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正宮娘娘(2)

九 我二姨,我爸

公元一九三七年淞滬抗日戰爭打響之前,我爸的振華廠進入了輝煌巔峰時期。全福路西向的半條街都姓了宣,北頭接上近“西園”的文家大院,南頭幾乎連接了近石路口的鴨蛋橋,一踏上全福路的彈格路便可聽見振華廠內的機器轟鳴。機器轟鳴並不是因為彈毛機的老化,那架舊機器早就轉讓給幾十裏外唯亭鎮上的一家小作坊了。那作坊用這架震天動地的機器為我爸的振華廠作羊毛原料的第一道加工:彈鬆了彈淨了的可以紡線用的精細羊毛運到振華,篩選後落到了地上的羊毛灰則是上好的肥料,就地賣給附近的農戶。振華廠則另添了兩台彈毛機,三十多輛紡線機,十部織毯機,清一色由電啟動由人操作的機械化設備。除了因染色技術我爸總覺得沒把握所以仍由城裏一家大染坊承包之外,當年我二姨所設想的生產流水一條龍已基本形成了。

一條龍的形成,至少一半功勞該歸我二姨。我二姨她爸先小中風後大中風癱瘓到了**。按當時的人情世故久病無孝子樹倒猢猻散文家的勢頭該是一落千丈了。但文二小姐挺身而出撐住了門麵硬是使文家虎威不倒了許多年。她並不為了繼承點遺產而盼著她爸早點死,她反而很盡孝心地專門從城裏雇了個看護來照看她爸,同時指定忠心耿耿的沈姓老媽子專門服侍文老頭子的翻身擦背轉身換姿勢,使文老頭子癱了許多年也不生褥瘡。沒有褥瘡,這種癱子的命可以吊很久,我二姨明白。我二姨不想讓她爸快死。她爸一旦死了,一個大姐兩個弟弟就要來瓜分文家大院。一隻瓜再大,分成了幾瓣還能有多少?我二姨的念佛的娘早幾年就升了西天佛國了,我二姨知道老頭子這棵樹不能倒。把老頭子的命保住之後,我二姨仗著就近方便人頭相熟手腳麻利經驗豐富而接管了文家一應事務,不久把一個喜歡讀書的弟弟送到上海去讀大學,再把另一個弟弟安到振華廠做賬房,家裏馬上就是她一個人說了算。我二姨因對她爸之仁至義盡而成了遠近聞名的孝女,實質上則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吞並了名分上依然屬於文老頭子的財產。她毅然關閉了那家雜貨鋪,並且將她爸的多年積蓄源源不斷地投人了宣家的事業。本來那總是半死不活脫不了手工作坊窮酸氣的振華,不多久就先翻建後擴展了廠房繼而又更新了設備增加了工人,愈來愈像模像樣了。

我二姨什麽都要強,就是肚皮不大爭氣,十五桌酒席上喊了多少“棗參”、“棗子”都沒用。按我爸的說法,她太愛吃陸稿薦的乳腐酥肉了,所以像那種蛋包讓油包住了下不出蛋了的母雞一樣光隻長了自身的膘。我爸的話似乎有點科學道理,因為那一年我二姨患了痢疾一天拉一二十次,死去活來地好不容易掙紮過來掉了二十幾斤肉,而第二個月她就懷上了我的二姐。二姐是公元一九三六年年頭上出生的,當年年末我二姨居然又生下了我三姐。到淞滬戰爭爆發,日本人從上海往北殺來炸彈幾乎炸平了閶門內外時,她卻又生下了我四姐。炮火連天之中,磚木結構而又堆滿了羊毛成品半成品的振華廠被燒成了一片灰燼。虧得我二姨拖著個還沒出月子的身子鎮定指揮,在大火還沒燒起時就扒掉了連接著文家大院的三間廠房,在廠房區與住宅區之間形成了一大段間隔距離,才算是保住了全家的棲身之處。隻是我二姨他爸當年的“文爺”受這場戰火的驚嚇迸發了腦溢血,還不等牆倒屋塌的振華廠煙焰散盡就斷了氣。

我爸差一點到滬寧線上去臥軌。他在餘煙嫋嫋的振華門口從北走到南,從南走到北,總覺得耳邊還響著機器的轟鳴聲,而且隱隱約約地好像還看見一車車的羊毛運進去,一捆捆的毛線一卷卷的地毯在運出來,而其實那隻是廠裏工人們在自發地清理瓦礫,想盡量找出些以後可用以開工的設備物件來。我爸被我二姨拽回文家大院時反反複複地嘀咕著:“我應該遷的,應該遷的……”讓我二姨聽了好不受用。這是因為,淞滬戰事尚在醞釀時,上海地方的羊毛業同行就組織了一個“遷廠委員會”,據說南京的中央政府也是批準了的,動員行業內大小廠家盡快遷移,方向是武漢、重慶、或者昆明。我爸曾熱烈響應過。這不光是因為我爸畢竟讀過高小,明了不當亡國奴不以國產為敵產的道理,當然也還是為了保住自己這苦心經營了許多年剛剛發達起來的產業。可是我二姨卻堅決拖住了他的後腿。我二姨說儂看看我肚皮罷,我能走到哪裏去?儂看看那剛剛會跑的寶寶和剛剛會走的貝貝罷,儂把她們怎麽辦?我爸說真要走還能走不了?人家不是都已經遷走了嗎?實在不行我先遷了廠,在武漢安頓好了再來接你們好不好?我二姨瞪起了眼便作河東獅吼,儂想走儂一個人走去休想遷這個廠!這個廠並不完全姓宣還有一大半姓文呢!武漢那個地方人人都知道是火爐熱得要死呢!我就是要死也死在這姑蘇城裏!爭爭吵吵地拖過了遷廠的大好時機,不久我二姨便坐了月子生下她的第三個千金。到那時上海方麵已經是打得炸得血流成河,蘇州河上都有屍體漂過來了,我爸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二姨心知自己一個婦道人家終究還是頭發長見識短,在生死存亡關頭拉著丈夫錯走了一步棋。她又悔又怕,寸步不離我爸,怕他真的尋了短見。某一日乘我爸望著三個統統都帶鷹鉤鼻的嬌小女兒臉露笑意,就很是時機地向我爸交了底:

“我跟儂講,我這幾年藏了不少私房錢。再開一個振華廠我不敢說,可是隻要儂肯馬虎點,等時局太平點了索性賣掉一半地基開個小一點的廠家,紡線生活仍舊像前幾年一樣放出去做,我這點錢還是夠用的……”

說著說著她便開箱倒櫃,翻出一個裝滿了黃黃白白金銀首飾的小小梳妝盒來給我爸看。那裏麵有一枚不小的鑽戒,是當年她用全福路上百多戶人家參加她婚宴之賀禮買下的。我爸盡管知道這麽點女人的家當絕對化不成戰前偌大的振華,但畢竟還是得了鼓舞,受了撫慰,尋死的念頭總算散滅了。

十 我爺爺,我大娘

在安徽老家的我爺爺、我大娘、我大姐大哥,在那一年裏差一點盡數葬身火海。

我不知道那侵華日本的首腦特別是皖北地區的作戰頭目是否知道乾隆皇帝關於“窮山惡水,潑婦刁民”的禦批。我估計他們讀過。要不然他們不會在占領了我老家那片地方之後,對放火和殺人特別地興趣盎然。山水惡窮,無可搶掠,於是便動了放一把火燒個幹淨的念頭;婦民潑刁,實指不易馴服,那麽留著不如殺掉省心省事。我曾很細致地通讀過我老家的縣誌,做了不少卡片,據我所知,抗戰爆發的頭兩年裏,我老家所在縣內,被日軍殘殺的人竟有九千之眾,而當時全縣人口總數也僅隻三萬!至於被焚毀的民房,更是不計其數了。

日軍衝進宣家村時,我爺爺和我大娘已經一人背一個我大姐一人抱一個我大哥望風而逃了。官兵都是不戰自退,鄉民百姓何必以身殉國?宣家村人逃得一個不剩。日軍一把火把整個村莊燒個精光。熊熊大火燃起時,日軍還不馬上撤走,興致勃勃地觀賞了許久火景,一直見到火苗從村裏蔓延到了村外,從平地蔓延到了山坡,眼看著那一片片剛剛黃熟了尚未開鐮收割的麥田,連帶了青草夾帶了大樹小樹紅起來焦黑下去,一隊兵士方才盡興地班師回朝。

很不幸地宣家村大部分村民都正藏身在遠遠近近的麥田裏和小樹林裏。這一年的麥子長勢特別好,稈兒高穗兒粗行行嶄嶄齊排得密密麻麻。我的鄉親們一個個像蚯蚓般把身子貼在地皮上麥稈之間恨不能也鑽進土中。火燃起來了。許多人就這麽活活燒死了。有幾個人熬不住那燒烤跳起身想衝出火海,讓幾個正觀賞火景的鬼子兵作了練瞄準的槍靶子。趴在地下的人不得不強忍著直到被燒死或者也跳起來被打死。鬼子隊伍開拔之後,保住了命的鄉親已不足半數。

我爺爺在這生死存亡關頭,充分顯現了男子漢的英勇氣概和宣氏家族的高智商。他眼看火苗躥向一家四口隱身的麥田,當即想起了不遠處的一個小小水塘。水塘裏的水雖然早已曬幹,但畢竟光禿禿空****的內無可燃之物。我爺爺當機立斷,令我大娘一手抱我大哥,一手拖我大姐,盡量佝僂身子,向那水塘轉移,而他自己,則脫下了身上的布褂子,很故意地挺立起身子而且還揮舞那布衫,從另一個方向略繞點彎子但也是向水塘迂回撲去。他的布褂子吸引了槍彈。他個子不高那子彈嗖嗖地貼著他頭頂飛過去了好幾顆。估摸著那邊母子三個已到達目的地了,他才假裝被子彈擊中了毫不猶豫地向已經著了火的麥地撲倒下去。那邊的射擊也便停止了,槍聲一停他就連滾帶跑地躍人了那幹巴水塘。他跌在我大娘身上,發現有一顆緊跟著追過來的槍彈打中了他的腿肚子。他從此成了瘸子。

我至今不明白我爺爺他老人家是怎麽與我大娘相伴著,熬過那長長的八年抗戰期的。宣家村燒成一片灰燼,絕大部分鄉民背井離鄉外出乞討,有許多就此客死異地絕了門戶。而我爺爺,從那水塘爬上來後重又率領一家老小殺回隻剩斷牆殘垣的老家,紮根那老窩一天不離。在這度日如年的日子裏,我爸沒有接濟過他們一文大錢!

中部

十一 我爸,我二姨

日本人的炸彈把振華廠燒得一幹二淨。我爸堂堂一個振華宣老板在刹那間就成了寄人籬下的文家倒插門女婿。幾天裏他就學會了抽煙喝酒,而煙錢酒錢都要向我二姨去伸手要,因為他已一文不名。他變得沉默寡言,人一天天瘦下去,輪廓分明的臉上原來漆黑的眼睛顯得灰白而黯淡,那鷹鉤鼻子的尖鉤簡直可以掛上物件。某一日他無所事事地沿著全福路走,從北到南過了鴨蛋橋,在橋頭遇上了一個日本兵。按當時的規定他應該欠身讓路甚至彎腰鞠躬,我爸他卻視而不見直直地衝撞過去。那鬼子兵踉蹌了一下“嗖”地拔出了腰刀。幸而路旁有個全福路上的老鄰居,一見這架勢慌忙湊上去點頭哈腰滿麵賠笑,指著直立著的我爸一迭聲地解釋:

“傻了傻了的,太君的明白?小小的瘋了的,瘋了的……”

那時節不能講“病了病了”的。蘇州城裏正因戰亂時死人太多而流行各種疫病,日本人統稱之為“瘟疫”,見到傳染病人是要斬草除根的。那鄰居很精明。

我二姨暗暗擔心我爸真會瘋。她除了用她的私房錢寬慰我爸之外,還千方百計地把我爸圈在家裏,因為她發現我爸隻有在我二姐三姐繞住了他,我四姐咯咯笑著對他傻樂時,那發呆的眼神才會變清了變亮了變柔和了,而且那嘴邊還會露出笑意。我二姨不大肯放我爸出門的更重要原因是她知道我爸一踏上那全福路,就會在當年振華廠的廠址上來回地走,就像那關在獅子林的動物籠子裏的狼似的,有時候則會坐在某一塊燒焦了的廠房水泥柱上發呆,天黑了也不知道回來。我二姨當時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地盡量把我爸管住在家裏以防他真的神經大發。我爸於是非但沒了工廠沒了資產而且還沒了自由。泥菩薩自身難保,他哪裏還顧得上北邊鄉下的妻兒老小——更何況他自從我大哥降生之後便已以蒙辱後的報複之心埋葬了他對太上皇和正宮娘娘的責任心。

我爸恢複自由,是在我二姨的大姐夫到文家大院來做客之後。要說起來,這位大姐夫的自由,也還是仗了我爸當年跑了一趟上海的淞滬警備司令部才恢複的。他還在當記者。他那張報紙在上海的租界地段,還沒“淪陷”,上麵還能登登反日的文章。他到蘇州,是來收集關於日軍進攻蘇、錫一帶時中方實業界蒙受多少損失的資料的。進文家大院坐了不久,他就借故把我二姨拉到了一間偏屋,毫不客氣地教訓起這個自作聰明的小姨子來:

“你是不是打算活活地把你老公關出神經病來?你以為你的文家大院是日本人的戰俘營或者上海警備司令部的牢監呀……”

我二姨大叫冤枉:“我供伊吃供伊穿一樣也不虧待伊呀!我已經托人到伊的老家去把伊的大女兒接出來了!我自己三個女兒都養不過來還好心好意看在伊麵子上再去接那個鄉下小娘出來,我有啥對不起伊呀?”

上海的大記者嗤之以鼻:“二阿姨你就別在我這裏五攪八攪了!你接啥人出來我才不管你動什麽心思呢!你這個人正像你阿姐講的:小事體上可以聰明透頂,一樣樣做得溜光水滑,大事體上恐怕就要眼光短心思窄弄出大紕漏來!你要搞搞清爽,你們家這位宣誌高不是你關在籠子裏養大的雞鴨狗貓,人家是十四歲就離了爺娘一心要闖**江湖做些事業的宣老板!你要存心做個好老婆賢內助,快快把你手頭幾個活泛錢放給他,讓他為他的振華廠怎樣起死回生重整旗鼓動動腦筋動動手腳!我不是嚇你,你要再這麽把他關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載,或者可以送瘋人院,或者就可以送西山殯儀館了!”

