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和來旺兒

明代太監,都自稱奴才。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喻告大學士曰:“明季事跡,卿等所知往往紙上陳言,萬曆以後所用內監,曾有在禦前複役者,故朕知之獨詳。明朝……宮女九千人,內監十萬人。”一個社會有十萬奴才,能不烏煙瘴氣嗎?

直到李自成破北京時,“中貴七萬人皆喧嘩走。”由此想到明朝滅亡,崇禎吊死煤山,和如此眾多奴才作祟,不能說了無關聯的。所以,有人說:“十萬太監亡大明”,是說到了點子上的。

凡奴才思想泛濫,奴才與權力勾結,奴才和主子沆瀣一氣,主子離不了奴才的時候,那必然是政治上腐敗衰朽、經濟上停滯倒退、文化上嚴酷桎梏,空氣被毒化得令人窒息的社會。

——主子和奴才,雖有尊卑之分,由於利害相關,禍福互係,就成為一個硬幣的正麵和背麵了。

一般說來,應該先有主子,然後才有奴才,但是,若是沒有奴才,又從哪來的主子呢?這是一道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難題,好像很不容易找到答案。但是,在封建社會中,奴才,或者奴才習氣,主子,或者主子威風,是一種被認為天經地義的正常現象。

當然,在推翻了封建社會以後,從理論上講一律平等,但不等於不存在隱性的主奴關係,不等於不存在奴才思想,奴才觀念,以及奴顏婢膝,低頭哈腰,唯命是從的哈巴狗、跟屁蟲。

什麽樣的人,才叫做奴才呢?一是以人身依附哲學,安身立命者。二是賣身投靠,效力主子,為其主要謀生手段者。三是基本上無自己獨立人格可言,主子的好惡,便是其價值取向者。四是一方麵不斷在靈魂上進行自我勞役,以求奴性達到十足的程度;另一方麵,又要具有審時度勢的能力,不失時機地改換門庭,重新投靠新的主子。

由於中國經曆了漫長的封建社會,曆朝曆代的統治,實際建築在總主子——分主子——大奴才——小奴才——壓迫老百姓的寶塔形架構上的,所以,奴才學比較發達,奴才思想比較普遍,奴性之惡比較泛濫,所以,奴才,算得上是中國的一項土特產。

當然,外國也不是沒有奴才,《湯姆叔叔的小屋》裏的主人公,就是一個屈從於命運安排的奴隸。但那個黑奴,比起咱們《法門寺》裏的賈桂,那奴才水平可是差得太遠了。《巴黎聖母院》裏的那個卡希莫多,其實,也是神甫豢養的一個奴才,不過,他最後為了艾斯米拉達,為了愛情,決定不做奴才了。

《紅樓夢》的描寫對象,正是這個處於由盛而衰過程中的封建社會。那是一個主不成其為主,奴也不成其為奴的變動時代。那焦大敢敞開嘴罵:“那裏承望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麽不知道?”可見賴以不墜的封建綱常,已經開始動搖,主奴關係的超穩定結構,基本接近解體。《紅樓夢》正好寫的是這個時期的主子和奴才的書,就具有更本質的深刻意義。

奴才二字,典出久遠,《晉書·劉元海載記》:“穎不用吾言,逆自奔潰,真奴才也。”至明清兩代,始盛行,而且也不以詈詞視之,因為閹官對皇帝自稱奴才,誰敢小看奴才二字,有的人甚至賣身投靠,隱姓埋名,給人家當奴才呢!最典型的奴才,就是宮廷中非男非女的特殊奴才——太監。因此,凡奴才,不一定都有非男非女的變態心理,但一定會有久在人下所養成的陰暗心理。由於陰暗、鬼祟、殘忍、忮刻,在一部二十四史上,宦官之禍,可謂惡跡昭彰。而且這等人中,幾乎沒有一個好東西。最可怕的,他們將奴才思想貫穿數千年的封建社會,為害匪淺。

中國太監之多,莫過於明朝,連康熙都看不過去,四十八年(1709年)喻告大學士曰:“明季事跡,卿等所知往往紙上陳言,萬曆以後所用內監,曾有在禦前複役者,故朕知之獨詳。明朝……宮女九千人,內監十萬人。”一個社會有十萬奴才,能不烏煙瘴氣嗎?直到李自成破北京時,“中貴七萬人皆喧嘩走。”由此想到明朝滅亡,崇禎吊死煤山,和如此眾多奴才作祟,不能說了無關聯的。所以,凡奴才思想泛濫,奴才與權力勾結,奴才和主子沆瀣一氣,主子離不了奴才的時候,那必然是政治上腐敗衰朽、經濟上停滯倒退、文化上嚴酷桎梏,空氣被毒化得令人窒息的社會。

