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金礦為辛勤的探掘者存在

日前參加一次與官員及企業家的聯歡會,主持人介紹到我,說道這是華東師大的教授、作家王曉玉。在場的人大多一頭霧水狀,向我應酬地點頭微笑。主持人大概怕怠慢了我,忙添加了一句道,看過電視劇《田教授家的28個保姆》嗎?她就是小說作者。反響立即巨大,都說看過看過,知道知道,啊原來你就是寫那小說的啊。熱烈的握手。一大圈的交換名片。有問哪裏可以買到這本書的,還有問下一部《田教授家的28個房客》什麽時候開播的。我在霎時間就擢升為眾所矚目的會議明星。

電視的傳媒力量真是強大。身為小說原作者,因了電視劇的改編而搭乘上了一趟熱線列車,在我也實在是始料不及的。

寫《田教授家的28個保姆》是在1996年。

因了十數年的改革開放,城鄉的界域日漸打通,不但主流勞動力市場吸納了眾多以男性為主的青壯農民,大批鄉間女子也源源不斷地進城,其中大部分擔當家政勞務,於是就形成了一個覆蓋麵極廣的“保姆”群體。愈來愈多的人有了聘用保姆的經曆。保姆成了都市人的一個熱門的話題。

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是,大多數的保姆都幹不長,或者換句話說,大多數的家庭,都曾替換過多個保姆。我的一位老友,職業畫家,是“文革”結束後較早引進保姆體製的一個,連著幾年,我每次去他家做客,都會見到一個新麵孔的保姆,兩三年裏走馬燈般起碼更換過十幾個。我曾經對這種頻繁更迭的現象表示過不解,私下裏以為是上海人過於精明且根深蒂固地鄙視從鄉下來的勞動人民之故,可是待到九十年代後,自己家也開始請人了保姆,有了第一線的生活經驗之後,方才明白事情並不如我所想的那麽簡單。

我們家的第一個保姆是個安徽籍的已婚女子,三十來歲了,是個文盲。她極為聰明,聲言正因為我是教師,才應聘人我家。在我家幹了三個多月,每每工餘就讓我擔當文化教員,到臨走競就讀完了三年級的小學語文課本,能馬馬虎虎地給鄉下的丈夫寫一封短信了。然後她就主動辭職,理由是要趕回家去參加秋收,但不久我卻從一位朋友那裏知道,她其實是從我家“跳槽”,到本市西南角的一片別墅式高級住宅區去,專事侍候一個從台灣歸來的老太太了。這是一個明曉“人往高處走”的道理、能逮住人生機遇的保姆。繼她之後來了一個保姆,沒於幾天就說不幹了,臨走時明明沒見她帶走什麽,過後卻發現少了好幾樣東西,其中還包括一台從境外捎來的“walkman”。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一位皮膚白皙、年輕貌美的初中畢業生,她明明已嫁了人生了子,卻跡象明顯地努力勾引我那位當時尚未婚娶的兒子,每每在我兒子下班歸家之際便拆散了腦後的馬尾辮,披開她的一頭烏黑長發,然後肆無忌憚地當了眾人的麵向我兒子拋媚眼,令我不勝恐懼地未等她有所成果就堅決辭退了她。基於這一教訓,我後來尋覓到了一個跟我差不多歲數的中年婦女,吃苦耐勞得很,但卻因為性格上實在過於強悍,跟我懦弱的老母親合不來,又隻好忍痛割愛了。如此等等,真是不一而足。

