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靜靜的病房

足足一個星期了,思平一放了學就往醫院跑。

思平的奶奶住院了。

從學校到醫院有四站路,思平往常是坐車去的。可是今天老師拖了堂,思平奔到汽車站,那裏有黑壓壓的一大片下班工人。思平擠不上車,就把書包往背後一甩,小步跑了起來。

冬天的夜色來得早,街上已經顯得有點灰蒙蒙了。思平跑跑走走,額上沁出了細小的汗珠子。

他必須在五點鍾前趕到奶奶的病房,替下媽媽,讓媽媽回家去燒晚飯。媽媽吃了飯還要去上夜班。

而爸爸,他的研究所在浦江東邊的郊區,搭車擺渡即使再順利,也得過了七點才能趕到醫院。

從五點到七點,是思平陪伴奶奶的時間。

思平急匆匆地跑著,橫穿馬路時,差點撞上了一輛自行車。那騎車人繞了個大“S”形,才算沒有倒下。既然沒出事,思平就跑開了。背後傳來他的嚷嚷聲。肯定是在罵人。管它呢!五點鍾快到了。

自行車,又是自行車,哪來這麽多的自行車!一個星期之前,奶奶就是被自行車撞了一下,仰麵跌倒,後腦著地,當場就昏了過去的。

她住的是“重危病房”。那個撞倒了奶奶的竇叔叔,一聽說奶奶生命垂危,嘴唇刷地白了。媽媽哭出了聲。素來不動聲色的爸爸,用手指拭掉了眼角上兩顆大大的淚珠。

已經看見醫院大樓了,思平放慢了腳步。他覺得渾身燥熱,棉毛衫褲粘粘地貼在身上,唉,這一身棉毛衫褲穿了快兩個星期了。要在以前,奶奶早就會催著思平換下了。

幹淨的棉毛衫褲是放在哪兒的?思平不知道。爸爸自然更不知道。他隻知道資料卡片放在哪一格書架上。媽媽也向來是管洗不管收,連她自己換衣服也要喊奶奶:“媽呀,我那雙毛巾襪子您收哪兒啦?”

今天一大早,思平又聽見她在喊:“媽呀,我那……”她馬上就住了口。不一會兒,她在希呼希呼地吸鼻子,一定是又哭了。

是的,奶奶不在家裏,家裏的人才感到,沒有了奶奶,生活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

一個多星期之前,思平放了學還可以鑽到校閱覽室去,翻上一個多鍾頭的《少年文藝》呀、《萌芽》呀。思平還喜歡慢吞吞地**馬路;走過集郵公司時,看看有沒有新發行的小型張。天黑了,思平才回到家裏。奶奶總是一麵端出香噴噴、熱乎乎的飯菜來,一邊叨咕著:“哎呀,現在的學生子,讀書真辛苦呀,真比上班的人還要忙呀!”

思平使勁咽了一口唾沫,他感到有點餓了。書包裏還有半個麵包,是早上吃剩的。等到了病房,替下了媽媽,就找杯開水將就著吃吧!

媽媽不在,坐在奶奶病床旁的是那位撞倒了奶奶的竇叔叔。他正出神地盯著輸液管,思平走到他跟前,他才發現。

“嗬,你來了,你快來看看,”他一麵指指玻璃管,一麵緊張地說,“怎麽滴得這麽慢,是不是不滴了?”

思平大吃一驚,他屏住氣往玻璃管裏看,咳,這竇叔叔真是瞎七八搭!那透明的**,正在緩緩地、均勻地滴著,完全正常嘛!

竇叔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才說:“你媽媽先回去了。不過她今天調休,等一會就來。”說完,他拎起熱水瓶,又帶上了同病房一位中風癱瘓老太的吃過沒洗的飯碗,走了出去。又大又重的翻毛皮鞋,震得地板都有點發抖。

“這小青年,良心蠻好的。”中風老太說,“就是有點毛手毛腳。”

盡管他把奶奶撞得這樣,思平卻不全怪他。

他天天一下班就來看奶奶。他對思平一家人都畢恭畢敬,一臉將功贖罪的神情。對十三歲的思平也這樣,總是給他讓座。

唉,思平實在實在受不了他那負疚的恭敬。

不能怪你的,叔叔!思平總想跟他說。

不怪我怪誰?他會問。

怪我!思平要告訴他。

那天是星期天,爸爸媽媽都出去了,家裏隻有奶奶和思平。奶奶在燒醬油蛋,當油下鍋後,發現醬油用光了。“思平,幫奶奶去買點醬油來。”“曉得了,等我做好這道題。”“喔唷喔唷,你在做功課呀,好了好了,奶奶自己去買。”鍋在爐子上坐著,蛋在鍋裏煮著,奶奶在馬路上跑著,奶奶撞上了自行車……

