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兒的牛皮

“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這是一條千古不變的官場法則。衙門衙門,把守在衙門口的那個人,就叫門子,這是一種古老的職業了。

他真像門那樣,讓你進來,你才能進來,不讓你進來,你還真是敲不開,除非你有贄見之禮,而且足以打動他。小小不言,三文兩文,他連眼皮都不抬的。由於門子能在第一時間內,獲得老爺的第一手信息,在這個老爺管製下的大小官吏,辦事衙役,士農工商,黎庶黔首,還真得視門子的臉色行事。

如今,已經沒有門子了,正如沒有了老爺一樣。但是,類似老爺的人物仍在,那麽類似門子的角色,當亦不能少的。

——八百年的古都北京,留下來最多的地名,就是門,可見門對中國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文有文壇,官有官場。

文壇的門,沒人看守,可以隨便進出,但不一定有人理會你。官場的門,倒是有人理會你,但你想大搖大擺走進去,那是不成的,肯定要擋駕。所以,文壇臉難看,官場門難進,這句話不無道理。

文壇雖然沒有門,但是卻有若幹個或大或小,或有形或無形,或正式或非正式,或鬆散聯合或緊密抱團,或孤芳自賞誰也瞧不上,或看似謙和其實誰也不在話下的文學圈子。我在文壇也廝混大半輩子了,常常看到圈子裏的人,對於圈子外的人,如果不是抱有排斥情緒,至少也是保持禮貌的距離。你不是那圈子中人,非要往圈子裏擠,所遭遇到那種霜降以後的冷臉,很難讓你有賞心悅目的感受。

因此,進文壇容易,隻要你愛好文學就行,當個作協會員也容易,隻要你遞個申請,遲早也會批的。但你要進一個圈子,成為一個圈子裏彼此關照,互相呼應,同進共退,同仇敵愾的成員,那就要頗費一點力氣去效忠某位軸心才成。

而官場的門難進,並不完全是由於門檻高。高是一個因素,連續的高,讓你像跨欄運動員那樣,才是真難。因此,官場的門,其實是長長的,由重重疊疊的門連續組成的通道。進得了第一道門,未必進得了第二道門,哪怕進了第三道門,你也不見得就算登堂入室,能拜到要拜的菩薩。

在有皇帝的時代,中國最大的官,就是皇帝。陛下通常都在武英殿或文華殿辦公。可是,你無論從天安門往裏走,還是從東華門往裏走,哪條門廊左右,沒有兵丁持槍把守,哪道門檻前後,沒有役吏查驗身份?你得經過多少殿堂,繞過多少甬道,才能到達那個極精巧的院落?

等而下之,從京師的六部衙門,到外省的撫督巡按,無不是“庭院深深深幾許”,“雨打梨花深閉門”的。所以,口語中有“走門子”這一說法,就是想辦法,以最短的途徑,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最關鍵的門,見到本主,也就是能解決你問題的那位官員,磕下頭去。

八百年古都北京,留下來最多的地名,就是門,可見門對中國人的重要性了。我記得1949年來到北京,那時的西直門,是可以開關的。從城外到城裏,有門隔著,那麽,在大清王朝,那紫禁城的門,更是不好進的了。

五千年來的中國人,進過無數次的官場的門以後,總結了一條經驗,最好的入場券,是銀子。用白花花的銀子(當然,黃澄澄的金子更佳),做敲門磚,官場的任何門,無不可以敲開。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又如何?那白宮的門又如何?你掏出五千美元,可以在大草坪上同他合影,你甩出一萬美元,可以在圓柱大廳與他共進晚餐。所以,民諺“官府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是中外古今的一針見血之論。

《天方夜譚》裏有一則阿裏巴巴與四十大盜的故事,要想打開他們藏寶的庫門,隻消念一句咒語,“芝麻開門”,那庫房的門立刻就打開了。這是神話,而在現實生活中的“芝麻開門”,就是銀子。在封建社會裏,你隻要將銀子放到站在官府門口的那位“門子”手裏,這門就讓你進去了。

聽說,這種阿裏巴巴的魔咒,近年在文壇也能起到作用了,不能不說是時代之進步,思想之解放,創收之多渠道,要錢之如何不要臉皮。於是乎,一篇作品,次好說成上好,一千元,不好說成很好,二千元,能夠上排行榜,三千元,有望獲文學獎,四千元……這幾乎是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的。不論是座談吹捧,大腕鼓掌,不論是名家推薦,重點評介,隻要有起到“門子”作用的經紀人,經手人,承辦人,無一不可以用銀子打點。