到了清朝,八旗近臣及武臣,以及旗籍蒙籍官吏,對皇帝來說,統統視做是家奴,寫稟帖,上條陳,都是一口一聲奴才,以示絕對的謙卑恭順。後來擴而大之,凡是官員,不分滿漢,在皇帝麵前,都成了奴才。磕頭跪拜,一下子矮了半截,那是典型的奴才姿勢。所以像《紅樓夢》那樣的貴族家庭,別看主子們耀武揚威,但對皇帝來說,仍是奴才。錦衣軍查抄寧國府,一樣是屁滾尿流,叩頭如搗蒜。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因此兩府裏的傭仆、丫鬟、隨從、聽差、跟班、陪房、小廝、使女,則更是奴才的奴才。那個賴大家,自己有一個比大觀園不小的花園,他的兒子還被選當了官,可在賈府,他是個永遠的奴才。可是賴大一回家,他又成了老太爺,也被眾多奴才侍候著的。所以,在那個社會裏,奴才侍候主子,主子侍候皇帝,實際上等於人人都是奴才。

謂予不信,請看那個驕橫跋扈的王熙鳳,在查抄寧國府以後,一敗塗地,兩手空空,由於賈母給了三千兩銀子安家費,便在枕上與老太太磕頭,情願自己當個粗使的丫頭,盡心竭力服侍老太太、太太,可見她骨子裏也是有潛在的奴才思想。這就和我們見識過的一些人,差不多的德行。混得一官半職,馬上吆五喝六,簡直像螃蟹橫著爬,那爪,那牙,勾結一起,不可一世。坐車要好的,住房要大的,待遇要高的,出國訪問要挑個花花世界的。可一旦靠山不穩,臉部肌肉馬上顯出奴才相,不是易主而事,就是趕緊聲明和主子並非一丘之貉,撇清自己。

王熙鳳橫行無忌的時候,有一個叫來旺兒的奴才,就是這麽一個聰明而又狡猾的奴才。他稱得上是王熙鳳的爪牙,王熙鳳的許多壞事,基本上是通過他的手實現的,地地道道的一個幫凶,可等她最後失敗,抄沒入官,收繳充公,還要追查罪責,我們並未見到這個奴才,跟著王熙鳳一塊兒倒黴吃官司過。看來中國的這類奴才,要比那個湯姆叔叔被主人賣來賣去,強上百倍。

來旺兒在《紅樓夢》一書中,雖不是一個重要角色,統共出現不過十次,還包括他的媳婦。在奴才行輩裏,應該說是數不上頂尖的,賴嬤嬤張嘴,王鳳姐也不得不買賬,論陪房資格,周瑞家的又高他一個台階,但不能小看此人,在兩件三條人命案裏,都有脫不了的幹係,雙手也是沾滿了尤二姐、金哥和守備之子的鮮血的。

所以,他是王熙鳳的貼身奴才,信得過的奴才,委以重任的奴才,當然,也是為王熙鳳赤膊上陣打天下,獨撐半壁江山的奴才。他在替王熙鳳為非作歹,貪贓枉法,放利盤剝,欺壓良民方麵,也是敢把壞事做盡,好處撈夠的一個刁奴。

《打漁殺家》裏,正因為有那個惡少,才會有那個教師爺;《法門寺》裏,惟其有劉瑾那樣的大奴才,才有賈桂那樣的小奴才。而若沒有朱厚照那樣的混蛋皇帝,也不會有劉瑾這樣的奴才頭子。這說明什麽人和什麽人結合在一起,有其物以類聚的必然性,是在一種腐敗墮落的局麵下,汰優存劣,單向選擇的結果。所以王熙鳳這個惡主,少了來旺兒夫婦這對得力的刁奴,無法實現其惡;反之,這對奴才夫婦要沒有王熙鳳這樣的主子,也難發揮其刁。在生活中,像民間有句諺語所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臭味相投,狼狽為奸,是並不乏見的。