世上的事哪有這麽巧的?思平心裏很內疚:要是我聽奶奶的話,去買醬油;要是我曉得心疼奶奶,去買醬油;要是我向來肯幫奶奶做事,不推三阻四,去買醬油,那麽,奶奶不是……

門通地一響,竇叔叔進來了。他先把洗幹淨的碗筷放到了老太的床邊櫥上,轉身將熱水瓶擱到思平麵前,又從口袋裏挖出幾塊“速溶咖啡”和巧克力糖來,“還沒吃飯吧?先用這個充充饑吧!真對不起,害得你們全家都六神不安。”

“不,”思平忍不住說了,“不怪你的,我……”

竇叔叔擺擺手,打斷了思平:“有些事,在法律上或許可以不負責任,可是在良心上,會留下一輩子悔恨的!”

思平緊緊地閉上了嘴。他怕自己一張嘴透氣,眼淚或許就會滾出來。這個心直口快、毛手毛腳的叔叔,像是用他那隻又長又粗的手指,撥動了思平心底上的一根低音弦,震得思平的心隱隱作痛。

竇叔叔走了,他還要去夜大上學。病房裏靜悄悄的,鄰床的中風老太好象睡著了。這兩天她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昨天晚上,護士已經把一塊寫有“危”字的紅牌子掛到她的床腳邊了。可是她的女兒卻不以為然地說,不礙事的,死不了。思平瞧著她那張枯槁的臉,禁不住想:如果這老太真的死去了,她那個滿口惡言毒語的女兒,會不會在良心上,留下一輩子的懊悔呢……

沒人回答思平。窗外已經一片漆黑。

媽媽很快就來了,手裏拎了一隻大提包。

她的眼睛腫腫的,紅紅的,一見思平就告訴他:“今天上午,你奶奶差點……還好醫生搶救得快……”

她沒有再說下去,隻是低頭給奶奶掖了掖被角,又依次看了看輸液管和氧氣瓶,然後從提包裏拿出了一隻飯盒子遞給思平。

“我不想吃,”思平說,“我吃過麵包了。”

“那就放著吧。”媽媽說著,又從提包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隻小鋼精鍋子。

“這是什麽?”思平問。

“白木耳湯,給你奶奶吃的。”

“可是,奶奶……”思平想說,奶奶滴水不進,怎麽吃呀?

“你奶奶喜歡吃白木耳……”媽媽話沒說完,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低聲說了一句:“我去熱熱這白木耳湯。”轉身就走了出去。

鄰床老太在說囈語,她那含含糊糊、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在推動著一個長滿了尖刺的仙人球,讓這球慢慢地滾過思平的心頭。

思平想起了那天媽媽買來白木耳後跟爸爸的一段對話。

“我最近胃酸多,不能吃甜食。你自己補補吧!”爸爸說。

“我不吃那東西。滑膩膩的,像鼻涕一樣。”

“思平呢?”

“他像我,也不愛吃。”

“那就算了。”停了一停,爸爸又開了口,“媽最近好象有點咳嗽,給她熬湯喝,怎麽樣?”

“白木耳又不是咳嗽藥水。”媽媽回答,“我已經從廠醫室配來羅漢果止咳糖漿了,好幾瓶呢!”

媽媽當然不是沒有道理。喝了止咳糖漿,氣管炎果真好了。

從那以後,思平總感到有一隻長滿了刺的仙人球常常滾過心頭。

說實在的,媽媽平時對奶奶還是不錯的。思平從小長到大,從來沒有看見她們倆吵過嘴。奶奶進醫院後,媽媽忙裏忙外,瘦了一大圈,總是把奶奶收拾得千幹淨淨的。奶奶躺在平平整整的被窩裏,雖然臉色有點黃,麵孔有點腫,但非常平靜,好象在午睡一樣,根本不像鄰床老太,即使睡著了,也好象在聽著她女兒的嗬斥,一臉的苦相。

是的,除了思平之外,沒人知道那白木耳的事。連奶奶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奶奶知道了,媽媽隻肯配幾瓶公費的藥水給她止咳,而不願花錢買點白木耳讓她補補,她還會這麽平靜地安睡著嗎?她會不會也像那位老太一樣,心中帶著刀刻般的傷痕、臉上帶著刀刻般的皺紋,露出一臉的苦相?

