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結局

整個大清王朝,小奴才是大奴才的奴才,大奴才是更大奴才的奴才,比更大奴才還要大的奴才,就是在紫禁城裏給皇帝當差的文武百官了。他們麵對皇帝,一張嘴,必是奴才二字,然後跪在地上磕頭。當時的中國人,既是所有比自己高一頭的那些人的奴才,同時又是所有比自己矮一頭的那些人的主子。但是普天之下,一言以蔽之,大家統統是皇帝的奴才。

一部中國封建史,也是一部中國奴才史。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不僅是中國文人相輕相整的頑疾,也是所有奴才相嫉相殘的悲劇。

我記得還存在著“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時的舊上海,租界的行政當局,那些老牌殖民主義國家,是以他們在非洲、印度等殖民地的一貫做法,來統治中國人的。

據老人講,上海最早引進有軌電車,是分等級的。洋人坐頭等,中國人坐三等。隨後,中國的有產階級多起來,也被允許坐進頭等。這種既帶有種族歧視,更帶有等級歧視的做法,是中國處於殖民地時期的陰霾記憶。

等我十幾歲時讀中學,40年代,租界沒了,可車廂上頭等、三等的標誌,依然不變。但是,為什麽沒有二等?始終是個謎。我求教一位老先生,他說,上海舊時,除了白種的外國人,還有印度人、安南人和黑人,他們次於洋人,高於國人,他們有資格在頭等車的後麵,或三等車的前麵乘坐。所以,西裝革履者,中式長衫者,為頭等車乘客,穿短打者,則為三等車乘客。其間夾在這些洋人中的有色人種,是謂二等。

我不大相信這種說法,希望有識者能夠指點迷津。

上海之有租界,始自前清同治年間,這樣算來,乘車的不平等,也有了上百年的曆史。大概“適者生存”,是人類的一種本能,積久成習,習以為常,也就逆來順受,竟認作是一種必然的規矩。好比在門窗緊閉、空氣渾濁的屋子裏關著,待久了,也就習慣了缺氧,適應了汙穢一樣,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不認為這是豈有此理的規定。都是納稅公民,都是花錢打票,為什麽分三六九等?但中國人當順民太久太久,中國人的忍受程度也太高太高,於是,上海的老百姓,乘車之前,先確定自己的身份,是上等人,還是下等人,是長衫黨,還是短打黨,然後確定自己的位置,是上前邊的車,還是上後邊的車。

上海話裏,還有專門獎勵明白人、聰明人的褒語,叫“門檻精”。

“門檻精”的人,不吃虧,“門檻不精”的人,就會吃“排頭”。“排頭”是滬語,相當於“排揎”,相當於“挨剋”。那些應該上三等車,卻上來頭等車的乘客,結果便是吃“排頭”。好一點的,被人恥笑為“洋盤”、“阿木林”。這也是滬語,相當於“外行”、“笨蛋”,好一點的,灰溜溜地下車,差一點的,就會被售票員拉扯著推下車,還衝脊梁骨罵一聲“屈死”。“屈死”者,上海話的“死人”也。

我之所以用這類原生態的滬語,來描寫當時的狀況,就因為我親見親聞擁有這種話語霸權的上海人,馬上就表現出來的高人一等的優越,“門檻甚精”的得意,是很讓人感到討厭的。聽到那些嘰裏嘟嚕的上海話,總使我想起魯迅的話,做奴隸也許並不可恥,以做奴隸為榮,以張揚奴隸精神為榮,以踐踏別的奴隸為榮,這就十分可惡了。

據說,曹操的兩個兒子,曹丕要收拾其弟曹植,限其七步做詩一首,倘做不出來,便要他的好看。曹植當即口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首千古流傳的名作。“口號”,即不落筆墨,脫口而出,表明詩人的捷才,這當然是小說家的演繹,陳思王的集子中,並沒有這首所謂的“七步詩”。但這種同類互殘,相煎何急的痼疾,也並不屬於文人的專利。當然,文人整文人,是相當不客氣的,而政客整政客,就更談不上溫良恭儉讓了。曹氏兄弟,既是文學家,又是政治家,那麽這種相煎的可能性,自然就更大了。

即使從正史看,曹植一輩子,也是活得很不開心的。他哥哥稱帝後,他俯首稱臣,大唱讚歌,他哥哥的兒子繼位後,他仍舊要俯首稱臣,繼續大唱讚歌。我想他不一定會快活,憑什麽我就要給你唱,而你為什麽就不該給我唱?他內心深處,未必認命永遠做一個三等車的乘客。然而,頭等車內就不給他留位置,如果他嚐試著改變這種狀況,說不定最後連上三等車的資格也被剝奪了。