由此看來,門子,就是很關鍵的人物了。

《紅樓夢》所以稱之為不朽之作,所以稱之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就在於它簡直無所不包地寫出了那個時代的眾生相,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這裏一共寫了將近六百個人物,男女各一半,至少十分之一,是活生生的,至少六分之一,是有影有形的,至少有二分之一,是說得上名字和身份的。

甚至像門子這樣無足輕重的人物,有他不多、無他不少的人物,也沒有被《紅樓夢》遺忘,而在其中有一席之地,真是令我們這些後來者,想學也學不成的。寫過長篇小說的人都知道,寫到十個或十五個以上人物,還不手忙腳亂,尚能遊刃有餘,操縱自如者,可謂絕無僅有。

別看當代長篇小說如山洪暴發般的那麽多,但也如泥石流那般不可收拾地令人堵心和掃興。在這些作家的鴻篇巨製中,人物表倒可能長長一串,還在扉頁上印出來。不過,這些有名有姓、無血無肉的幹癟符號,開列再多,也等於白搭。所以,主要人物都寫不活,焉談次要人物?次要人物都難以顧及,像“門子”這樣的小人物,肯定沒有露麵機會。

因為談到“門子”,就不禁想起《紅樓夢》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中的兩個“門子”,盡管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所占篇幅短得不能再短的人物,但在兩位大師手下,寥寥數筆,寫出了小人嘴臉,寫出了官場卑汙,真讓我們這一代那些大言不慚的後學之輩,深夜捫心,恐怕多少要感到汗顏的。

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惡奴同破例”裏,高鶚寫的一個名叫李十兒的門子,實在是個很精彩的小人形象。

賈政到外省上任,從府上帶去的隨從人等中,就有這個原來在門房(也就是傳達室),內呼外應的李十兒。我估計,他在賈府當門房時,屬於一般打雜人員。到了賈政任糧道的江西,雖然仍舊管門,因為是跟著老爺赴任,來頭大,牌頭也就硬。舊時稱這些衙役為“門子”,也指服務於某位官員的公務員或勤務員,是一份地位不高、油水卻不見得少的差使。這些人,不一定有編製,不一定吃公餉,無所謂官銜、頂戴,更無所謂學問、資曆,官不官,民不民,有官府罩著的威權,沒百姓討生活的艱辛。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在中國的民間諺語中,有一句“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那就是對他們的最好形容,像李十兒之輩,尤其是難以對付的那一種。因此,要想求官見官,先把這班門子安頓住、籠絡好,就等於成功一半。

別看他是小人物,卻能起到大作用,所謂“四兩撥千斤”也。

因為他們擁有著得天獨厚的資源,就是能夠把握住掌權的那位大員,也就是所謂的閻王。由於與所侍候的官員,全天候地保持著零距離的接觸,老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時刻在他的視野之內,了如指掌。老爺的興趣愛好,生性脾氣,也在他腦子裏裝著,所以作為小鬼的他,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能讓那個塞他銀子的求見者,得到老爺的接見。

一個得力的、有用的門子,既是老爺的耳目,又是老爺的臂膀,做事絕對恰如其分,言談絕對投其所好,行為絕對十分乖巧,馬屁絕對拍得到份兒。要沒有這等見機行事的敏捷,心領神會的聰明,手疾眼快的利落,無恥卑鄙的行徑,這碗飯是吃不好的。

要是老爺覺得不順心,不順手,不周到,不懂事,就早將其打發走了。

所以,門子與老爺的密切程度,也許僅次於老爺與妻子、與情人、與子女的關係。如果說,家庭成員是官員的第一道包圍圈,那麽,門子,包括跟班、長隨、秘書、參謀、廚子、保姆、家丁、奴仆,則是家庭與公堂之間的第二道包圍圈。

因此,門子門子,真像一扇門那樣,讓你進來,你才能進來,不讓你進來,你還真是敲不開,除非你有贄見之禮,而且足以打動他。小小不言,三文兩文,他連眼皮都不抬的。由於門子能在第一時間內,獲得老爺的第一手信息,在這個老爺管製下的大小官吏,辦事衙役,士農工商,黎庶黔首,還真得視門子的臉色行事。