扔下我二姨在偏屋裏發呆,這位畢竟長年在十裏洋場混飯吃的上海記者又去開導我爸:

“從頭開始,兄弟!房基不是還是你的嗎?賣掉點,先搞個小作坊嘛!原料來源統統被封死了?你也真是死腦筋,怎不朝上海租界地段走走?不要看看是塊孤島,比戰前還要繁榮呢!有沒有羊毛我不太清楚,反正從大馬路到六馬路一大片地方多少個酒肆茶樓,買進賣出多樣貨色的掮客,比蒼蠅還多!你就不要死守著以往進貨出貨一人一手抓到底的老一套了,去跑跑,去開開眼界……”

幾句點撥便在我爸麵前啟開了一道門縫,心中一片廢墟上死灰重又複燃。我二姨也很明智地接受了她大姐夫的忠告,沒過幾天便中止對我爸的軟禁,吩咐自己的當過振華賬房的二弟去買了往上海的火車票,讓我爸登上了征程。

時在一九四〇年春。

十二 我爸,我媽

我爸和我媽相遇相識的故事,說起來既很浪漫驚險又很落俗套。

我爸並非第一次跑上海。兩年多前他為了振華廠產品銷路問題曾多次來回於蘇滬之間。但振華廠即使在巔峰期也敵不過大廠,因為設備資金和技術力量有限,生產的毛毯都屬中下檔次,而上海這個地方,有一種畸形的消費現象,愈是高檔的價貴的外形豪華卻未必實用的東西,愈賣得動;愈是一般化平民化經濟實惠的貨色愈容易積壓滯銷,所以振華產品總是打不進上海市場。我爸跑了幾次終於灰了心,轉而往內地中小城市謀出路,而且對上海這片富有冒險性的土地多少產生了一點畏懼之心。如今是除此“孤島”別無他路可走了,才抖擻了精神再來一試,逼上梁山而已。

我爸此行不同過去,不是為了銷貨,而是為了找原料,所以不再走商店商場批發部的熟門熟路,而是依了他大姐夫的指點,專找那些集中了買空賣空的掮客的茶樓酒肆。憑著他的經驗和精明,他終於把行情摸清了:原來上海這個不產羊毛的“不毛之地”,竟是全國最大的羊毛交易場所!隻要擁有資金實力,別說是國內新疆青海的優質羊毛,便是國外西班牙的美利奴毛,澳大利亞的澳毛,也都可以應有盡有。上海幾家令我爸望塵莫及的大毛紡廠,都是足不出戶靠著本市交易直接從港口從車站甚至從機場提取原料的,哪像他這個振華廠,還得由他宣老板赤膊上陣千裏迢迢地南來北往,到羊毛產地去一擔擔一包包地看了貨,定了價,收購了,托運了,一直到卸車時還得搭上一手扛上一包地才算了事!

我爸真是大開了眼界。他雖然對那些嗡嗡營營地聚於茶樓上一手進一手出隻靠一張嘴皮就可以買空賣空賺一大筆傭金的掮客很不習慣,很厭恨,一時裏也下不了決心談成哪筆交易,付出在他算來實在昂貴的“轉手費”,但他心中有了底。他可真沒料到在一場大戰之後在這麽多中國人都做了亡國奴的華東大城市中央,居然還有這麽一塊福地。信心和希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他在大馬路上的“一樂天”和四馬路上的“青蓮閣”裏流連忘返。他精確地掌握了這兩大茶樓的掮客活動的日程表。他知道在“一樂天”,上午十時至十二時是羊毛掮客最活躍的時間,不到這段時間的上午屬於五金業,過了這段時間便湧來了大批搞絲綢棉紡業的了。他趕了“一樂天”的場子後,可於天蟾舞台一側的“德清池”浴室泡一泡,叫一屜小籠包子,躺一個午覺,然後奔赴四馬路會賓樓旁邊的“青蓮閣”去,那裏的羊毛掮客們必在兩點鍾後聚齊。一隻角子一杯茶,我爸盡興地坐二三個鍾頭,滿耳朵灌滿了這羊毛那羊毛這個價那個價的行情,那被戰爭焚毀十年心血所造成的精神創傷,幾天裏便得到了平複。

他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熱情。剛到上海時,他馬馬虎虎地穿了他老丈人的一件長衫,底下是一條皺巴巴的西裝褲,不倫不類的。腳踏上上海土地後,接二連三地遭到莫名其妙的白眼和叱責,立即體會到了大上海以衣取人隻認衣帽不認人的勢利,第二天就去我二姨她大姐家借了大姐夫一套雖不新但還穿得出去的西裝,作為外出活動的行頭。大姐夫也是高個子大塊頭,那身西裝是深藏青色帶隱條的,一上了我爸的身賽似為我爸定做的。二姨她大姐雖然不過是個家庭婦女倒也比我二姨大方些,當即拍一拍手就說送你了妹夫,還是你合身!同時又立逼我爸脫下布底鞋換上了大姐夫的一雙汽車胎底牛皮鞋。我爸西裝革履地在十裏洋場的中心地段跑了幾天,竟很快就得了熏陶:某一天中午在“德清池”裏順帶著把亂七八糟的頭發也理了吹了風梳成當時上海灘很流行的三七開,並且很快養成了天天早上用雙箭牌刀片刮清臉皮的習慣。

摸清了上海租界地麵羊毛業行情後,我爸決定返回蘇州。他估算著這兩天裏安徽老家的我大姐應該讓便人捎出來了。這是他那顆對老家幾乎完全冷了硬了的心中唯一殘留的軟而熱的地方。雖然隻與這小丫頭相處過一個半天一個晚上,但她那圓溜溜的黑眼睛和嵌在圓臉正中那枚有趣的小鷹鉤鼻子,深深地烙進了我爸的心裏。我爸心裏很明白,這千真萬確是自己的種,是正宗的正宮娘娘的長公主。我爸而且就憑這麽一次印象,就在心裏肯定了這個閨女比那老二老三老四都俊都聰明。我爸怕我那胸襟狹窄嘴尖心狠的二姨虧待了這閨女。我爸急急買了第二天清早開往蘇州的頭班車。

明天一早要走了。明天出了蘇州車站大門就要向頭戴鋼盔的鬼子行鞠躬禮了。踏進文家大院就要準備著向我二姨報賬了。我二姨心算,我二姨的兄弟撥算盤,財務賬實際上同時也是行動賬。我爸心裏感到一陣陣發悶。他從“青蓮閣”走出後還不想回江西路沙市口的棧房,拐了個彎徑直向天蟾舞台走去。一個不知從哪裏來的草台班子在演出淮劇《漢宮怨》,我爸前幾天就看見幾人高的大廣告了,隻是因為忙而沒心思坐進去。今晚他下決心破費。

那如泣如訴的《漢宮怨》讓我爸聽得如癡如醉。唱腔念白都帶他的鄉味鄉情,令他幾次酸了鼻子熱了眼眶。我爸不無感慨地暗忖,自己骨子裏依然還是淮北地方的宣家村人哪!

散了場出了戲院大門聞到了一陣陣烤餅香蔥花香奶油香,我爸發現一肚子的晚飯早化為剛才三個多鍾頭的唏噓感歎了。放眼望去,整條雲南路上往北通向大馬路往南插向五馬路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布滿了各式各樣的吃食攤,煤油燈電石燈霓虹燈加上柴火煤火熊熊地紅彤彤地比白天還熱鬧。饑腸轆轆的我爸頓時更形象真切地體會到了“夜上海”的好處妙處,也明白了大上海畢竟不同於小蘇州更不同於宣家村——在蘇州閶門外即便是石路口,天一黑店就上門板除非是賊才樂意當夜遊神,而安徽老家則是雞歸窩鳥回巢人吃了晚飯就上床的。

品出了城鄉差別之根本點的我爸,精神抖擻地決定也吃一頓宵夜。他逆著自己住宿地的方向往南走去。若是往北走,他必得經過那四馬路,他嫌煩。四馬路上“野雞”成堆,全市聞名的婊子窩“會樂裏”就在天蟾舞台斜對麵,我爸不想讓那些不幹不淨的娘兒們拉拉扯扯地弄髒了他大姐夫給他的薄花呢西裝。他向五馬路走去。他記得那邊有幾家清真館子,專供麵食,對自己胃口。老家的兩畝地隻長麥子和玉米,我爸到老也覺得大米飯沒饃饃麵條香。

他要了一大碗蔥油拌麵,美美地劃拉下肚,感覺到自己也是會過夜生活的上海人了。

他從五馬路往東走向宿地時,已近子夜。農村出身的人方向感特別強,這片地方他已很熟了。他知道怎麽穿小街走弄堂可以就近些。他跨著大步,皮鞋後跟的釘子敲得彈格路喀喀直響。

雖然是鬧市中心,但小街小巷還是夜深入靜了。我爸穿過了四馬路橫過了三馬路眼看快到二馬路沙市口了,忽然聽到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緊接著是一聲被捂住了嘴巴從齒縫裏硬擠出來的驚叫聲,是個女人的聲音。這明擺著是有哪個女人半夜三更裏遇著歹徒了。我爸刹住了腳步。他定睛往那傳出聲音的弄堂口看去,看見有兩個人捏著什麽亮閃閃的東西一左一右正逼住了一個身子很高但細溜溜一副弱不禁風相的年輕小夥子。那小夥子在忙著往口袋裏掏,往手上擼,掏出來擼下來的東西一件件地往那兩個入手裏遞。弄堂深處,卻又傳來一聲壓抑但淒慘的呼叫,還是那女人的。我爸往前邁了幾步。這就是我爸身為淮北漢子不領上海市麵的具體表現了。久在上海城混世界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決不會邁出這幾步。避開都來不及,還往上湊哪?上海灘上紅幫青幫綠幫的每天都有殺人越貨綁票,這幾年裏更是中統軍統汪偽老蔣再加共產黨地搞不清楚,租界外麵是日本人租界裏麵是英美法國人,中國人在自己的上海地麵上早就成了末等人,何苦來去招惹是非多管閑事?所以那一條弄堂裏裏外外雖然都可以聽到一聲又一聲的呼救聲,卻居然沒有一個窗亮起燈光沒有一個人出來相幫,更不要指望橫空出世來個救苦救難的菩薩或者英雄了。

也是天數,我爸恰於此時走到了這條弄堂口。我爸而且又雖然會過“夜生活”卻尚未修煉成真正的上海人。我爸還遺傳了我奶奶的強健筋骨鷹鉤鼻子倔強性格再加上剛剛很飽地吃下了一碗蔥油拌麵。他居然朝那兩個歹徒一個受害者很響亮地吼了一句:

“幹什麽你們?”

我爸是男中音。寬闊的胸膛共鳴音很足。一身西裝配了他那魁梧的身材氣派不是一點點。他操的是一口皖北話——他到老也沒改過這口音,對蘇南方言的掌握始終停留在能聽不能說的水平。皖北話在上海人聽來便是北方官腔了。很少有上海人能分辨出皖、魯、豫、冀甚至秦晉之間的語言差異來。我爸這一聲吼顯然使兩個歹徒產生了誤解,他們一定是誤將我爸當成是某一路裏的兵或官了,而且在昏暗的路燈下我爸的總體形象又實在很具有威懾力。上海灘上的流氓亦具有欺軟怕硬的鮮明特征,那兩個歹徒隻猶豫了兩秒鍾便衝弄內喊了一聲不知什麽暗號,扔下他們的戰利品——那個瘦高個小夥子——刹那間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我爸沒料到勝利得來如此容易,義膽俠腸倍增。他一個箭步衝到還在發愣的小夥子麵前,那意思是要幫著小夥子到弄內一起去對付殘留的歹徒,解救那另一個顯然是他的女伴的受害人。豈料那小夥子竟像觸電一般跳到了另一邊,不帶任何猶豫拔腿就跑,一閃就沒了人影,比那兩個歹徒速度還快。我爸好不氣恨,衝他逃走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轉身便更加果斷地衝進了弄堂。

那弄堂很窄。我爸衝進去在明處,裏麵那個已經得到報警的家夥在暗處。我爸被那家夥一個掃堂腿便掃到了地下。他剛爬起來還沒站穩,臉上又重重地挨了一拳,差點跌進弄堂進口處的垃圾桶裏。我爸空有一個大身架,從未練過武術或者氣功。他是生意人,開廠的不是開槍的。他不經打。他暈頭轉向地把身子靠到了垃圾桶旁的很髒的水泥牆上,於是就在很窄的弄堂口為那很有幾下功夫的歹徒讓了一條路。那歹徒雖在拳腳上得了便宜但還是不敢戀戰,見有了路又何必不快快脫身,一晃身子便逸走。隻留下我爸倚在牆上很狼狽地抹自己的鼻血。

弄內蜷成一團剛被撕破了衣衫總算還沒遭害的,便是我媽。

我媽那年剛滿十九歲。

十三 我大姐,我二姨

我爸我二姨托一個便人把我大姐從鄉下捎出來,這個人其實是我爸為即將重建振華廠而準備著的一個雇工。要論起輩分來,他還是我爸的堂叔,我應該喊他叔公的。我叔公是個半聾啞人,沒人肯嫁他,所以他們那一房裏到了他就斷了弦。他雖然聽不明白說不明白,但特別地心靈手巧,擅長木工。任何木器隻要讓他看過實樣,他就能絲毫不差地仿造出來,甚至做得更精巧更實用些。他有一年受縣裏一個財主雇用,隨了那財主到蘇南一帶來過,曾在我二姨的文家大院偏屋住過幾天。本來我二姨嫌他鄉巴佬髒而木呆隻答應讓他宿一夜,沒想到一夜間他把偏屋裏扔著的破木盆散架腳桶連帶一個像搖舢板一樣的小床統統修好箍好了。我二姨馬上變了臉,很熱情地留住了他,結果我叔公把文家大院的所有木器家什全收拾了一遍,而且還連帶著把振華廠不動了的十幾輛舊紡線車也弄得轉動了起來。我叔公回家鄉後我二姨常惦念他,惦念的時候總是什麽東西壞了。我爸雖不那麽太實用主義,但心中也存留下了這麽一個能工巧匠,到後來打算在廢墟堆上重砌振華之爐灶時,也便很自然地想到這個自家人。也巧,我叔公來了信,說是在宣家村裏實在難捱,問能不能找點活幹,兩頭也便就一拍即合。我叔公靠自學識不少字,那信是他自己寫的,我爸也便直接回了一封信給他,讓他在出來時把我大姐也一起帶出來。我爸信上說,請叔叔轉告,家鄉既然艱難,那閨女一口飯就讓我來喂吧,我就不另寫信了。我爸為什麽“不另寫信”,隻有我爺爺、我大娘心裏明白,在宣家村裏則自然又引發了父老鄉親們對我爸的很強烈的譴責。

“剛養大了,可以幫著挑點野菜割把草了,就給要走了,桃子真命苦!”有人說。

“明擺著是去當丫頭使喚呢!”有人說。

“可憐!”大家一致公認。

當我爺爺我大娘麵卻安慰道:

“閨女總算熬出頭了,去做城裏人大小姐了!”

