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的感覺

20世紀30年代,如鬱達夫、張資平、葉靈鳳、穆時英等新派小說家,他們大都在日本留過學,受日本人愛用外來語的影響,挺愛在文章裏使用一些陌生的,與常用漢語大相徑庭的外來詞匯。“生的門答”,翻譯過來的意思為“感傷的”,“惆悵的”,“多愁善感的”。當然,“生的門答”,似乎又不盡是感傷之義,還含有一點淺淺的憂鬱,淡淡的哀愁,無可奈何的失落,找不到任何感覺的迷惘之意。

應該說,活得挺沉重,挺負擔,挺孤獨的賈政,一直扮演著不是他自己的那個令人敬畏,而不是使人親近的代理家長的角色,自始至終,都是處於“生的門答”這樣的情緒當中。

——苦瓜臉的賈政,一天到晚,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這種永遠不能卸裝的戲子滋味,實在夠他受的。

感覺很重要,我們都是憑感覺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

感覺好的人,活得比較開心,感覺不好,或不太好的人,就不會開心,或者很不開心。《紅樓夢》裏的賈政,感覺多麽好過,未必,多麽壞過,也未必。如同曹雪芹在書裏給他安排的,既不是主角,但也不是配角的半吊子位置一樣,上不去,下不來,高不成,低不就,所以,這位老夫子一直找不到感覺。

找不到感覺,通常的訴求之道,就是奮鬥,奮鬥到有了感覺時為止。但也有自暴自棄者,去他媽的,老子就這樣了,那也未必不是一種活法。賈政,處於兩難境地,想重振雄風,苦於沒有那份力氣,想破罐破摔,又缺乏那份勇氣。我很同情他,因為我也常常碰上這樣的尷尬。在文壇上,也不乏諸如此類的人,毋庸諱言,鄙人即其中一員。看起來,還在掙紮,還在熬煎,其實,不過是困獸猶鬥。要是索性承認江郎才盡,跟文壇拜拜,又不那麽甘心。懂得這滋味,也就了解賈政一二。他挺煩,這是肯定的。

不認輸的,還有很多,鉚足了勁兒想造出一些動靜者,大有人在。但文學終究是屬於年輕人的,你再英雄蓋世,無奈“廉頗老矣”,怎麽也是過去時了。應者寥寥,和者寡寡,當麵捧場,背後撇嘴,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長江後浪推前浪,這世上有常青之樹,無常紅之人,盡管抱大決心,可是無大本錢,盡管有屠龍誌,可是無縛雞力。還在折騰的這些大牌作家,桂冠詩人,什麽時候能找到感覺,能大徹大悟呢?

賈政先生同樣,一是找不到感覺,活得很累;二是悟不開禪機,則活得更累。

在金陵那條街上的榮寧兩府裏,賈政應名是家長,他的這份職銜,並不名正言順。因為家族最高統治者為史老太君,年事已高,不能親政,委托他代為履行職務。要是按封建社會中繼承的尊卑秩序,長房為寧國府,那位住在道觀裏煉丹的賈敬,才是戶口本上的一家之長。可此公一心想得道成仙,指望著白日飛升,已經不食人間煙火,哪能接受組織上的這份安排。按兄終弟及的古訓,接下來,該是榮國府的賈赦接棒,雖然他好討小老婆,名聲不雅,即使討一百個妾,也是賈政的哥哥。然而老太太不喜歡他,硬是不讓他當家長,也隻好沒脾氣。

人上了年紀,倘不老年癡呆,就要成精,那很可怕。甚至那張臉,也變得猙獰,所以,要搞起政治來,一個賽一個厲害。老太太為了將賈政推到前台,一、她把寧國府那邊的賈珍提拔起來為分家長;二、把赦老爺的兒媳王熙鳳定為內閣總理大臣;三、老太太說得很清楚,政老爺不過是替她主持家政,做她的代理罷了。這樣,老太太一言九鼎,大家無屁好放,於是這位“代”家長,便坐在議事廳裏,一天到晚,拉長著那張苦瓜臉,不苟言笑,裝腔作勢。

