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從妙玉飲茶談起

《紅樓夢》裏的妙玉,有過一段關於飲水品茶的高論。她說,好茶衝飲,一杯為品,二杯為喝,三杯便為牛飲了——她那時的杯子,自然不是我們如今手中的茶缸,想象中好像應該是有點像閩南地方吃功夫茶的那種,酒盅似的。若以度量計,我們現在的普通茶杯,無論瓷質還是玻璃的,起碼是可以裝上妙玉女士一二十杯茶水的了。

妙玉飲水論很有欣賞價值,聽起來特別的風雅、高妙、貴族,或者說超凡脫俗,或日“嗲”。但若讓現在社會中的現代人付諸實踐,實在真有點難度,而且恐怕還有損於健康。

比如我罷,每天一大早起身,往往第一件事就是喝下大半杯白開水。倒不是因為渴——如果甫一起身就渴,那是有糖尿病的危險的——隻是為了健身。我以為一個入睡下之後,全身的肌體都處於休眠狀態,無論大腦、血液、經絡,都因這休眠而板結,而滯澀,待到蘇醒了過來,用一杯潔淨的水衝刷一下,激活一下,那肯定是必要而且有益的。若是依妙玉之論,一早隻抿一盅茶,嗲是夠嗲的,但要換我,連醒都醒不過來,倒頭便會再睡了過去的。

早餐之後,若是不必擠了公共汽車去上班,那就是我極為開心愜意的動筆寫作之時了。我會泡上一杯濃濃的茶,基本上是最最鍾愛的龍井,坐到我的電腦前,聞著那淡淡地從桌上飄逸過來的清香,開機,擊鍵,找出上次正寫著還未結尾的那地方,然後捧起我的偌大的茶杯,手心裏感受著那微微發燙的熱力,把那段剪斷了的思緒重新拾起。到我覺得我又可以駛上我的思考和我的情感的虛擬快道時,我手中的茶,大多已飲去過半。放下這杯,動起手指,我麵前的屏幕上跳躍出了一個個一串串的字句,我生命的意義,活靈靈地展現到了我的麵前。茶水在這種時候,簡直成了我生命之車上的潤滑劑。

一個半天我大約會飲去三四杯茶。上品龍井也就隻能泡上這麽三四杯吧,再多泡非但沒有了那種香醇,清水寡湯且不說,還會因為嫩芽不堪多次衝燙,熟化黃爛,生出一種鏽味來,中成藥一般。飲這樣的茶,才是牛飲呢,除非條件所限,無奈。要我看,若是實在焦渴,還不如暢飲大杯清水為好。

近年我很看重一種名為“高山雲峰”的茶。那是閩南地方一些山區農場的產品,據說是純自然的,無任何汙染。我去他們開設在上海的一些連鎖店裏坐飲,發現那些小姐們擺出來的茶道,竟很有點妙玉的意思:茶室布置得古樸典雅,茶具都精致小巧,茶友對麵相坐,麵前的小小茶盅又分有聞香的和飲用的兩種,在輕幽幽地播放著的絲竹之聲中,年輕清秀的小姐以纖纖素手淨壺、勺茶、衝水、燙杯,一道道地,生生給你營造出了一種寧靜脫俗的氣氛來。茶也香,聞著有山野之氣,飲著很耐品味,總的風格是粗曠,有點像台灣的洞頂烏龍。隻不過我們這些坐到茶室裏去的凡夫俗子,大多是邀朋喝友地去坐了談事的,沒有妙玉類的雅趣情致,一坐就是一個來鍾頭,茶盅雖小,喝得卻多,一盅一盅又一盅,豈止什麽三杯之數,真是牛得不能再牛的了!

一般說來,我在午後是不喝濃茶的。咖啡因吃不消。偶有應酬,泡上來的又是碧綠生青香氣四溢的好茶,敵不過**,喝了,晚間便成了烙餅,翻來複去地沒個安寧。悔極之中,就想自己真是妙玉所不屑的俗物,牛飲。為健身而有控製地喝的,常是花茶,純花的那種,最適合於我的,還隻是那種最普通的**茶,清熱、涼血、明目、敗火,口感也不錯。我是從不加糖的,加了糖就有點像咳嗽藥水了。

如此算來,我每天的飲水量,該是品茶高手妙玉君的數十倍之多——這豈但是“牛飲”,印度的大象也算得上了。但多年的實踐證明,我這牛飲或日象飲,於身體於工作似乎都還有利,那就不必因了妙玉的高妙而假作嬌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