“好歹總是投奔自己親爹,虧不了她!”

“放心吧!”眾人都這麽個口徑。

並非口是心非,實在倒是看著我爺爺和我大娘都失魂落魄生離死別似的,不忍心。

我大姐抵達蘇州時我爸還沒從上海回來。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我二姨倒也知禮,吩咐沈媽——那位文家多年的老媽子,後來也幾乎成了我二姨家裏人了——為我叔公和我大姐添兩雙筷子。沈媽心腸好,盛了兩碗白米飯都是壓緊了的,冒了尖看上去像兩隻大饅頭。我二姨見了便有點心疼,狠狠地白了沈媽一眼。

我大姐果真狼吞虎咽,吃得直打噎。她不夾菜,也不喝湯,隻顧往嘴裏扒飯。我二姨軟聲軟氣地開了口:

“何必這樣急哭相呢!自己家裏,天天有得吃的,又不是討飯吃救濟施舍粥囉……”

我那剛離了安徽老家的大姐根本不懂這種綿裏藏針的吳儂軟語,但從我二姨那又撇嘴又扭脖子的形體動作中似乎也悟到了什麽。小小姑娘用她那黑漆漆的瞳仁對準了我二姨很執著地看了幾秒鍾,竟看得我二姨很快就煞住了話頭。我二姨後來對我爸說:“大女一雙眼睛實在像儂,伊看我時,我總會覺得是儂在看著我呢!”

我二姨住了嘴,我大姐卻也放下了筷子。沈媽在一旁連忙說:“吃呀吃呀,鍋裏還有呢!”我大姐還是端坐不動。我二姨發了怒:“唷唷唷,一身爛汙泥還嘸沒汰清爽呢,就摜大小姐派頭了?我不過講了句吧,就發小姐脾氣了?”後來看起來,我二姨這通火發得真是蠢到家了。我大姐剛從北邊來,分都分不清“儂、伊、伲”,哪裏會因了我二姨幾句話而發什麽脾氣?我大姐畢竟才八九歲,她敢嗎?說到底,是我二姨自己過於抬高了我大姐。身為宣家二房小妾,我二姨內心隱藏著深深的自卑。她嘴硬骨頭酥,心裏很明了我大娘一日不死她二姨就一日升不到正宮娘娘的級別。她那蠢,還蠢在自己破了口開了稱我大姐為“大小姐”的先例,於是從那頓飯起我大姐就確立了“大小姐”的身份,我二姨的三個千金依次被降等呼為二、三、四小姐了。

被我二姨發火叱責的對象即我大姐,因為茫然不知二姨那音調柔和賽似唱戲的一席話究竟是什麽內容,所以始終隻是以很專注的目光緊盯著我二姨看,並不委屈並不在乎。待我二姨喘口氣的工夫,我大姐卻開了口:

“留給我娘吃。”

她音質清脆,口齒清楚,北方話的語調酷似我爸。她一片孝心,不卑不亢,當著我二姨的麵琅琅上口地表示要孝敬她親娘,差點把我二姨聽得閉過氣去。我二姨摔下飯碗,撲進了自己的裏屋。第二天我爸從上海回來時,看見她的兩隻眼睛竟還有點紅腫。

十四 我媽,我爸

我爸的身子回了蘇州,心卻掉落到了上海。

我媽那張潔白無瑕的瓜子臉和那雙清澈見底的雙眸總在他眼前晃。我媽未見得有傾國傾城之貌,但她的皮膚細嫩溫潤自然天成,因為不施粉黛顯得有點蒼白更加如瓷如玉。她的一雙眼睛很大很亮,眸子黑漆漆地嵌在白淨的眼球之中又由兩排長而密的黑漆漆的眼睫毛兒遮掩著,占盡了純真羞怯多情文靜的女孩兒風韻。我媽的身材頑長,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但或許是因為生於長於大都市從小受著開化教育,所以並未養成一般高個子女孩常有的勾頭縮脖斜肩收胸的不良習慣,那高挑挺拔的身架使她平添了許多典雅高貴的氣度。她是完全不同於我淮北大娘和姑蘇二姨的上海女子。我爸有比較所以有鑒別所以一見便鍾情再不能忘懷。三十歲了的漢子四個女兒的爸當然不會作失魂落魄狀。回蘇州後我爸很冷靜地有條理地做著重新開廠的準備,很務實地客觀如實地向二姨和二姨她兄弟匯報上海的羊毛行情並分析日後前景,但做這一切的時候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自己一個人分成了兩半,外殼的一半在機械化自動化地幹著該幹的事,內層的另一半隻要一逮著空就在想著回憶著那嵌了黑眼珠的潔白的瓜子臉。那天晚上的場景和後來的談話,竟如有聲電影一般,在我爸腦子裏反反複複地放映著,百放不厭。

我媽告訴給我爸聽的有關自己身世的故事,極其簡單:我外公外婆都是小學教師,隻生了我媽一個獨養女兒。淞滬戰爭時日本人的炸彈密集投向閘北,我外公外婆與他們供職的學校同歸於盡。我媽其時剛剛考進一所護士學校,幸免於難但也就成了孤身一人。她沒讀到畢業就受聘於仁濟醫院,當護士一直當到遇見了我爸。那個在弄堂口臨陣脫逃的瘦高個小夥子,是仁濟醫院隔壁一家綢布店裏的小開,那時候正盯在我媽後麵一心希望我媽成為小開娘。隻要我媽不當夜班,他就送電影票戲票來,散場後還依依不舍地很熱衷於**夜馬路。那一晚我媽其實很疲憊了,所以在看完了第四場電影後堅持著要回仁濟醫院的護士宿舍去,可是小開白天睡得足,天黑了便成為夜神仙,硬是拖了我媽去外灘吃了許久西北風才老大不情願地送我媽回宿舍。夜畢竟深了。剛剛踱到二馬路山東路口的外國墳場附近,就遭到了襲擊。

我爸鬼使神差地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人的武打戲,挨了一腳一拳鼻子淌血一身借來的西裝還弄得糊答答。可是對我媽來說,我爸無疑是個救命恩人。我爸雖然一副狼狽相,但一意識到麵前那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比自己還要狼狽,大丈夫氣概益發張揚。他決定把今天的英雄行為做完滿。他邁幾步靠近我媽開了口:

“沒事了,我送你回家。”

我媽依然縮成一團,不肯起身。

已經娶過兩房媳婦的我爸頓時領悟,這被撕破了衣衫露出了肩膀的姑娘,的確很難再走向燈光明亮的上海街頭。我爸一甩膀子就脫下了那件薄花呢西裝上衣。

“給你,裹上不就行了?”

那件西裝上了我媽瘦削的身子活像一件道袍,我媽整個人隻剩下了一張嵌了大眼睛的瓜子臉。

她套上了這麽大這麽厚一件道袍還在簌簌發抖。隻穿一件襯衣的我爸隻好用他強健的胳膊圍住了她的單薄的肩膀,像挾了一捆麥稈般拖著她走。

臨到仁濟醫院門口時,我媽停住了腳步。

“怎麽啦你?”我爸盡量用柔和的聲調說話,“你不是說……”

“我不能回去。”我媽說,“宿舍裏人多嘴雜,見我這副樣子……”

“那容易,”我爸反應極快地說,“到我棧房去。我租的是單間。”

我媽抬起頭,第一次眼對眼地直視我爸。我爸雖然在一刹那間心**神搖就此跌進愛河,但仍然自製地非常坦**地迎著她的目光,說:“我去德清池。浴室裏。明天一早我就要走的,我不是這裏人。那棧房是一個女掌櫃的。她是個好人,有什麽事你可以讓她給你代辦。賬我已經結清了,你放心。”

我爸這一番話,使他在我媽麵前展示了性格的另一麵。如果說,剛才弄堂口的挺身而出,表現了我爸的見義勇為堅強勇敢,那麽此刻這一番麵麵俱到的解釋和安排,便足以反映出我爸的能幹、體貼、善解人意了。我媽覺得上帝終於給孤苦伶仃的她送來了一座靠山、一個完人。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媽很快知道了我爸在山東有個我大娘,在蘇州有個我二姨。

我爸從來也沒欺瞞過我媽。我爸我媽前世裏有緣。我爸見了比他足足小十歲的我媽便翻腸兜肚地什麽都想講。人世間真心相愛的人之間不設防。從我記事起,我就覺得我爸跟我媽的話像是永遠也講不完一樣。我還記得我家在滬西的老房子,裏間睡我爸我媽,我和弟弟睡外間。我記得我爸隻要一回了家就在裏屋跟我媽說個沒完,我是在我爸那嗡嗡的男中音和我媽細細微微的應和聲中進入夢鄉的。第二天一睜眼,就會又聽到裏屋的嗡嗡聲,令我覺得這一夜天裏這呢呢喃喃就從沒停過一樣。稍大一點我出於好奇心,有時候支起耳朵來辨認一下到底在說些什麽,竟聽到大多是關於羊毛呀毛線呀進貨呀銷路呀的生意經,這些生意經我知道我媽其實一輩子也沒弄明白過,不知道她老人家怎麽會有那興趣百聽不厭的。當然我對我們宣家家史的掌握,毋庸諱言也正是大大得益於我對裏屋我父母私房話的竊聽。

現在我憋不住要中斷我對家史的敘述而發表一通我對男女之愛的議論了。我以為世界上再沒有比愛情更奇妙、更複雜、更不可理喻、更沒有邏輯沒有規律沒有是非曲直的事了。任何對愛情的解釋都包容不了愛情本身。愛情本身是個無限,沒有一條定義對它適用。我這麽說著可能太玄,我可以以我爸我媽為例做點實在些的分析。不是常有人說愛情要有共同的愛好為基礎嗎?可是我爸對經濟事務興趣盎然,純粹是個商人,我媽卻極不懂理財,她窮的時候不著急富的時候不得意我看她一輩子也沒太在意個“錢”字。人們不是常說夫唱婦隨好妻子應該成為與丈夫共同進行事業奮鬥的好幫手這才有共同語言嗎?要按這麽說我二姨倒實在與我爸天生一對地設一雙相得益彰呢,可是我爸偏就是對我二姨什麽都藏一把掖一把地,到我二姨死時也沒把我們宣家的核心機密,即關於我大哥的來龍去脈告訴給她。我二姨也不是笨人,多少年夫妻相處她也感覺到了我爸對正宮娘娘所生之大兒子冷淡得太異常,有一次提到鄉下時正在火頭上,便衝口罵了一句“野種”,結果我爸兩目圓睜差一點給她一個耳刮子,從此便把我二姨的疑惑嚇退。可是,我爸對我媽卻心甘情願地把一切都主動徹底地全麵交代,連這最難以啟口的隱私也很坦率很明白無誤地告訴了那時年方十九的她:

我媽像聽“天方夜譚”一樣,張開了嘴呆半天,方才歎了一句,“真可憐。”

“誰?”我爸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都可憐。”我媽回答,眼睛裏竟還漲滿了淚水。

說到我二姨時,我媽總用很向往的態度這麽表示:“真能幹。還真全靠了她。我要像她那樣就好了。也不會總讓人欺侮了。也可以幫你一把了。”

他們倆這麽近乎地談著,是在他倆相識一個月之後。我媽那時候已經正式搬到了沙市口那所小棧房的二樓後廂房。棧房老板娘收下我爸一筆定金,把那間房間包租給我媽了。正因為預付過大額定金,所以每月的房租就開得很低很低,純粹隻是意思意思。不識經濟之道的我媽不懂這道理,老板娘受我爸囑托又不與她說透,以至於我媽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以為自己真的揀了便宜遇上了不貪財的好老板娘並沒借誰的光,很理直氣壯地搬出了仁濟醫院護士宿舍。就憑這件事也可見我爸比我媽早生了十年不是白活的,娶過兩次的漢子畢竟懂得怎樣不露痕跡地幫了自己喜歡的女人而又不傷了女人的自尊心。

我媽不能不搬了。綢布店小開那天晚上當了十足的縮貨,第二天卻又厚著臉皮來找,但我媽好像不認識他一樣既不搭理他也不嘲笑他,垂下了不肯抬起的眼簾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不會做他的小開娘了。小開大怒。上海小白臉對付流氓沒辦法,對付一個小護士卻可以很流氓。他在我媽的熟人中大造其謠,說是他已經知道我媽不是黃花閨女了所以早就打算不要了,而且還防患於未然地編了一個故事,說是那晚上攔住我媽的便是我媽以前的相好,是一個黑大粗胖的北佬,在巡捕房裏做便衣的。他硬把一串全不關聯的人物和情節湊在一起描繪得活龍活現,從此後我媽進出宿舍背後都有人點點戳戳。我媽孤身一人無處藏身無人可告。沒幾天我爸卻又從蘇州趕到上海來了。此行他主要是為了生意,懷裏揣了我二姨終於批準給他的一筆買羊毛錢。但我爸下了火車還沒進“青蓮閣”就先拐到仁濟醫院門口,求那門房老頭兒通報一下。老頭兒一聽那北方官腔,一看我爸那身架,便印證了綢布店小開的話。他本來很不樂意為那個小護士跑腿的,但忽而想起這漢子是巡捕房裏的,得罪不起,趕緊攀上三樓,從產科病房裏叫出了我媽。我媽在樓下臉紅紅地與我爸說話時,二樓三樓窗口都有戴了餛飩般的護士帽的腦袋探出來張望,我媽的種種罪名於是便統統坐實。

我爸為我媽支付租房定金時很痛快。錢款數目不小,但他胸有成竹。這就是借了那些買空賣空的掮客的光了。通過掮客進原料,那是要付“介紹費”的。多少介紹費?沒有定規。尺度有鬆有緊,我爸就有了可乘之機。掮客一張寫得糊裏糊塗的收條,我爸稍一塗改,就可以拿回去到我二姨那裏去報賬。我二姨頂多罵一句掮客“黑良心”,也無可奈何。到後來根本就用不著我爸費神塗改了。老掮客都是老熟人,知道我爸在上海養著一戶家小,在拿了傭金寫收條時,樂得做好人,往往會自動地開口問我爸:

