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一九七一年,對一個二十六歲女子的素描

一九七一年冬末春初。

東北某省城,曾被稱為“東方莫斯科”和“天鵝頸下的明珠”的一座大城市。

她站在大街上,等候著被東北人稱之為“摩電”的有軌電車,準備去上班。

她出生於上海。數年前大學畢業,她在誌願表上填了“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誌願”,於是就到了這裏。

連續兩天的暴風雪,氣溫又降至零下三十多度。

她用上了她所有的禦寒的服裝:

一套棉毛衫褲,加厚的,八十五公分的尺寸,茜紅色。一套用粗毛線編織的毛衣褲,采用當時最流行的“阿爾巴尼亞”編織法——這種織法可以使毛衣加厚。一套棉衣褲,是軍墾農場的外銷品,麵子和裏子都是黃色的軍用棉布,夾上棉花後用縫紉機軋上一長條一長條的針腳——這樣的棉衣褲,不必穿上也能硬硬地立在地上。最後再是一件棉大衣,帶一個尖尖的帽子的,東北人管這樣的大衣叫“棉猴”。腳下是一雙號稱“大頭鞋”的棉膠鞋。黑色布麵,橡膠底,有棉花夾層,形狀有點像“解放鞋”,隻是粗大寬闊了許多,三十六碼的腳,像是穿了四十二碼的鞋。

她整個人的確就像一隻厚厚地包裹好了的“棉猴”。

“棉猴”還要不斷地跺腳,跳動,因為那“摩電”遲遲不來,她在零下三十度的溫度裏站了快十分鍾了。所有的衣褲加起來都像隻是一層薄紙,她的手指和腳趾,都麻木了。

臨出門時,其實她是很精心地打扮過的。

她認真編好了兩根長及腰際的發辮。公元一九七一年的城市女子,大多是前後一般長的嶄齊的短發,小姑娘大多是橡皮筋紮出兩把掃帚辮,擁有這麽長的辮子的人不多,那是因為四年多前剛剛爆發“**”時,留長發被視作“四舊”或稱“小資產階級情調”,走在馬路上都會有手持剪刀的“革命小將”拖住了剪去了的。她那時候好不容易才留下了齊肩的兩根短辮,到七十年代就發展成了很引人羨慕的稀有景觀。

她還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層“麵友”——那是一種在上海地方享譽數十年之久的老牌粉質化妝品,其質地界乎於如今的護膚霜和粉底霜之間,抹的時候,要略微添加一點清水,否則就會如石膏般一塊塊粘住了眉毛的。

她有一條綢質的小方圍巾,暗紅色底,印了黃色的向日葵花。她用來圍住了自己的高領毛衣,既是免得寒風吹入,更是一種裝飾。

她怕自己的臉像手一樣地被吹得皸裂了,就在臨出門時,戴上了一個大大的口罩,從藥房買來的。

她的一雙手套也很別致:那是上海地方的新產品,裏層是細細軟軟的羊毛線,外層是富有彈性的尼龍絲,纖纖巧巧的五個手指分得清清楚楚,比起那時候別人手裏的那種四指並攏的勞動防護手套,真是優美多了。

正因為有這麽一些與眾不同的服飾用品上的細節,她在七十年代初的東北,算是一個時髦女子。

所有的時髦細節,都被棉衣棉褲和棉猴遮蓋得一幹二淨。

在凍得幾乎要僵硬了的時候,咣當咣當地響著的“摩電”終於來了,將她送到了她的工作地點——一所學校。

她是一個教師。

大學期間她讀的是五年製的中文係,但是學校裏的“工宣隊”隊長說,什麽?我們國家培養了你這麽多年,你難道就隻能教一門語文課?簡直是豈有此理!

於是她被命令“一專多能”,不但教語文,還教數學、物理、體育,還有音樂。

都很好教,特別是體育和音樂。體育課上隻要扔一個籃球幾根跳繩給學生,管好了別讓男生打架女生吵架自己少說有可能挨批的話就行。音樂課上跟學生共唱語錄歌,很開心。有時候唱毛主席詩詞歌:“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宵遁”,豪情滿懷地;“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輕鬆活潑地;“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很有滄桑感;“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淒厲,幾聲抽泣”,則非常地幽默。

中午飯是肯定在學校吃的。吃紅紅的高梁米飯,金燦燦的窩窩頭。有熱情的東北同事給她帶來了兩根生大蔥,一小瓶自家做的大醬,還有用苞米粉精心製作的薄薄的“煎餅”。她吃得很香,並非自覺革命入鄉隨俗,而是填飽肚子的需要。公元一九七一年,當地每人每月三十斤左右口糧的分配額度是:一斤大米,八斤麵粉,其餘全部粗糧。

粗糧營養很好,將她養得很結實。

粗糧價格低廉,她每個月四十六元工資,還可以寄回上海二十來元。她的丈夫、一兒、一女、老母,還有一個病弱的老外婆,都在那裏。

天黑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宿舍裏是有暖氣的,每天晚上六點後供氣。她和同室的另幾個女子把洗淨的衣物放在幾乎有點燙手的熱水汀上,一個晚上就可以烘幹了它們。

隻有不開鬥私批修會的晚上是屬於自己的。她可以穿上自己喜愛的那件紫絳紅色的薄羊毛衫,不必再用藍色的人民裝套住自己;她可以嚼幾顆丈夫從上海寄給她的“大白兔奶糖”,或是酸酸的“維生素C糖”;她可以給自己的老母、丈夫、同學們寫信,公元一九七一年時寫信幾乎是惟一的與親友交流信息和情感的途徑。她有時會跑到隔壁房間去,帶上她自己的一支竹笛,跟另外幾個會點樂器的女子來一次小小的合奏,吹拉彈唱的是“紫竹調”、“彩雲追月”、“馬蘭花”。她最喜歡的是半倚在**,讀自己那幾本百讀不厭的書,那是《紅樓夢》、《簡愛》、《牛虻》、《呐喊》,還有好不容易從別人手裏覓來的羅曼·羅蘭、巴爾紮克、托爾斯泰的作品。

這個宿舍因為聚集著不少像她那樣的從全國各地分配去的青年男女,因為由他們形成了某種有異於整個社會大氣候的氛圍,所以被人稱之為“小香港”,“惡名”遠揚。

不自己掏錢看電影,除非組織免費觀看。組織觀看的也總是那幾部樣板戲,如《紅燈記》、《智取威虎山》等。許多段落,她不但倒背如流,甚至都會唱了。

沒有任何體育鍛煉。穿成了一個“棉猴”上下班,單程一個小時,負重近五公斤地跺腳蹦跳,夠了。

公元一九七一年時的女子們互相見麵,“呀,你胖多了!”是很受歡迎的賀詞。沒聽說過“減肥”這個字眼。

她那時身高一米六三,體重五十公斤。

她,就是公元一九七一年時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