“代”,是一種狀態。有其名,無其分。不“代”的人無所謂,“代”的人挺當回事。假設一位“代部長”,可以說你是部長,也可以說你不是部長。因為你做著部長的事,自然可以認為你是部長,但你的這個“代”字,標明你還不是部長。所以,英語中的“代”,為“acting”,就是“正在做著”的意思,而正在做著部長的事的那個人,和正式有部長頭銜的那個人,終究有一點點不同。對局外人來說,也許體會不出什麽差別,但腦袋上頂著一個“代”字的官員,恐怕“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

因之,政老爺對這個“代”字,總有一股邪火,但作為賈寶玉的父親,卻是貨真價實,前麵沒有“代”字的。因此,“老鼠扛槍窩裏狠”,敢對他的兒子發作。除此以外,說起來,他挺窩囊、挺膿包,但算不上是悲劇性人物,因為悲劇從來是莊嚴的否定。賈政有一些假道學,說得難聽一點,還有點偽君子,與莊嚴無關。不過,他確實活得不那麽快活,官做不順,家管不好,心情不佳,脾氣惡劣,既不妥為人子,亦不善為人父,作為丈夫,事事得聽老婆的,養個小妾,又沒有什麽姿色。詩倒是寫的,有一篇《歸省賦》,是他女兒元妃省親時呈獻的。可能太過於肉麻吹捧,加之文采不足,所以隻存其目,不錄其文,大家也不知道他究竟寫了個啥東西。也許曹雪芹以寫自己父親之心來寫賈政,為長者諱,把這篇大作給免了,不讓他老人家出洋相。

在中國文壇上,像賈政這樣說得多,寫得少,甚至述而不作的作家、批評家,我們都曾領教過的。惟其少寫,或不寫,也就不會出錯,或根本不會錯。惟其不錯,也就理直氣壯地擁有指點眾生,批評別人的天賦神權。新時期文學二十多年來,頗有幾位自認為文學教父的作家、批評家,以我劃線,結黨營私,互相吹捧,屁話連篇,一時間,那些進京闖碼頭的文學新秀,必須向其朝拜,才有立足之地,頗有黑社會老大的感覺,簡直好極了。

賈政倒不至於像這班人下流無恥,至少他承認自己“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不免迂腐古板”,這就是說,他知道自己確實不具備大觀園裏年輕人的才情。賈政寫不了什麽東西,但他卻扮演著文學教父的角色,既要製定榮寧兩府的文藝政策,又要管住大觀園的年輕人們,不得不整天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因此,很是“生的門答”。

“生的門答”為英語“Sentimental”或“sentimentality”的音譯。

20世紀30年代,如鬱達夫、張資平、葉靈鳳、穆時英等新派小說家,他們大都在日本留過學,受日本人愛用外來語的影響,挺愛在文章裏使用一些陌生的,與常用漢語大相徑庭的外來詞匯。“生的門答”,翻譯過來的意思為“感傷的”,“惆悵的”,“多愁善感的”。一時風氣之所至,如不說“香煙”,而說“淡巴菰”,不說“靈感”,而說“煙斯披裏純”,不說“意識”,而說“意羅狄”,不說“政變”,而說“苦迭打”,如時下新潮評論家的文章中,喜歡用那些估屈聱牙的新名詞一樣,存心讓你不明白,是一種被視為時髦,其實是一種病態的行文習慣。

當然,“生的門答”,似乎又不盡是感傷之義,還含有一點憂鬱、惆悵、淡淡的哀愁,和無可奈何的情緒。應該說,活得挺沉重,挺負擔,挺孤獨的賈政,自始至終,都是這樣一個角色。

