛寶釵替史湘雲操辦螃蟹宴,一頓下來,吃掉了七八十斤,按時價計算,至少也要一萬多元,那些吃得開心的人,壓根兒也不想“這一頓飯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的鋪張浪費。所以,窮困,對一個人來說,自然是不幸;但能不能由此斷言,富裕,就必定會帶來幸福呢?生活的複雜變化,有時是絕無規律可循的,窮困,說不定產生出自強的動力;而富裕,倒會使薄弱的意誌,經不起物質的**而陷入敗亡的危機之中。

這樣一個年收入近千萬元人民幣的貴族家庭,即使超量消費,也不應該造成這種寅吃卯糧的局麵。但由於一個個過著浮靡無節、醉生夢死的生活,花錢如流水般地大量耗費,以耗費為榮,以耗費為樂,最後,物極必反,走到盡頭,天怒人怨,於是,抄家籍沒,削爵充軍,兩府也就樹倒猢猻散,“家亡人散各奔騰”。金錢在促人腐化,誘人墮落,使人失敗,走入歧途方麵,具有特殊的催化和加速作用,這是古今都驗證了的真理。現在那些坐在被告席裏的貪官,無一不是被金錢驅動而犯罪的。正是賈府這大量錢財,才使得榮寧兩府遭到覆滅的命運。

如果找尋《紅樓夢》裏這個大家庭破敗的原因,除了元妃省親造成可怕的泡沫經濟,和全體成員陶醉在假繁榮中,失去最後一點清醒外,那麽,更具體地推究起來,第一,應該歸咎於這個群體中,屬於統治階層的男性成員,大多數已經蛻化為唯知享樂、無能弱智的一夥,都在比賽著昏天黑地,胡吃海花,乃至荒**無恥,膽大妄為。這些人對於家族的經濟運作狀況,幾乎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明白人,都是糊塗蛋。

唯一正經的應該算是當家人的賈政,也是有其名無其實的庸碌之才。由於他的低能,當官未見其有何政績,為文也從來沒寫過什麽作品,那麽退而當一家之長吧,可實際權力又被他妻子的內侄女王熙鳳把握,他不過是個牌位。除了在書房裏和那些清客們下棋,見了他兒子賈寶玉瞪眼睛之外,簡直無所作為。作為一個社會人,缺乏最起碼的理財觀念,不一定表明他多麽清高,相反,倒證明他的糊塗與愚蒙。尤其擔負一個利益共同體的領導者,置經濟事務於度外,等到出了事,才在那裏跌足哀歎,做悔之晚矣狀,那完全是在裝孫子。嚴格地說,賈政不僅是不稱職的官員,也是失職的一家之長。當然,一棵大樹已經從內部蛀空了的話,即使他有補天之才,也是無能為力的,但他的了無作為,信任非人,坐而論道,治家無方,其實不過使這個家庭敗落得更快罷了。

第二,把具體掌管錢財的重任,委托給一個利欲熏心,貪得無厭,斂財成性,權勢囂張的王熙鳳,實際等於將一群羊交給一頭狼來管理一樣,隻有任其屠宰了。這個女人心狠手辣,多謀善變,瞞上欺下,行為狡獪。一方麵,她讓鴛鴦從老太太那裏,偷出來東西,押到當鋪裏換出錢來用;一方麵,她又讓來旺兒替她放高利貸,榨取暴利;一方麵,利用權力,貪贓枉法,破壞人家婚姻,收取大量酬金;一方麵,瘋狂報複,殺人害命,連眼皮也不眨。

曆史無數次證明了這樣的真理,一旦權力落在了一個不正派的人手裏,而失去任何監督與製約的話,就要出紕漏。尤其像王熙鳳這樣,上有賈母、王夫人的保護傘,下有一群為虎作倀的爪牙,權力便如虎添翼,使她更加作惡多端而不可收拾。賈府的敗亡喪鍾,是自抄家開始正式敲響的。其實,秦可卿死前的托夢,已經警告過她。可她機關算盡的聰明,全用來聚斂個人的財富,而這個鍾鳴鼎食之家,卻是經她的手,將其推下了深淵。因此,用什麽人管錢,或者將財權如何交到清廉的人還是貪婪的人手裏,是主政者不得不費思量的大題目。

第三,也要看到,整個大觀園裏的那些小姐丫鬟、主子奴才,除了那位三小姐探春,有一點經濟頭腦外,餘下的,皆渾渾噩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知錢財為何物。邢岫煙的一張夾在書裏的當票,被史湘雲發現了,不知為何物;晴雯病了,付大夫診費,麝月卻不知戥子如何用,也許不該受到苛責,但像賈政全不知經濟,手下的李十兒利用職權營私舞弊,而聽之任之,這與他兒子賈寶玉對麝月說,你就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如出一轍地懵懵懂懂,正說明了這個家族的全體成員,在經濟上的集體無意識,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一個家庭,一個社團,甚至一個國家,如果缺乏居安思危的準備,不知開源節流的重要,更無擴大再生產的打算,連一點緊迫感也不具備的話,那麽,除了坐吃山空外,也就隻有等著家敗人亡了。

探春是看到這個家庭敗象叢生的殆境,才在她受命與李紈、薛寶釵,三駕馬車對大觀園實行領導的過程中,搞了一次小規模的包產到戶的改革。草歸誰修,花歸誰種,魚歸誰養,竹歸誰管,這樣,王熙鳳那裏的財政撥款,每年可少支出四百兩銀子,而且經營者能夠小有獲益,必然肯盡心盡職。雖然寶釵開探春的玩笑,說她利欲熏心,但大家還是對她興利除弊,做了一件好事,是予以肯定的。

但是,任何改革,作為試點采樣,在小範圍裏實施,取得成效以後,但若是無全局的改革思路為指導,和隨之而來的大規劃的推廣,那麽,探春的這種杯水車薪的努力,便注定是短命的行為。這些小修小補,小改小革,對於這個將要傾倒的大廈來說,獨木難支,根本無濟於事。四百兩銀子,不過兩萬多元人民幣,對於每年十萬雪花銀千萬元來說,簡直太不算個數目了。

一個不事生產、唯知消費的群體,是注定要沒落的、衰微的。《紅樓夢》中賈府的這種必然失敗的命運,是任何人也改變不了的。經濟是基礎,基礎垮了,上層建築也就“呼啦啦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結果自然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曆史的可貴,就在於提供人們教訓,這個貴族之家的覆滅,不也有值得深思之處嘛!《紅樓夢》的偉大,對每個時代的讀者來說,都有其深刻的活生生的現實意義。

所以,《紅樓夢》成為一門紅學,有許多人終生在捧讀它,每個研究者,無論從哪條途徑,何種方位,什麽角度,任何基點去接近它,去深入它,誰也不會從這座寶山,空手而返的,這正是它的不朽之處。多年來紅學家的努力,對這部書和書作者,在史實的考據,譜牒的開發,評點的探討,版本的搜集,續作的推敲,文學性、藝術性的深入開掘,政治價值社會意義的評價估量等各個紅學分支,都有了可觀的發現和進展。但若是對於《紅樓夢》社會經濟學方麵的考察,能夠投入更多的力量,進行更多的研究,產生更多的成果,這樣,對於這部傳世之作的認識,大概才稱得上近乎全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