再往後我爸就花樣愈變愈多了,既能把振華的賬做得滴水不漏,又能使自己的小金庫日漸豐厚。他畢竟是生意人,而且有藏私房錢的必要。創造發明本來就是從需要開始的。

與大馬路毗鄰,躲在大牆背後的那片破破爛爛的沙市口,比棚戶區貧民窟好不了多少。我媽住下的那個二層樓,實際上是板棚結構。那後廂房的窗口開在西麵,整個夏天從上午十時開始,熱辣辣的太陽就直通通地照將進來,一直到下午五六點鍾了,陽光還明亮璀璨地填滿那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間。我爸和我媽就在這西曬日頭裏熱戀了半年。

我爸以重建振華為理由,來回奔走於滬蘇兩地。在那半年裏,他逗留於上海的時間大大超過了在蘇日子。他為我媽訂下沙市口這間板棚式西廂房後,自己在德清池的浴室定了一個鋪位,一個晚上隻要一張浴票的價錢。如此節約,令我二姨又滿意又不免心疼,我爸去報賬時我二姨很過意不去地說,還是換回棧房裏去吧,原先在沙市口的那間房間也還是不太貴的嘛。我爸很狡猾地說,那棧房老早漲價了,還要付訂金,你肯?我二姨也便不再吭聲。

在上海的日子裏,我爸每天一早就從德清池出來,趕“青蓮閣”的早茶市,邊喝壺茶吃客點心邊與一些老茶客閑聊聊。到八點鍾了,就到仁濟醫院門口去接我媽。我媽為了適應我爸的作息時間,主動要求幹了別人不樂意幹的長夜班。她八點一敲過就摘了餛飩帽換了一身日常衣服嫋嫋婷婷從門口走出來,我爸必西裝筆挺皮鞋錫亮地從山東路對麵迎上去,而且很熟練地把彎成“L”形的胳膊伸給她。我媽挽上了這支強健的胳膊也就好像把一夜的疲累統統傳遞疏散給了我爸,頎長單薄的身子賽似一枝軟藤倚上了粗壯的柏楊。他們相挽著向那馬上就要灌滿驕陽的板棚走去,背後拖著一長串從仁濟醫院窗口、門口投下來射過來的羨慕的、妒嫉的、讚許的、不屑的目光。許多人已經知道我爸不是巡捕而是做生意的,是老板但並不是很大的老板。廠子開在外地不過並不很遠。年紀看上去雖不老但比我媽要大十來歲。是個北佬隻是看上去派頭還可以。說什麽的都有。但沒人知道我爸已有家室。這一點我爸我媽守口如瓶而且嚴加防範地不讓人知曉。再開放再洋派再司空見慣再多如牛毛也衝刷不了人們對小老婆姨太太偏房外室東宮西宮的鄙視。我爸我媽作為當事人深知一旦這機密外泄會給我媽這黃花閨女帶來何等樣的恥辱。他們努力修築著防禦牆。

進了那西廂房他們就渾身鬆懈解除盔甲舒心暢懷。我爸喋喋不休地告訴我媽前兩天在蘇州辦了些什麽事我二姨如何讓他搬回棧房他如何回答以及今天早上茶會上聽來的一切,我媽一會兒沏茶一會兒泡杯咖啡一會兒為我爸點支煙,中間間隔的時間裏她就靜靜地倚在我爸懷裏聽他那好聽的淮北徽腔。她喜歡用軟軟的手去撫摸我爸的絡腮胡子,用她尖尖的食指指頭去按我爸的鷹鉤鼻子,有時候則把她那顆小小的頭顱貼到我爸的寬而厚的胸膛上去,聽那裏麵的共鳴音。兩個小時很快就這麽流了過去。我爸一看表就跳起來說,喲,“一樂天”的老王頭和錢麻子還等著我呢。我媽就笑笑說,我早就知道過了點了,我不想打斷你呢!我爸很響地親我媽臉頰一下表示再見,拉開門就往外走,我媽則趴到窗口看著他的背影從樓下門洞裏出來後拐個彎見不到了再縮回身子,到**去睡幾個鍾頭。

他們倆以一種異乎尋常的鄭重、嚴肅甚至接近於聖潔的態度,對待他們的愛情。這在一般人想來說不定還會覺得有點反常。連我這屬於他們愛情結晶品的兒子,也是費了好大力氣做了許多調查考證才最後不得不相信——我爸這個已經娶過兩次老婆有了四個女兒的北方漢子,麵對著我媽這樣一個青春年少麵容姣好又柔情滿懷的江南倩女,在關起了門便是他們倆的天地裏,在雙方都隻穿了單薄的衣衫的盛夏,竟始終把他們的關係維持在相親相知相愛的感情交往階段,而未曾越過半步雷池!

要分析起來很簡單:我爸娶我大娘是我奶奶一手包辦的,純屬被動;我爸娶我二姨是出於需要,理念上的功利主義占了極大比例;我爸跟我媽相愛,從感情上的自發到行為上的自覺,在他其實隻是第一次。他珍惜這第一次萌發的真正的感情。而與此同時,他又深知自己有妻有妾的身份和既甩不掉妻也擺脫不了妾的現狀並前景,對冰清玉潔的我媽來說,是一種何等殘酷的傷害。他進入了一個進退維艱的怪圈:他舍棄不了她,但不舍棄她必然就是傷害她;傷害一個他真愛的也真愛他的無辜的姑娘非他所願,可是他又沒有辦法從中解脫。他於是就隻能自欺欺人。他努力尊重她,珍愛她,不但讓她領悟到自己的一片真心,而且盡量完美他自身的形象,以此作為對她的補償。而我媽呢,卻又正處於情竇初開不明世事的年紀。她那書呆子的父母養就了她這獨養囡純淨的心地;她那過於簡單的閱曆使她難以體會和想象世事的艱險。她屬於上海灘上那種半中半西亦古亦洋不富不窮的下層知識分子家庭圈養出來的小家碧玉,十裏洋場的文化再蕪雜再良莠難分到了她那裏早已經過了她父母師長的過濾咀嚼和反芻,他們精心培養哺育她讓她出汙泥而不染卻實在是害了她。她的性格以善良為基礎,以軟弱為特征,這就注定了她在一旦遇到自以為靠得住可以充當她的保護和靠山的男子後,就像一枝藤一樣地毫不猶豫地依賴了上去。我爸的婚史雖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裏令她失望和動搖過,但愈往後卻在她心中的天平秤上愈失卻了分量。我爸對她的坦誠相告使她反而感到他的可信賴,我爸在長達半年之久的密切交往中的嚴肅自製,更使她產生了敬重和依托感。那半年裏,他們倆都被自己所營造的神聖純潔的氛圍陶醉了,所以即使是在他倆的伊甸園裏,也沒有哪一條罪惡之蛇有法力來引誘他倆,特別是引誘不了那心懷愧疚的我爸。

婚禮很隆重地在四馬路上的“會賓樓”裏舉行。盡管從沙市口到“會賓樓”再到金隆街新房,走走也不過十來分鍾,我爸還是為我媽租了一輛掛滿了金的銀的紅的綠的彩色紙條而且窗玻璃上貼有大紅“囍”字的祥生牌小轎車,讓我媽在請來赴宴的仁濟醫院同事麵前出足了風頭。

這段時間裏,我爸的心分成了整整齊齊的兩瓣:一半給振華,一半給我媽。兩瓣心合成一顆跳著,不留分毫給他人他物。對我二姨,他變盡戲法虛與委蛇;對我大娘,他有一千一萬條理由可以置之不理。他心安理得地在上海設立了又一宮。我媽成了他的“三房”。

十五 我媽,我二姨

公元一九四一年,我出世。隔兩年,我媽添了我大弟。我媽婚後不久就丟了工作。她身子太弱,懷了我就總有流產先兆,終日隻好平躺著。我先天不足,生下來後大病小病不斷,媽隻好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圍著我轉,而大弟緊跟著我又來得太早。我媽成了家庭婦女。

那幾年裏,我爸活得很累。他的工廠已改名為“振新毛紡廠”:改前麵的招牌是迫於淪陷時局,改後麵的名號是因為縮小了生產範圍。縮小生產範圍是他有意為之的。他常跑上海,上海的大工業生產方式給了他啟發。他明白了以他自己的實力,處於目前的局勢,他若再要像戰前那樣求全求大搞配套成龍式的自產自銷,那就必敗無疑——任何一個環節在這兵荒馬亂之中都可能失控,而一個環節的失控便會給他那細弱的生產鏈以致命的打擊——他決不能這麽不識時務。他還看清楚了中國這塊土地目前不容他發展,連要生存都很艱難。小小一個老板既然命比紙薄可就千萬別心比天高。他乖乖地收起了自己的野心,忍痛作出縮短生產戰線的決定。新開張的振新毛紡廠隻設立了兩個車間:一個彈毛,一個紡線,實際上隻完成對原料進行加工的過程,變成了全社會性質的大規模生產中的一個部分或者說是某一段流程了。

大堤卻終於決了口。

毛病出在一個年輕莽撞的羊毛掮客身上。那小子倒並非是存心的。因為剛接得一家倒閉廠的存貨,想介紹給我爸,連著在“一樂天”和“青蓮閣”找了我爸兩天。我爸那兩天正好忙著從唯亭把那台破舊的彈毛機運回蘇州,因為唯亭的那個小工場子也開不下去了,機器擱置著沒用,我爸卻發現還能開得動,就以買廢鐵的價錢又去買了回來。那年輕掮客不知我媽在金隆街的地址,也不清楚許多老掮客所清楚的我家的底細,便擅自跑到了蘇州,直奔那全福路上的振新毛紡廠,找宣老板。宣老板不在,主管人即我姨她兄弟接待了他。毛頭小夥子涉世不深,不懂得什麽當說什麽不當說,談生意時竟提及了“宣老板娘”及其兩位“公子”,而我二姨膝下則是隻有千金的。二姨她兄弟何等精乖,不動聲色地盤問幾句,心中便已一清二楚。誰的胳膊肯往外彎?那小掮客還沒離開閶門地段,這邊文家大院的女主人便已經接到兄弟密報了。

我二姨正吃午飯,當即摔了好幾個碟子好幾個碗外帶找茬兒扇了我大姐兩個耳刮子。在一陣暴怒之後,她想起我爸這回雖說是去唯亭,但一走三四天,至今未回,很有可能就是從唯亭直接往上海去了,那年輕掮客以為他在蘇州,實際上隻是不知道宣誌高這王八蛋在上海的婊子窩在哪裏罷了!想到此,我二姨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恨不能親手刀劈火燒了我爸我媽。她是個行動果斷、敢說敢做的烈性子,不管她那貼心老娘姨沈媽怎麽勸解以及那一見要把禍闖大了也很有些懊悔自己多嘴多舌的兄弟怎麽阻攔,馬上就在文家大院下了命令:

“鎖門!一個不留,統統跟我去上海!”

一行討伐大軍浩浩****,大人四五名女孩子四個。其中包括沈媽我二姨兄弟和我大姐。我那十三四歲的大姐無故挨兩個耳光,又不由分說地被命令不許去上學必須跟著去上海,先是怨恨交加敢怒不敢言,後又隱隱約約地從我二姨的罵罵咧咧中聽出了些許名堂,已經很懂事了的她竟在心底裏生出些高興和好奇心來。許多年後她對我媽說,真的,在還沒有見到我媽時,她已經在心底裏喜歡上足以使二姨暴跳如雷的我媽了。沈媽迫不得已隨同前往,一路上與另一名女傭照應著四位小姐,一麵暗暗盤算著如何息事寧人;我二姨她兄弟則決定一到上海就去幾個相熟的掮客客那裏跑一圈,一定要把我爸我媽在上海的住處打聽出來,幫自己姐姐鬧他個天翻地覆,一來為鞏固我二姨的地位,二來也是由於這把火是自己點起來的,騎虎難下了,隻好奉陪到底。二姐三姐四姐不懂事,有坐火車了有去上海了,賽似去春遊去踏青,好不興高采烈。三個小姑娘在火車上嘰嘰喳喳,竄來追去地,造成的歡樂氣氛與我二姨的心情太不融洽了,結果每人都挨了好幾下巴掌,大的哭罷了小的哭。車廂裏的人嫌煩,都朝我二姨翻白眼。

我二姨她兄弟不費吹灰之力就打聽到了我媽住在金隆街幾號。那被查詢的掮客是個上海老油子,沒人問他不會多嘴,查上門來了他也不為他人義務保密。我二姨兄弟記住了那地址,知道就在不遠處,靈機一動,決定先實地考察一番。他敲響了我媽家的門。

據說是我去開的門。據說還沒等來人開口,我就很有禮貌地主動說:“是找宣老板嗎?他不在。請問您貴姓?”

我二姨她兄弟瞧著剛滿四歲的我,禁不住笑了。他看見了我的鷹鉤鼻子——這是宣氏家族的鮮明特征,而且聽見我居然操著北方話,那口音是帶著安徽腔的。

按理說,他的偵察任務已經完成,他完全沒有必要回答我,也完全可以胡亂編一句什麽謊言然後就遁走。他是一個很有心計而且手條子很辣的人——這我以後會說到——但那天卻不知怎麽地竟被我吸引住了,而且還很老實地回答了我:“我姓文,蘇州來的……”

我媽糊裏糊塗地抱著我大弟,熱情地迎了出來:“請進!請進……”

我二姨她兄弟猛地省悟到了自己的使命,未及看清我媽扭身就走:“不了,不了,嗬再會,再會……”

我媽驚訝地望著這個倉皇離去的男人。據說在我媽還沒意識到危險迫近時,是我很伶牙俐齒地作了複述:“他說他姓文,他說他是從蘇州來的。”

蘇州文家大院突然來人,我媽頓時感到有點不妙。我爸什麽都不瞞她,她知道我爸從未把這裏的家室暴露給我二姨文家。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而我爸又不在。我爸預計今天從唯亭到蘇州,明天才能從蘇州到上海。會出什麽事呢?沒有經過什麽事的我媽想象不出來。但她開始有點心神不定了。

這邊我二姨率老少家人正端坐在她大姐家等候消息。我二姨她大姐雖然在經濟上比較大方肯把西裝送給我爸,但在這等事上卻不能不落俗套而且比她妹妹還要激烈。她說等問來了地址她就陪她妹妹一起殺上門去。她說妹妹你教訓那姓宣的我來對付那臭不要臉的小老婆,對付這種比野雞還賤的小老婆頂好的辦法是十根指頭一道抓上去先給她上點顏色。我二姨雖然聽著那“小老婆小老婆”地有點刺耳,但她大姐的義憤填膺不由她不感動地想到底也是文家人,像團結抗日似的槍口一致對外。她不知道她大姐的隱私——原來她大姐夫前不久也養了一房外室,那女的是個很漂亮的舞女,曾經在“百樂門”裏有點名氣的。不過我二姨她大姐眼線耳目多,不等她倆過完蜜月就掌握了敵情了。她用她適才教導她妹妹的辦法使那個漂亮舞女變得很不漂亮了,接著又用自己的相當可觀的私房錢平息了風波與對方達成了由對方撤退的默契。那大姐夫在兩個女人的爭鬥及交易中束手無策。最後隻好浪子回頭重返家園。這件事我二姨她大姐既已妥善處理畢也便秘而不宣,但對那種“小老婆”的憤恨卻深蘊於心不泄不快。她一時裏忘了其實她二妹也是二房的身份了。

“我要是也遇上了這麽好的女子,我也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娶了她。嘿,我還會對她更加一心一意,把那姓文的休了!”

