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的嘴臉

一個小人,一個飽讀詩書的小人,一個對於圓通之術、馬屁之道十分在行的小人。一個有見風使舵之明,聰明脫身之智,厚顏無恥之賴,笑裏藏刀之奸,翻臉不認人之冷,殺人不眨眼之狠,什麽好話都敢說而不兌現,什麽壞事都敢做絕而不手軟的小人。這就是賈雨村從一介書生,終成濁吏的中國官僚的成長史、發達史、惡變史。

西哲雲,久握權力,必致腐敗,權力愈重,腐敗愈甚。像這樣一個“偉大”的小人手握權柄,那就必然“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能不飛黃騰達嗎?

——這位興隆街大爺,是官場中會當官、會作惡、會高升、就是不會為老百姓做事的官僚樣板。

賈雨村在《紅樓夢》一書中,是出現最早的人物,也是堅持到全書結局的最後人物。這個“假語村言”的賈雨村,和“真事隱去”的甄士隱,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設置的,帶有象征意味的人物形象。

一個是人間的,實之又實,一個是天上的,玄之又玄。甄士隱一露麵,很快就淡去了,直到書末才跑了出來,已是半仙之體,顯然作為書的引子來用,最後的仙去,不過是無甚深意的一種了結的安排。

獨這個賈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則不同了,是一個不時出現的人物,由於他在宦海裏浮沉,忽而默默無聞,忽而神氣活現,忽而位極人臣,忽而削職為民,極其能言善道,政績乏善可陳,道德文章會做,行止頗有劣跡。雖不賭不嫖,但貪黷成性,甚斯文儒雅,很卑鄙無恥。因此,這是一個很有社會含量,很具針砭寓意,絕對勢利小人型的人物,也是中國官場中會當官、會作惡、會高升,就是不會為老百姓做事的官僚樣板。一部二十四史中,這類官員占了大多數,有他的代表性。研究他的興衰史,很有意義。

初讀此公,有點不倫不類。很像時下一些能講許多正確語言,但行事卻令人十分搖頭的大小負點責的幹部一樣,兩麵得令人不敢恭維。尤其他一出場,講得太正確了,正確到成為反封建、反傳統的一個勇士形象,與他後來為官之惡、之酷、之下作、之卑劣的反差也太強烈了,於是對曹雪芹塑造的這個人物的真實性,不禁懷疑起來。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談到賈寶玉見了女兒就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時,作了一個判斷:“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

賈雨村聽後,“罕然厲色”地曰:“非也!”然後發表了一篇聲討道學、主張人性的長篇大論,表明他是反傳統觀念的,具有新潮思想的人士。這哪裏是後來那個拚命做官的賈雨村,能說出的離經叛道語言呢?說是出自沒落戶子弟曹雪芹之口,還差不多。所以,讀賈雨村,應該把他的這些替作者立言的部分,與他的行狀分離開來才順暢的。

曹雪芹找不到別的更合適的人,來宣揚他的要理解像賈寶玉這樣特立獨行的人的觀點,隻好借他的嘴講了。再說,中國人當中,嘴上一套,心裏一套,做起來又是另一套者,實在太多。做妓女,立貞節牌坊;性泛濫,總一臉正經;講清高,撈起錢沒夠;當隱士,常指點人間,所以,賈雨村這種兩麵行止,讀者絕對是見怪不怪的。

在外國原始文學中,常有一個巫師的角色,在那裏念念有詞地代作家宣喻道理。我們中國古老的民間文學中,這個角色就被說書人代替。這位說書人遊離於作品故事以外,但卻可以隨意進入行文之中,講作家需要直接講出來的話。中國的章回小說的寫作,到了明末清初,已達成熟的頂峰,完全由口頭的講述形式,過渡到文字表述上來。這種時不時跳出來,揪著讀者耳朵直接灌輸的說書人,變得多餘了,隻剩下“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些技術性用語。而西方小說裏的這個說書人,基本是隱而不顯的,這是中國傳統小說與西方小說的不同處。

於是,曹雪芹要抒發他的這番尊重人性自由發展的宗旨,隻好借助於他的人物。而若是賈府任何一個人物講出這番話,都會聯想到人物自身的特定色彩而影響其初衷。總不能由賈寶玉自己來講,選來選去,也就這位與賈府關係不即不離的興隆街大爺,比較合適。

