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的壓軸戲

小人,是社會生活中一個永遠不安定的因素。

凡小人,都具有犬科動物的特性。咬住一口,死不肯撒嘴,這時是狼;一見主子,來不及地搖尾巴,這時是狗。落單的時候,狼就變成了狗;而成群的時候,狗也會成狼。在《紅樓夢》中,“欣聚黨惡子獨承家”這一回,恐怕是古今文學畫廊裏相當成功地表現這種小人集群的筆墨。

——《紅樓夢》的最後一出醜劇,隻要有成為社會毒瘤的小人存在,這舊戲碼總是要不斷上演的。

《論語·裏仁》裏有一句話:“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譯成白話文,是這樣的:“沒有仁德的人,不能夠長期處於窮困之中,也不能夠長期處在安樂之中。”這句話的含意是,要看到不仁者的這種不安於位,不斷折騰,總要鬧得雞犬不寧的實質。

仁,是君子之道。仁者的原則,是奉行道德,講求信義,實施博愛,與人為善。而不仁者,缺乏最基本的做人準則,心凶性險,意奸誌隳,崇尚惡的哲學,專門做正人君子所不齒的事情,以達到損人利己的目的。不仁者,也就是我們常常說的小人。

小人,是社會中一個永遠不安定的因素。所以,每個人在他的一生中,在他生活的圈子裏,都會碰上明顯的或不太明顯的小人,都會受到他們明顯的或不太明顯的傷害。當然,不仁者也不總是一副麵孔,有的道貌岸然,心存奸詐;有的獐頭鼠目,狗臉猙獰;有的狡猾陰險,笑裏藏刀;有的好話說盡,壞事做絕,形形式式,不一而足。鬧的方式方法,也各有高招,不盡相同,但用別人滴下的鮮血,染紅自己頂子的目的,古往今來,卻是絕對一致的。魯迅先生有詩雲:“我以我血薦軒轅”,老實講,這血流得還是值得的;可有的時候,若“我以我血喂爬蟲”,“我以我肉飽小人”的話,那才是叫正直的人為之氣短呢!我們或目睹,或親曆,文化界這種被小人明算或暗傷的故事,還少嗎?豈止是“文革”當中的例子呢?

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對於那些十惡不赦的元凶,殺人如麻的暴君,窮凶極惡的貪官,殘虐無辜的軍閥等等,刻畫得比較淋漓盡致。但對於那些常在身邊出現的不那麽明火執仗的小人,特別是以斯文麵孔出現的小人集群,則缺乏比較傳神的典型描寫。

凡小人,無論是凶神惡煞,張開血盆大口,還是彬彬有禮,微笑著將刀子紮進你的心窩,實質上都具有犬科動物的特性。咬住一口,死不肯撒嘴,這時是狼;一見主子,來不及地搖尾巴,這時是狗。落單的時候,狼就變成了狗;而成群的時候,狗也會變成狼。在《紅樓夢》中,“欣聚黨惡子獨承家”這一回,恐怕是古今文學畫廊裏相當成功地表現這種小人集群的筆墨。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看那一夥不人不鬼,烏煙瘴氣的醜劇,寫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我不能不為高鶚先生喝一聲彩!

然而,自從魯迅先生給高鶚定性,加上“閑且憊矣”四個字的評語,這位蘭墅先生就不大走運。大概成為偉人的人,就容易“句句是真理”,就容易被人“兩個凡是”,這種尊崇,對偉人來說,不一定是幸事。大人之過,如日月之蝕,即使被指辨出來,也並不掩其整體的光彩。研究者認為,魯迅先生對於中醫中藥,對於貓,或對於某些人、某些事的否定看法,曆史證明了也有其屬於偏頗誤解的成分。包括他說的這句“閑且憊矣”,也未必就是高鶚心態的準確描寫。這位老先生能把曹雪芹的原作揣摩得如此嫻熟,以至續作達到渾然一體的地步,倘非全心投入,全神貫注,豈能獲得這般成就?

