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的迷失

妙玉,一位美麗的女尼,要遠離塵世,要清心寡欲,要禪房入定,要靜如死水般地生存在那樣一個充滿了感情、愛戀、欲望,乃至罪惡的世界裏,心路曆程之繁複,之起落,之煎熬,之度日如年,是可想而知的。

她既無法超凡脫俗、立地成佛地割舍一切,也不能心如枯井、槁木死灰般封閉自己,情絲不絕如縷,天性欲罷不能,於是,她的隱,就不如別的隱士那般輕鬆了,而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心靈的隱。

也許隱士,總多多少少有他的難言之隱,否則,幹嗎要隱呢?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這也是所有生活在濁世中,希望不被汙染者難以逃脫得了的悲劇。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三百六十行以外的行當,叫做“隱士”。

隱和顯,隻是相對而言,在朝時顯,在野時便是隱了;得意時曰顯,失落時不得煙抽,躲進小樓成一統,便酸溜溜地稱隱了。因此,絕對意義的隱士是沒有的,那些遁居在深山老林裏的隱士,實際上是不為人知的,所以我們誰也沒見過正經八百的隱士。而過去或時下被人目為隱士者,或自覺為隱士者,嚴格地講,多多少少是在扮演隱士這個角色罷了,算不上是真正的隱士。

魯迅先生說過:“凡是有名的隱士,他總是已經有了‘悠哉遊哉,聊以卒歲’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晝耕田,晚澆菜,夜織屨,又哪有吸煙品茗,吟詩作文的閑暇?”當然也沒時間總把眼睛盯著文壇,動輒就發脾氣了。

幾年前,在菲律賓熱帶叢林裏,發現了“二戰”期間逃亡的一個日本士兵。這位大東亞戰爭的反叛者,已如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但不曉得他的司令官山本五十六殉國,也不知道他的國家在1945年就無條件投降。恐怕這一位皇軍,才稱得上是地道的隱士。如果把當今那些隱士,送到熱帶雨林裏去,像野人一般生活的話,打死他也絕不願意的。

隱士沒有優哉遊哉的生活,沒有一群幫閑圍著,還有什麽隱頭?

諸葛亮在南陽躬耕隴畝時,也算過著隱居生活,但他無幫閑為之奔走,隻與博陵崔州平、潁州徐元直幾位隱逸之流往來,所以不為世知。從他時不時嘯歌那《梁父吟》,便知道這位隱士是有抱負不能實現之憾,看來,他身隱心不隱,胸懷大誌,存匡扶明主、恢複漢室之心。還有一位大隱士陶淵明,五柳先生,他的詩文,可謂瀟灑空靈得不得了。當代一些作家想玩他老人家這一套,哪怕努著勁,把屎都憋出來,也休想望其項背。不過,這位隱士也不是一天到晚“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在田園裏。據史書載,官府時不時要請他去吃個自助餐什麽的,還曾經送過他一雙鞋,當然不是意大利瓦倫蒂奴名牌貨,可他也沒有扔到門外,說明老爺子並不是真隱。他的腿腳不良於行,每次應官府之約,從不推阻;當時也沒有“的士”,隻好由他的兒子、女婿抬著,可見他本人雖不願意做官,但不反對和官員保持聯係。

由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隱的目的,實際還是為了顯。正因為別的渠道顯不起來,才索性反其意而用之,以隱求顯。越聲名大的隱士越不隱,那種不隱之隱,比顯更蠱惑人心,更招搖過市呢!隱,說穿了,隻是一種為了取得顯的手段罷了。

《紅樓夢》這部傑作,所以具有百科全書的意義,就因為它是一幅古往今來的中國社會的縮影。凡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無不在曹雪芹寫真的筆下得到反映,就連隱士這樣一種少見的社會現象,也逃不脫那支巨椽似的大筆燭照。就在大觀園裏,也住著一位隱士,而且還是一位女隱士,就是那位櫳翠庵裏出家修行的妙玉。通過她,這位大師畫出了千古以來隱士難為的尷尬形象。