結果事情真輪到他,他卻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了。文人大多這樣,鴨子似的隻硬一張嘴巴。

不過舞文弄墨的人畢竟鬼點子多些。他一麵照應著小姨子,一麵在動著幫我爸我媽一把的腦筋。他候準了一個機會,溜出家門跑到鄰近一家煙紙店,讓那裏的一個小學徒馬上送一張紙條到金隆街。條子上僅幾個字,像一份加急電報:

“文氏尋釁,速避。”

我媽正因為文家娘舅的匆匆造訪而疑疑惑惑呢,收了這條子好像聽到了防空警報。她張張皇皇拖了我和我大弟,逃出金隆街。無親無眷無路可走,隻好跑到當年與我爸熱戀的那沙市口板棚區去。棧房老板娘當然記得她。我媽怕丟臉,謊稱金隆街裏有人打群架,她怕,所以來避一避。老板娘很豪爽地留我們娘兒仁吃晚飯,還答應照看我和我大弟,讓我媽先回去看看再說。

我媽幾小時後躲躲閃閃像做賊一樣回家去,剛拐個彎還沒踏進金隆街就被三三兩兩聚在這條小街上的人發現了。灼灼的目光如探照燈般集中射向她,她知道文家人終於來過,而自己身為小妾偏房外室的身份亦終於暴露了。她兩條腿竟像彈棉花般顫抖了起來。她屏了一口氣穿過目光組成的刀山火海,進了家門就渾身都癱軟了:牆上掛著的結婚照被撕得粉粉碎,扔了滿床滿地,兩間房間裏的一應家什已統統被敲壞或者踏扁,那景象賽似剛遭了日本鬼子的掃**。

十六 我爸,我二姨,我媽

要按我二姨的心思,非得等到我媽回來之後拚個你死我活才罷休,可是她本次出擊是傾巢而動的,幾個小女兒一看天黑了下來這裏的兩間小房間又不是自己家,就好像傍晚急於歸巢的小雞一樣,繞住了沈媽吵吵嚷嚷嘀嘀咕咕哭哭啼啼地。沈媽一邊哄著一邊故意說著:“啊啊乖囡乖囡,馬上就回屋裏,乖乖聽姆媽的……”意在催促我二姨盡快撤退。我二姨在我媽屋裏一頓打砸搶雖然開始時很有轟動效應,左鄰右舍興致很高地圍觀議論了很大一陣子,但由於矛盾衝突的雙方總是隻有一方出場,作為對立麵的我媽總不露麵,不久也便缺少了戲劇性。圍觀的閑人們以幸災樂禍為基礎的興趣漸漸消淡,一些阿姨好婆便想起了我媽的隨和和溫順,我們兄弟倆的機靈和病弱,近鄰親情複蘇起來。上海弄堂裏不乏口角鋒利的,一個人帶頭,幾個人就呼應了:

“做啥?啥人曉得!大概是想等等宣老板吧!也真作孽,捉老公像捉落帽風一樣捉到上海來了!”

“嘻嘻……”

“也難怪宣老板!儂看看,生了一窩統統是賠錢貨,人家宣家門就應該斷子絕孫呀!”

一句句越來越不中聽的話像子彈般射向我二姨,我二姨有點撐不住了。這幫子上海婆娘也實在會欺生,身子閃在門口站在窗下,讓人見不到影子隻聽得見聲音,弄得我二姨找都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對手,隻好如同靶子沙袋一般白挨冷槍冷拳。她兄弟畢竟是男人家,摸到地址後死也不肯來參戰,大姐夫也幫他的腔留住了他。而她大姐呢,先還幫著敲玻璃撕相片大罵小老婆,但因為過於情緒激動胃疼發作了,早已捂了胸口去了仁濟醫院。我二姨無心再搞持久戰,沈媽又催得緊,終於罵罵咧咧地光榮撤退。

我二姨這邊在開戰,我爸那邊剛從唯亭督運了那架彈毛機返回蘇州。進廠時他還不知道後院起火,發現那終日蹲坐寫字間監視著一應廠務的二姨兄弟竟然不在,奇怪了一刹那也不再追究,顧自忙起機器的裝卸和拚接來。傍晚那彈毛機很響地轉動了,我爸很疲累地回家去,這才從半聾半啞的我叔公的咿咿呀呀加上手勢中知道大事不好了。他拔腿就往火車站奔,直撲上海。

他與我二姨所率兵團走了個兩岔。那邊我二姨勞民傷財地返回文家大院,這邊我爸如決鬥場上的槍手西班牙的鬥牛士赴刑的死囚麵色鐵青攥緊了雙拳咬緊了牙關撞開了金隆街的家門。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使他一口氣憋在胸口半天才呼出來。我和弟弟在**熟睡著,我媽一個人呆坐在淩亂不堪的房中。沒開燈,黑暗裏隻有街上的路燈彌漫進一片稀薄的黃光,映著我媽慘白的臉,那臉上,竟沒有一滴眼淚。

我爸撲進屋裏就忙著看她。看臉看脖子看雙手,忙忙亂亂地又看**一雙兒子。終於明白未曾發生過遭遇戰,他長籲一口氣,跌坐在床沿上。一夜天夫妻倆沒多少對話。我媽像被抽了筋剝了皮攝走了魂靈一樣,隻知道把整個身子蜷縮在我爸的懷裏,似睡非睡地躺著。街上門口略有響動,都會驚得她渾身顫動緊閉了眼睛往我爸胸口躲。我爸一夜沒閉眼。他倆都怕我二姨會殺回馬槍。臨近天明時,兩人都有點蒙蒙矓矓地迷糊過去了,那倒馬桶的糞車碌碌滾過彈格路,又一下子把他倆都驚醒了過來。我爸緊緊抱著我媽,把自己的決心說了出來:

“我們馬上搬家。我守著你。我再不去蘇州了!”

“怎麽行呢!”我媽幽幽地說:“一大家子人,還有工廠,還有大女。”

“我顧不了那麽多了!”我爸回答,盡管這豪言壯語一出口,他的麵前就閃過了一群女兒的小鷹鉤鼻子和剛剛運進廠門安裝就緒的那架彈毛機,他那心裏像被鈍刀剜著似的。

我們住下的那間二樓前廂房,是整棟石庫門建築中最好的一間了。但因為水龍頭在樓下,煮飯的廚房也在樓下,生活起居就大不如在金隆街時那麽方便了。我媽為一日三頓飯和一家四口的洗漱而樓上樓下地跑。那時候她已懷了我大妹,腳步已不再像以前那麽輕捷靈便。在喬家柵的一年多生活,留給我的印象就隻是我媽踏在木樓梯上空空作響的腳步聲。

我爸不再是“宣老板”。他當了掮客。過去他使用掮客,如今他被老板們使用。老板們叫他“老宣”。雖然他對“一樂天”和“青蓮閣”的行情很熟,但除非實在必要,他很少往那裏去。他在南市老城廂一帶的茶樓裏轉,那裏的買空賣空生意雖不大,但倒也常年不斷。我爸不光倒賣羊毛,還兼營綢布棉紗業,偶爾轉手幾筆陳舊機器的交易,所賺之傭金,馬馬虎虎可以應付一家幾口的日常開銷。但是到懷我大妹至臨盆時,我媽就堅持著不去住醫院了,說是費用太貴,隻就近請了個助產士。也是不巧,大妹出世竟取臀位,助產士經驗不足,差點把我媽折騰死。折騰半死還是沒奈何,我爸隻好叫救命車,還是送醫院,結果反而花了數倍的錢。

我爸率我們母子數人遷居,目的是逃避我二姨,自然不會把新居地址告訴給她。對我二姨來說,我爸是失蹤了。她趕到上海,跑金隆街,跑“青蓮閣”、“一樂天”,跑她大姐家,跑所有她認識的掮客家,但偌大一個上海,讓她到哪裏找去?更何況在最初的幾個月裏,我爸還有意識地不涉足一應商務,憑著手頭還有些私房錢而終日廝守著我們娘兒仁,過著隱居生活,他的熟人們也的確不知道他到底隱到哪裏去了。我的二姨如同丟了魂般返回蘇州,在文家大院摔碗打盆找出氣筒,最遭殃的自然是我大姐。我叔公看不過去,又聾又啞的他老人家就在石路口租了一間小小木屋,擺了個修木桶腳盆的攤子,祖孫倆搬出了文家大院。一個小攤子,豈能供養得起一個中學生,我大姐終於失了學。又不多久,我二姨抽上了鴉片煙。文家所有的男仆女傭統統走光,隻剩下沈媽一人,照看著我二姐三姐四姐。振新毛紡廠的業務,我二姨她兄弟管理著,但他畢竟隻是個賬房,技術上生產上不很精通,隻能勉勉強強地把個廠維持下去。一年之後,終因大批美國毛紡產品傾銷中國市場,振新生產的東西沒人要,我二姨兄弟隻好擅自做主,把廠關閉了。

他什麽都不瞞我媽。我媽於是比他還要不安。“去看看吧!”我媽說。“去得了就回不來了。”我爸說。“這怎麽辦,唉——”我媽歎道。“可憐了那大女,”我爸道,“她功課才好呢,總是第一。”“三個小的也可憐呢,”我媽道,“沈媽一人顧不過來呀!”“廠子落到這個地步,我可沒料到……”我爸又說。“你還是去一次吧!”我媽說,“為這工廠你花了多少心血呀!”“顧不了了……”我爸歎著,兩眼發直而且黯淡無光。

這麽談著歎著幾個月,我媽竟以出乎我爸意料之外的堅決和果斷,自己到火車站去買了一張去蘇州的票。

“去吧,”她說著,懷中抱著我那剛滿月的大妹,“照大姐夫說的,想個兩全之計吧!”

下部

十七 我大姐,我二姨

即使是我媽這樣的好心腸,也隻是希望我爸能做到“兩全”,即既顧了上海一頭,也別丟棄了蘇州一家,而完全遺忘了遠在淮北的我大娘。我大娘好像是與宣家門毫不相幹的人,或者說根本就屬於別一個世界,是個不存在的幻象,所以不理會她不顧念她是理所當然的。隻有一個人,始終魂縈夢繞地牽記著那死守在一片板結黃土上伴著我爺爺養活著我大哥的正宮娘娘。這個人就是我大姐。

我大姐進文家大院的第一餐,就留出半碗飯,說是要孝敬給她的娘,把我二姨刺激得少吃了半碗飯。五年之後,她剛滿十四歲,竟就在暑假裏自作主張地到我爸的振新毛紡廠去,混進一幫專門分揀羊毛的臨時工當中,連著幹了好幾天,掙來的錢統統寄回了安徽老家。她發育得早,十三歲就長得比我二姨還高,戴了口罩混在臨時工中間,竟還騙過了管賬的我二姨兄弟。我二姨不知道她那學校已經放假,天天看她背了書包出門去,還以為是去上學,當然也想不到阻攔。待到給臨時工們發錢了,我二姨她兄弟才認出了領錢人中的“大小姐”。我二姨聞訊大怒,攛掇得我爸也發了火:

我大姐並不回嘴,也不看我爸,好像沒聽見一樣。她很明白自己在文家大院的特殊地位。幾年的半丫頭半小姐的生活已經煉就了她有主見不外露的內向型性格。

我二姨還是不依不饒:“真要這麽喜歡做工,下學期就不用再讀書了!生來就是出苦力的命嘛!”

“姆媽,我啥辰光耽誤讀書了?”我大姐操著一口軟糯吳音很溫和地反問我二姨。她早已掌握了蘇州方言。這種方言有一種很特殊的綿裏藏針的表現力,我大姐已能運用得恰到好處。她在學校裏年年名列第一,連著跳過兩級,小學隻讀了四年就升了中學,所以在讀書這件事上我二姨發起攻擊實在是失策。我二姨惱羞成怒,發了蠻勁:

“儂不耽誤讀書耽誤了屋裏的家務!儂不耽誤讀書耽誤了屋裏的名聲!啥人曉得儂賺了鈔票去做啥事體!小小一點年紀就想存箱底備嫁妝呀!宣家門裏還真的養出了一個倒貼貨了!啥辰光把你那倒貼的小白臉帶來看看呀……”

要不是我爸在場,我二姨真想撲上去擰我大姐的胳膊甚至給一個反手耳光。我大姐並沒少挨過。但近半年裏大姐突然躥了好大一截,一下子成了大姑娘。我那矮矮胖胖的二姨需要抬起頭來才能跟那雙酷似我爸的黑眼睛對視,所以動手是動得少了些了。更何況我爸雖是北佬,卻最看不得揍孩子,有一次看到我二姨打我四姐的小屁股勃然大怒,奪過我四姐時竟把我二姨摔倒在地上。我二姨深知這一點,所以盡量不去犯我爸這個忌諱。她滿腔怒火無從發泄,隻好以花樣百出的惡言毒語陰損我大姐,以很有創造性的胡說八道來對付這不知怎麽搞的總多少帶點威懾力的宣氏長公主。我大姐早就受慣了,無動於衷地聽著。

我爸卻聽不下去了:“嗨,你說哪裏去了!孩子還小……”

“小?人小心不小呢!吃裏扒外地掙你的錢呢……”

我爸禁不住也疑惑了起來:“大女,你那工錢呢?想幹什麽用?”