雖然,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裏,對於高鶚“蘭桂齊芳”的大團圓結局,不很滿意。但從他認為“奮起而補訂圓滿之”輩,“大率承高鶚續書”來看,並不等於他全盤否定高鶚的續書。至少認定此公的努力,要比其他狗尾續貂者高明得多的。

隨後,一些紅學家,便變本加厲地益發刻薄高鶚,個別人甚至偏激到視他為《紅樓夢》的血腥殺手,從筆墨中透出來恨不能將其食肉寢皮的仇恨,簡直不可理喻。中國人,包括文人,要絕對起來,是挺可怕的。我真替蘭墅先生擔心,他要是活在現在,是不是腿上應該戴上護膝,要不然,真有可能被恨之入骨的紅學家們咬上一口。

平心而論,實事求是,後四十回較之前八十回,雖不很好,也並不很糟。高鶚續作比那些“奮起而補訂圓滿之”作,能夠附驥於曹雪芹,流傳到今天,達到家喻戶曉的程度,說明他的努力,還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而其他續貂者統統湮沒無聞,便是對高鶚成就的一個曆史的肯定。民諺雲,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這是最過硬的當場較量。隻有得到老百姓——那些最普通的讀者承認,才是貨真價實的認定。過去那些狗尾續貂者,以丟醜開始,時下那些想超越高鶚的勇士,也會以出洋相而告終的。

在後四十回裏,高鶚不僅僅完成了曹雪芹所鋪敘下來的悲劇故事,這是他的第一成就,而且有其創造性的獨到的精彩文字,就更顯出他的手筆不凡。老實說,被捧得很高的脂硯齋,充其量有其捕風捉影的本事。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動嘴皮子是件最容易的差使。兒時看人下棋,很詫異棋盤上楚河漢界裏,為何要寫上“河畔無青草”五個字,後來,才明白是一種民間幽默,不需多嘴驢的意思。脂硯齋隻能在棋盤旁邊說嘴,真讓他坐下來執子,肯定一塌糊塗。而能將曹雪芹思想化作有血有肉的筆墨,並加以發揮者,還得數這位魯迅先生不大看得上的高鶚。

甚至到了書的結尾階段,死的死,亡的亡,差一步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他還精神抖擻地寫下了“欣聚黨惡子獨承家”這出《紅樓夢》中最後的醜劇。如果他“閑且憊矣”,怎麽省事怎麽來,即使不交代這群已經無關宏旨的小人集群,不讓沉渣再次泛起,誰也不能責其吝惜文字。因為,故事至此,實際上接近結束,隻差寶玉出家當和尚,到青埂峰下報到了。純粹為了續書的高鶚,本可以略而不顧賈芸、賈環等,直奔尾聲而去,因為沒有讀者再關心這些敗類的命運。

但作為文學家的高鶚,他的生活體驗,他的創作意圖,以及他擁有對這類不仁者的獨特認識,使他欲罷不能;因為單個的小人一旦結群起來,則必然形成可怕的破壞力,必然會有醜惡的表演,對這樣無法回避的嚴酷事實,高鶚不能閉上那雙智者的眼睛。故而一定要把賈環、賈芸、賈薔、邢大舅、王仁,還包括邢夫人,拉到舞台前麵的聚光燈下,使人們於哂笑中認識這些為非作歹,搗亂成性,怙惡不悛,人所不齒的小人,這是他的了不起處。

蘭墅先生想不到,他的這一筆,不僅對於過去,甚至對於以後,還有其警醒世人的意義呢!因為隻要有人群的地方,團體也好,社區也好,甚至我們大家都熟知的文壇也好,這些不仁者的麵孔,和他們的表演,一點也不陌生的。