妙玉,作為隱士,在那樣一個充滿了感情、愛戀、欲望,乃至罪惡的世界裏,心路曆程之繁複,之起落,之煎熬,之度日如年,可想而知。她既無法超凡脫俗,立地成佛地割舍一切,也不能心如枯井、槁木死灰般封閉自己,情絲不絕如縷,天性欲罷不能,於是,她的隱,就不如別的隱士那般輕鬆了,而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心靈的隱。

也許隱士,總多多少少有他的難言之隱,否則,幹嗎要隱呢?

我們都知道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對於人物的名字,是很考究的,也是頗費周章,很用心思的產物。那些像斯芬克斯之謎一樣的名姓,其謎底都寓含著某種意義的。這個妙玉的“妙”,是不是帶有“莫名其妙”的“妙”的意思,不敢妄斷。但妙玉這樣一個帶發修行的比丘尼,處在男女情愛的大觀園裏,不倫不類,不僧不俗,倒確實是莫名其妙的。

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在那個像伊甸園一般的環境裏,叫“玉”的女性,隻有林黛玉和她,加上唯一叫“玉”的男性,顯然,這三“玉”都非一般的人物,可見妙玉在曹雪芹創作構思中的位置,絕不是現在一百二十回本中那樣簡單。否則,她不會列入金陵十二釵正冊之中,而且從她的讖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判斷,她的命運肯定有著強烈反差的戲劇性變化。可以設想曹雪芹的原意,妙玉後來情節上的跌宕發展,也許有牽動全局的作用的。他在開卷前幾回,已經參照係地刻畫了一個俗而又俗的叫智能兒的小尼姑,按照曹雪芹習慣對比的寫法,妙玉必是一個與此大相徑庭的人物。盡管脂硯齋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的提示,但肯定妙玉不會是高鶚續寫的這種無足輕重的樣子,和那般肮髒的結局。

蘭墅先生像路邊擺攤的測字先生,隻是表麵地根據四句讖語的啟示,最後,他讓妙玉被海盜劫去做壓寨夫人,了結了她。這隻能說有點黑色幽默,但與曹雪芹貫穿前八十回的美學思想,毫無共同之處。我們根據另外一位也是“終陷淖泥中”的秦可卿之死亡,寫得那樣有聲有色,同樣是肮髒的死,不一定非寫得那樣肮髒不可的。妙玉之死,說不定是一次更美麗的死亡,也未可知的。有什麽辦法呢?高鶚“閑且憊矣”,一個作家到了這樣衰竭的精神狀態下創作,也就該諒解他隻能進行淺層次的思考了,不必指望他爆發什麽靈感的。讓強盜搶走,不知所終,在他看來,沒準還以為是一種幹淨利索的下場呢!

這就不去說它了,但曹雪芹的“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卻是給所有隱士做了一個總結。我就看到我們文學界,以隱士自居的那些人,凡心之重,入世之深,名利之戀,貪欲之盛,真是嚇死人的。坐在家裏,耳聽八方,不出門戶,揮斥方遒,總是想以蚊子哼哼的聲音,取得雷鳴一樣的效果,半點也耐不得寂寞的。曹雪芹的偉大,就在於他這“欲潔”、“雲空”的讖語,到了今天,還是挺有針對性的。

但我們應當理解,當隱士,說得容易,真要實行起來,可是很難很難的。因為隱士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即如妙玉來說,這樣一位“才十八歲”,“模樣兒又極好”的妙齡少女,別的同齡人在那裏卿卿我我,耳鬢廝磨,**,恣情享樂,她能無動於衷嗎?從曹雪芹不止一次地點到了府裏演過《思凡》這出折子戲的細節,按照這位文豪習慣於“草蛇灰線,伏筆千裏之外”的文章鋪排,焉知她的結局,和這出戲沒有什麽關聯呢?