聽來的故事更為生動:某東家某日回家,在信箱裏發現了一張因字跡潦草難以辨認而從郵局退回的包裹單,上麵的收件人是家中保姆的鄉親,而包裹裏的東西則全是自己家裏的衣物。打開衣櫥清點,方才醒悟了這張包裹單已並非是保姆寄出的第一張,前幾張想必因為字跡明晰而已順利抵達,因此自己在無意中已成了經常支援貧困山區的好心人。我還曾親耳聽到某老板家裏的太太跟我說,由於深知自己丈夫的花心,所以她找保姆第一原則是“以醜為上”。報上也曾讀到過這樣的新聞:某花甲之年的退休老者,愛上了正值妙齡的保姆,兩人喜結了連理,婚宴卻遭兒女們聯手攻擊;某樸實能幹的保姆與東家的兒子真心相愛,卻被拚死反對的老人們活活拆散。最有趣的一個故事是,一位著名的兒童文學家,因為作品的暢銷而名利雙收,引發了家中保姆的歆羨及積極參與創作的熱情,於是,當這位作家嗅到飯菜焦糊之味而高呼保姆時,聽到的回答則是:“我還有一個結尾!寫好了就來!”

切實的鮮活的現實生活,給我提供了豐厚的創作素材,並且引起了我對當下社會之保姆現象的深層思考。保姆作為一種生活的狀態,一種生存的方式,古已有之,但是時代發展到了今天,在我們這塊提倡“勞動無上光榮,工作不分貴賤”道德信條的社會主義的土地上,在改革開放已經進行了十餘年、強調“人的尊嚴”的現代意識日漸深入人心的當代,在現代化進程正不斷加速的大都市裏,新一代的保姆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群體?她們還能算作是過去意義上的“傭人”嗎?她們對自身價值的定位與都市人對她們的傳統要求是一致的還是已經有了差異甚至逆反?她們從鄉村走入城市的根本目的是為了什麽?她們是不是已經形成了一些帶有時代特征的總體性格,而且這總體性格是不是還烙下了我們的民族的地域的印記?她們為城市裏的居民除了帶來了勞動力,還帶來了什麽?她們與都市人之間更多的是衝突還是融合?是她們改變了都市還是都市改變了她們……在思索了這麽多的問題之後,我發現,保姆這個群體,完全可以作為我描述當下社會最活躍的那部分肌體的切入點!

於是我寫下了《田教授家的28個保姆》。

《田教授家的28個保姆》發表後,常有人問我,你為什麽選用了“28”這個數字,是不是有什麽深刻含意在裏麵?我的回答是:沒有任何含意,僅隻是作為一部中篇小說,用18個保姆太少了些,用38個又過於冗雜,28個寫下來,正好。那麽為什麽不寫26個,或者27個、29個呢?這問題就讓我難以回答了。我若真寫了26個,或是27個,問題也一樣會有:請問你為什麽選用了“26”(或者是27)這個數字?是不是有什麽深意在內?

從創作構思的角度而言,以數量詞人題,關鍵在於我采用了一個開放型的、在戲劇文學中被稱之為“人像展覽式”的結構。這樣的結構,一般說來,隻需要以蜻蜓點水的方式,將眾多的人像一一展示,在故事情節上即便比較鬆散,同樣也能將作者的主旨借托於一連串的圖像充分地表達出來。曹禺的《日出》和老舍的《茶館》,在場景組合上,用的就是這種人像展覽式。當然,作品采用哪一種結構,並不是隨意拍個腦袋就能想出來,或者故意要變個花樣而做出來的。結構作為一種組合的形式,應該為內容表達的需要服務。我動手寫保姆這個群體,意在通過展現她們的眾生相而折射出現代都市的當下狀況,采用一個開放式的結構就可以獲得相對開闊的地域,讓我的內容表達得更加舒展自由。“28個”式的結構,就是這麽確定的。

小說麵世不久,有多位文評家注意到了我這篇無論在選材還是在風格上都與我以往作品有很大不同的小說,但他們的評論,大多還是集中在那“28個保姆”上,議論的重點,都是作家王曉玉如何通過展示保姆群體折射出自己對當下都市的看法。應該說,這些評論家的眼光還是挺準確的,他們所下的判斷,正是我創作此小說的最初主旨。但有一位名叫楊家勇的先生,竟然比所有的人都更為深入一層地挖掘出了我使用“田教授”這個串線人物的深意。他的那篇題名為《世俗展覽中的深層內蘊》評論中,有這樣一段話: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名臨近退休的教授。他在好不容易有了尋覓挑選保姆的實力和勇氣之後,卻陷入了一次又一次的尷尬之中……在作者的一筆又一筆的濃墨重彩之下,我們麵前凸現出的決非是那走馬燈般出現的二三十個保姆,而恰恰是這一個似乎未著一筆的田教授。”