《紅樓夢》的這一回,寫了門子李十兒的神氣活現。

隻見糧房書辦走來找周二爺。李十兒坐在椅子上,蹺著一隻腿,挺著腰說道:“找他做什麽?”書辦便垂手賠著笑,說道:“本官到了一個多月的任,這些州縣太爺見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說話,到了這時候,都沒有開倉。若是過了漕,你們太爺們來做什麽的?”李十兒道:“你別混說,老爺是有根蒂的,說到那裏是要辦到那裏。這兩天原要行文催兌,因我說了緩兩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們周二爺做什麽?”書辦道:“原為打聽催文的事,沒有別的。”李十兒道:“越發胡說!方才我說催文,你就信嘴胡謅。可別鬼鬼祟祟來講什麽賬,我叫本宮打了你,退你!”

可以想象,這位蹺起腿來的李十兒,那副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吆五喝六,神氣活現的德行。別看他不過是個門子,但此時此刻,他比老爺還“老爺”。他站在大門口,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紅樓夢》第三回,“金陵城起複賈雨村”中,曹雪芹也寫過一個類似人物,應天府的一個門子。雖然連名姓都沒有,但卻給人留下難忘印象。

大師筆墨,確有不同尋常之處。

這個起複的賈雨村,原來落魄時,曾經在蘇州的葫蘆廟裏,短期寓居,在那裏求學上進過。當時廟裏的一個掃地做飯、澆水種菜的小沙彌,自然也就與賈秀才有了來往。後來,賈苦學成才,一舉考中,離開了葫蘆廟高就去了。仍在廟裏的小沙彌,受不了吃齋念經的清苦,隨後不久,也就還了俗,留起頭發,三混兩混,托人謀事,居然在應天府的官衙裏,當了個門子。

沒料到,這回新上任的府尹,竟是他當年葫蘆廟的老相識,小沙彌自然很巴結,很近乎,很想攀附。賈雨村再次發跡,得到重用,很大程度上得力於賈府的援引。誰知一上任,就碰上與賈府有姻親關係的皇商薛蟠,恃勢搶妾,逞凶殺人的棘手案件。

這個案子一直沒有結,因為前任府尹都感到難辦,拖了下來。

起初,賈雨村調閱卷宗,覺得這個薛蟠強蠻囂張,倚仗後台,連官府都不買賬,賈剛上任,很想樹立形象,便要借此發威。再審過堂,驚堂木拿起來,按律判刑,殺人抵命,罪不容貸,還有什麽好說的。待要發簽時,他見到小沙彌向他使眼色,遂暫時休庭,退下來問,“究竟因為什麽,你不讓我作出判決?”

“老爺有所不知,這個呆霸王的來頭可是不小……”

這個小沙彌,才以熟人體己的口吻,將金陵城裏的薛、王、賈、史四大家族,這個利益結合體,其樹大根深,其無比威力,其“一榮俱榮,一枯皆枯”的互相維護的厲害,告訴了他。聽到這張“護官符”,了無所知的賈雨村躊躇了。

在密室裏,小沙彌附耳過來,為他獻計獻策。“老爺,也許我不當講,也許我多嘴,也許我想老爺您肯定英明,隻是初來乍到,百廢待興,來不及下察詳情。老爺您能謀得這份差使,固然是聖上的旨意,怎麽說也虧了金陵賈府的襄助。這正是一個借此示好的機會,您老怎麽能秉公斷案呢?”

一席話,說得賈雨村恍然大悟,再次上堂,將薛蟠的故意殺人罪,改成一氣之下,失手誤傷。遂以過失傷人致死罪,從輕發落。反正薛家有的是錢,多多賠償也就是了。然後,賈雨村寫了封信給賈政,信中故意輕描淡寫地寫道:令甥之事,已經解決,毋庸過慮,大可放心等等,無疑送上一份厚禮。

據說,毛澤東讀《紅樓夢》,最欣賞的就是這個護官符的細節,評價極高。認為體現出封建社會中統治階層盤根錯節的黑暗本質。後來,賈雨村覺得這個熟知其底細的小沙彌,留在身邊,終非好事。第一,揭底怕老鄉,他了解自己卑微的過去;第二,這門子頗熟悉官場奧秘、為官訣竅,是個危險人物,早晚會對其不利,說不定,還可能是個定時炸彈,便借了個名目,將他遠遠打發了。

