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的魅力

凡文學大師總是有其靈犀相通之處。

曹雪芹寫賈寶玉的性醒悟,與歌德寫少年維特的性苦悶煩惱,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都是先被成熟的、具有性魅力的、要比他年長些的漂亮女人所誘引,然後才覺悟到成為真正的男人。

——太虛幻境中賈寶玉與秦可卿的邂逅,焉知不是曹雪芹一份愛神契約的難解心結呢?

中國文壇,活著稱大師者很多。

這其中,有自稱的,有人稱的。前者,通常是精神上有毛病的人;後者,稱人大師的人,和被稱大師而不堅決否認的人,都是感覺上有問題的人。

什麽叫做文學大師?固然由於他的成就而形成的定於一尊的文學地位,我認為,這位大師在文學上的先見性、開創性,也許因時代、社會、製度、政體的變化而有所損益,但他的行為,總是在大多數作家後知後覺的情況下,他先知先覺地領悟到這一點,並在文學中表現出來,是被後人景仰的最重要理由之一。

在中國活著,還包括半個世紀以來死去的,可有這樣一位稱得上先知先覺的作家?

曹雪芹所以被後人稱為大師,不但是他的《紅樓夢》“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而且,他應該是在乾隆十七八年到二十七八年前十年間,也就是16世紀下半葉開始之際,寫他這部空前絕後的傑作的。西方世界研究性意識的弗洛伊德(1856—1939),研究性心理的靄理士(1859—1939),都是在他死後一百年才出生的,在整個世界上還未形成性心理學說,甚至連最起碼的性概念還不具備,曹雪芹就不謀而合地以這種新興的科學觀點,來創造他的人物。

我們稱曹雪芹為文學大師,就是他在世界上還未出現弗洛伊德學說,他就在《紅樓夢》第五回,按這種性心理的角度來寫人物。

最初涉及性的文字,是從這裏開始的:

就是寶玉、黛玉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故略比別的姐妹熟慣些。既熟慣,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毀。這日,不知為何,二人言語有些不和起來,黛玉又在房中獨自垂淚,寶玉也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過來。(《紅樓夢》第五回)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從文字上看,這種“不虞之隙,求全之毀”,“言語有些不和起來”,一個“獨自垂淚”,一個“前去俯就”等,都可理解為小孩子間的玩耍紛爭。可在前麵,有一句“那寶玉也在孩提之間”,似是無意,其實是在曉示讀者,這兩個人既是孩提,也不是孩提,他們兩個人的紛爭,既是混沌無知的,天真無邪的童年口角,也是漸懂人事,具有某種性意識的青年男女的感情摩擦。

《紅樓夢》的人物年齡,作者數易其稿,更有可能原為兩部作品,後合而為一,細節來不及推敲,因此,賈寶玉忽大忽小。不過,讀者通常采取模糊哲學,想他應該多大就是多大。即或以最低年齡的寶玉計,此回也是告別兒童時代,進入性萌動的年齡段了。所以,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在全書中具有極關鍵的作用,如果說在秦可卿臥室中,賈寶玉的夢,為小夢,那就等於是打開《紅樓夢》這個大夢的一把鑰匙。

整回就是賈寶玉從童年到青年的性轉變過程,也是經曆了異性接觸的感官刺激,因**而發生夢遺的一次性覺醒過程。

我記得好像是王昆侖先生的談《紅樓夢》的文章,稱警幻仙姑為賈寶玉的“性教育大師”,我看,毋寧說警幻仙姑的替身秦可卿,才是真正的伊甸園裏的夏娃。我一直認為,曹雪芹幾乎是執拗地要將一位大夫為秦可卿開的一張中藥方子,抄在自己的作品中,很可能是他一次心碎的早戀記錄?更可能是一個極美麗、極成熟、散發著極**的性氣息,又是近在咫尺,又在向他作相當程度的肢體**的女人,她在她自己的閨房裏啊,對正處於性覺醒期的荷爾蒙正賁張的少年,那性魅力是難以抗拒的。

那些曾經在歌德大師筆下寫過的場景,又在秦可卿對他啟蒙時讀到。在賈寶玉心目中,她是色與性兼美的姐姐似的得到過肌膚之親的愛神。所以,雲板響起,喪音傳來,在情天孽海中的少年賈寶玉(很大程度也是作家自己),才“哇”地一口噴出鮮血。