這和作者借助那位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說什麽“盛筵必散”的正經得無可再正經的話一樣,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試想一個青春風流、嫋娜多姿的女人,還是寶玉夢中的那位性教育大師警幻仙子的妹妹,還是使寶玉嚐到人生禁果的最早啟蒙者,說出唯有榮國公或者寧國公才會想到的一篇冠冕堂皇的正統話語,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正如中國的古典戲劇不大遵守亞裏士多德的三一律一樣,完全是屬於東方人獨特的審美習慣。京劇舞台上,出來四個龍套,觀眾必須要把他們想象成一個營、一個團的兵力,或者千軍萬馬才行。他們相互將手中的木頭刀槍,心不在焉地碰一下,口中做吆喝狀,就表示已經打過一場戰爭。這對外國人來講,是不可理喻的。所以,中國的古典小說,也不能按西方小說的程式來要求。看秦可卿托夢王熙鳳的高瞻遠矚,讀者不必與“依著警幻所囑,未免做起兒女的事來”那些情愛場麵相聯係;同樣,賈雨村說的那些大仁大惡、正氣邪氣的議論,和他以後怎麽從石呆子那裏強把扇子奪到手的情節,也是沒有必然的關係。

新中國成立後的京劇舞台,漸漸接近現代表演程式,那些破壞觀眾完整欣賞的陋習很少了。我記得早年,戲正唱得好好的,上來兩位穿短打的,把桌椅抬下場去,或者上來一位跟包,給唱累了的名角一把茶壺,讓她喝喝水,潤潤嗓子。中國觀眾就有這種修養,外來的幹擾,根本視而不見的。所以,讀到古典小說中這種個別人物的背離真實的現象,是不必太在意的。

但曹雪芹終究是大師,隨便抹上幾筆,就成生動的細節,淡淡塗上兩句,鮮明的性格,就躍然紙上。他所描摹的這個封建社會中的有文化的小人兼惡吏的形象和他的興衰史,也是直到今天那些混跡官場,總想撈一把,而不擇手段者的生動寫照。

他筆下的賈雨村最初亮相,是一個在蘇州閶門外葫蘆廟裏,被窮困淹蹇住了的窮儒,很不得意,但並不壞。甄士隱贈他錢上京趕考,他也並不表現得感激涕零,說了千謝萬謝以後才接受。一般來講,要是給小人一點好處的話,小人會像狗一樣,搖尾巴。同樣,你要不讓他得到好處的話,小人也會像狗一樣齜牙的。這說明那時的賈雨村,還有一份君子的矜持,不是小人。甄先生說,你就挑選一個好日子出發,取個吉利。但他當晚就走了,說什麽不在乎黃道黑道,表明他的豁達。那個叫嬌杏的丫鬟回頭看他一眼,他也狂喜不禁,還能對著月亮寫上兩首詩,這種表現,說明他理智感情都很正常,是個文化人,有點方巾氣,但無食人之心。

凡小人,總是要使別人痛苦,然後,他才獲得快樂。別人若不痛苦,他獲得了,也未必快樂。所以,小人比別人多的是惡,缺的是善。

賈雨村的惡,是他做官以後的事情,慢慢地就不是葫蘆廟裏那個書生了,權力是最能使人異化的,為什麽好多人一闊臉就變,甚至不過賴祖宗蔭庇,當上芝麻綠豆大的官,馬上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就因為手中有了點權。所以,賈雨村的官做得越大,也變得越惡,就不足為奇了。西哲雲,久握權力,必致腐化,是一點也不錯的。

一個能夠湧上詩情的人,良知大概尚未泯滅。他的“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這番感歎,也是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總在期盼售出自己的寫照,並不算怎麽過分的。