小人集群,是個很奇怪的細胞組合。凡宵小、歹徒、痞子、無賴、幫襯、篾片、訟棍、師爺、惡少、刁仆之類,他們憑著氣味,就能心領神會地抱團,而聚合到一起。古人雲,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是一點也沒說錯的。如果,看看文壇上那些曾經是三種人,或曾經是造反派頭頭之類的人物,如今像穿一條褲子似的廝混在一起,便覺得民諺說的,鯰魚找鯰魚,嘎魚找嘎魚,是十分準確的描寫了。現在來看高鶚先生所寫的《紅樓夢》第一百一十七回的醜劇,便知道他們是怎麽樣狗扯羊皮地扭結在一起,而為非作歹的過程了:

“且說賈芸、賈薔送了賈璉,便進來見了邢、王二夫人。他兩個倒替著在外書房住下”,舞台上的大幕從這裏拉開來了。“日間便與家人廝鬧,有時(請注意這個具有限定意義的詞,上任伊始,他們兩個還不敢大張旗鼓地折騰,還有所顧忌,說明小人,除絕對鐵杆者外,都有其色厲內荏的弱點。隻是在成群結夥以後,有了依仗,這些人心底裏的虛怯,才能在起哄架秧子中的喧鬧中忘卻)找了幾個朋友吃個車軲轆會,甚至聚賭,裏頭哪裏知道。”

凡小人,必鬧,不可能安生。他們所以能夠一時間安分守己,將尾巴夾緊,是由於不具備時空條件,而不是他們忽然悟道,回頭是岸了。賈芸給賈寶玉送白海棠,寫效忠信,進到怡紅院,那一雙賊眼滴溜溜地東張西望,襲人等就察覺到他不是個好東西。可見早有定評,是個風派人物。至於賈薔,巴結賈蓉,成為王熙鳳門下說不清什麽曖昧關係的角色,也是一個形跡可疑的年輕人。雖然他比賈芸在榮寧二府中的地位和血緣關係,更接近權力中心一些,但實際上和賈芸一樣,也是一個削尖腦袋想往上爬的小人,甚至有可能像孌童似的以色侍人,也說不一定的。

現在賈府領導層出現真空,主事之人,一個賈政,扶柩南下,一個賈璉,奔父北上,另一個應該算正主的賈寶玉,處於愛情失敗後的神經錯亂階段,自顧不暇。賈府一向陰盛陽衰,以至於找不到一個主持日常工作的男性,怎麽辦呢?這兩位在冰箱裏冷凍了一陣的少爺,夾著皮包,走馬上任了。時機使得這些草包,嚐到沐猴而冠的滋味,我想,金陵那條街上的門口蹲著石獅子的榮國府,現在還在南京什麽地方的話,有可能,這兩位新委任的主持工作的哥兒,大概指定要派一輛奧迪車,接他們到外書房上班來吧?

花子拾金,是所有小人一個永恒的夢,而一下子抖了以後,立刻得意忘形,不知所以。這兩位一定把小頭梳得溜光水滑,小臉刮得像剝皮雞蛋一樣,坐在外書房裏頤指氣使吧?說實在的,根據我前幾年的切身體驗,看這副小人得誌的悻悻然嘴臉,還不如看歪瓜裂棗更順眼些。

緊接著,也就怪了,既沒有打電話,也不曾下帖子。“一日,邢大舅、王仁來。”顯然是不速之客,突如其來地出現的,否則他們早就是車軲轆會的當然成員。“瞧見了賈芸、賈薔住在這裏。”肯定是一臉詫異了,這也證明兩位外戚,了然不知府裏形勢發生變化,已經好人避路,小人當道了。凡這種人的鼻子,都相當敏銳,肯定嗅出了腐臭的氣味,才聞風而來的。“知他熱鬧,也就借著照看的名兒。”所有最邪惡的動機,都會打出最冠冕堂皇的旗幟來哄人的。“時常(注意這個詞與前麵‘有時’的區別)在外書房設局賭錢喝酒。”