相比而言,曹雪芹筆下的小沙彌,是一個活靈活現的人物。高鶚筆下的李十兒,應該說是更典型,也更深刻的官場小人形象,這些在領導身邊做事的小人物,可以用“地位不高,影響很大,名分稍差,權力很大”四句話來形容。李十兒,不學無術,缺德少才,狗屁不是,奸詐小人,別看他什麽也不是,最後,他用慢功,磨得賈政不能不聽他的擺布,這就是聰明外露的小沙彌所不及的地方了。

行行出狀元,李十兒就是門子中的佼佼者。

小沙彌,其實有些傻。我認為,倒不一定是小沙彌傻,而是寫小沙彌的曹雪芹先生傻。在熟悉官場政治的黑暗齷齪,烏七八糟,上下其手,暗箱操作這些方麵,曹大師的感性知識,遠不如高鶚,因為不在官場滾上多少年,滾一身油汙,碰一身傷痕,不可能有真情實感的體驗。高大師當過小官,也當過大官,既當過京官,也當過外省的官,既當過好官,大概也當過壞官,在那樣一個腐朽腐敗的政權體係中,他要不同流合汙,也難以為繼。因此,他對於吏治,對於行政,對於其中許許多多的貓兒膩,要比連個小組長也沒當過的曹雪芹,在行得多,明白得多,生動得多,也深刻得多。

高把那個蹺起一條腿,挺著腰板的李十兒,寫得很成功,成功到連賈政也拿他沒辦法。他組織了一次官府工作人員的怠工行動,一個個在堂上沒精打采,一個個在底下唉聲歎氣,叫誰誰不應,喚誰誰不來,連飯也開不出來,一杯熱茶也送不到手。你老人家不就是想當正直的官,照章辦事的官嗎?好,讓你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看你能奈我何?賈政隻有放手,任他們胡作非為,直到最後被人參奏下台。

這就是門子的厲害之處,也是廣義上的,所有在領導身邊的人的可怕之處。如果是一個正直的官,還是個有能力的官,可能邪不壓正,反之,如果不是一個正直的官,加之又是無能的官,做不到正不壓邪,那就必然是一個不堪設想的後果。

在曹雪芹筆下,這個小沙彌似乎相當伶俐,似乎懂得官場,其實,大謬而特謬矣!第一,他也不思量今天的賈雨村,已非當日的窮秀才了。他還挺天真地認為老友重逢,引為知己。不要說在等級分明的封建社會裏,任何僭越,都會視做大逆不道。即使在講民主、講平等的當今社會,上下級之間,大小官之間,幹部與群眾,領導與被領導之間,也是存有一定的間距。上麵和你打成一片,可以,你認為你和上麵也要打成一片,稱兄道弟,不分彼此,就有可能被保安,被警衛,出來幹預,禮貌地請你止步。

第二,他不知賈的深淺,不明賈的好惡,沒有任何戒懼,便出謀劃策,便和盤托出。盡管他出的主意,很及時,很高明,賈雨村也受益匪淺,但小沙彌毫不明白,他采納了你的主意,而這個主意出自一個門子,一個下人,那是有損他的自尊;如果再傳聞出去,更有損於他的形象。因此,這個沒有頭腦,沒有城府,不識好歹,不知進退的小沙彌,在應天府,絕對不會待長的。

閱邸報老舅白擔驚

如果,小沙彌有李十兒那一手,反話正說,正話反說,用示意的方法,用啟發的方式,用消極的誘你就範的方式,用甚至不需老爺親自動手,把事情先辦妥了的方式,然後歸功於賈老爺天縱英明,是您的英明指示,是您的正確決策,是您早想到,早看到,早就有過考慮,隻是我們這些下屬,跟不上,領會慢,行動遲緩,學習不夠……不是他的主意,成為他的主意,小沙彌如有這等彎彎繞,說不定賈雨村還會重用他咧!