徹底的隱士,便是徹底地抑製了自己的欲望和要求,真正把自己和凡俗世界隔絕起來的人,如那位在菲律賓叢林裏躑躅的皇軍。不徹底的隱士,則是部分地壓抑著心頭的欲念;而由於隻是部分,所以有點像似熄未滅的火,不是沒有複燃的可能。所謂情不自禁,耐不住寂寞,就是必然的常態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有凡心,就難免蠢蠢欲動地思凡。可是出家舍不得,決裂辦不到,既要圖清高曠達的名,又扔不下對世俗凡庸的依戀。妙玉何嚐不想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熱鬧中,在靠炕的一邊,挨著黛玉,有她一個席位呢?她和薛、林二位是一樣的“官宦小姐”,一樣的“文墨也極通”,一樣的“模樣兒也極好”,當然也一樣的有著少女追求愛情的向往之心。那麽,她為什麽就不該得到這份年輕人的歡樂呢?

她當然想參加這次怡紅院的生日派對,可她這個隱士怎麽好意思去唱卡拉OK,跳迪斯科呢?所以不敢貿然地前去叩開院門;寶玉內心也許有這個邀請念頭,但有宗法禮教在門前立著,他也未必膽敢一試。既然不曾發出請帖,也沒有電話通知,我們就難猜出妙玉,怎麽在櫳翠庵裏一麵青燈古佛,靜心禪坐,一麵還能了解到寶玉的動靜了。她到底不甘無聲無息,被人遺忘,於是送去了一張生日賀卡,撫慰一下自己那顆實在不肯平靜的心,這就是不徹底的隱士們最可憐的悲哀了。

至於大多數我們見到或者聽說的隱士,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偽劣產品罷了。名曰退居山林,其實誌在朝廷,裝出與世無爭,意在食祿千鍾,宣布告退文壇,不妨指點蒼生,看似超然度外,塵世之心臭重。魯迅先生說:“登仕,是啖飯之道,歸隱,也是啖飯之道。”這種以隱為一種手段,達到入世的效果,也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其實大家完全可以心照不宣的。小樓風月依舊,人們裝看不見好了,門徒奔走若市,隻當沒這回事也就拉倒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因為一方麵‘自視太高’,於是別的方麵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從此口舌也多起來了。”

“翩翩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的詩句,就指的是這種人。如果妙玉真要隱,何必隱到情天欲海、萬紅一窟的大觀園裏來呢?不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嗎?你就住在西門外的牟尼院修行好了,到底耐不住,飛蛾投火似的搬到離怡紅院不遠的櫳翠庵來,這恐怕是隱士倒比凡人具有更重的入世之心的寫照。

八十回後高鶚續的有關妙玉的章節,當然不能一概否定。第八十七回“坐禪寂走火入邪魔”,把一個受壓抑的青春女性的性心理,描繪得淋漓盡致。從賈寶玉出現在她身邊看棋時起,女性的本能超越了一切障礙,這位隱士再也無法隱下去了。隱是一層外殼,本來就並不徹底地隱,這薄薄的外殼幾乎不用揭開,就露出本相了。於是,這位多情公子伸出了試探的觸角——

1.“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低了頭自看那棋。

2.“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隻見妙玉微微地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複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地紅暈起來。

3.妙玉……起身整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地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

4.妙玉……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

5.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裏,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這樣細微地把兩顆心靈的磨合過程,層次分明地寫來,可謂絲絲入扣。

好了,一個說不識來時的路了,這編謊的水平未免差一點;一個說要指點迷津,也過於自告奮勇。惜春算是知趣的小姑娘,沒有打發一個小丫頭送,於是成全了她兩“玉”單獨相處的機會。妙玉這時已忘了她是“檻外人”了,而是一個充分把握機遇的求偶女性,甚至賈寶玉提議進到黛玉的屋裏,她都以“從古隻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理由給攔住了。“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上坐著”,這不正是這位少女所期求的魂牽夢縈的一刻嗎?

