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那一段磨礪人的歲月

這個留著兩條大辮子的女孩子,是我。我那時正好二十歲,在華東師大念書,胸前別著的,不就是校徽嗎?

請注意我的裝束。在這張相片上,除了那校徽是真正屬於我的之外,我穿的、戴的,全都是我媽的——我媽為了我的二十歲生日,特意用她的服飾精心打扮了我:那是一件白底紫花兒的短袖襯衣,府綢布的,是我媽的出客衣服。因為實在太大,我穿上了後,從偌大的袖口可以直視肚腹,太不雅觀,所以我媽讓我把褲腰係在上衣外,以此掩飾住那襯衣的極不合身;紮住了兩根大辮子的,也並非蝴蝶結,而隻是一塊花手絹兒,薄麻紗,因為鑲了白花邊,我媽平時從來也不舍得用來擦鼻涕,總藏在口袋裏。我被我媽很巧妙地打扮了一番後,就留下了這麽一幀玉照,記錄下了我青春年少時在生活上的艱苦、隨和、漫不經心,還有我媽對我的一片愛意。

家庭經濟的拮據,從客觀上迫使我從小就失去了與別的女孩子比吃比穿比打扮的條件。我們姐弟四個念書,基本上都是全免費,而那時候申請全免的標準,是每人每月生活費不足8元。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1960年的那個冬天,國家困難,我家困難,整整一冬我們隻吃討有數的幾頓幹飯,平時餐餐都喝稀的,幾個正長身體的孩子,得輪流排班分食粥鍋底下的那層稠一點的鍋巴!我還記得我那時候不知怎麽的迷上了吹橫笛,為了能擁有一支音質好一點的竹笛(這支笛子定價三毛六分錢),我向弄堂裏的一個女孩子借了錢,這筆外債壓得我足足半年無顏見她,後來還是向母親坦白交代後挨了一頓痛罵,才子債母還了卻了此事。我有許多年都是單褲過的冬,進了大學後方蒙受特別優待,得了一條用雜貨鋪裏的粗紡線編織而成的毛褲。大學期間我總為我那床千瘡百孔的被子犯愁,那些補不勝補的窟窿和裂縫不但要我到處找布片兒,而且還逼迫我三天兩頭地幹我最不愛幹的穿針引線的女紅,後來還是一位農村來的同學看我實在太忙,送了我一大塊家織的土布,那種白底藍花的極牢實的粗布,才算讓我從勤奮的勞作中解放了出來。可是,盡管如此,在我的記憶中,我似乎從來也沒有因為這貧困的物質生活而怨天尤人過。我在家裏是長女。我很早就意識到了家庭的處境和自身的責任。我懂得我沒必要去奢望那一時裏難以得到的東西,使自己倍增不平、怨懟、羨慕和嫉妒的痛苦。其結果是,盡管在我就讀的女子中學裏,穿緞著呢的各式小姐比比皆是,但我卻麻木地自得其樂得很,並未因為在比吃比穿上比不過人家而滋生過什麽屈辱的自卑。現在回想起來,恐怕倒也不是我生來就是個淡泊於物欲的人,而實在隻是因為物質的匱乏,強迫著萎縮了我的需求神經而已。

而後天的教育,包括我那當教師的母親和一字不識卻安貧樂道的外婆的言傳身教,我那些文化素養極好的老師們年年月月日日的訓導,在那五六十年代裏的社會氛圍和道德規範的教育,還有那些一點都不會因為我穿戴得不漂亮而嫌棄我的、伴隨了我長大成人的書本們的潛移默化,又從各個角度鍛造我,使我從主觀上日漸養成不看重、或者說是盡量少看重物質生活,而將注意力集中到精神追求上來的習慣乃至品格。幾乎與家庭經濟陷入困頓同時,我成了個書迷。說得精確些,應該說是個文學迷。先是看童話、民間故事,格林的、安徒生的,中國的、立陶宛的;再就是兒童小說,張天翼的、冰心的、蓋達爾的、任大星的;不久便捧起了《浮沉》、《青春之歌》乃至於《高老頭》、《複活》。在中學裏念書的那六年裏,我朋友很少。並不完全是因為別人瞧不起我的貧窮,很大程度上是由於我自己過於內向和疏離了大家——除了上課,除了幫母親幹手工活掙錢貼補家用,我幾乎將所有的課餘工餘時間統統耗進了“青年宮”的圖書館裏。那時候的“青年宮”還在江西路上,第六層樓有一個很大的閱覽室,憑學生證就可借書來讀。我在這裏覓得了浩瀚的大海,在這洋麵上我不必耗一個子兒就可以盡情地遨遊;我在這一方土地上擁有了許多許多朋友,他們不會計較我每天喝的是稀飯而隻會把他們已經占有的知識無私地賜予我。六年中學生活結束之後,我成了我們那一屆二百餘畢業生中考入重點大學中文專業的惟一的一個。

生活的磨礪雖然是殘酷的,但常常又是造就人的完善的人格、豐富的精神世界、堅強的意誌、能屈能伸的應變能力的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還得慶幸我青少年時代攤上了那麽一段艱難時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