所以,在上海,到了很晚很晚的20世紀40年代,租界早已取消,至少有了一些表麵上的平等。頭等、三等那一頁終於翻過,但那些從郊區到市區裏來做小生意的農民,還是恪守著殖民時期的乘車法則,哪怕前邊的車廂人少,後邊的車廂人多,也努力地主動地擠著上後邊的車。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等級意識,便是封建帝王挑動群眾鬥群眾的最有效的統治手段。

《紅樓夢》第二十四回裏的寶玉喝茶,小紅給他倒水,這區區小事,竟成一次風波,足以反映中國人奴化意識之久、之深、之不可救藥。也說明了大清王朝統治中國三百多年,提倡奴才思想,鞏固奴才意識,規範奴才行為,限定奴才行止,可謂成效卓著。怡紅院裏的丫鬟小紅,是級別較低的奴才,屬於三等車的乘客。不該她倒這杯水,她倒了,當了一回頭等車乘客,應該倒這杯水的,沒倒成,小紅為她的這次僭越行為,遭到一陣討伐。

起因是賈寶玉想喝茶,叫了幾聲,怡紅院裏沒有人答應,他隻好自己動手。小紅本是外圍的丫頭,這一次,碰巧了,級別較高的奴才如襲人、晴雯,次高的奴才如麝月、綺霞,都不在,級別低於次高的奴才碧痕、秋紋,去拎洗澡水了。於是,小紅出現在主子麵前,進了主子的視線內。

那賈寶玉,不認識他的奴才。

寶玉一麵吃茶,一麵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壓壓的好頭發,挽著髻兒,容長臉麵,細挑身材,卻十分俏麗甜淨。寶玉便笑問道:“你也是我屋裏的人嗎?”那丫頭笑應道:“是!”寶玉道:“既是這屋裏的,我怎麽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一聲道:“爺不認得的也多呢,豈止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水,拿東西,眼麵前兒的,一件也做不著,哪裏認得呢?”

她也許有更多的酸溜溜的話要說,可是,自認為是頭等車的乘客,出現了,打斷了她。

剛說到這句話,隻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笑著進來。兩個人共提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出去接。秋紋、碧痕,一個抱怨你濕了我的衣裳,一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來看時,並沒別人,隻有寶玉,便心中俱不自在。隻得且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找著小紅,問她方才在屋裏做什麽。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裏呢?因我的絹子找不著,往後頭找去,不想二爺要茶喝,叫姐姐們一個兒也沒有,我趕著進去倒了碗茶,姐姐們就來了。”

不管她怎麽解釋,碧痕、秋紋就是不信,奴才最能欺侮奴才,正如都是狗,大狗總是要欺侮小狗。其實,她用得著解釋嗎?這就是三等車乘客的天生自卑了。然後秋紋所發表的這段“奴才等級”論,就大有上海那“門檻精”者的明白了。

秋紋兜臉啐了一口道:“沒臉麵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催水去,你說有事,倒叫我們去,你可搶著這個巧宗兒!一裏一裏的,這不上來了麽?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麽?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

這段小插曲的時代背景,應該是發生在清朝康、乾年間的事。滿清進關以後,幹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使得所有的大明臣子,在強迫命令下,在潛移默化中,都認準自己是奴才。

整個大清王朝,小奴才是大奴才的奴才,大奴才是更大奴才的奴才,比更大奴才還要大的奴才,就是在紫禁城裏給皇帝當差的文武百官了。他們麵對皇帝,一張嘴,必是奴才二字,然後跪在地上磕頭。當時的中國人,一言以蔽之,統統是皇帝的奴才,同時又是所有高自己一頭的那個人的奴才。

有人認為《紅樓夢》是寫貴族生活的書,說白了,應該是一部寫大奴才和小奴才的書。就以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來說,他給康熙上奏折,也是自稱奴才的。賈府的管家賴升,這個全府奴才的大總管,他在家裏也是眾多奴才侍候的老爺,有一個園子比大觀園小,管理得比大觀園好,有一個兒子當了縣令,官做得比賈府小,可賈政還得找人家貸款。然而到了賈府,賴總管還是奴才。賈府何其赫赫揚揚,榮寧二府,奴才足有數百,前呼後擁,神氣活現,一見了宮裏來人,哪怕是個老公,連忙低三下四,到得皇帝那裏,就更是一臉一身的奴才相。

