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多餘

四十五歲後我們倆愈長愈像。眉毛都開始稀疏。後半截還時常會突兀出一兩根“壽眉”來。不知是誰學的誰,說話間都喜歡皺眉,於是眉間都豎起了兩道刀刻般的皺紋,似是在深思熟慮,似是作嚴峻狀,兒女們卻道是一麵孔苦相愁容。眼泡都浮腫,下眼瞼掛下很豐滿的肉蛋,他兩隻,我一雙。兩人都是“四眼”,晚間擱下筆脫了那老式黑框秀琅架眼鏡時,早晨鬧鍾響了要上班去,匆匆起床急急把眼鏡套上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致上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了。於是鏡子便是多餘。

友人送來一盆鮮活茂盛的茶花。綠葉一片片油亮挺刮,花蕾一粒粒含苞欲放。友人說這次送的可是名貴品種,上等次的,名號叫“白雪塔”,養過了年一開春就會爆出拳頭般大的潔白無瑕的重瓣花朵兒來。不禁雙雙神往。很小心地侍候了幾天。不久他便北上出差,不久我就南下赴會。不久兩人都不在上海,家中兒女雖放暑假卻以為“萬物生長靠太陽”,把那“白雪塔”生生地曬在三伏烈日之下。全家團聚了那花卻蔫了:十幾枚蓓蕾掉得一枚不剩且枝葉清一色變成焦黃色。友人聞訊而來,跌足而歎。我問道還能救活嗎?友人不語,以兩指齊根一掰,隻聽得“叭”地一聲,“白雪塔”很脆很脆地折斷了——原來早已成了柴爿。陽台上於是又多了一個空花盆,花盆空了自然成了多餘的。

卻並不是毫無雅趣。兩人都愛貓。後來終於覓得了一隻不很純種的波斯小貓。一家四口都喜歡得發狂。任它竄上跳下,把沙發布撕得稀爛;任它一屁股坐到稿紙上,並且把書桌上的筆們掃到地上;任它夜間硬擠到我倆之間,毛茸茸地貼著皮肉癢不可耐。什麽都可忍耐,但那貓尿貓屎之異臭卻實在熏人,直熏得飲食無心、坐立不安、頭昏眼花、文思堵塞。去看那專供波斯先生方便的煤灰盆,卻是千幹淨淨得很。於是一起循味而尋。拉開沙發,一灘;掀起床板,一堆。掃、揩、洗、噴點花露水,但那餘味仍繞梁三匝,久久不散。內行人教誨說,應該密切注視、時刻準備著,把有方便需要之跡象的貓先生及時地請到煤灰上去,經過十天半個月的如此引導,便可養成其良好習慣。他搖頭了。我亦畏難。十天裏他要校畢一本書稿;半個月裏我要完成剛開了個頭的中篇。於是隻好忍痛送走可愛的小波斯,因為它畢竟是多餘的。

前幾年不像這幾年,家具可以拆零買,我們的成套家具中配有一個梳妝台。很漂亮的梳妝台,緊挨著他的書桌。參考書放上去,複印資料放上去,校樣放上去,必複之來信放上去,層層疊疊,搖搖欲墜狀。據他說是很有次序的,要取什麽從哪裏取他能一矢中的。隻留一角不放這些,放藥,先是胃舒平、速效感冒等,後是膽道通血脂平之類,今年開始添人麝香保心丸和硝酸甘油。終於有一天,女兒要去參加一個什麽晚會了,站到了這個很正宗的梳妝台前來。偌大的鏡子有一半被擋住,美麗的連衣裙隻能映出一半。女兒歎道,這梳妝台嗬,真是多餘了!

多餘的東西真多,卻是因為我們的時間一點也不多餘了。兩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業,家庭是共同進行事業奮鬥的場所。偶有兩人相對默坐以心交談的片刻,我總會從他的眼睛裏讀到這麽一句話:你不是個稱職的主婦,但你對我來說,永遠也不多餘。我回報的雖是同一句話,他也從未說過:這是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