在封建社會裏,學而優則仕,金榜題名,熬出了頭,混上一官半職,算是不枉十年寒窗之苦。但知識分子,並不全都適宜做官,而做官者之中,學問這東西,處理不妥,有時會成負擔,過於專注,必然缺乏在官場隨機應變的能力。所以,賈雨村後來再不做詩,這是他的精明。賈政當了糧道,隻知一味捧著本書看,也就隻能受製於一個手下的門吏李十兒,最後連烏紗帽也丟了。因此,作家要當,官也要當,則像一把雙刃劍,很難兩全。有的文人,官做得不敢恭維,文章也從此腸梗阻,想放個屁,也擠不出來了。“江郎才盡”的南朝江淹,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他當了很大的官,異化了,再也寫不出《恨賦》和《別賦》了。不過,此公敢於宣告自己不行。不像時下一些人,還在那兒強撐著,做作家狀,也可憐。

賈雨村能夠飛黃騰達,就由於他把這點文化資本,成為他玩弄權術,操縱政治的工具,動力,潤滑劑,像耍雜技演員手中的盤子那樣,滴溜溜轉得得心應手,遊刃有餘,確實是個官場玩家。雖然他終於還是失手了,但應該承認,他會當官。會就會在他對於圓通之術,馬屁之道,見風使舵之明,聰明脫身之智,以及厚顏無恥之賴,笑裏藏刀之奸,翻臉不認人之冷,殺人不眨眼之狠,達到精熟的程度,能夠做到什麽好話都說完,什麽壞事都做盡,這才成為大器的。

他是個偉大的小人,在這方麵,不得不承認賈雨村既有真正學問和精通小人之道的長處。雖然文人在社會生活中,在統治者眼中,不過是胡椒麵,起到調味作用而已,但他絕非偽劣假冒的產品,不像文壇上,冠之曰名作家,拿不出名作品;應名是文化人,而偏偏無文化。如果是這樣的貨色,維揚地方鹽政林府的西席,就不會請他了。再說,挑剔如林黛玉者,會讓一個狗屁不通的草包,或是一個名不副實的花架子來教她書嗎?

榮國府的賈政,雖然官做得不怎麽樣,書總是讀過幾部,最起碼的鑒別力還是有的。如果賈雨村是空心湯團,像煞有介事狀地裝大瓣蒜,他也不會那樣高看了。所以,一些屬於文字方麵的事,常常撇開他的門客詹光等不用,特別屬意賈雨村,說明這個“哪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是貨真價實的文化人,不是魯迅先生說的那種空頭文學家。每次興隆街大爺一到賈府,賈政就打發小廝叫賈寶玉來陪坐說話,恐怕也是有意讓他兒子,在學業上得到教益吧?有一次,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政甚至說到這種地步,“若不妥,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可見他的被看重的程度。

賈雨村的興,還真是興在他的這點知識分子的本錢上。不像有些作家,非常之小人,又非常之浮淺,還非常之自大,一個癟皮臭蟲,偏要自以為是大象。賈雨村三言兩語,一下子就把賈政征服了。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彼時賈政已有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且賈政最喜的是讀書人,禮賢下士,拯弱救危,大有祖風,況又係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就是這塊敲門磚,他就成了榮寧二府登堂入室的嘉賓,這是他跌了一個大跟頭後,再度爬起的事了。

其實“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縣太爺。”有一種版本的《紅樓夢》說他“不上一年”就被參了,第一次當官,也未免失敗得太快了。

這就是小人型的知識分子的弱點了,沉不住氣,做不了大事,一上任便迫不及待地撈一把。我的一位同行,前幾年僥幸當上了官,第一件事就是買車,第二件事就是換房,第三件事就是要求待遇,第四件事就是衣錦榮歸,回他的老家。說來也可憐可笑,就為這點欲望的滿足,忙得馬不停蹄,四腳朝天。說到底,這種人純係小農經濟的短視心理作祟。別看號稱知識分子,包括頗有聲名的作家,很多人具有胎裏帶的小農意識,一時半會兒,是不能徹底克服的。莊稼人最遠的眼光,是從春天看到秋天,你能指望他有多麽遠大的想法呢?所以,許多短期行為,就這樣出現的。現在,官沒了,淹蹇了,隻留下一臉橫肉,仍讓人望而生厭,連賈雨村那種失敗的瀟灑也學不來,這大概就是肚子缺乏真才實學之故了。

賈雨村“雖才幹優長,未免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側目而視。不止一年,便被上司參了一本,說他‘貌似有才,性實狡猾’,又有了一兩件狗屁蠹役,交結鄉紳之事,龍顏大怒,即命革職”。還有的版本說他“外沽清正之名,暗結虎狼之勢,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看來這個賈雨村和那位同行一樣,太過起勁地為自己謀求利益。於是,他栽倒了。