細看賈政一生行狀,其實他同別人一樣地“衣租食稅”,過著寄生生活,毫無建樹,當家不管家,主事不做事,連探春興利除弊的能力也沒有,什麽事情也幹不了,幹不好。除了他認為自己有板起麵孔訓斥別人的權力,負責政治教導這項專業以外,此公在榮國府,真是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已。因此,賈政在《紅樓夢》裏,算是個重要人物,但無重要性。這和文壇上的大作家卻拿不出大作品,名作家不知他寫過什麽東西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也怪,正是這些人,偏偏最難侍候。別的人(包括老太太到王夫人到寶玉到眾姐妹到眾丫鬟)都為此十分地敬畏他。從上到下,是把賈政當做真的“聖人”看的。要不然,“代理家長”這個頭銜,不會落到他身上。

本來,在榮國府,襲了祖宗官的是他哥,又兼長房長子,理應這位賈赦為一把手才對。可出頭露麵是賈政,當家主事也是賈政(雖然實權在王夫人和鳳姐手裏),這多少有點怪,也許賈府成材的男人實在太少,這個賈赦胡子一把,還要打老太太身邊丫鬟的主意,可見是多麽的不能倚重。至少,賈政能做出一番道德文章的正經樣子,所以,他就代理這個家長職務了。不過,他代理得也並不怎麽樣,赫赫揚揚的賈府,最終還不是在他手中一敗塗地。子曰:“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可他,老婆管不了,兒子管不了,成天躲在書房裏下棋,家都管不好的人,給他一個單位,給他一個部門,又能有多大作為?

但這種人從不承認自己不行,總是錯誤估計自己,認為既然把我擺在那個位置上,我也就必然成了內行、專家。於是半點也不害臊地指手畫腳,說三道四,還要別人敬禮如儀,洗耳恭聽。再加上一幫抬轎子吹喇叭的,馬屁拍得山響,更不清楚自己是吃幾碗幹飯的,這恐怕是空心大老的最大特色。

這班空心大老,永遠覺得自己充實得不行。

在榮寧二府中,最高領袖是史太君,他連顧問一下,也不可以。財權完全掌握在王熙鳳的手裏,他根本插不進手。襲了祖宗官職的,是他哥哥賈赦,他沒份。自己房裏的事,權柄屬於王夫人,他是個傀儡。丫鬟襲人的名字,他聽來刁鑽,皺眉頭表示不滿,可王夫人也並不順他的意旨改掉,說了等於白說。按說,他是賈府男性公民中唯一的“自幼酷愛讀書”、“原要他從科甲出身”的人,而且“最喜的是讀書人”。雖然大觀園題匾額時,他連一副對子也謅不出來,但並不否認自己是此道中人,有著光榮的過去,就在說這番話時,還在撰寫他的《省親頌》。因此可以設想,他找不著感覺,自信還是有的,認為自己是榮寧兩府裏的文化權威。那位大概在政府意識形態部門負點責的北靜王來了,得由他出麵接待,可以想象他那種自負的神氣。一旦他的自信和自負,發生危機,也就是別人不當回事時,政老爺就要“生的門答”了。

他不但拿不出令人叫好的詩,很遺憾,其他方麵,戲曲啦,說書啦,古琴古箏打十番的藝術欣賞啦,數老太太最有發言權。他隻能在詩詞歌賦上發表些相當正統,相當陳腐的見解,年輕人根本不聽他的。亞文化方麵,例如飲食,他怎麽也吃不出老太太的水平。行個酒令什麽的,那是職業選手鴛鴦的拿手好戲。至於猜謎、射覆、博弈、騎獵等等,也不是那幾個紈絝子弟,如賈珍、賈璉的對手。

所以,他相當地“生的門答”,沒辦法,唯有在書房裏和詹光、程日興這班幕賓下圍棋了。偶爾,抽冷子抓個機會,吼賈寶玉一頓,宣泄心頭這股無名毒火罷了。日久天長,成了條件反射,一見他的這個兒子,就忍不住要發作。