因此,這位文評家作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這篇小說提供的閱讀過程十分順暢,但給讀者思索的空間卻寬而深:表層是一個又一個的人像展覽,深層展示的卻是知識分子在當今商品社會中的尷尬處境。”

應該說,我十二萬分地感謝這位別具慧眼的論者:他將他的目光投向了我筆下這位善良卻迂腐、睿智卻木訥、縱有一肚子的學問卻不領世麵的、不識時務的、在現實生活中極富代表性的“田教授”,而這個人物,的確是我基於從教三十年的生活積累而終於刻意讓他生成於我的筆端的一個文學典型!

我還要十二萬分地感謝來自於祖國寶島的表演藝術家李立群先生。他在電視劇中出演的田教授,在神韻上簡直是惟妙惟肖地傳達出了我對這個人物的理解和寫作時的深層用意。這“神韻”若是要用最簡潔的語言來表達,那就是楊家勇先生在文評中多次使用過的兩個字——“尷尬”。作為一個資深的表演行家,李立群將田教授尷尬的生存處境通過他的表情、形體動作、乃至於讀白時的語音語調,出神入化地傳遞給了每一個觀眾。因了他的出色的表演,這個“田教授”,競就成了數十集電視劇中最豐滿也最有特點、最具光彩也最讓人難忘的人物形象。

生活的富礦是挖掘不盡的。

《田教授家的28個保姆》發表後不久,多年相知的編輯再次向我約稿,我跟她說,要不要一個《保姆》的姐妹篇?她說,報個題名上來。我於是就說出了《田教授家的28個房客》。她一聽就大笑著道,好啊,都市裏的房屋租賃業正掀起熱潮呢,你又抓著一個社會熱點了,寫吧!有了這樣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首肯,我隻用了幾個晚上的時間,就把我醞釀許久的“28個房客”們化成了文字。

觸發我注意到現代都市的“租房族”,是有一次我去乘坐地鐵時,遇到了一大群專事分發“征租”或“租賃”廣告的人們。他們一字排開,站在地鐵口,個個手中捧著一大疊廣告紙,努力地塞給匆匆出入地鐵站的行人。我隻是出於好奇,從一個婦女手中接過了一張,殊料他們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擁了過來,一份份地往我手裏塞,待我突出重圍時,懷抱中竟就有了印得密密麻麻的七八張紙片!“一房一廳,豪華裝修……”、“急征空房……”、“兩室戶,全配……”,讀著這些在格式上幾乎是千篇一律的廣告,我的眼前卻閃現出了飛速發展著的大都市中租房居住著的一個又一個房客的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單身的,拉家帶口的,本地的,外地的,甚至來自於異域的,大學生,打工仔,白領,陪酒小姐……嗬,這就是現代的都市,這就是都市裏的眾生相!就像當初我從保姆們的故事中獲得了構思的靈感一樣,我從這一疊不由分說地塞入懷中的廣告紙上,也獲取了下一組“28個”的信息,還有創作的衝動!

《田教授家的28個房客》發表後不過半年餘,就有數家電視製作單位意欲將它改編成電視劇了。有意思的是,雖然最後確定投拍的“中路影視公司”並不是先前製作《田教授家的28個保姆》的那家單位,但擔任出演“田教授”的,還是那位已經因為“田教授”而大大張揚了他在大陸的知名度的李立群。在《田教授家的28個房客》裏,他的表演一如既往地出色。

生活會饋贈給我們不竭的活水,這是我在創作兩篇《田教授家的28個……》過程中的最深切的體會。當然,如果要說一句有點自傲的話,那麽,我要說的就是:金礦隻為辛勤的勘探並墾掘者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