於是,如蠅逐臭,如蛆趨腐,在榮國府裏,這時形成了一個小拉斯韋加斯的氣候,隨後還有色情事業的發展,因為吃喝嫖賭,從來都是一興俱興的係統工程。小人和小人之間的精神感應,比老貓聞到幾裏地外的魚腥氣還快。據科學家實驗,一塊蛋糕放在那裏,不出一個小時,附近幾個街區的老鼠都會獲得這個信息,而向這個方向遊走靠攏。因為“所有幾個正經的家人,賈政帶了幾個去,賈璉又跟去了幾個,隻有那賴、林諸家的兒子、侄兒那些少年托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慣了的,哪知當家立計的道理。況且他們長輩都不在家,便是沒籠頭的馬了。又有兩個旁主人慫恿,無不樂為。這一鬧,把個榮國府鬧得沒上沒下,沒裏沒外”。不消說,當這幫人聚在一起飲酒作樂,猜謎行令,高鶚先生形容這種“聚黨”氣氛,用了一個“欣”字,簡直是神來之筆。這樣烏天黑地的榮國府,套用“文革”秀才們愛引用的李賀的詩句,真是“黑雲壓城城欲摧”了。

在小人集群中,同是敗類,但每個人扮演的角色,倒不盡相同。以表現形式來分,有人皆為敵的,有尖酸刻薄的,有口蜜腹劍的,有死皮賴臉的。以組織分工來分,有大打出手的急先鋒,有鐵杆不變的死硬派,有策劃於密室的黑後台,有煽陰風點鬼火的筆杆子。在榮國府這場小型宮廷政變中,如果要找出一個主謀,精神策源地,恐怕非邢夫人莫屬。雖然,這個被稱之為尷尬人的大太太,連一點領袖的才能也說不上,既不能做詩,也不能寫文,背後無元老人物鼎力支持,手頭乏經濟力量可以恣意妄為,但在這堆小人成群的組合中,第一,她資格老,她輩分高;第二,她長期處於潮流之外的被冷落狀態,成了權力分配的死角,一直得不到她想得到的份額,在這種看別人走紅的嫉妒心理指使下,所積累下的仇恨,是和那幫同樣感到非常失落的年輕人,能夠特別產生共鳴的地方。那些人的不滿,也是她的不滿,大觀園裏的文學圈子,有賈環、賈薔的份兒嗎?海棠詩社,秋爽詠菊,有那兩位傻蛋外親和送花人賈芸的份兒嗎?同樣,她的憤怒,也是那些人的憤怒,為什麽螃蟹宴沒有邢夫人的座次呢?為什麽到郊區遠足不見邢夫人的影子呢?所謂沆瀣一氣,就是這種意思了。

所以,當那夥小人打算賣巧兒給外藩,發一筆國難財,向老人家請示時,她來勁了。“聽得邢大舅知道,心裏願意,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親王,是極有體麵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不是正配,保管一過了門,姐夫的官早複了,這裏的聲勢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沒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於是,她在這幫小艦隊的簇擁下,“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芸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曆史,有時就開這樣的玩笑,把一個無才無德無能,隻有一股無名毒火的醜角,成了舉足輕重然而是出足洋相的人物。

難道我們在文壇上沒有見過這類沸沸揚揚而來,銷聲匿跡而去的角色嗎?

然而,做小人者,其特點就是臉皮特厚,心腸特黑,手段特毒,在生活裏,所有的小人,從來不承認自己是人所不齒的家夥,同樣,對別人無論從心底鄙夷,還是公然藐視他們的現實,永遠擁有良好的自我感覺,且毫不在乎。王仁和邢大舅在榮寧二府裏,是人所共知的一對混蛋,屬於智商低下型的小人,在舞台上,便是三花臉似的小醜。一些城府較深的智謀型的小人,是不大願意與這些草包為伍的,不是怕丟人,而是怕誤事。可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邢夫人卻認為他們兩個可信,她說:“況且是她親舅爺爺和她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嗎?”