《紅樓夢》第十一回,來旺兒家的一出場,就是給鳳姐送三百兩利息銀子來的。第十六回,接著出場,被平兒遮掩過去的,也仍是來送利銀。據此收利頻率與利銀數量判斷,高利貸盤剝夠狠夠毒的,不亞於莎士比亞筆下的歇洛克。來旺兒夫婦顯然是王熙鳳地下經濟的代理人,具體業務運作則是由來旺兒媳婦承擔,大概是毫無疑義的。按照“夫唱婦隨”的常理,這個媳婦的能幹程度,肯定也是一個和來旺兒匹敵的刁奴。

有一次,鳳姐在輿論壓力下,對她說:“來旺兒家的,你聽見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賬目,一概趕今年年底都收起來,少一個錢也不依。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從來旺兒媳婦回答的話,“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我也是一場癡心白使了。”可以看出她左右主子的分量,和介入的深度。

主子和奴才之間,雖有等級尊卑之分,但在作惡時,由於利害相關,禍福互係,便驚人地一致起來,往往親密無間,不分上下,那種沆瀣一氣的知心程度,令外間人簡直不能理解。

就看王熙鳳接受了饅頭庵靜虛的賄賂,要去包打一場官司,拆散一門婚姻時,當然是要派來旺兒辦理的。她“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中的“悄悄”二字的親昵,以及“來旺兒心中俱已明白”這種無須道破的默契,曹雪芹寥寥數筆,生動地表達了這種惡主與刁奴之間的精誠合作。凡在利益高度統一時,即使不該聯手,有等級之分的雙方,也能罔顧尊嚴而稱兄道弟,朋比為奸的。效忠與反戈,投靠與背叛,本來就是奴才的一個特點。利之所趨,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至於主子,換來換去,是鬼是人,根本無所謂的。

等到後來王熙鳳要收拾尤二姐時,這個來旺兒裏挑外撅,那一副奴才嘴臉,真是可怕了。他當然知道賈璉偷娶尤二姐,但任何一個奴才,都不把自己綁在一棵樹上吊死的。他忠於王熙鳳,但對賈璉也留了一手。事犯以後,“知道剛才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著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把責任推個一幹二淨。等王熙鳳審另一個奴才興兒時,他又成為掌嘴的打手。

等興兒出去,“鳳姐又叫:‘來旺兒呢?’來旺兒連忙答應著過來。鳳姐把眼直瞪瞪地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才說道:‘好,來旺兒很好!去吧!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來旺兒答應著,也慢慢地退出去了。”這眼神中,失望和希望同在,警告與勉勵並存,當然也包含了記下這筆欠賬以及看你如何立功自贖的多層意思。

這來旺兒權衡利害,自然要站在王熙鳳一邊,該拋棄誰的時候,奴才是絕不念舊情的。賈璉不是沒給過他好處,他後來要給他不成材的兒子,娶彩霞為妻,還是賈璉出麵,由此可見待他不薄。他現在卻是要洗清自己,與王熙鳳合謀,狠狠對付賈璉了,一點也不留情的。不但瞞得合府裏紋絲兒口風不透,而且把尤二姐的底細,也探聽確實,連有首告資格的起訴人,那個無賴張華,他都給保護在自己家裏。奴才要歹毒起來,也真是無惡不作;配合上王熙鳳這種主子那一肚子壞水,必置人於死地的蛇蠍心腸,尤二姐這條小命就算交待了。

當都察院來傳他的時候,看他那份得意神態,“那來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門邊等候,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隻說:‘好哥哥,你去吧,別鬧了!’”反正有人替他做主,他幹嗎不樂得為主子賣命呢?

主子要作惡,奴才就是他(她)延長的手,因此,這也是奴才始終不絕於縷的原因。

不過,當王熙鳳“悄命來旺兒遣人尋著了他(即張華),或訛他做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斬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聲”時,來旺兒這個奴才可和他的主子,不那麽一心一德了。

“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關天,非同兒戲。我且哄過他去,再作道理。”對不起,奴才的忠誠,永遠是有限度的,一旦涉及個人安危利害,馬上就會止步。所以,隻見中國曆史上一朝一朝地換君王,立新主,但奴才跟著遭殃者不多。相反,明朝的太監,不也可以當清朝的奴才嗎?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若是那些往日寵信有加,得了好處的刁奴,背過臉去,保不齊在劃清界限之餘,落井下石給舊主子一點好看,也不是沒有可能。到那個時候,也隻好怪自己當初眼瞎了。可這種教訓無論怎樣不斷重複,惡主與刁奴之間的把戲,大概是永遠不會終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