賈政未嚐不想自在,視察稻香村,遂生歸農之意,也許隻是一種士大夫式的清玄,但也反映他一些心態,他也未必很想扮演一天到晚把臉皮繃緊,做木乃伊狀的這個角色。但在這樣的大家庭裏,不能沒有一個應對場麵的人物,一座寺廟還得有一位知客僧呢?一家合資公司也得設一位公關經理呢?老太太不能事必躬親,可環顧左右,能不搖頭歎息嗎?那個賈敬,“一味好道,隻愛燒丹煉汞”;那個賈珍,是敢“把那寧國府竟翻過來”的主兒;那個賈赦,除了打鴛鴦的主意,搶石呆子的扇子,就是養小老婆的老不正經;至於賈璉、賈蓉,也都是些“膏粱輕薄之流”。人頭屈指可數,撥拉來撥拉去,賈政就被推到這個位置上來了。曆史上就有這個例子,他不行、不配、不稱職、不上台盤,可別人比他更不像樣子,就隻好把黃袍加在他的身上了。

老太太不選他,還能選誰呢?史太君的哲學是“樂得都不管,說說笑笑,養身子罷了”。這位實際上的家族領袖,倒很放手。所以一般的應酬,出頭露麵的事情,就由賈政來當這個代理家長了。無論如何,他能講得幾句四書五經,寫過幾句詩詞歌賦,也許未必稱職,但比賈府其他幾塊料,還算拿得出手,這位置也不能空缺著,就拿他來充數了。

所以,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大出殯,北靜王世榮設路祭,怎麽也該死者的公公賈珍、死者的先生賈蓉出麵,於理說得通些,絕不會因為這兩人傷心過度,而疏於禮數吧?偏偏是賈政出來應付,賈赦等除唯唯諾諾外,也插不上嘴,這就證明他確實在過“代”家長的癮了。

北靜王很關心文學,據紅學家考證出來,他的名字叫水溶,有可能是乾隆的七皇子永瑢,那就更是清時文壇的龍頭老大了,還讓寶玉到他的文學沙龍去坐坐,可見他挺看重賈寶玉。盡管他說,“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其實,話裏話外,並不把賈政的文學成就看在眼裏,他雖屬資質平平,可並不傻,不是聽不出來,在這個位置上,卻又無法不應酬。

再有,他女兒元妃省親,這自然是大家庭得沐天恩的光榮,做父親的他自是更有天大的麵子。但作為“代”家長來接駕,又不得不一口一聲地稱臣,行安問參。按封建社會的三綱五常,長門長子是那位想成仙的賈敬,即使這省親大典是榮國府的事,論理也該賈赦出頭,他是長房,他該跪下叩問聖安。可是賈政越過了他,越過又如何呢,也並非真正的家長,仍有“代”字在前麵掛著,因而,很“生的門答”。

為此,他要規行矩步,要匡正世道人心,要維護封建統治,要管束像賈寶玉這樣的年輕人可能萌生異端思想。挺忙,挺正經(至少在裝正經),處處得他出麵,事事得他說話。雖然,他曉得他不受歡迎,尤其不受年輕一代歡迎,甚至被視做一個多餘的礙事的人。有一次元宵燈謎晚會,他也想湊熱鬧,樂一樂,弄得年輕人好嫌他,一個個對這位權威,“鉗口禁語”。最後老家長把他攆了,他甚至很痛苦。“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裏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采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予兒子半點?”

可見他的“生的門答”的心緒了。

當然賈政未必不羨慕別的老爺、少爺們那樣花天酒地,妻妾成群,何況在那個社會的那個階層裏,“一味高樂不了”,並不稀奇。賈政是人,豈能例外?看他為“丁香結子芙蓉絛,不係明珠係寶刀”的林四娘,搞詩歌大聯唱的積極性,組織了對這位巾幗英雄的追思禮拜,那難得流露的一往情深的樣子,多少可以窺見其內心奧秘。證明他並非清教徒,如此膜拜一位英武的女性,難免有些“弗洛伊德”主義的。

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受笞撻”,對他兒子實施管教,應名是“在外流**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母婢”,但賈政對兒子作為一個男人的風月事,並不過於計較,隻是恨賈寶玉,“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何禍及與我?”這才下死手揍的。要害在於“禍及”到他,他才大動幹戈。最後他在眾人攔勸時說:“明日釀到他殺父弑君,你們才不勸不成?”考慮的仍是他個人安危,而且還上綱上線,拉上皇帝老子。看來,他並不反對風流,隻是反對兒子風流錯了對象。