我不相信邢夫人會絲毫不了解這兩個草包的名聲,為什麽居然信之不疑呢?很簡單,第一,沒有什麽像樣的人追隨她,再無其他選擇。第二,她複仇之心急不可耐,她要跟王夫人爭奪這份領導權,哪怕是一頭爛蒜,也要派上用場的。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我橫豎是願意的,倘有什麽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聽她說的這番話,便可以了解邢夫人這麽多年,被王夫人擠在一邊坐冷板凳,留在心中的隱痛,是多麽沉重了。哪怕知道後果可能不好,哪怕估計將來要落埋怨,也偏要做這個主。小人的毀壞力,就表現在這為一己私怨的發泄,而失去理智,罔顧一切。

這時候,屬於鐵杆死硬派的小人賈環,“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說了些奉承的話。”給她鼓勁打氣。他和邢夫人有許多共同點,邢夫人要沒有王夫人,她是這府的第一太太,賈環要是沒有寶玉,他是這府的第一少爺。所以,他的複仇之心的強烈,不超過邢夫人,也絕不會亞於她的。所以,回顧文壇許多是非,很多就是這種名位之爭,權力之爭,利益之爭,說話算數與不算數之爭,甚至無聊到正職副職之爭,待遇高低之爭,頭條二條之爭,開會住房之爭等雞毛蒜皮的事情,也如喪考妣地、頭破血流地爭鬥不歇。文化人的不文化,爭長較短,或小人化,鼠肚雞腸,不想在作品上下真工夫,而把力氣全用在作品外,真是可悲的事。

她對賈環這小子,不用說,是一拍即合,惺惺相惜了:“那邢夫人自然喜歡,便說道:‘你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兒的事,原該我做主的,你璉二哥糊塗,放著親奶奶倒托別人去。’”在小人集群中,像賈環這樣具有蛇蠍之心的小人是最具危險性的。第一,他能出最壞的主意;第二,他能下得去死手;第三,他具有強勁的活動能量。他對邢夫人說:“人家那頭也說了,隻認得這一門子(邢夫人心裏肯定會暗自竊笑,這下子我可要坐上正位了),現在定了,還要準備一份大禮來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婿兒,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嗎?”

其實,賈環的複仇意識非常明確,“且說賈環見賈寶玉、賈蘭考去,自己又氣又恨,便自大為王,說:‘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家裏一個男人都沒有,上頭大太太依了我,還怕誰!’”而且,他像一條惡狗,認準了“鳳姐不好,怎樣苛刻我們怎麽樣踏我們的頭”,“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氣。”就出了這個極臭極毒的主意。

所以,賈環必須要到邢夫人那裏請安,說奉承的話,而邢夫人也肯定要表揚這個賈環,是明理的孩子,以籠絡這樣的鐵杆支持者,都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而走到了一起。

讀《晉書·閻纘傳》,其中提及為當時人所不齒的,以賈謐為首的勢盛當道,朝野矚目的一個小人集群,便可看出這種相互利用的實質:“世俗淺薄,士無廉節,賈謐小兒,恃寵恣睢,而淺中弱植之徒,更相翕習,故世號為魯公二十四友。”凡小人結黨,必須要有一個後台或是靠山,因為,作惡也是需要反動思想體係支撐的,也就是所謂的精神策源地,這才能“更相翕習”。而想要稱得上靈魂式的代表人物,小人集群中的頭領,也需要經營一支圍著自己轉的,能打能衝能幹壞事的別動隊,以供驅使。晉惠帝時,皇帝的老丈人賈充,死後無嗣,隻好讓外孫子,也就是偷香的韓壽之子,改姓為賈來繼承爵位。於是賈謐的門庭裏,經常有一批出出進進的文化人,如石崇、歐陽建、陸機、陸雲、劉琨、左思、潘嶽等,巴結這位在皇帝身邊任秘書監的年輕權貴。一方麵,賈謐將他們卵翼在自己門下,為自己所用;另一方麵,這二十四個人也以賈謐為後台,結為黨羽,推波助瀾,助桀為虐。

這種小人集群,既有共同利害的關聯,也有臭味相投的契合,更有互相需要的配合,不過在戰鬥梯隊的分工上,稍有不同罷了。頭麵人物自然用不著赤膊上陣,但像所有黑社會的龍頭老大一樣,在庇護其狗腿子、爪牙的安全,和得到應該所分得的一杯殘羹方麵,是要盡到責任的。