我大姐不吭聲。

“說!”我爸提高了嗓門,“到底想幹什麽?”

我大姐抬起烏黑的眼睛,用地地道道的淮北腔回答了我爸:“給我娘。我娘,我爺爺,我弟。我已經郵走了。”

我爸愣了。我二姨閉了口了。沒人再去幹涉我大姐。我大姐光明正大地到她父親的廠裏去“勤工儉學”,足足幹了一整個暑假。

沒幹過的人很難想象,夏天在工廠裏揀羊毛,是何等地活受罪。不可能開電風扇,否則會把羊毛吹散吹亂。那時候世界上也還沒發明空調。做工的人必得在熱烘烘的羊毛堆裏端坐不動,任那飛揚的毛絨粘在汗濕的皮膚上。大熱天裏臉上也必須捂個口罩,捂了口罩也免不了總打噴嚏,鼻孔癢得恨不能挖掉那層皮去。我能這麽描繪是因為我有過切身體會。我那次去我爸廠裏討學費,也是夏天,我親眼見過那些汗流浹背滿臉毛灰毛絨的揀毛工。我在她們中間隻呆了一刻鍾就打了二十多隻噴嚏,馬上逃離。而我十四歲的大姐,足足幹過一個夏天!

十八 我大姐,我爸

我爸返回蘇州,重當他的“宣老板”。整頓他的重又改名為“振華”的工廠並不很難,整頓那文家大院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二姨抽了幾個月的鴉片,專藏私房錢的那隻小梳妝箱裏隻剩了一枚當年結婚時置下的大鑽戒。她毒癮難戒,發作起來眼淚鼻涕糊一臉,倒在**把頭鑽進被窩裏恨不得悶死自己。但隻要我爸守著她,她便是難受得死去活來也決不像有些癮君子那樣哀告“給一口,給最後一口”,而是自己鼓勵自己似的一句句念叨:“我不抽了,不抽了,真不抽了!”我爸在社會上混了這麽多年,見過許多鴉片癮客,深知戒煙之難,瞧了我二姨這等模樣,雖然氣恨卻也免不了難過和感動,隻要廠裏事務脫得開身,總是很誠心誠意地陪著她,與其說是在侍候挽救我二姨,不如說是畢竟心懷愧疚兼有贖罪之意。一年間的家庭變故,使我那剛滿十歲的二姐也懂事了不少,家務雜事能幫著沈媽做一些不說,一有機會還會倚到我爸身上,趴在我爸耳朵上嘀咕悄悄話:

“姆媽想儂呢,天天夜裏看儂的照片!”

“阿爸儂不要走了,姆媽講過了,再也不到上海去敲玻璃了!我和妹妹也不去了,一定不去!”

“人家罵我,講阿爸不要我了。阿爸不會的,是哦?”

“阿爸,我想大阿姐!大阿姐在石路餛飩店裏包餛飩呢,快點把伊,還有叔公,接回來呀!”

待我二姨捱過了戒煙最艱難的半個月,我爸把我叔公又請回了文家大院,並且把那架彈毛機分由他管。我叔公正式成為振華廠的一名工人。他解放後都五十多了還娶了親呢!“文革”開始那年方老死善終。

我大姐卻堅持不肯再回全福路。

在我爸從上海返回之前,她就已去報考了一所校址在遠郊木讀鎮上的師範學校。那學校是住讀的。我爸去找她時,她向我爸出示了“錄取通知”。

“我考了第二名。”她說,“學校裏包前三名的一年夥食。我不用花您的錢了。”

我爸無言以對,悶悶地抽了一支煙,才迸出一句話來:“委屈你了,大女……”

我大姐並不答這個腔,顧自整理自己簡單的行李。她長著我們宣氏家族的高大身材,十五六歲的人背後看上去有十八九歲。沉默了不一會,她忽然回過頭來,臉上帶上了濃濃的笑意:

我爸猝不及防,張口結舌了:“你,你見到,見過……”

我大姐從她那一小堆衣物裏,抽出一張相片,遞給我爸:“給!上次去時,乘她們亂撕一通,我悄悄藏下了一張。兩個弟弟,都像您呢!”

我爸接過相片一看,不由得紅了眼圈。

我大姐藏下的這張五寸放大相片,是我大弟周歲時,我爸,我媽,我們兄弟倆一家四口的合影,在王開照相館照的。我媽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懷裏抱著我大弟,我倚在她身旁。我爸一身西裝,站於椅子背後一側,臉上布滿了寧靜而滿足的微笑。這是一張充滿了溫馨情調的家庭生活照。王開照相館的技師還應我媽的要求,上了很淡雅和諧的顏色,使整張相片看上去如同一幅瀟灑別致的人物水彩畫。

我爸後來跟我媽說,盡管他早就知道大女是宣氏家族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但真正認識到她的成熟,她的心計,她的豁達開明,她的體恤人心,倒是從這一張相片開始的呢!

用不著什麽談判,自然也不必有書麵協議,我爸與我二姨經過那場分居年餘的風波後,達成了默契:隻要我爸說得出為振華廠的業務而必須去上海一走的理由,我二姨就權當我爸的的確確是為廠務而作滬上遊,不予幹涉。我爸以他的鬥爭,取得了部分自由和我二姨對既成事實的承認,實現了理想中的“兩全”。

而自此後我大姐竟也就真的沒再向我爸要過錢。我爸後來知道,我大姐在課餘為木讀鎮上一家財主當家庭教師,教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不但解決了自己的學習費用,而且還沒有斷過對安徽老家的資助。

我大姐還讓我爸小小地發了一次財,把眼看又要倒閉的振華廠給救了過來。

那已經是公元一九四八年了。振華廠不死不活地撐著,再也“振”不到抗戰前的那種局麵。原料的來路和銷售的出路都不暢通,振華像個吃不飽也餓不死的窮漢子,隻是勉強吊住一口氣。那彈毛機一個月裏響不了十天,其餘時間都空關著。物價飛漲,金圓券比草紙還不值錢,而我爸卻要養活蘇滬兩地老小,愈來愈感到吃力。四八年的春天,我二姨卻又老樹開花,生下了我小弟和我小妹一對雙胞胎。好像是上蒼對我爸這種來往兩地的“兩全之計”存心要作出懲罰,也或許是我二姨曾抽過鴉片煙中毒過深,我這一對小弟小妹竟都有點智力不全:胃口奇大,四肢發達,碩大的頭顱上兩眼卻總是木瞪瞪的。在那種需要“軋戶口米”的年月裏一下子添兩張嘴巴,那簡直是在我爸的肩頭又壓了兩座山頭,我爸很有點不支了。不到四十歲的他,鬢角出現了白發。

深秋的一個深夜,我大姐突然敲開了文家大院的大門。沈媽去開的門,看見大姐身後還站著一個男人。

我大姐很開門見山地對我爸介紹說,這位是我老師,姓周,遇到點麻煩了,想在振華廠裏躲一躲。

我爸何等聰明,馬上領悟了這麻煩的性質。北邊的共產黨一步步地打過來,蘇滬一帶的國民黨打不過北麵的兵就發了狂勁抓南邊的民,已經有許多人進了監獄吃了子彈了。我爸審時度勢知道當局氣數已盡,慨然應允。更何況我爸一眼就看出,這姓周的老師,似乎還有可能是咱宣家門的女婿。

堆滿了灰蓬蓬髒兮兮的羊毛和毛線的振華廠,遮蔽個把人還不容易!我爸是全福路上的老住戶了,典型的不涉政的商人,保長甲長警察署都知道他隻是個“宣老板”。周老師脫了西裝襯衫換上我叔公的短打,混進振華廠的本來就流動性極大的揀毛工裝卸工裏,躲過了木讀方麵的追捕。待風聲稍鬆些,我大姐為他買了火車票,親自送他去了上海。

不久我爸就收到他的信,說是已經幫我爸辦好了一項業務,讓我爸快去上海接洽。

我大姐陪了我爸一起去。

他們在我媽家相聚。我媽那時候又搬了家,搬到了滬西靠近兆豐公園的一條小弄堂裏。那地方因為離市中心遠,房租特別便宜,而且獨門進出,與別人家可以老死不相往來。我媽從經濟和隱私兩方麵考慮,終於決心遠離起居甚為方便的鬧市區,搬到了這煙囪林立的工廠區。在那間暗而潮的底層朝北房間裏,她與我大姐第一次相見。

“媽!”我大姐親親熱熱地喊她,盡管她比我媽隻不過小十來歲。

“您好,伯母!”那個姓周的老師於是也跟著說。他在滬西工廠裏活動著,一身工人打扮,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比我媽還老氣。

兩個男人顧自談生意經,兩個女人一起談我們兄妹仁。我清楚地記得我大姐把我們三個的小鷹鉤鼻子一個個按過來。她的手指很軟,涼涼的,按完了還捂著嘴笑,然後就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親了一口,她的嘴唇軟而燙。我知道她喜歡我們。若幹年後我在百般無奈中去蘇州找她,向她索討我們三個人的開學學費,那勇氣就在於對她的手指和嘴唇的回憶。我知道她會盡她的力量幫助我們仁。

我爸經那位周老師的介紹,接下了一筆不小的生意。周老師原來還是上海灘上的一個小開。他爸擁有一個不小的裝卸運輸公司,公司下有一個三輪車車行。周老師讓我爸包下了為三輪車黃包車配製一批粗毛毯的生意。這種粗毛毯是冬天裏為坐車的顧客蓋在膝蓋上保暖的,毛質及編織要求都不高,正適合於我爸那振華廠的生產能力。攬了這麽一件業務,振華廠如同彌留之際又打了一針強心針,重新轉過氣來忙忙地活了一年多,一直撐到了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份的蘇滬兩地全部解放。

十九 我大娘,我二姨,我媽

不久就宣傳婚姻法,城鄉一律。我大娘在鄉裏成為婦女主任的專訪對象。

“宣誌高娶三房四妾的,你還守著他幹什麽?”主任說,“咱鄉裏出麵,幫你離了他!”

“幹嗎嘛,”我大娘說,“有他沒他咱都一樣過,就別麻煩鄉裏同誌們了!”

“你是貧農,還不快跟他劃清界線!”

“咱不早就跟他劃清了嗎?咱跟爹在一起過,爹也是貧農哇!”

我爺爺和我大娘在土改時都被確定了貧農成分,還分到了鄰村一個財主的浮財,這不假,鄉婦女主任勸不動我大娘,隻好不了了之。

我大姐那時候正巧回家鄉去探親。那不死心的鄉婦女主任知道我大姐也是個千部,還特意來找過一次,指望我大姐起點作用。我大姐卻笑眯眯地說:

“這事兒,政策規定由男女雙方自願協商,我們當兒女的怎麽有權幹涉呢?”

一句話上了政策的綱,婦女主任隻好作罷。

蘇州金閶門的婦聯也把文家大院裏的我二姨列為工作重點。一個剛剛出了校門跟我大姐差不多年紀的大姑娘找上門來,沒說上幾句,倒讓我二姨洋洋灑灑地說得啞口無言了:

“妹妹儂看樣子不是閶門內外的老土地。儂倒不妨到全福路上走一遭,問問這片地方的老街坊,啥人不曉得他宣誌高二十歲到此地,工廠開在此地,跟我結婚的十五桌酒席辦在此地,我一群子女四女一男統統都生在此地!宣誌高他的老婆再多,真正共同生活的就是我文秀珠一個!三房四妾當然是新社會不允許的,宣誌高隻應該有一個老婆,我第一個雙手讚成伊快點離了那兩個多出來的,一夫一妻,愈快愈好。要我講呀,妹妹儂倒不妨去跑兩個地方,第一到安徽,動員那個包辦婚姻的鄉下女人快點離了爭取婦女解放;第二去趟上海,告訴那個當人家小老婆的是違反婚姻法的,再不離人民政府就要依法查辦。妹妹儂要是做成了這樣兩樁事體,不要講是工作上當了優秀積極分子,我文秀珠一家老小也統統要朝儂拜謝儂的大恩大德了……”

說得雖然刁蠻刻薄,卻都在理上。那姑娘回到婦聯一學舌,幾個婦女幹部都氣不得笑不得,往後也就撒手不管了。

我媽在上海平安無事。左鄰右舍不清楚我們宣家的這方麵秘密,隻知道當家人在蘇州開個小工廠,有來有往自然很正常。

這秘密又險乎暴露,因為不久我大娘帶了我大哥到了上海。

我大哥自小身體瘦弱,長到五二年時都已十七八歲了竟還一點都沒有發育,看上去如同十二三歲的孩子一樣。我大姐那年回鄉探望他們時見了,馬上掏空了口袋扔下錢讓我大娘帶到縣裏去治。可是那點錢統統用完了,我大哥還是沒起色。眼看同齡的小夥子都一個個在娶親了,我大哥還光了腚下泥塘去挖野荸薺,我爺爺和我大娘真著急了。前幾年飯都吃不飽顧不了那麽多,這幾年日子好過了點,也便下了治病的決心。我爺爺求人給我大姐發了信。不巧的是我大姐正隨了一個慰問誌願軍的團到朝鮮去了,根本就沒收到。我爺爺等不到回信,與我大娘謀劃再三,最後還是給我爸寫了一封信,一是問問大姐情況,二是要我爸打聽打聽,那大城市裏有沒有治的辦法。我爸很認真地對待了這封信。人免不了勢利眼,我爸亦然。家裏出了我大姐這麽個革命幹部,在他是榮耀,是靠山了,而我大姐是我大娘生的。今非昔比,我爸不能再對老家幾個人掉以輕心。他把這封信揣到上海與我媽共商對策。我二姨那兒他閉口不談,他太了解她的狹隘性了。我媽護士出身,讀了那信就大致判斷出,我大哥患的是某一種結核病,俗稱“童子痊”的,如今正處青春發育期,抓緊了治很有根治希望。我媽說,快回信,讓我大娘帶了孩子,到上海來吧!

“能行嗎?”我爸猶豫著,“癆病是要傳染的,三個孩子……”

“我會嚴格隔離,你放心。”

“那……大女他娘來……”

“這有啥!”我媽說,“我想好了,讓出一間裏屋來給他們母子倆,我們住外間。熱天,打打地鋪就可以了。”

“我是說,這左鄰右舍……”

“我也想過了,就說是宣家門的堂嫂、堂侄,”我媽笑了,“其實,倒也真的是這層關係呢!”