有些事,瞞一瞞,騙一騙,或許更好呢!

“可是,在良心上呢?”竇叔叔的話忽然在思平的耳邊響了起來。

良心是瞞騙不過去的。

思平覺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麽媽媽在奶奶昏迷不醒,危在旦夕時,居然去燒了一鍋白木耳湯,為什麽她又這麽真心誠意地希望奶奶能醒過來,喝上一口她燒的白木耳湯?

這是因為,媽媽虧待過奶奶,傷痕留在媽媽的心上了!

思平忍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仰頭去看窗外,隻見黑沉沉的夜空中,有幾顆星星在閃爍,而那亮點愈看愈模糊了。他怕旁邊的中風老太發現自己的眼淚,連忙把頭伏到了奶奶的床邊櫃上。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了?這麽遙遠,卻依然這麽清晰。

“思平自己走,好嗎?”

“不嘛,要奶奶抱。”

“思平乖,奶奶抱不動了,讓奶奶背背思平,好不好?”

奶奶背上了思平,一隻手扶著牆,一隻手托住思平的屁股,慢慢地,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這是思平第一次發現,原來奶奶的動作這麽慢!

這又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好象不很遙遠——

“奶奶,我的暑假作業本子呢?前兩天還在五鬥櫥上看見過的。”

“哎呀,好象是有一本,一兩個月了,皮也沒有了……”

“不叫‘皮’,叫‘封麵’!在哪兒呀?我們明早就要交了。”

“要命!我剛剛賣掉一疊廢紙,會不會……”

“噯喲一一我明早就要交了呀,你賠!你賠!我要你賠!”

奶奶奔下樓去,奔過馬路,奔到廢品回收站,才不一會兒,就夾著那本掉了封麵的本子奔了回來,一頭的灰,一臉的汗。

這是思平第一次看到,奶奶居然還能奔得這麽快。

這些又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嗬,很近很近好像就在眼前。

“思平,快吃飯了,幫奶奶抬抬桌子。”

“曉得了,讓我把吉他的兩根弦調調準。”

弦沒調準,奶奶一個人拖動桌子的聲音卻響起來了……

“思平,快點,奶奶吃不消了!”

思平這次反應很快,因為他扭頭一看,奶奶正在搬一隻箱子,那箱子馬上就要翻倒了。思平衝上去,用手一托,箱子就穩住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電視屏幕上,阿根廷隊的馬拉多納踢進了一隻球。

“都是你!都是你!人家看了一個多鍾頭了,就是為了看馬拉多納破門,現在好,也不曉得是怎麽破的!”

“馬拉破的門?這有什麽好看的?”

“嗨!你啥也不懂!”

一聲大吼,奶奶愣住了。整整一個下午,平時喜歡叨叨咕咕的奶奶,緊緊閉著嘴,沒有說一句話。

思平第一次感到,奶奶的沉默中,透著那麽多的困惑和滋心……

哦,這一件件、一樁樁的事兒,怎麽平時都沒在意,而在這靜靜的病房裏,卻一下子全都湧上了心頭?

媽媽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把鋼精鍋放在桌上,盛了一魔白木耳。

她端起一碗滿滿的白木耳湯,走到了鄰床老太的跟前。

“老太,”她喊她,“趁熱嚐一碗吧!”

話音未落,她啊呀一聲,把碗一擱,轉身就跑了出去。

思平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幾個醫生和護士已經衝進來了。

一陣忙亂之後,老太被一塊好大好大的白布蒙上了。

思平呆呆地看著這一切。爸爸不知什麽時候電已經來了,幫著護士移動著病房裏的桌子、椅子什麽的。

門口忽然響起了嚎啕聲,哭聲很淒慘,聽得出來,是老太的女兒。

那個在病房裏收拾的小護士,鼻子嗤了一聲,說:“現在哭得傷心來,老太活著的時候,為啥不待她好一點!”

幾乎是同時,思平和爸爸、媽媽,都回過頭來看奶奶,看奶奶的臉,看奶**邊的輸液管,看那噝噝響著的氧氣瓶。

哦,奶奶,您可千萬千萬要醒過來,要活下去呀!給思平,給爸爸媽媽,當然也給那個竇叔叔,彌補過失的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