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鬼火和香灰的故事

奶奶生病了。

奶奶是讓菜園子裏出現的“鬼火”嚇病的。那天晚上,家裏來了客人,奶奶想炒一盤蔥花雞蛋。她摸著黑到後院菜地裏去。不料後門一開,撲來一股冷風,她看見了“鬼火”。她嚇得在風地裏愣了半天,蔥也不拔了,蛋也不炒了,跌跌撞撞地逃回家來。等客人一走,她就把這晦氣事告訴了全家。

“您一定是看花眼了,”爸爸說,“菜園子裏哪來‘鬼火’?”

“我看得清清楚楚!”奶奶啞著嗓子說,“藍幽幽的,一閃一閃,還飛來飛去呢,跟墳墩裏的鬼火一模一樣!呸,呸,菩薩保佑,消災免禍,我給菩薩燒炷香……”

我在旁邊禁不住“卟哧”一聲笑了:“迷信思想!根本就沒有什麽鬼火,那是磷的自燃現象。我們老師講的!”

奶奶不理我,閉著眼睛念起了“南無阿彌陀佛”。可是那個姓“南”的菩薩沒有保佑她,當天晚上,她就發起了高燒。

第二天,爸爸到鄉衛生院請來了西醫內科的張醫生。張醫生用聽診器、體溫表、壓舌板忙了一陣,然後說:“病毒性流感。隻要按時服藥,問題不大。”他臨走時留下了幾包藥片。我拆開封口一一看過,都認得:裹著黃色糖衣的是“土黴素”,小小的白白的是“ABOB”,暗黃色的是“複合維生素”,都是管治流感的。

可是奶奶堅決不肯吃藥。她說:“鬼火上門,人病豬瘟,這是氣數。吃藥管啥用?求菩薩保佑吧……”

三天過去,她的高燒還是不退。

媽媽請來了一個很有名氣的個體戶中醫大夫。這位老大夫給奶奶把了脈,看了舌苔,然後慢悠悠地說:“老人家是內傷肝氣,外感風寒,隻需服藥靜養,便可望痊愈。”他也留下了幾包藥,小顆粒兒,灰不灰黃不黃的,很像我從小賣部買來吃的“鹽金棗”。

奶奶聽不懂中醫大夫那套文謅謅的理論,我給她翻譯了一遍。奶奶有氣無力地說:“靜養,靜養,我哪裏靜得下來呀!常言道‘鬼火上了門,惡鬼路上等’,我們好端端一個人家,這兩年剛剛有了奔頭,怎麽會招來了那鬼火呢?我靜心靜不下來呀,南無阿彌陀佛……”

奶奶什麽都好,就是迷信思想太嚴重。她有許多迷信規矩,說出來笑死人。比如我吃飯嗆著了,她就要用筷子在我頭上敲三下,一邊敲還一邊念:“一敲二敲三敲,不煩不吵不鬧。”據說如果不這麽敲三下,這一天裏就要生閑氣。又如,她不許我從晾衣服的竹竿下鑽過去,說是“人從褲下鑽,一世窮討飯。”我問她:“奶奶,那麽你小時候一定鑽了人家的褲子,所以後來才去逃荒要飯,對嗎?”她歎著氣說:“是呀,那日子呀,真比黃連還苦哇……”“那麽,後來怎麽不討飯了呢?”“這還不懂?解放了唄!”剛一說完,她看見我在嘻嘻笑,馬上明白是上了我的當。我不等她的巴掌拍到我屁股上,一弓身就從晾著媽媽褲子的竹竿下鑽了過去。背後傳來了她的聲音:“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現在,奶奶病了,病得不輕,還不肯吃藥,連她向來最相信的中藥也不吃。全家都急壞了。我一放學就趴到奶奶的床頭邊,勸奶奶吃藥。可是她說:“有什麽禍福,由我一人擔著吧。”好象她還在為全家作出光榮犧牲似的,真讓人哭笑不得,又心疼,又煩惱!

忽然有一天,大概是病得實在難受吧,奶奶輕輕地對我說:“囡呀,你真心想奶奶病好嗎?”

“當然羅!”我急忙表示,“我以少先隊員的名義……”

“那麽你聽奶奶話,到村西頭董阿婆家去一趟。”

“去她家幹什麽?”我莫名其妙地問。董阿婆在解放前是這一帶有名的巫婆,前幾年因為搞迷信活動騙錢,被法院判過一年徒刑。奶奶為什麽叫我去找她?

“去問她討點香灰來。奶奶吃了好治病。她要是不肯,多給她一點錢。”說著,她摸出一張嶄新的拾元人民幣來。

我呆住了。平時聽老師說“迷信思想害死人”,總不大懂,這下子我可完完全全地懂了!

“乖囡,”奶奶強打著精神說,“我們全家,就你最不相信菩薩,今天隻要你去拿香灰,菩薩就可以看出你的一片誠心了,就一定會免了我們全家的大災大難,一定會放奶奶過鬼門關。乖囡,你能答應奶奶嗎?”