她始終牢牢地記住了我爸跟她結婚前辦下的一係列法律手續,把自己算作我叔公那一門裏的媳婦,到關鍵時刻便用來聊以**。

我大娘來了,帶著大哥。

我大哥由我媽領著,去了仁濟醫院。

仁濟醫院診斷說,的確患過肺結核,但已鈣化。尚未發育,是因為結核加上長期營養不良。好好調養,會有轉機的。

我大娘和我大哥在上海住了半個多月。

我爸把我大娘安頓在上海後,采取了與我媽商議好了的回避政策,半個月裏不再露麵。他深知我媽,無須一句叮嚀,很放心地在蘇州忙他的廠務去了。一直到我大娘和我大哥離滬返皖,他才禮節性地前來送行。

不料我大娘喝不慣上海的飽含氯氣的自來水,住下三天後就開始上吐下瀉。我媽怕她得的是腸胃傳染病,連忙把我大哥移到外屋,自己搬進去,於是裏間小屋就成了單人病房,我媽成了專職護理員。她懂醫,自己去藥房買了藥,又為我大娘專門熬白糖大米稀粥配置半流質,終於很快治好了她的消化功能紊亂症。隻是那幾天裏房間內終日彌散著酸臭味:我大娘吃什麽吐什麽,吐出來的如醋一般酸;不吃下什麽卻一天拉好幾次,要拉時難以自控弄得**一天要換好幾條。我媽那幾天裏總是放下她吐的痰盂就得拎過供她拉的馬桶,涮了她的粥碗馬上得洗她的衣褲,忙得下巴日見尖削下去。我媽無一句怨言。我媽心甘情願不卑不亢體貼人微落落大方地做著她認為應該做的一切。等到我大娘痊愈了我大哥也診治過了後,我媽還特意安排全家老少一起逛了一次市中心,先去城隍廟,中午吃九曲橋附近的小籠包子,下午再進“大世界”,陪著我大娘我大哥逼著我們兄妹仁聽了兩個鍾頭淮劇,到天黑了才盡興而歸。其實我媽生性嫻靜,平時最不喜歡逛街湊熱鬧了。

我大娘知情領情。但她跟我媽一樣缺少我二姨那種巧言令色的功夫,生病時隻會執了我媽的手淚花漣漣地,病好了便白天黑夜地飛針走線竟在幾天功夫裏就給上海一家五口人包括我爸一人做好了一雙棉鞋。我到現在還記得那五雙棉鞋:厚厚的鞋底幾近一寸,高高的鞋幫一直裹到腳踝骨上。我自從穿了我那雙之後就再也沒生過每年冬天都折騰得我痛癢難熬的凍瘡。

“你娶了個好媳婦呢!一輩子別離開她!”

我爸聽了這番臨行囑托哭笑不得。我大娘說話的口氣哪裏像是他的結發之妻,純粹是像他的老娘!

二十 我,我爸

公元一九五五年,我升初三。暑假裏,為籌措下一學期的學費,首次登程去蘇州。我踏進了我爸賴以養家活口的振華廠。我沒想到宣氏兩宮十數口人的飯食,竟是從這樣一片塵土飛揚喧聲震天的破平房裏掏出來的!我爸穿一件背心、一條舊而又舊的長褲,滿頭滿身的羊毛灰,正站在一扇小得可憐的窗前,專注地看著手中抓著的一蓬羊毛,根本沒發現我已經站到了他的身邊。他那年不過四十四五歲,竟已老花眼了,那蓬羊毛被他遠遠地離開雙眼斜瞅著,像是正在被瞄準的靶子一樣。我喊了一聲:“爸!”他沒聽見。我隻好拚命提高嗓門,努力穿透身後那架彈花機的吼聲,叫他,還用手指很不恭敬地碰了一下他的腰眼。他這才發現了我。

後來我明白為什麽我爸那麽早就聾了。

我爸卻很自豪地帶我參觀了他的工廠,當然我也體味得到他很自豪地把我這個外形酷似他也帶了明顯鷹鉤鼻子的兒子出示給大家。我記得我當時滿腹的尷尬、羞慚、不耐煩。我爸自然沒想到,我為我自己的身世身份早已在潛意識裏深深地種上了恥辱感。我勉勉強強地隨著我爸走著,那機器的轟隆聲好像要把我擠扁,那充滿在空氣中的塵埃毛絨和羊臊氣讓我不斷地打著噴嚏。我半聾啞叔公的笑嗬嗬、我二姨他兄弟的冷冰冰,還有幾個正在揀羊毛的女人們的釘子般的目光,都讓我明明白白地讀到了這麽一句話:“嗬,上海小老婆的兒子哪!”我於是滿耳朵都是嗡嗡嗡地響著這麽一句話,根本聽不見我爸對這片地方的種種很得意很內行的介紹。隻有當我走進了那安有三架大大的織毯機的車間,轟轟的彈毛機聲被一堵牆阻隔住了一些,令人作嘔的羊臊氣也多少散淡了些,我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那間車間裏,沒有一個人。

我爸搓著手說:“這一批毛線還沒染好,所以這個車間在停工待料。要是幹起來,這裏也是很熱鬧的。”

“誰來幹這活?”我禁不住問。

“我,你叔公,還有你二姐三姐她們。剛才揀羊毛的人中有你三姐呢!她也在放暑假。等這裏一開工,前麵的人就到後麵來,有時候也請臨時工。”

我雖然隻有十四五歲,但畢竟是在上海滬西工廠區生活著的,我知道真正的像樣一點的工廠決不會是振華這種模樣。至少,一個初具規模的廠家,應該有一條常年不斷的流水作業線,哪能如此做一段吃一段,後麵的工序等著前麵的人來幹!我終於很切實很形象化地認識到了,我爸的振華廠,掙紮了這麽幾十年,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手工作坊!

我向我爸要下個學期我們兄妹三人的學費、書費。

我爸搓著手,那上麵沾著的羊毛灰和著他的汗水被搓成了一條條汙垢,死蟲一般掉到地上。他像牙疼一樣絲絲地抽著氣,眼睛不朝我看,說:

“不是剛給你媽,郵了錢嗎?”

“那是吃飯錢。”我說。我們宣家人除了我大哥,一律早熟。我十二三歲就開始參與了家裏的經濟事務,幫我媽記收支賬了。

“還有幾天開學?”爸問著,眼睛閃爍著,往那通向坐了我二姨她兄弟的寫字間瞄,顯然他怕有人偷聽。

“後天。”我答,“要不然,我媽不會讓我來。”

其實也並不是我媽讓我去的蘇州。她隻是拗不過我,迫不得已地給了我來回的車費。她再三叮嚀說,別硬逼,你爸難哪。你二姨管得緊,又有兩個小的,半傻,太會吃,你爸顧不過來呀!我瞪了眼回答我媽,不逼他讓我逼誰去?誰讓他生了我們的?我媽淌了眼淚。對我媽這麽凶,是我媽把我慣的,到了我爸這裏,我卻不知怎麽總說不出這種厲害話來。我爸即使是光著膀子一臉灰土,不知怎麽地總有一點威勢,使我在十四五歲的年紀裏還不太敢冒犯他,所以隻好拉我媽的大旗作虎皮,說是媽讓我到蘇州來的。我在轟隆隆的機器聲中,聽見我爸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許多款子都該交了,”他說,“貨款卻還沒收回來。臨時工的錢也該發了。你四姐還住了醫院……”

我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了老態。

我第一次很主動地代他想出路:“要不,您帶我去大姐家吧?”

他大徹大悟地:“對對,找你姐,找你姐!”

我是有信心的。我記得我大姐的尖尖的手指和溫軟的嘴唇。我知道她已經升任副局長了。

二十一 我二姨,我媽,我大姐

公元一九五六年,振華廠被並入蘇州國營毛毯廠。因為資產總數已過兩千萬(舊幣)之數,兼之有我叔公和我二姨兄弟兩名長期雇工,我爸被劃入資產階級。不久,原振華廠址改為總廠的原料倉庫。我爸、我叔公、我二姨兄弟從此便天天要坐公共汽車去城東的總廠,他們都加入了上班族。我爸在技術科任配毛員。根據政府政策,工商業者一旦公私合營,不但本人可作為國家工作人員領取工資,其家屬隻要願意,也可就業,自食其力。我二姨當即成了蘇州毛毯廠的職工,任全福路倉庫保管員之職。而我二姐、三姐也就勢進了廠,成了正式毛紡工人。四姐正念中師,順帶著照看家務。沈媽那時候已經過世了。小弟小妹在糊裏糊塗地念小學,老是留級。不管怎麽說,文家大院的幾口人,幹活的比吃白飯的人多,生活還是可以過得去的。

經濟上的管製造就了行動上的囚禁。我爸身為企業職工,本來就因天天要上班而不能像當年那般自由了,囊中羞澀更使他鼓不起到上海來見一家老小的勇氣。公元一九五八年的上半年裏,他竟一連三四個月既不到上海,也無匯款,我媽去了幾封信,才得著一封報平安的短箋,十幾個字,像打電報一樣。

我們開始靠典當度日。我十七歲,大弟十五,大妹十二,三張能吃會喝的嘴很快吃光了家裏值幾個錢的東西。我媽是個渾身不長經濟細胞的人,本來就不積私蓄不留後路一心依靠著我爸,大樹一倒她就失了依傍。她照看我們仨之餘就流淚歎氣,束手無策。那半年裏,我發現隻要門口有誰的腳步聲停留下來,我媽不管在幹什麽都像個兔子一樣豎起耳朵僵住了手腳傾聽著,一直到那腳步聲離去了,才悵然一口氣長長地從胸膛裏呼出來。夏天到來時,她突然胃出血,住進了醫院,我擅自做主,賣掉了家裏唯一一樣值大錢的家具——她和我爸的那張紅木大床,為她付清了醫藥費。我用餘款購置了一隻新的單人鋪,還配了很挺括的新棕繃。但她出院之後,一見了這張新床就大哭了一場。

我大姐的地址,是我媽闖到市總工會找到當年那個姓周的老師如今的市工會宣傳部長那裏問了來的。我們大家本來都以為我大姐會嫁給他,結果卻並沒有。我大姐解放後先參加土改工作隊,又到朝鮮戰場上去了一年多,我去蘇州那年她剛剛升任紡織局的副局長。她的丈夫是個南下幹部,一條東北大漢,遠不如那周老師帥氣。我媽曾問過我爸,怎麽回事,大女本來跟周老師很要好很般配的嘛。我爸說,那周老師有老婆的,雖是包辦的,但大女說,就憑這,決不幹!我爸說完就有點懊悔,我媽也一臉哭笑不得,以後再也不把我大姐夫與姓周的相比較了。大姐搬過幾次家,媽不清楚她的地址,卻竟想到了那周老師,而有趣的是,還真的從他那兒問來了。

我大姐像押送俘虜一樣把我爸親自押送了來。

二十六歲的我大姐英姿颯爽。她一頭齊耳的短發,穿著一身帶腰身的列寧裝,雪白的襯衫領子翻在外麵。她雖然也長了鷹鉤鼻,但大約是大小比例恰到好處罷,安在那張橢圓形的臉上,顯得挺拔而秀氣。她的一雙黑眼睛特別亮,看人時絕不躲閃。她一進門就呱嗒鬆脆地喊了一聲“姆媽”,把我媽叫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就掉了眼淚。

“很好解決的問題,”我這位當了副局長的大姐說,“讓你們弄得這麽複雜!我已經跟蘇州一家講妥了,不能這麽霸道,要講點理。今後,爸的工資一分為二,一半給蘇州,一半給上海。兩邊他都有責任。他到哪裏吃哪裏的。一個月裏四個禮拜天,爸願在哪就在哪,任誰不得幹涉……”

下判決書似的,我爸垂頭聽著,我媽一個勁地點著頭。

“姆媽,”大姐改了一種很和緩的口氣,對我媽說,“要我說,三個弟弟妹妹也長大了,不必總把他們當小囡侍候著了,你倒不妨出去找個工作。經濟上有了點主動權,命運也不會操在人家手裏了,你說是吧……”

我媽可憐巴巴地答:“我也想過的呀……我到啥地方去找呢?我都找不到介紹工作的地方……”

大姐笑了:“姆媽你不是一衝就衝到總工會去了嗎?還是去尋那個老周吧,我們宣家對伊有救命之恩呢……伊會有辦法的。”

我大姐的臉上現出一種非常奇特的璀璨的笑容,那笑容我後來長大成人了方明白是染上了濃濃的感情色彩才如此奪目。那一天大弟大妹都還在學校,我正準備著高考複習,所以在家見到了這一幕。我站在我媽邊上出神地望著我這操著快刀斬著亂麻的大姐,說不出的佩服和傾慕。如果說在我那段時期裏有什麽青春偶像,那麽不是哪位英雄,不是哪位明星,而是我這位大姐!

二十二 我大姐,我大娘

“聽說你把他們倆的大床賣了?”大姐問我。

“是的。”我回答,“我以為爸永遠不會回來了。”

大姐放聲大笑了起來,用手點著我的鷹鉤鼻尖:“你呀,你呀,你還小,不懂呢……”

我那時已經比我大姐高出了半個頭。大街上讓個女的這麽點鼻子,我很有點難為情,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舒坦和愉悅。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我大姐的手足親情。到了火車站,經過一個水果攤,我大姐忽然停住腳步,唷了一聲說,上海竟這麽早就有了碭山梨呀,這梨最好吃了,是我們安徽產的呢!我沒搭腔。許多年了,家裏拮據。我媽是很少買水果的,尤其是這樣時鮮貨。我大姐很注意地看了看我,馬上就走向水果攤,一把抓起了那攤位上最大的一個梨。

“就買一個?”攤主問。

“對。這一個就怕過了一斤了吧?”

“女同誌好眼力,一斤二兩呢!”

“有刀嗎?借用用。”

我大姐把那皮削得包住了整個梨不往下掉,然後用手摸住往上一提,整個地取了下來。

“嚐嚐!”她遞給我,“少見的大梨,保證你吃了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我後來的確一直沒有忘記。我而且還記住了她在檢票口,忽然斂了笑容對我說的一句話:“可別學我們的爸!”