賈政的女兒元春,入宮當了皇妃,按理他是國丈,可元妃省親,他得跪在那兒口口聲聲稱臣。因此,在封建社會中,中國人全是奴才,奴才哲學的精髓,就是“等級論”。以做高一點的奴才為榮,以戕害低一點的奴才為樂,也就成為奴才生存的價值法則。所以,中國封建社會能夠維係數千年,也就是這種堂而皇之地當奴才,理所應當地當奴才,視做再正常不過地當奴才,毫不以為悖異地當奴才的惰性在起作用。因此,中國封建多久,中國人做奴才的曆史也多久,甚至,封建社會已成為曆史,這種惰性的餘緒,繼續在起作用。

包括挺革命,挺馬列,挺現代,挺“左派”的知識分子,保不齊那奴才哲學陰魂不散,翻來覆去給別人、給自己大念“等級論”這本經的。

“文革”期間,我被關進“牛棚”。“牛棚”者,不是監獄的“監獄”也,將中世紀的私刑製度,賦予“無產階級專政”色彩,這是一種極富想象力的創造。當時,每個單位都設有這種內部的執法機構,政由人出,刑由人施,絕對是憑靈感、衝動,隨興所至,任意而為,整個是一個“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無政府狀態。我所在的工程隊,牛鬼蛇神不多,可供濫施**威者甚少。於是,把一個其實不夠走資派的科級幹部,打成走資派。

當將他羈押起來,與我關在一起,他馬上提出抗議,不願與我為伍。為什麽?他說,我是右派,他是“左派”,我是“黑五類”,他是“紅五類”。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造反派,根本不管這一套,將他推進棚裏,差點來個嘴啃泥,呼嘯而去。他爬起來,茫然了一會兒,很快,那等級的優越感又浮現在臉上,看著我這個應該坐三等車的人,與他作為坐頭等車的人,同處一室,氣不打一處來,說了一句,“我和你不一樣!”板著臉,與我保持距離。

磨合了好幾天,他才放下一點架子,將看過的《參考消息》恩賜我一閱,而且總要說一聲,這是你沒資格看的,臉上還要露出頭等車乘客的那份自得。

《紅樓夢》第五十八回,賈寶玉病後,喝火腿鮮筍湯,讓芳官為他吹涼一點,隨後,曹雪芹所寫出來的幾個級別的奴才,那神態,那語氣,那表演,那狼狽,便可知道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這種奴才的等級觀,是如何的根深蒂固了。

芳官依言,果吹了幾口,甚妥。他幹娘也端飯在門外伺候,向裏忙跑進來笑道:“她不老成,仔細打了碗,等我吹罷!”一麵說,一麵就接。晴雯忙喊道:“快出去!你等她砸了碗,也輪不到你吹。你什麽空兒跑到裏槅兒來了?”一麵又罵小丫頭們:“瞎了眼的!她不知道,你們也該說給她。”

小丫頭們都說:“我們攆她不出去,說她又不信,如今帶累我們受氣,這是何苦呢?——你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兒,有你到的一半兒,那一半兒是你到不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兒?還不算,又去伸手動嘴的了。”一麵說,一麵推她出去。階下幾個等空盒家夥的婆子見她出來,都笑道:“嫂子也沒有用鏡子照一照,就進去了?”

芳官幹娘,先被晴雯啐斥,後遭小丫頭們數落,當然是活該,這比《紅樓夢》裏自認為是賈府第一忠心耿耿的奴才焦大,被塞一嘴馬糞,更不值得同情。焦大的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認為他抬起一條腿來,也要比別人高出一頭,他忘了在等級社會裏,你奴才的那條腿,抬得再高,高不過比你大的主子。如與我同關一棚的那位棚友,以為自己“三代紅”、“代代紅”,能有資格看《參考消息》,就具有某種優容,具有某種殊遇,那就錯了。在造反派眼中,你已是草芥之輩,就不會買你的賬了,照收拾不誤。

如同在賈府老爺眼中,焦大不過是一個喝多了黃湯、胡說八道的混賬行子,即使你說的句句是真理,老爺也不愛聽,越真理,越不愛聽。“我們到的地方兒,有你到的一半兒,那一半兒是你到不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兒?”這句話,是奴才生存必須懂得的真諦,你媽把你生在哪個“一半兒”,你就永遠屬於那“一半兒”。誰要逾越了這“一半兒”的等級限製,輕則叫做“不安分”,叫做“不識相”,重則叫做“躐等”,叫做“僭越”,分明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了。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但對怡紅院裏,那些對芳官幹娘啐斥之者,數落之者,那麽理直氣壯,那麽振振有詞,不也蠻滑稽的嗎?《紅樓夢》裏有句名言:“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大可不必像舊時有租界時的上海人,看到一個應該坐三等車的鄉下人,錯上了頭等車,完全用不著鄙夷之,嘲笑之,“洋盤”之,“阿木林”之,而逞一時之快的。

此時此刻的晴雯,如果稍有一點自知之明的話,大可不必那樣張牙舞爪,得意非凡。盡管她是賈寶玉心目中,比襲人還要看重的級別最高的丫鬟,盡管她在這個怡紅院裏,過著優越的日子,比之當時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享受著更為嬌寵的地位。然而,她忘記了自己其實是個丫鬟,是個奴才。等到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如今現打炕上拉下來,蓬頭垢麵的,兩個女人攙架起來去了”時,她會不會想起假稱寶玉的意思,將那個偷了鐲子的墜兒攆出怡紅院,還凶殘地用簪子向她手上亂戳時罵過的話呢,“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

其實,晴雯不也是在打嘴現世嗎?