不過,此公到底有一點文化教養,“麵上卻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嬉笑自若。”這說明他並不草雞,是個有點豁達,有點識見,有點頭腦,有點城府的小人。所以,他一邊韜晦,一邊遊山逛水,一邊物色出路,能認真地總結經驗教訓,不像別的知識分子,得意時張狂,失意時便不知所以,順利時橫著膀子走路,挫折時垂頭喪氣,麵如土色。這時候的他,已經做了一年不到或一年以上的官,不再是葫蘆廟裏那個本色的窮儒了。他那對月寓懷的書生氣,早被官場絞肉機裏的血腥氣所代替,重新奪回丟失的烏紗帽,已經是欲罷不能的事了。

麵對現實,要站起來,隻能從頭做起。於是,他先去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處館,後來,又到維揚鹽政林家做西席。這都是有目的的投靠依附,兩家雖不列名於那張“護官符”上,但也絕對是可以依托的名門望族。這種尋找政治靠山的做法,是他翻過筋鬥,跌跤以後,“眼前無路想回頭”的醒悟,他所以栽倒,而別的比他甚至更貪酷的官吏,仍在台上穩當地坐著,就因為他未能攀附上權貴。而官僚政治的特點,就是高爾基所說的從沙皇到警察所結成的國家機器,實際像蜘蛛網一樣,既統治著老百姓,又互相牽製著。在這個網絡中的每一物體,倘若不能吃掉別人,別人就要吃掉你,因而周圍沒有奧援,上邊沒有後台,背後沒有依托,僅憑個人實力的絕頂聰明,超人才智,是無法站穩腳跟的。老實說,即使想做一個本分的循吏良宦,也難免有滅頂之災正在等待著你。何況他這樣一個懷非分之想,存不軌之念的政治野心家呢?

正好,林如海要送他的女兒黛玉到外婆家去,一封強有力的薦書,先到了京都賈政手中。等他陪著黛玉到達,拿了“宗侄”的名帖,走進這個“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以其不俗的言談,得到賈政的極力幫助,從此,便和這府上結下不解之緣。

後來,賈政也疑惑過:“豈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代’字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他哪裏知道,他其實是被愚弄而不覺的傻瓜而已。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起,他就處心積慮要邁進賈府那石獅子把守的大門了。君子可欺以方,小人要動起心計來,是防不勝防的,嗚呼!巧言令色,諂諛狐媚,窺視方向,投其所好,總是能得到想要的東西。市場上有買家,才有賣家,這也是這個世界上,正直君子遭受欺淩,醜惡小人總能得逞的原因。

他依存賈府不久,便實授金陵應天府一缺,上任辦的第一樁案子,就是薛蟠闖下的禍。第一,好久不做官,那靈氣差池了許多,竟把這敗落的,但後台還很硬的皇商,不大放在眼裏。第二,也許上次栽得太快,使他多少懂得謹慎從事。幸而那原是小沙彌的門子提醒了他,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決,了結此案。把那個知根知底的葫蘆廟舊友,遠遠充發以後,“便疾忙修書兩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之言寄去。”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該舍棄的,不能留情,該爭取的,分秒不讓,連軍方首腦人物都巴結上了,還愁不得升遷嗎?他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吏,能從地方調到中央,這位王子騰司令員的關照,肯定是起了大作用的。

一般說,善使人平和聰明,惡卻是腐蝕社會的毒素,隻能使人狡猾詭譎,這種被惡所催生迸裂出的畸形才智,是極具摧毀力和破壞力的。等到賈赦想要石呆子的藏扇,賈璉怎麽努力,也弄不到手時,“誰知那雨村——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法子,訛他拖欠官銀,到了衙門裏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做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從平兒說的這最後一句話,那位執拗的收藏家,傾家**產不必說的了,想活著走出賈雨村的牢房,諒也難了。這件事情,從頭至尾,做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而且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難怪赦老爺要揍璉二爺了。“人家怎麽弄了來了?”賈雨村作惡的天才,到了極致的地步。