賈政非但不敢學他侄兒賈璉,在小花枝胡同置了座外宅,偷娶尤二姐,也不敢學他胞兄賈赦,非要討老太太的貼身丫鬟,沒能如願,再去買個小妾嫣紅。最不幸的就是這個賈政了,難怪他“生的門答”。那麽,唯一能夠斷定賈政必須裝個正人君子,怕是由於畏懼王夫人的“閫威”了。

這倒有點冤枉王夫人了。

第七十五回的中秋晚會上,賈政講過一個笑話,而且是個怕老婆的笑話。假如王夫人果真是河東獅吼的太太,賈政絕無膽量以身試法的。另一點還可佐證王夫人對於這類事情不太介意,那就是她放縱襲人的政策。她比較早地選拔了這個丫鬟給自己兒子做候補小老婆。侍妾身份未明,當母親的把話說到如此**裸的程度,令人吃驚。她說:“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人糟蹋了身子才好。”聽這話,簡直有點教唆犯的味道。對兒子尚且撒手,哪有對丈夫不寬容之理?

在曹雪芹筆下提到賈政私生活唯一的地方,是第七十三回開頭兩行文字,極含蓄,但頗傳神。“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麵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滑了屈戌兒,掉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不在話下。”所以,王夫人生了個銜玉的兒子後,便不再生育;而趙姨娘卻接連生了一個女兒探春,一個兒子賈環。從這段隱約的文字裏,便可見賈政全部的可憐的浪漫。

說了歸齊,賈政並非沒有領略一番旖旎風光的欲望,除了假道學之外,根子就在他實實在在的無能了。所有無能而又不肯承認無能的人,都常用假道學來掩飾自己的無能,道貌岸然倒不失為一種偽裝的法子。

這個一本正經的賈政,其實材質庸劣,本想憑個人努力,正經從科甲考個出身,好像未能如願。誰知是考砸了呢,還是壓根兒就沒敢去考,結果靠老子死後奏上一本,蒙皇上的恩典,才在工部“賜了個額外主事職銜”。清代六部,是中央政府的行政部門,工部主管建築、水利等業務。下設司一級職能部門,分管各項業務,司的主管叫郎中,副手叫員外郎。他從一個相當於處級幹部的主事,升到副局級的員外郎,而且不久又升為郎中,接著放了一任學差,可謂聖眷日隆,但書中隻字未提他官做得如何。由於“皇上憐念先臣”,這位酷愛讀書,學問不大,科舉不得,功名無望的高幹子弟,才得以一步步擢升起來。

終其生,放過一任學差,做過一任糧道,僅此而已。說起來,很慚愧,賈政的官微職輕,與賈府那赫赫揚揚的門閥地位比,尤其跟他那位擔任京城城防司令的內兄王子騰比,是小而焉之的角色,極不相稱,也使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感覺。

雖然,賈政最後撈到一個實缺,到江西任糧道,主管漕糧這個肥差。完全是上賴祖蔭,下靠他女兒是皇妃娘娘的裙帶關係。皇上賞他這個官的理由,曹雪芹寫得頗有點春秋筆法,並不因為他的才幹卓越,政績超群,而是念他“勤儉謹慎”罷了。這四個字的鑒定,算是勉勵之語,但對一個貌似才德全盡的聖人來講,多少有點貶義了。

凡無能的官僚,一般都是輕信小人,很容易被巧言令色的奸佞之徒包圍,哄得團團轉,還自以為得計。衝他對興隆街二爺,也就是賈雨村那份賞識、引薦、敬賴,就證明了他既無識人正邪的眼光,也無區別良莠的能力,基本屬於分不出好賴人的糊塗膿包。賈政上任後,重用一個品質很壞的李十兒,俗話說:“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麽人玩什麽鳥”,實屬正常。最後受其蒙蔽,弄了個被參失職的結果,從此就退居,無所事事了。