點評《紅樓夢》的護花主人,他在這一回有這樣一段話,“從奶媽散去,襲人等四丫鬟秦氏吩咐在簷下看貓。此時秦氏,理應出動陪侍賈母及邢王夫人,書中並不敘及,是深筆,不是漏筆。”甚至還在接下來的一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中評道:“秦氏房中,是寶玉初試雲雨,與襲人偷試,卻是重演,讀者勿被瞞過。”

顯然這是一位小報記者,娛樂版編輯式的評論家,他的思維方式,與三流色情文學作家是同樣的,直奔主題,男人與女人在一起,馬上想到脫褲子。殊不知人類與動物的不同之處,在脫之前,還有複雜的、細微的、多層次的、從心理到生理的變化過程。也還有社會的、道德的、受教育程度、家庭文化背景諸多方麵的約束和限製。

曹雪芹顯然依據個人自身的體驗,寫出了賈寶玉與秦可卿之間的魂夢之戀,這使我想到了歌德與那位已是別人妻子的綠蒂布芙感情依戀,這兩位大師的構思毫無共同之處,但對於成長中的年輕人那種性意識的剖析,兩者是極其相似的。

看來曹雪芹在《紅樓夢》裏寫年輕人性的醒悟,與歌德寫《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性苦悶,有異曲同工之妙。總是先被成熟的、具有性魅力的、要比他年長些的漂亮女人所誘引,然後才覺悟到自己已經是個男人。我們在歌德自傳《詩與真》一書中讀到,他是怎樣依據這段真實的故事,寫出來令全世界青年人發狂的作品,而曹雪芹留下來的個人資料如此之少,隻能從小說這個虛幻的世界裏,想象在真實世界裏的他,對這樣一位非止一日的愛慕偶像,有了登堂入室的可能,有了一親芳澤的可能,有了進入她私密生活的可能,他的性興奮迅速達到臨界狀態,也是不言而喻和可想而知的。

緊接著,便是石破天驚的一筆,誰都無法想象,二百年前,一切現代知識都不具有的我們這位大師,怎麽會想到要在筆下描寫這種氣味的感覺,古今中外的作家寫到如此細致入微者,即使到今天,曹雪芹仍是翹楚之輩。雖然短短兩筆,寫絕了。

“來至秦氏臥房,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此時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這是大師的天才,這才是先見性、開創性,曹雪芹未曾受到現代科學的洗禮,但他筆下卻充分表現出科學的精神。這“細細的甜香”,隻有戀愛中人,才能從異性那裏,嗅到從身體內部發出的性信息,你不能不佩服大師那高超細微的感覺。

現代科學家的研究分析,嗅覺與性的關係,在動物的求偶**活動中,尤其具有強烈的誘引作用。體味,其實是一種性欲的激活劑。雌性動物**期間,所散發出即使很微細的體臭,也能將距離遙遠的雄性動物招引過來。人類由於進化的原因,這方麵的感覺,已經相當遲鈍。但對於戀愛中的男女,顯然會出現一時性的對於對方身體氣味的特殊敏感。所以,賈寶玉對秦可卿的體味,馬上出現“眼餳骨軟”的性心理回應。大師筆下這種不期然地合乎科學的描寫,讓人讚歎不已。

曹雪芹將那個已經情動,尚未完全處於亢奮狀態的賈寶玉,逐漸推進到**:“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雲:‘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唐伯虎的畫,秦少遊的詩,都具有性暗示的意義。接下來的描寫:“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寶玉含笑道:‘這裏好,這裏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大師這部不朽著作,雖然他未能科學地進行總結,上升到理論,但通過藝術形象,將體味、字畫、器物、衣著,以及所涉及的曆史或傳說中風流女性所承載的多種性信息,已經與後來弗洛伊德、靄理士所說的“影戀”、“物戀”、“白日夢”、“性的升華”等性概念,一一吻合。

所以,對創造有別於《金瓶梅》式性文學的曹雪芹來講,肉欲的描寫,色情的描寫,性宣泄式的描寫,已不是他著意追求的目的。以他的觀察所得,將工夫下在人物的性心理與性意識的開掘上。所以,一直到第五回結尾“秘授雲雨之事”,第六回開頭“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之事”,才有點到即止的性描寫。

