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芸的拍馬術

中國人在很長時間內,沒有你是公仆,應為我服務的想法,隻有父母官在上,子民匍匐在下的觀念。因此,在那個官本位的社會裏,哪怕七品芝麻官,在其權力所及的範圍裏,他是父母官,就像家長要求子女盡孝那樣,要求百姓向他盡忠。

於是,百分百的效忠者,所得到的肯定要此百分之九十的效忠者,多出許多。而百分之一,或百分之零點幾的未表示效忠,或效忠不夠者,恐怕就不會有好果子吃。於是,在一個政治空氣不正常的社會裏,人們就進行著誰比誰更效忠的比賽。

效忠者愈多,那個社會、那個時代也愈黑暗。

——這封效忠信,堪為拍馬者的經典文獻。曹雪芹不愧為語言大師,入木三分地描畫出一副小人嘴臉。

你可以不忠,但不能不效,這是效忠者的普遍心態。

因為,你若是不效,別人搶在你前麵先效了,得到實惠的是他,而你想得,必須加倍努力去效。因此,欲效則趁早,要效就大效,這也是效忠者風起雲湧的緣故。

對效忠者的上司而言,他不管你到底是不是效忠,是真心實意的效,還是虛情假意的效,反正你得效,這種最起碼的口頭上的臣服,是必定要有的,你連這種表麵功夫都做不到,他還能相信你對他的忠誠嗎?所以,效忠者在作出表示時,要直截了當,要不怕肉麻,因為中國那些需要別人效忠的官員,通常沒有太高的文化、太深的學問,隻能用兩類語言,第一,必須是頌揚主子,英明偉大,第二,必須是譴責自己,臣罪當誅。他們能聽得進去,也能聽得明白,太彎彎繞了,這些人日理萬機,不會有耐心聽下去,倒不起作用。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大臣要向皇帝效忠,僚屬要向上司效忠,夥計要向老板效忠,兵卒要向長官效忠,至於奴才,更不用說,效忠主子,是他的天職,更得時時刻刻表示忠誠。這樣,無數的效忠者互相攀比,互相窺探,互相告密,互相拆台,就給領導人造成一個精神上進行全麵統治的網絡。

《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其中也夾雜著很多小說以外的文體,詩,詞,曲,信劄,請柬,藥方……無所不備。正如俄羅斯人讚美普希金的《葉夫根尼·奧涅金》,稱做斯拉夫語言文字的百科全書一樣,曹雪芹的這部不朽之作,也是中國語言文字的寶典。

賈芸的這封效忠信,很有意思,從信本身看,完全合乎規範。但是,賈寶玉不是他的上司,不想做他的上司,而且壓根兒沒有做上司的心理素質,因此這封效忠信便成了笑話。

一般來講,凡政治氣氛不正常,凡上下渠道不通暢,凡土壤板結的官僚體製,凡高高在上的衙門作風,到了孔夫子所說:“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的是非顛倒、黑白不分之際,就有人要寫效忠信了。

“文革”十年,是近代史上效忠信最猖獗的一個時期。

那時,有不少人給江青寫了效忠信,當然,因勢所迫,因事有求,因表態需要,因怕不寫而被視做異己,而出此下策,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有一些人,動機不純,抓尖賣快,落井下石,效忠與陷害兼而有之者,也是為人所詬病的。

不過,賈芸這封信卻是出現在大觀園裏並沒有什麽政治風浪之時,就顯得莫名其妙了,但這卻是我們所能拜讀到的形形色色的效忠信中,最徹底、最露骨、最能率直表現心跡的一封經典之作。好在全信不長,抄錄如下,以便“奇文共欣賞”:

“不肖男芸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認得許多花匠兒,並認得許多名園。前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隻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妨礙不便,故不敢麵見,謹奉書恭啟,並叩台安。男芸跪書。”

有的刻本,在“跪書”下還有“一笑”字樣,這是那些抄書人把批書人的話,當做正文了。一般來講,凡寫效忠信的人,都不會有什麽幽默感的。我們不妨想一想,寫效忠信者,都有所求,或求官,求職,或求升遷,求重用,或求賞識,求他想得到的一切,於是,求之心切,也就難免情急,於是,死氣白賴,抓耳撓腮,還有什麽幽默可言呢?