在糧道任上,起先,還意識到不能當貪官,後來,幹脆采取鴕鳥政策,既不同意,也不反對,其實就是默許,任他們胡作非為。這樣一來,“反覺得事事周到,件件隨心”,“不但不疑,反多相信”,於是別人“用言規諫,無奈賈政不信”了。賈政的糊塗無能,加上李十兒的狡猾賊毒,這就珠聯璧合了。

有賈政,必有李十兒,無能之人才能把官當下去,否則連鳴鑼喝道站班上堂的人都不齊。但有了李十兒這班勢利小人,也必有賈政這類空心大老,才得以施展其伎倆。因此,在生活中,這種最佳拍檔,互相勾結,共同作惡,就像動物界的寄生現象,誰也離不開誰的。也很難講誰更壞一些,成語中的“狼狽為奸”、“一丘之貉”、“狐犬當道”、“沆瀣一氣”,就是為這對最佳拍檔準備的。

“賈政向來做京官,隻曉得郎中事務都是一景兒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學差,也無關於吏治上。”當閑差時,此公尚可差強人意,等到了江西,便一籌莫展了。在封建社會裏,那些撫督台鎮,大小官員,都是皇帝的奴才,隻要能喊主上萬歲萬萬歲,能把圈畫圓了,便可當官無誤。一旦需要他們作出判斷時,若無皇上的旨意,和頂頭上司的指示,以及太太、娘子、內親、近幸的從旁點撥,通常,就是搖頭,這是官僚階層最典型的反應。按照官場一動不如一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搖頭,尤其對新生事物,對青年人,對有可能觸動既定的社會秩序者,通常是不大會錯的。即使栽了的話,皇帝老子至少會寬恕你的持重穩健吧?可點頭點不好,捅出紕漏,就有掉烏紗帽的危險。

賈政一開始也是搖頭,可他搖錯了,居然要當清官,也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其實,按他的水平,連糊塗官也未必當得好,明擺著討沒趣嘛!那李十兒之輩是能在清水衙門喝西北風的人嗎?於是要他的好看,把他撂起來晾著。他也真是可憐,沒有一點本事,對員司的怠工,束手無策,走投無路,隻好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像鴉片戰爭時期的兩廣總督葉名琛的“不戰不和不降”的無賴政策一樣,把頭紮進沙裏裝孫子,由李十兒擺布了。因此,聽賈政說出那樣孬種的話:“我是要保性命的,你們鬧出來不與我相幹!”就覺得他千裏迢迢,來當這份官,也真是夠窩囊,夠難為的了。

誰讓他如此低能呢?竟被一名管門的,玩弄於股掌之上,也是活該。而且利益未沾到,反貼了老本,能不教政老前輩“生的門答”嗎?即使這麽一個官,也當不好,差點捅了紕漏。

他被參回京,謝罪出來時“滿頭的汗”,說話吐舌頭,連稱:“嚇死人,嚇死人!”活活畫出狼狽窩囊的德行。但也不必可憐他,賈政在培養告密者,親信讒言方麵,並不遜色。無能之輩,一旦掌握權柄,多半借此來進行統治。賈政甚至在家庭中,也慣用這類伎倆。第三十三回的一段描寫,是很活靈活現的。“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袍襟,貼膝跪下,道:‘老爺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屋裏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裏,便回頭一看。賈政知其意,將眼色一丟,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麵退去。”無能者和白癡的區別就在這裏,一般來說,無能又不承認無能的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搞些令人齒冷的名堂,還是有辦法的。

當官不成,治家同樣不行。他哪有王熙鳳機關算盡的聰明,應變的能力和狠毒的手段。所以,賈政應名是主持家務,但他一腦袋糊塗糨子,根本也管不了這個家,唯有在外書房說嘴的份兒,權力中心早轉移了。他也樂得不管,這種假托清高,其實無能的人並不乏見。若是一旦出了問題,例如第一百零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驄馬使彈劾平安州”,像賈政這樣始則魂飛魄散,亂了陣腳;繼則推卸責任,洗脫自己,和所有這類無能之輩,在大難臨頭時保護自己的本能反應一樣,是毫不意外的。

“此時賈政魂魄方定,猶是發怔。”

“賈政在外,心驚肉跳,拈須搓手的等候旨意。”

“賈政聽明,雖不理他,但是心裏刀絞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們一敗塗地如此!’”