《紅樓夢》第五回,按照靄理士的《性心理學》(潘光旦譯注),對“白日夢”有以下的解釋,這就使我們更進一步了解曹雪芹在性文學獨辟蹊徑的開拓上,怎樣具有科學的預見。

“白日夢是一種絕對的個人的與私有的經驗,非第二人所得窺探。夢的性質本來就是如此,而夢境又是許多意象拉雜連綴而成,即使本人願意公開出來,也極不容易用語言來表達。有的白日夢的例子是富有戲劇與言情小說的意味的,做男主角或女主角的總要經曆許多的悲歡離合的境遇,然後達到一個**緊要的關頭,這緊要關頭是什麽,就要看做夢的人知識與閱曆的程度了,也許隻是接一個吻,也許就是性欲的滿足,而滿足的方法可以有各種不同的細膩的程度。”

從這裏也可以了解,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很大程度上,有可能是曹雪芹本人在青春期一次性萌動的深刻記錄。《性心理學》也說道:“對於先天遺傳裏有做藝術家的傾向的人,白日夢的地位與所消耗的精神和時間是特別的來得多,而藝術家中尤以小說家為甚,這是很容易了解的一點;連環故事不往往就是一篇不成文的小說麽?”作為一位作家,想在性文學上有所作為的曹雪芹,這次經驗,正好提供給他一次範本嚐試的機會。弗洛伊德也說過:“藝術家的天賦裏,自然有一種本領,教他升華。可以使白日夢成為一股強烈的產生快感的力量,其愉快的程度可以驅遣與抵消抑製的痛苦而有餘。”

對我們這些後來者而言,想不到一位16世紀的中國作家,卻能與18世紀兩位西方性科學的權威,是精神上的同道,前者用形象表達,後者用理論闡述,然而,殊途同歸,都是在向人們傳達正確的科學的性概念。所以,從《紅樓夢》起,中國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性文學。

據高宣揚編著的《弗洛伊德傳》,“歌德年輕的時候,常出入於法官布芙家,愛上了他的女兒綠蒂,但是,她已經和格斯特訂婚,致使歌德痛不欲生。後來,發生了一個事件——歌德的摯友葉沙雷因愛上了其上司的太太而自殺,自殺用的手槍是格斯特借給他的。歌德從格斯特處聽到這個事件的詳細報告後,非常激動。就在這樣的刺激下,他突然靈光一閃,一下子湧出了《少年維特之煩惱》的藍圖。”

按弗洛伊德學說:“這個由歌德自己敘述的構思過程,和夢一樣,使心中的殘渣所造成的緊張一刹那間散發出來。在心中早已積累的衝動——性的火焰或‘愛的本能’終於‘變形’而表現為偉大的文藝作品。”

《紅樓夢》的夢,是在第五回的這個夢的基礎上生發演變而來,其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我一直想,那個在小說中被叫著秦可卿的性偶像,一定是曹雪芹童年至青年時代最重要的半人半神的性啟蒙導師。他不厭其煩地記錄下白日夢的全過程,肯定寄托著大師一份不了之情,難盡之意。無論如何,這位最早啟發了賈寶玉性覺醒的女人,這位第一次使他嚐到禁果滋味的女人,這位在他情愛途程的起跑線上起過催化作用的女人,是他一生中心靈的守護神,是可想而知的。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那麽,焉知太虛境的邂逅,不是曹雪芹與這位愛神契約中的一個解不開的心結呢?

《少年維特之煩惱》,也就是那麽一個煩惱而已,心靈會受到撼動。但“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卻是一座情愛的迷宮,你走進去,容易,走出來,也容易;但是,你走進去深一點,走出來,就難一點;如果,你完全走進去了,也許,你就休想走出來,那時,你八成就是一位紅學家了。

我也記不得是誰說過,當魔幻現實主義這個文學概念出現在中國文學界,並被中國作家膜拜,敬若神明的時候,二百多年前,曹雪芹在他《紅樓夢》的第五回裏,已經把魔幻,神秘,圖讖……這一切一切五迷三道的文學把戲,玩到得心應手的程度。

也許,有那麽一天,中國作家不亦步亦趨跪在外國作家後麵討飯吃,中國文學便有可能挺直腰板,站立在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