賈芸的這幾行字,實在夠精彩的。至於以後效法的人,能否超過這位“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的水平,不得而知。但可以相信,“江山代有才人出”,青出於藍者,諒不難找。賈芸這封信,雖然和前麵那封探春給寶玉“謹啟二兄文幾”的信相比,顯得十分粗俗,但從實質意義來講,那倒不失為一篇效忠信的範文,足可以提供給想寫這類信的人作為模範尺牘。

賈芸在賈府,是近支,並非嫡係,有勢無力,名貴實微。他的地位既比不上管尼姑的賈芹,更比不上管戲子的賈薔。他後來明白了,投靠賈璉,犯了路線錯誤。“早知這樣,我一起頭就求嬸娘,這會子也早完了”,改走鳳姐的門子後,雖然撈到一項季節性的種花栽草的營生,充其量也是一個小單位的頭兒,內心其實是並不十分滿意的。

這個賈芸,可是一個不怎麽肯安分的人。不安分,便要有所動作。

所以,全書中,他一直不甘心處於這種不得誌的“囊錐”狀態,這才東投西靠,到處鑽營,但也無所斬獲。隻是到了這部小說快要收尾的時候,才熬到了與賈薔一塊臨時執政,過了幾天當家主事的癮。遺憾的是,賈薔當了一把手,他再賣力,也不過是二把手而已,所以賈芸就這點出息。要是有點能耐,有點水平,也不會病急亂投醫,找到其實根本不在意拍馬,不需要拍馬,拍了也不會起作用的賈寶玉那門頭兒上,白費勁了。

別看賈芸“這人生的容長臉兒,長挑身材,年紀隻有十八九歲,甚是斯文清秀”,但他不像賈薔那樣曾在學塾裏念過書,基本上是個粗人,別指望他筆下生花,寫出一篇回腸**氣、曲裏拐彎的效忠信來。他連香菱那點水平也沒有,若真有這份才氣,早就擠進大觀園的文學圈子裏去了。因為擠不進去,所以,他一到園子裏,就是一副賊眉鼠眼、溜溜鰍鰍的樣子,連襲人也看不上眼,說他是個“有些鬼鬼頭頭的……心術不正的貨”。

但這封信卻頗得效忠信的精義,第一,臉皮特厚,厚到了十分無恥的程度。一起首,賈芸一聲叫板,就有石破天驚的效果。“不肖男芸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著實讓人敬佩這位芸哥兒張得開嘴叫得出口的“勇氣”,如此不怕肉麻地套近乎,曲意逢迎到做小伏低,下氣怡色的程度,真是難能可貴。

第二,想方設法地巴結、討好,努力標榜自己的忠誠不二,鞠躬盡瘁,做出恨不能在麾下肝腦塗地的樣子,這一點表演得也很充分。“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認得許多花匠兒,並認得許多名園。前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隻弄得兩盆”。他在強調此花之難得,表示他的一片孝心時,將成就歸功於大人的洪福,馬屁實在拍得夠響的。

緊接著第三,圖窮匕見,就該流露心跡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妨礙不便,故不敢麵見”。其實,他是很想擠進園子裏去,很想攀附上賈寶玉的。他並不安心當他的包工頭兒,他是個有野心的家夥,既然有這麽一個被人家認做兒子的機遇,怎麽能輕易放過呢?在他看來,他之所以不如賈薔、賈芹混得順手,是沒有靠山的緣故。薔哥兒有賈珍、賈蓉庇護,賈芹有鳳姐撐腰。他以為改換門庭,投靠了她,能有好處,誰知隻是二百兩紋銀的差使。所以,他才不擇手段地,想抱賈寶玉的粗腿。

但是很抱歉,聰明過了頭,反倒壞了事,至少他抓錯了這個機會。他這封效忠信和那兩盆白海棠,並未起到多大的作用,白給人家當了一回兒子。問題在於“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江青炙手可熱時,有那麽多人向她效忠,是因為她喜歡搞這一套。而賈寶玉寶貴公子,哪會記得這些口角?根本不會往心上去的。俗話說,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麽人玩什麽鳥。你是夜貓子,你得找武大郎。門兒錯了,自然得不到提攜,後來他能稍稍發跡,一是趕上那麽一個特殊時期,榮國府當家主事的人和正經的家人都不在了,才“鬧得沒上沒下,沒裏沒外”。二是可以相信,他找到了相中了他的武大郎,才將他起用的。

說來可憐,賈芸對賈寶玉也真沒少下功夫,忠不忠,看行動,他還要給賈寶玉介紹對象呢!這小子不可算不聰明,深通走夫人內線的道理。哪曉得弄巧成拙,又走了一步臭棋。雖然,無所不用其極,是每個拍馬屁的人,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譬如對好飲酒者,得趕緊上茅台,對缺銀子者,連忙美元侍候,對喜女色者,配上漂亮秘書,是要投其所好,對症才能下藥的。

他哪裏知道,賈寶玉在薛、林拉鋸戰中,已經焦頭爛額,都有出家當和尚的念頭,你再弄一個“父親在外頭做稅官,家裏開幾個當鋪”,“長得比仙女兒還好看”的姑娘,攪到這場愛情的角逐中來,居心何在?分明是要給賈寶玉裹亂來了。所以,寶二爺“皺一回眉”,“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不大耐煩起來”,讓麝月傳話:“今日芸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裏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誰都可以想到,賈芸在賈寶玉那沒什麽撈頭了。