我聽著奶奶顫顫抖抖的聲音,看著奶奶深陷下去的眼睛和瘦骨嶙嶙的手,咬了咬牙,接過了那張嶄嶄新的鈔票。

我得救奶奶呀!

從那天起,我忙極了。買“香灰”是瞞著爸爸媽媽的,因為奶奶怕當過生產隊長的爸爸知道了要阻止。這樣,從買“香灰”到喂“香灰”,都是我一個人包幹到底。我常常是放學一回家,書包一放就得出門去,個把鍾頭後才能捧著一包“香灰”趕回來。奶奶問我怎麽走得這麽久,我告訴她,因為這“香灰”是現做的,新鮮,吃了有效。我總是趴在奶奶的床頭,將那一大包黃不黃、灰不灰的粉末狀的“香灰”分成幾小包,然後用手帕包好,藏到奶奶的枕頭底下去。一大包“香灰”大約可以分成五六小包,夠奶奶“一日服三次,每次服一包”地吃一二天。所以,我每隔一天,就又得再去買一次“香灰”,一去一個鍾頭,回家時總是滿頭大汗。奶奶對我的一片孝心非常感激。

她告訴我:“奶奶許多年前也吃過香灰,都是苦的,這次吃你買的香灰,覺得有點甜絲絲的。難為你一片誠心。心誠則靈,奶奶一定可以從鬼火裏逃出來了。”

奶奶的病果真一天天好了起來。她先是退了燒,後來開了胃口,到吃“香灰”的第七天,她起床了。她一能走動,就一定要我陪她去村西頭董阿婆家道謝。

我答應了。不過我說,我今天晚上有兩個作業,一個是書麵的,一個是做兩個小實驗,要全做完了再陪她去。

晚飯後,我們全家都在堂屋裏。爸爸在編籮筐,媽媽在織毛衣,奶奶斜靠在竹榻上,等我一起去村西頭。家裏重新恢複了奶奶生病前的安寧氣氛。我心裏樂滋滋的,不一會兒就做好了書麵作業,開始做實驗了。

我先將一張小方桌搬到堂屋中間,然後從書包裏拿出了一張紙和一個裝著少量**的小瓶子。做好了一切準備,我清了清嗓子,用普通話說:“奶奶,爸爸,媽媽,同誌們!”

大家都奇怪地抬起頭看著我,我趕緊說:“今天我變個戲法給大家看。這個戲法,其實是我們常識課裏的一個小實驗,也是老師布置給我們的作業,所以請大家看了後不要大驚小怪。戲法人人會變,就看手腳快慢……”

我一麵說,一麵把那張紙撕成碎片,然後把它們浸到我事先準備好了的溶液中去。之後,我把電燈關了。

“奶奶,你可別害怕呀,媽媽,你去扶著奶奶!”我說著,用鑷子把碎紙屑撈出來,向空中拋去。刹那間,一片一片的紙屑化為星星點點的火焰,藍幽幽的,一閃一閃地、慢慢地向泥地落下去,有的還隨著吹進堂屋的微風上上下下飄動著。

“啊呀,鬼火!”奶奶喊道。

我連忙拉開電燈,隻見奶奶抓著媽媽的手,臉煞白。

我把小瓶子遞給奶奶看,告訴她,這是二硫化碳溶液,裏麵放了一點點白磷。我讓浸過這種溶液的紙屑飛起來,二硫化碳很快揮發了,剩餘在紙屑上的白磷就自燃了。迷信的人看見這種自燃現象,就以為是“鬼火”了。

“那個,那個自己會燒的白……白什麽,哪裏來的?”奶奶半信半疑地問。

“縣裏的百貨公司就有賣!我們學校的實驗室裏也有。老師說,人和動物的骨頭裏有許多磷,屍體爛了,骨頭裏的磷就分解了出來。所以墳墩裏常常可以看見自燃現象。”

“可菜園子又不是墳墩頭。”奶奶說。

“我倒記起來了,”爸爸說,“有一年村裏發豬瘟,死了好幾十頭豬,好象就是埋在這一帶。”

“是的,那是一九五八年,我調查過了。”我說。

可是奶奶還是繃著臉說:“小囡家的話不好全信的。我的病,還不是吃香灰吃好的?”

我於是開始變第二套戲法:從櫥底下拿出一隻搗蒜泥用的小缽頭,從抽鬥裏拿出老中醫配給奶奶的中藥和西醫給的西藥,放進缽頭,用搗臼使勁壓、擠、搗。不一會兒,那種灰不灰、黃不黃的“香灰”,就被我“現做”出來了。

幹完這一切,我模仿舞台上的魔術師,往手上吹了一口氣,“變”出了一張嶄嶄新的拾元鈔票,然後用這張鈔票盛上“新鮮”的“香灰”,恭恭敬敬地捧到了奶奶跟前。

奶奶一把把我摟在懷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隻感到熱乎乎的眼淚,落到了我的頭上,臉上,掉到了我手中的“香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