所謂“惡向膽邊生”,就是指在適宜的環境下,惡人突然爆發出的能量是不可低估的。記得十年動亂期間,那些寫作班子裏的筆杆子,也未必比別人智商高到哪裏去,一時間,他們成為文章高手,全民捧讀那些充滿殺氣的言論,無不色變,試想,挾雷霆萬鈞之力,誅殺像石呆子這樣毫無反抗能力的人,還不是雷公打豆腐嘛!這種惡的光輝,不過在惡的土壤中開出惡之花罷了。善的適應生活,總是推動社會的良性發展;而惡,一旦張揚,則能使像賈雨村這樣有才幹的,具有一定文化水準的惡人變得更壞,而壞起來,肯定是要壞出一定水平來的。

賈政一直到錦衣軍查抄寧國府時,還寄托希望於這位賈雨村,真是癡愚得可憐。甚至不如平兒,早就看出他是個“餓不死的野雜種”,極其鄙視他的行止;甚至不如投靠來的甄家奴仆包勇,還敢罵上兩句,給坐在轎子裏的賈雨村聽聽。看來,“卑賤者最聰明”,在封建社會裏,丫鬟小子,比老爺太太明白事理得多,這裏倒能得到證實了。

興隆街大爺的發跡,確乎與賈府分不開。他為賈府賣力,無非鞏固這種聯係。因為沒有賈府,也就沒有他的成功。所以,此前此後,所有官員必走的一條通往成功之路,就是得有靠山後台,才能一帆風順。甚至才智能力差些,哪怕一個白癡,隻要背後有強有力的撐腰者,那官就做得下去。所以,他才能在京城裏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了吏部侍郎、兵部尚書。後來雖降了下來,仍為京兆府尹,兼管稅務,總之,仍是炙手可熱的人物。此時他心目中,賈府又不在話下了。因為依附者如賈雨村這等聰明人,心裏明白,世上沒有一個人能擁有永遠的春天,千萬不能一棵樹上吊死。良禽猶擇木而棲,何況他是個小人,是個惡吏,是個有一肚子壞水的家夥,早就有準備了。

從主上“查問賈政,問道:‘前放兵部,後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賈化麽?’那時雨村也在旁邊,倒嚇了一跳”開始,他就要和他的靠山劃清界限了。因為發覺有可能成為沉船上的一隻耗子,弄不好就得隨之陪葬,還不趕緊棄舟登岸,一走了之嗎?於是,這位宗侄和賈府拜拜了。

但別忘了他是賈雨村,他哪會輕易再見,即使脫身,還要來一個落井下石的回馬槍,好徹底洗清自己。“前兒禦史雖參了,主子還叫府尹查明實跡再辦,你道他怎麽樣?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怕人家說他回護一家兒,他倒狠狠地踢了一腳,所以兩府裏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還了得麽!”

於是,對照現實生活中的他的同類,簡直如見其人,如聞其聲,便覺得這種入木三分的刻畫,把一個了不得的賈大爺,寫得活靈活現。結果,他還是敗下來了,仍是“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後“遇大赦”,遂“削職為民”。他若謹慎些,他的惡應該是永恒的。小人總是占上風頭的勝者,這就是生活的嚴酷,否則這世界上哪來許多人為的災難呢!

全書中,隻出現過一次“興隆街大爺”這個名號。其實,這五個字,是寫也可,不寫也可,寫無增益,不寫無損的一個定冠語句。在《紅樓夢》中,這種把地名和人名連在一起的例子,屢見不鮮。例如茗煙鬧學堂那回,就在窗外叫囂過:“他是東府裏璜大奶奶的侄兒,什麽硬掙仗腰子的。”這裏的東府,和“東府的珍大爺”,“東府的蓉大奶奶”一樣,隻是區別於西府而言。但興隆街這樣一個很奇特的地名,卻給我們留下暗示,使後來人可以從中揣摩出,這個“興隆街大爺”,也許實有其人,也許是曹雪芹取材於他生活中熟知的,是曾經與他的盛世家庭關係密切的某個人,而且肯定是個小人,是個很可怕的小人,說不定他和他的家,還蒙受過這位興隆街大爺所製造的痛苦,因而銘記在心常不能忘,才有這種表述的欲望吧!

因此,在現實生活裏,若是能離這類小人之輩遠遠的,便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求之不得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