怪誰?隻怪自己不長眼,他終於悟了,賈寶玉是靠不住的,從此不再往怡紅院跑了,又一次轉換方向。這也是這等人最起碼的聰明,換一個主子,像換一條褲衩那樣方便,“便買了些時新繡貨,要走鳳姐兒的門子”。結果,他打算承包一項皇陵工程的願望(因為賈政當了工部郎中,總辦陵工),不但未能實現,連在府裏攬點事幹幹的想法,也讓厲害的二奶奶給碰了回來。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真是不走運啊!隻好在後廊下蟄伏,和他那卜世仁(不是人)舅舅來往。連當年借給他十五兩三錢銀子,去謀差使的醉金剛倪二,被捉進官府,求他說情,他也幫不上忙,甚至榮國府的大門傳達室,也不太願意讓他進了。

據脂硯齋透露,這個賈芸和小紅,還有早攆了的茜雪,似乎在原來的創作計劃中,對淪落成乞丐,關過獄神廟的賈寶玉,是有所幫助過的。如果確是這樣的話,高鶚的續書就不合原意了。至少曹雪芹並非作為一般人物來寫的小紅,很明顯地被續書人完全疏忽了的。也許賈芸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也許那個聰明伶俐的丫鬟,能使他迷途知返?但從他親筆寫的這封頂呱呱的效忠信,一心一意要給比他年紀小的賈寶玉當兒子的言行來看,高鶚循著這個人物身上的醜惡本質寫下去,最後無法遏製,成了渣滓,也不是說不過去。

一直到賈府出了抄家入官、充軍發配,一係列不幸事件以後,在老太太死了送殯的日子裏,冷落了一陣的他,終於出現了。雖然賈璉認為他是“不配抬舉的東西”,可環顧左右,還有幾個兵,幾個將呢?隻好對王夫人說:“薔兒芸兒雖說糊塗,到底是個男人,外頭有了事來,還可傳個話。”是從這個角度把他放在這個位置上的。

於是,就有好戲瞧了。

《紅樓夢》這一回題名為“欣聚黨惡子獨承家”,的確是十分準確。一上來就寫他們如何欣快地為非作歹和那種小人得誌的心態。“且說賈芸、賈薔送了賈璉,便進來見了邢、王二夫人。他兩個倒替著在外書房住下,日間便與家人廝鬧,有時找了幾個朋友吃個車軲轆會,甚至聚賭,裏頭哪裏知道。”所謂“車軲轆會”,無非轉來轉去,就那麽幾塊料自得其樂罷了。也就怪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一主掌榮國府,人稱“傻大舅”的邢德全,叫做“忘仁”的王仁,還有那個“上不得台盤”的賈環,加上賴林諸家“沒籠頭的馬”似的兒子侄兒,並未下帖子,卻都不請自到。於是,這一幫人,“偷典偷賣,不一而足”,“宿娼濫賭,無所不為”,“愈鬧得不像事了”。這種醜惡的集聚,正如蠅蛆逐臭一樣,不招自來的。

“那賈薔還想勾引寶玉”,賈芸攔住了。此刻在他心裏,賈寶玉已不是他願意認做父親的那個人,而認為是一個沒運氣的人了。甚至惡狠狠地說:“他打量誰必是借誰的光兒呢!”言下之意,不定誰得指望誰呢!沒準你寶二爺也得仰著臉看我眼色行事呢!這也是不得不令那些喜歡人家寫效忠信的人三思的,他們的效忠不過是哄哄人的口頭把戲而已。

如果僅止於此,倒也罷了,賈芸不但背叛主子,還要出賣主子。他夥同賈環、王仁,還有邢大舅,竟要把巧姐賣給外藩做偏房,膽子大到敢做起人口生意來,這裏倒真看到他的出息了。隻見他忙前忙後,一會兒“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一會兒“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共同作弊。大凡這種很隨便就認父親的人,也會很輕易地給誰一刀的,隻要他需要。他在辦這類事時,那種順理成章的自得和毫無內疚的輕鬆,讓人咋舌。出了問題後,先是“慌忙跺足”,埋怨“不知誰露了風”,使他失去一次發財機會;然後一推六二五,跟他全然沒有關係,把罪責歸到別人頭上,“大太太願意,才叫孫子寫帖兒去的”,這嘴臉變的,更令人感到驚訝。

雖然賈璉得知自己女兒差點被賣,氣瘋了,大罵“你們這一起糊塗忘八崽子”,而且對王夫人說:“……隻是芸兒這東西,他上回看家,就鬧亂兒;如今我去了幾個月,便鬧到這樣。回太太的話:這種人,攆了他,不往來也使得的!”

這番話,當然也等於宣告了這位寫效忠信的角色的結局。不過,語音鏗鏘、擲地有聲的賈璉,為什麽不反躬自問,是誰把賈芸放在這個位置上的呢?

但繼而一想,難道這位璉二舍又是多麽值得尊敬的人嗎?

哦!想到這裏,原來如此,也就豁然貫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