我一直相信後四十回中,留存有曹雪芹先生的筆墨,因為不排除高鶚在和程偉元合作完成這部當時已很搶手的讀物時,很可能掌握了一些曹雪芹的遺稿,包括後四十回未定稿也未可知的。所以籠統地把後四十回歸之於高鶚先生的杜撰,不一定妥帖的。

緊接著,妙玉處於激動亢奮之中,無法禪定了。“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會,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嘶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這種在睡夢中所反映出的性苦悶,和弗洛伊德的《夢的分析》簡直是不謀而合。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可憐的妙玉在這種希望和絕望的交戰中,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唯有歇斯底裏大發作,隻有付諸狂暴的宣泄了。至此,如果她能頓悟,真的把隱士的冠冕摘除,恢複本來麵目,做一個具有七情六欲的女人,豈不是更自然,更合乎天性嗎?

所以說,隱士難為。並不是說要做隱士,就能做成的,販夫走卒,樵子釣徒,當隱士的話,誰也不會在意的。能掛出隱士牌頭,必須是名人才行。大隱士一定是大名人,諸如官場耆老、文壇宿將、名優豔妓、豪門貴族之類,有一點資本,隱起來才被人當回事。妙玉雖不是什麽名人,也沒有寫過精致的小說和晦澀的詩歌,但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那些成窯五彩小蓋盅,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和給黛玉、寶釵、寶玉用的茶具,便知她也不是一般人物,惟其如此,賈府才肯下帖子去請她來櫳翠庵隱。

不過,像她這樣的隱士不多,而我們所知所聞,從陶淵明起,文人做隱士者不少,一是文人多為名人之故,二是文人不得煙兒抽者也多,三是一旦宣告隱居,也能在山林中得到市井中得不到的好處。如唐代詩人皮日休、陸龜蒙,他們成了隱士以後,詩文也多少添了一點仙氣,跟著增點兒值。平心而論,在《全唐詩》裏,皮、陸兩位,並不屬出類拔萃之輩。造出這等聲勢,這就需要幫襯了。不過,也無須著急,隻要你是一個有點本錢的隱士,準會有一班腿勤的、嘴快的、胳膊粗的、嗓門大的人,鞍前馬後地侍候。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一到掛上隱士的招牌……一到招牌可以換飯的時候,那是立刻就有幫閑的,這叫做‘啃招牌邊’”;“幫閑們或開鑼,或喝道,那是因為自己還不配隱,所以隻好揩一點‘隱’油,其實也還不外乎啖飯之道。”這幫圍著隱士屁股後麵轉的角色,那嘴臉難免有點下作氣了。

妙玉之敗,就敗在她隻曉得隱,而不懂為隱之道,更不會以隱為招牌來經營她的隱。她的目標在於躲避她所畏懼的感情衝擊,隻是企求把自己包藏起來,其他什麽都不管不顧的。甚至唯一了解自己的邢岫煙,也很少溝通,這隱士當得也太不瀟灑了。所以,最後隻能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了。

如果她活著,看看後來那些隱士們和幫閑們的表演,稍稍長點心眼開點竅,恐怕大觀園裏那櫳翠庵,就不會太清靜了;妙玉絕對不會再形單影隻,煢煢孑立了。你放心,她一旦成為精於此道的隱士,給她開車門的、擦皮鞋的、拎箱子的、當跟包的人,跑前忙後,肯定不會少的。而且,說不定還雇有保鏢,腰裏別著電棍,看誰不順眼,橫眉立目,也有可能的。但是,誰讓她是個年輕不經事,而又太單純的女孩子呢?她想脫俗當隱士,是她那樣一個柔弱女子做得的嗎?所以,隱,隻不過是她的一種天真幻想,而悲慘的結局,對這個天生麗質,而又孤立無援的女孩來說,一開始就注定的,這才是真實。

於是,她不可避免的,在淖泥中走向生命的終結。

隱士難為,這是一點也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