接著,他便要把自己擇出來。

“賈政沒有聽完,複又頓足道:‘都是我們大老爺忒糊塗,東府也忒不成事體!’”

“賈政不看則已,看了急得跺腳道:‘這還了得,我打量璉兒管事,在家自有把持,豈知好幾年頭裏,已經寅年用了卯年的。’”

此刻,他更像毫無幹係的局外人了,他似乎有權責備別人了。“我瞧這些子侄沒一個長進!”他僅承認過一次錯誤:“隻恨我自己為什麽糊塗若此!”但馬上又怪罪開去:“倘或我珠兒在世,尚有膀臂;寶玉雖大,更是無用之物。”老前輩“想到那裏,不覺淚滿衣襟”。這種“生的門答”心態,別人看來,自然有些可笑的成分了。

賈政對寶玉的詩,評語是“到底詞句不雅”。對賈環的詩也不中意,批評為“難以教訓”。這“難以教訓”四字,足以代表一些稱不上大家手筆,多少有些沒落的文學前輩,對朝氣充沛的後來者的嫉恨之情。其實,文學史上許多令人高山仰止的大師,都是十分獎掖後進、不遺餘力地提攜青年一代。隻有像賈政這樣一輩子隻寫了一篇《歸省賦》的詩人,無才無能,自負變為褊狹,才會認為誰要不按他規定下的路走,便是不可救藥。好像上帝賦予了他教誨和訓斥別人的使命,人人都得對他恭而敬之,不得違抗。

他永遠聲色俱厲:“哪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裏太爺的安,就說我說的,什麽《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隻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凡是這類原教旨主義者,隻有維護正統觀念這一點點本錢。可時代在變,社會在變,文學也會變,大觀園裏的年輕人,如醉如癡地迷上了《西廂記》、《牡丹亭》這一類在當時是毫無疑義的新潮作品,並努力運用到自己的創作實踐中去。根本不再唯他馬首是瞻,對他的“東風射馬耳”式的諄諄教誨,實際上置若罔聞。這使得政老前輩不得不吼了,然則吼有何益?他罵賈寶玉“無知的畜生”、“孽障”、“無知的蠢物”、“你這畜生”,並且“氣得喝命:‘叉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並打嘴巴!’寶玉嚇得戰戰兢兢的半日。”這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的現場描寫。今天的青年作者可要幸運得多,不至於隨便有被摑嘴的危險。這說明時代是在進步,這位“代”家長的恫嚇,到底有多少人買賬,連他自己也知道根本無人在乎的了。

製燈謎賈政悲讖語

吼歸吼,但結果大觀園裏的匾額,仍舊采用了寶玉擬就的題名對聯,賈政隻好自愧弗如。最可笑的,省親當夜,元妃親自主持了一次詩歌大獎賽,既未讓賈政來首應景詩唱和,也不給他一個評委當當。對他的《歸省賦》不置一詞,元妃也真叫她老爹栽麵子的了。不過,好在賈政能領會上頭精神,既然元妃誇好,他也對年輕人的詩“稱頌不已”了。

讓他最苦惱的,還是那次元宵燈謎晚會。詩謎就是詩謎,本是遊戲之作。年輕人嘛,什麽都想嚐試嚐試,其中不免有些虛無出世、傷情悲觀的詞句,政老前輩也看得太重了,他認為文章乃千秋之大業,這怎麽可以呢?憂心忡忡,“小小年紀,作此等言語,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他也未免想得太多、太遠、太沉重了。而且令他失望的,非但得不到呼應,還要攆他走。看來,擁有讀者和觀眾的還是這些年輕人。他“想到此處,甚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隻是垂頭沉思”。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年輕人的作品他不喜歡,他自己又寫不出來,這就是賈政的最大的“生的門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