門子和門子不同,官和官也不一樣。賈政原來在京城的工部為郎中,是職能部門的高級公務員,決策者在他上麵,做事者在他下麵,上傳下達,工作清閑。現在外派到地方為糧道,也就是一省的糧食廳長,就必須連踢帶打,文武全才,方方麵麵,都要能拿得起放得下,才能應付複雜局麵。清代,最肥的缺,首推漕政和鹽政,其次,就是糧政了。本來,賈政做京官就勉強,既無才幹,也無能力,皇帝念他女兒曾在宮裏為妃的情分上,賞他這個肥差。在封建社會裏,這類皇親國戚為官者,通常都是無能,無德,加之無才的三無幹部。所以,門子,就是他的手,他的腿,有時甚至還是他的臉,他的嘴,成為二老爺。

這類門子,其威風不亞於老爺。

還有一等官吏,就是賈雨村這樣幹練的行政官僚,能力是有的,才幹也是有的,甚至詩文書法,都有一手。但這些封建社會裏的官吏,清廉者少,貪瀆者多;公正者少,枉法者多;愛民者少,苛政者多;幹淨者少,肮髒者多,因此,當他們任職一個地方,一個部門,想要達到個人目的時,門子,或者擴而大之,起到門子作用的人員,如師爺、幕賓、文秘、參謀、助手、親信、家院、府丁、門房、傳達、聽差、役夫,都有可能被選中為撈錢的夥伴,為抄肥的幫手,為共同作弊的搭檔,為權錢交易的掮客。在中國,隻要存在著腐敗現象,渾水中必有門子,魚小能掀大浪。隻要存在著貪贓枉法的官僚,這個組合體中,沒有門子還運作不起來的。

這類門子,大都不顯山不露水,但助桀為虐時,手之黑,為虎作倀時,心之毒,也是令人發指的。

《紅樓夢》是一部小說,但文學從來都是現實生活的反映。舉一反三,也就可以知道中國封建社會中,操門子這個行業的小人,對官員來說,是禍福成敗、命運所係的關鍵,身邊人,好也是他,壞也是他,真是要慎之戒之的廉政重點呢!

讀明代於慎行《穀山筆塵》,這位親身經曆了嘉靖、隆慶、萬曆三朝,曾經官至禮部尚書的官員,對於嚴嵩,對於張居正,他們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行,有著極真實的感受和體會,對於寄生於這兩位權臣身邊的門子,可謂深惡痛絕。

分宜(即嚴嵩)在位,權勢熏灼,中外累脅。家童永年用事,公卿與之抗禮,號為鶴山先生。得與鶴山先生一遊者,自謂榮幸,方鎮牧守以下,不得與永年遊,一見蒼頭下走,無不折節。又一監司求見胄子東樓世蕃(即嚴嵩子)者,彷徨移時,一蒼頭方坐便房令人理發,監司求為一通,蒼頭不應,監司以十金奉之,蒼頭即擲於鑷工,以示不屑,其人駭懼,謀之相知,益金若幹以進,蒼頭方首肯,令得一見。至其所奉東樓父子者,又不知幾何矣。

(張居正家人)遊七,宋九,即梁氏之秦宮,霍家之馮子都也。一時侍從、台諫多與結納,密者稱為兄弟;一二大臣亦或賜坐命茶,呼為賢弟;邊師武夫出其門下,不啻平交矣。九之聲勢稍不及七,而能作字,頗為主人代筆,其富又過於七,求其所以得寵,皆食桃之歡也。

從這個嚴嵩的家童永年,張居正的家人遊七、宋九,可以看到曹雪芹所寫的小沙彌,高鶚所寫的李十兒,盡管為文學作品中的一個人物典型,卻是有著深刻的社會意義,真實的時代背景的。如果,透過這些人物的表象,往深裏探究一下,這類門子,之所以能夠滋生,能夠存在,能夠發展,能夠成氣候,應該看到,一是他們的善解人意,極端善拍,二是他們的老爺,腦滿腸肥,喜愛人拍,所謂“一拍即合”,也就沆瀣一氣起來。

於慎行在他的《穀山筆塵》裏,對這種現象有過犀利的批判。

小人諂態,無所不至,古今一揆。蔡京在位,其黨有薛昂者,以京援引,得至執政,舉家為京避諱,或誤及之,輒加笞責,己嚐誤及,即自批其口。諂至如此,良可哀也。江陵在位,有朱禦史者,為入幕之客,江陵臥病,舉朝士夫建醮祈禱,禦史至於馬上首頂香盒馳詣寺觀,已而行部出都,畿輔長吏例致牢餼,即大驚,罵曰:“不聞吾為相公齋耶?奈何以肉食饋我!”此又甚於昂矣。嗟夫,佞人也,誠以趨事權要之心事其君主,必為忠臣,事其父母,必為孝子,而甘心於此,人奴廁養不足為汙矣!

看小說,讀野史,對於古往今來的李十兒之輩,識得他們的一些嘴臉,也許不無益處。

我們常說,曆史是一麵鏡子,有時拿起來照照,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