在大觀園這次掃黃運動中,王夫人查抄怡紅院時發表的講話,針對晴雯所說的那些,使我想起乾隆對於禦用文人沈德潛的訓斥。因為在主子的眼裏,無論是有學問的文人,還是有容貌的丫鬟,都是奴才。把你當人看,你就是人,不把你當人看,你就不是人。

因此,奴才之間的相煎,說來不過是狗咬狗一嘴毛,徒為人笑耳。

沈德潛與錢陳群餘嚐謂江浙二老,施恩則同,而守分承恩則沈不逮錢遠甚。德潛,吳中諸生,久困場屋。乾隆戊午舉於鄉,年已七十,其成進士、選詞林,皆由物色而得之。授職甫三年,即擢至詹事,再遷禮部侍郎,命在尚書房授諸皇子讀。戊辰秋,引年乞休,準致仕。瀕行,呈所作《歸愚集》,籲賜序文。德潛早以詩鳴,非時輩所能及,餘耳其名已久,頻年與之論詩,名實信相副,笑俞所請,因雲:“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遇。德潛受非常之知,而其詩亦今世之非常者,故以非常之例序之。”蓋異數也。

可以想象,這位江南老名士,在乾隆沒有跟他翻臉以前,該是如何的不可一世了。當他混到肩輿進宮,禦前賜座,切磋時藝,探討詩文,別的文人,還有誰能在他的眼裏?袁枚在《隨園詩話》一書中,講過他與這位“上書房行走”的文人,一段書信來往的故事。

本朝王次回《凝雨集》,香奩絕調,惜其隻成此一家數耳。沈歸愚尚書選國朝詩,擯而不錄,何見之狹也?嚐作書難之曰:“《關雎》為《國風》之首,即言男女之情。孔子刪詩,亦存《鄭》、《衛》;公何獨不選次回詩?”沈亦無以答也。

讀袁枚文,看似理直氣壯地為人打抱不平,我看多少有些自我標榜。第一,他想麵晤這位大老直陳己見的機會,也不得,隻有通過寫信,說明地位相差懸殊。因為沈是官居一品的大員,袁不過是名士而已,不給他這個臉。第二,他是否寫了這封詰難的信,姑且存疑,就算真的在沈德潛如日中天時冒犯過,老先生不予置理,不給回答,他的這種抗議,不也屁用不頂,說了也是白說,也許壓根兒沒說。

如果,袁才子不識相,真如自己所說的那樣俠肝義膽,跑到老先生那兒去嚴詞責詢,會有什麽好果子吃嗎?他隻消在乾隆爺的耳朵邊嘀咕上兩句,就叫人吃不了兜著走。文人要相煎起來,比起《紅樓夢》裏那些丫頭,就不是光鬥鬥嘴的事了。

所以,那些能夠在權力圈裏廝混的文人,絕對是他同行的危險因素。

由此想到,沈老先生紅得發紫的時候,跟晴雯在怡紅院裏一樣,想必是很張狂的,不把別的奴才放在眼裏的。晴雯是個沒文化的丫鬟,也許不一定識字,衝她任性地撕扇子,固然嬌憨可愛,但也欠缺教養這點,說明她想不到那麽長遠,想不到以後會被逐出園子。沈德潛難道會不懂得奴才的命運,是主子掌握著的嗎?哪怕你死了,也不會放過的。

沈歸愚尚書,服官數十年,屢進屢退,毫無建樹,高宗徒以其捉刀之故,獨寵著不衰。《乾隆禦製詩》,半為歸愚所作,其他亦必為歸愚潤色者也。歸愚卒後,帝聞其泄捉刀事於外,不覺大怒,乃借徐述夔案,追奪階銜祠諡,撲其墓碑。(清·佚名《啁啾漫憶》)

晴雯,那美麗丫頭的最後一句話:“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這個“後悔”,百分百是為了她的愛,自然是很令人為之感動;可是,這個“後悔”,卻絲毫意識不到她隻不過是個奴才,是個相煎何急的奴才,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誰,這就教人覺得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