賈環是後來才加入到這個俱樂部裏來的,“為父親不在家,趙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會他,便入了賈薔一路。”小人和小人之間,隻是在對外鬥爭方麵,能夠抱團,槍口一致,所謂死黨,就是這樣出現的;而在內部,也並不總是和衷共濟,可能為一根骨頭,大家打得不可開交,也可能因為未能兌現諾言,沒有提拔成什麽級別而反目成仇。賈芸、賈薔對王仁、邢大舅的入夥,取歡迎態度,可能因為這兩個智商低下的笨蛋,容易對付。相反,也許賈環聲名太狼藉了些,說不定倒有不太敢兜攬他參加之意。他是硬“入”的,而且他一來,惡跡立刻升級。“賈環、賈薔等愈鬧得不像事了,甚至偷典偷賣,不一而足。賈環更加宿娼濫賭,無所不為。”以至於“鬧小旦,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兒到宅裏來”。

小人也是分量級的,像賈環這樣的重炮手,被主子高看,委以要職,一下子成了走到台前的人物,是一點也不奇怪的。把巧姐賣給藩王,別的小人連想都不敢想,隻有一肚子壞水的賈環,絕對鐵杆的小人才琢磨得出來。所以,對這類危險分子,萬萬不能掉以輕心。同是小人之類,在高鶚筆下,卻能寫出如此分別,不能不感歎其觀察之深刻,在《紅樓夢》最後這場醜劇中,有為首的,有出主意的,有下毒手的,有湊熱鬧的,有無所用心的,總而言之,利益當前,每個小人都會躍躍欲試,不甘寂寞。沒縫的蛋,尚且要下蛆,何況榮國府留下這麽大的空隙,讓他們有機可乘呢?在他們共同的串通下,事情成功在望,按“外藩規矩,三日就要過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他們就等著分賣巧姐的錢了。

所以,現在終於明白,不管這個集群人數有多少,跳踉得最高的兩個人,一個是賈環,一個便是邢夫人了。其實,在任何時代,在任何地方,凡小人作祟,一個急先鋒,一個黑後台,是絕對少不了的。細想想,凡我們曾經領教過的類似鬧劇,不也是這樣的格局嗎?他們可能內訌矛盾,可能換馬易主,但他們給別人製造痛苦方麵,肯定是最積極的。現在,“巧姐屋內人人瞪眼,一無方法。”善良的人,按照正常方式,是無法與這個小人集群抗爭的。“隻有大家抱頭大哭。”

還是劉姥姥有辦法,這倒應了卑賤者最聰明的名言了。她說:“這有什麽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看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於小人,太正人君子是不行的。生活中的事實證明,一些宅心仁厚的長者,對於小人之輩的任何同情,說項,安排工作,給予照顧,其實像東郭先生對待受傷的蛇一樣,結果反遭其害,這種濫好人的倒黴,也隻有活該二字,奉送給這些無原則的好心人了。

巧姐終逃出榮國府,到了廣闊天地避難,於是,醜劇就這樣收場了。高鶚描寫“那賈環,賈芸,邢夫人互相埋怨”的熱鍋上的螞蟻狀,“那賈環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鑽,又不敢盤問巧姐那邊的人”的狼狽相,“明知眾人深恨,是必藏起來了,但是這句話怎敢在王夫人麵前說,隻得各處親戚家打聽,毫無蹤跡”的為難著急的樣子。“裏頭一個邢夫人,外頭環兒等,這幾天鬧得晝夜不寧”的種種醜態,寥寥數語,便把小人作惡必自斃的下場全部點透了。

醜劇閉幕,並不等於再也不發生醜劇,隻要有社會毒瘤的小人存在,戲總是要演的。所以,謹防小人,不給他們可乘之機,千萬不要書生氣,這也許是高鶚先生想通過這場榮國府裏小人作怪的醜劇,告訴我們的一個人生教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