難怪她對我爸一腔怨氣。盡管她是一個極為明智豁達善解人意的聰明女子。世間恐怕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如此理解我爸悲劇的成因,體諒我爸處境的尷尬,並且如此客觀地明曉責任並不完全在我爸個人這一本質問題。但因了我爸壓在她身上的負荷實在太沉重了,這些負荷本來應該由我爸來挑而我爸挑不起來卻統統卸到了她身上,她不能不由疲累而生委屈而生怨恨。我後來知道,她不但在十四歲那年就以自己的“勤工儉學”為安徽老家雪中送炭,而且在工作之後的長達幾十年的歲月裏,始終供養著在不毛之地上刨食吃的我爺爺、我大娘、我大哥,連我大哥後來真的發育了也真的可以娶媳婦了因而必須支出的那份彩禮錢,也都是由我大姐支付了的。我後來還知道,不但那安徽老家,便是那蘇州文家大院裏的幾個兄弟姐妹,也習慣於把她當作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輪番地向已經有兒有女有了自身壓力的她訴苦求援。雖然那份親情使她不忍心拒絕,但一個梨即便再大若是眾人都來咬一口,這梨也就不夠分,隻剩酸溜溜的核了。我媽深知這一點。她教育我們上海的三兄妹盡量不要向她伸手口可是我大姐在聞知我考上了大學之後,還是馬上就寄來了一筆錢,在匯款單上注明了讓我“買書交費備裝”。我讀了這句話的最後兩個字,明白我大姐是注意到那天送她上火車時我所穿之褲上的兩個大補釘了。

一九六〇年的安徽大饑荒,無論是偉人還是凡人,誰也沒有料見到。宣家村裏不久前還可以“放開肚皮吃個飽”享受“共產主義”,忽然就在一片“大放高產衛星”的歡呼聲中斷了糧。我大姐按月寄回的糧票不過十斤,是從她一家的口糧裏省下來的,到了我老家隻夠應付幾天。我爺爺發了告急信給我爸。我爸幾年數載方接到這麽一封信,知道骨子裏也夠要強的我爺爺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會開這個口,連忙把信交給我二姨。我二姨在這關鍵時刻很賢妻良母,馬上掏出二十斤全國糧票來為宣氏家族做貢獻。但我爸一時心急疏忽,竟不用掛號而把這性命交關的代表二十斤活命糧的小紙夾在信中寄了出去。也不知哪個環節遇上了黑心鬼,此信成了入海之泥牛。我爸幾天後又收到一封言辭淒婉絕望的信,方知失策,這失策又對哪方都已說不清楚,隻好忙忙地跑了一趟上海。上海那年月已開始“瓜菜代”了,市民百姓一日三餐都離不開碧綠石硬的卷心菜皮——那段時間裏卷心菜為什麽隻長硬皮不卷嫩心,我至今沒搞明白——我媽還是從購糧本裏支出了十五斤糧票來,陪我爸到郵局掛了特掛寄了出去。可是就在這十五斤糧票慢慢地走在路途上的幾天裏,我大娘餓急了吃了被稱為觀音土的白堊泥,活活脹死了。

我大姐回老家去奔喪。她沒邀我爸同去。我爸想去,我大姐問道,你說你還能回去嗎?言簡意賅,我爸隻好作罷。我大娘因為是貧農,又是革命幹部的娘,葬到了村東頭那片向陽的坡地上。幾年之後,我爺爺也去了那裏。

我大姐後來與我談起我大娘的死,眼圈還是發紅。

“她完全可以不死。”她說,“家裏的存糧比旁人家都多些,旁人家也未必都死了人。她卻不肯吃,總想省下一口來多拖幾天,想等我們後麵寄去了再續上去。我們又寄得太晚。她餓的時間太長了些,死前半個月就隻讓爺爺他們吃糧,她自己把泥塘裏挖出來的野荸薺和了樹皮草根煮爛了充饑。你大哥的媳婦不是東西,卷帶了家裏所有的糧票和錢逃往外鄉,是跟著同村一個木匠一起跑的。世上好人壞人並不以男女分。可是女人中先人後己忍辱負重舍己為人甘於為親人而犧牲的總多一些,我娘就是這樣的女人……”

我大姐這番話是坐在她自己家裏僅對我一個人說的,那口氣那論調那觀點迥然有異於她在她那局長辦公室時。我在她局裏見到她時,她完全是另一種人,沒那麽多超階級的人性論。

一場“文革”,把我們宣氏家族不分老幼統統打成了牛鬼蛇神。

萬惡之源是我爸。六六年春上從安徽老家奔了我爺爺的喪之後回蘇州,貧下中農祖宗對他的庇蔭從此便喪失殆盡。第二天他就被地毯廠的“四清”工作隊喚去,通知他立即停職交代問題。他的問題是經濟問題,揭發人是他的近親、財會主任、我二姨她兄弟。原來從一九六三年開始,我爸趁著國家政策上的鬆動,在唯亭鄉下,他當年搞過一個分廠的地方,又唆使著一個生產隊辦起了一家羊毛加工工場。那工場專為蘇州昆山一些毛紡廠進行原料初級加工,幹的活雖然又髒又累,但收益不小,辦了兩三年下來,就把生產隊的工分值從每天不足一元翻到三元朝上了。我爸仗著自己在毛紡行業內熟人多,業務精通,為那加工廠的籌建以及日常的供銷事宜出了不少力,所以時不時地收取了那鄉裏送來的大米、豬肉、油豆腐、粉絲、年糕等等,逢年過節人家隊裏分紅,他也拿過人家的“紅包”。“四清”工作隊經過很緊鑼密鼓的一番內查外調和核算,我爸三年內收取之農副產品,按集市貿易價計折合人民幣一千五百餘,領取“紅包”賄賂五次共五百元,兩項合計剛剛超過人民幣二千,正好又夠上了量罪定刑的檔次,於是就被定性為“開設地下工廠”、“挖社會主義牆腳”的經濟犯罪分子,戴帽管製。他立即從技術室調出,到裝卸隊當了一名搬運工。

平心而論,我二姨她兄弟的揭發完全屬實,而那“四清”工作隊也是執行了當時的政策,為他所下之“頑固地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結論也並不過分。我到現在也確認,我爸一輩子所追求的正就是那個“資本主義”。我後來回憶起我爸在那三年裏,因了又參與策劃並開辦一個小小的羊毛工場,他的精神是何等的煥發,生活是何等的充實,五十多歲的年紀了竟掃盡了他四十多歲時的衰老疲憊之相!我記得他總是很忙。一件夾克衫的拉鏈總是敞開著,匆匆地拎了一個人造革黑皮包到上海來逗留幾個小時,與我們共進一餐後就又匆匆離去,說是就這麽一個禮拜天,上午來看看上海一家,下午就必得去唯亭轉一轉了,“那邊到了一批羊毛,我得去鑒別一下質量。”他那人造革的提包裏,總是塞了一包一包卷成條狀的羊毛,鼓鼓囊囊地撐得提包的拉鏈也總是拉不上。也有時候他先去唯亭,下午到上海,那時候他大多手提一個大網兜,裏麵塞滿了年糕粉絲和大包小包的黃豆綠豆,那唯亭農民自製的油豆腐,噴噴香。嗬,連我這個已經從大學畢業留了校的曆史係助教,也吃過不少我爸走資本主義道路搞來的美味佳肴。

“文革”一開始他就成為重點批鬥對象。資本家的成分加上開地下工廠的現實問題,使他成為很正宗的階級敵人。才鬥了沒幾個月,從上海方麵忽然幾乎是同時來了兩班人馬:一班是我二姨她大姐夫的報館裏的。報館裏自然也有造反的,造到了那個老報人頭上。也怪他自己,愈老了愈喜歡自吹自擂,有事無事總提自己當年是“左聯”的,讓國民黨捉了去過的,意在表明自己很早就很左派。沒料到卻引起了疑問:既進過監獄,又何以出來?蔣介石有過名言:寧錯殺一千,不漏過一個。怎麽就偏偏漏了一個你出來?於是就大查特查,於是就查到蘇州來。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我爸還有那麽一個在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當官的社會關係!我爸很快被隔離審查,關在地毯廠一個堆放梭子的小倉庫裏喂了一個多月的跳蚤蚊子。另一班人馬來頭很大,是上海市一級機構的,趕到蘇州時我爸已經以梭子間為家了,所以審問就在那裏就地進行了。

問:“你跟他什麽關係?”

答:“我女兒的老師呀!我是家長。”

問:“他是叛徒你不知道?老實點!”

答:“叛徒?他好像從來也沒進過監獄……”

問:“住口!用得著你為他定性?你老實交代,一九四八年冬天從十一月到十二月這段時間裏,你們倆進行了什麽反革命活動?”

答:“那兩個月……他在我廠裏幫工,避一避吧……年末時幫我介紹了一筆生意……”

問:“好呀,幫助你資本家剝削工人!這才叫階級烙印呢!他本來就是個狗崽子!”

這兩批人馬來過之後,我爸在經濟問題上又添加了政治問題,廠裏專為他成立了專案組。一批又一批的人員為調查他而一次一次地去上海,順帶著去買點價廉物美的上海貨回蘇州。不過那隔離審查卻沒拖多久,因為負責看管的人實在太受不了那梭子間裏的蛇蟲百腳蚊蠅跳蚤了。

世上有許多事難料禍福。我媽因體質太弱,公元一九六六年“文革”大爆發前僅僅一個月,剛剛辦好了從裏弄衛生站提前退休的手續。辦那手續時她很依依不舍地,顧慮著一個月少了那麽二三十元錢了。還是我勸她說,大弟眼看也將畢業了,我們孝敬您到老,您保重了身子後福無盡,要是身子垮了什麽也指望不上了,她這才下了退休決心。她要是還在那衛生站裏,少不了吃更大的苦頭。

但她畢竟還是受了株連。那一天就她一個人在家,門被拍開了。幾個“紅袖章”一擁而人,操的都是綿軟蘇語。我媽明白是抄家,兩腿一軟便跌坐在**。她的臉大概慘白得厲害,以至於那幾個紅袖章沒敢去碰她。有人惡聲惡氣地斥問過她幾句,她竟上牙打著下牙兩片嘴唇皮抖得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我們那居室裏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桌上放著我媽剛做好的飯菜:一碗茄子,一碗雞毛菜,還有一碟臭腐乳。家中沒有一個抽鬥一個櫥門上鎖。拉出來的衣褲雖清潔整齊但或是打了補釘或是烊得如紗布般單薄了。造反派們最後在箱底找到了有我叔公大印的“結婚證書”,還有那張我大姐保存下來的“全家福”相片。他們把這些東西拿了去,說是很可以揭露資本家腐朽生活方式了。

我大姐就沒有那幸運了。她被作為“走資派”揪了出來,而我爸的戴帽管製的身份進一步佐證了她那“走資”的曆史緣由和階級根源。一九六六年八月酷暑時節,我為了辦理我爸我媽的離婚手續而去蘇州,沒料想到在火車站前的大廣場上,見到了我的大姐。她頭戴紙糊的高帽,身體的前後兩麵都掛上了大大寫了黑字的紙張,隻穿了一隻鞋,被一幫戴了紅袖章的男女押在一個臨時搭成的大平台上作牛鬼蛇神展覽。我遠遠地就認出了她。我身不由己地擠上前。我擠到平台的台腳下,仰起臉看她。我看見我大姐胸前的那張大牛皮紙,竟是用幾枚圖釘釘在我大姐的肩膀上的,那釘子周圍滲出了血水。血水的下方,是幾個濃黑的大字:

“反動資本家的狗崽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上海黃色工會頭目的姘婦……”

我臉上又有汗,又有淚,我任由它們淌著。我雙腳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

一刹那間,低著頭的大姐發現了我。我不明白一個人的眼睛怎麽會在耀眼的太陽之下發出如此強烈的光彩。我大姐猛地I緊了眉頭,兩目炯炯地盯視了我幾秒鍾,然後那漆黑的眼珠猛地往一側移動過去,閃閃的目光刷地掃向那平台的一邊。我被這目光指引著,看見了站在平台旁的紅袖章中,竟有我二姨他兄弟!他這年過四十的半老頭子,居然臂膀上也箍著一個“紅衛兵”袖章!這年月,親不親,線上分,更何況他早在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時,就已確定了振華廠內被我爸剝削的雇工身份,而“四清”運動之後又進一步與我爸劃清了界限。我明白我大姐的火一般的焦慮了。我抹了一把臉,匆匆鑽出了人群。

我在那片寬敞、明亮、井然有序的國營地毯廠的廠門口,見到了正幹裝卸工的我爸。

他正彎了腰,馱著一大包捆紮得有如素雞般結實的毛線,往一輛裝貨的卡車走。他長得高大,背上的毛線正好夠上車廂的底板。兩個年青的工人一左一右把毛線從他背上提起來,壘上車。鬆了背上的沉負,他籲了一口氣,拉過肩上那一大塊墊肩用的麻袋,擦了一把臉上的汗。那麻袋髒而破,披在他肩上猶如喇嘛身上的袈裟。

我搶前幾步,喊了一聲:“爸!”

他吃了一驚:“你怎麽來了?”

我哪敢把我的來意在此刻說出口來呀?我能在他馱著一百多斤羊毛的背上再加一棍子嗎?我懷裏揣著我媽簽了名的離婚申請和給我的委托書。我此行是要立逼我爸去法院辦妥了離婚手續。我明白這個目的會給已經五十開外的老父什麽樣的打擊。我立刻決定放棄已經買好了的當天回程票,在我爸身邊宿一夜,把這件事辦得緩衝些。

“儂是宣老頭子在上海的兒子吧?這隻鷹鉤鼻子一看就看出來了!”

“我到你們上海去抄過家呢!乖乖,你老娘年輕時候真漂亮!我們抄來了你們家的照片,照片掛在廠部階級鬥爭展覽會上了呢!看的人特別多!”

“聽說儂還在大學裏教書?嘿,這麽大塊頭,一身力氣何必做那個臭老九?”

下班之後,我隨我爸回文家大院。

這是我第一次跨進我二姨家的大門。剛剃了陰陽頭挨過街道紅衛兵一頓批鬥的我二姨在急急忙忙地煮晚飯。我很尊敬地喚了她一聲“姆媽”。她呆立著,竟一時反應不過來。我爸作了介紹。我看見剃了一半光頭的我二姨臉上變換著我難以表達出來的複雜感情。我們誰也沒料到會在這樣的時代背景這樣的曆史氛圍下作首次會見。

我二姨自然更沒料到我這次赴蘇的目的。晚飯時她一直對我很冷淡,隻管盛飯添菜同時還管教著那一對半傻不傻的已經十八歲卻還打打鬧鬧的雙胞胎小弟小妹。飯後,我盡量緩和地慢慢攤了牌。

我說,蘇州廠裏派人到上海抄家後,媽發作了心髒病。再來幾次,恐怕會要了她的命了。我二姨插話說,這還算好的呢,看看我的腦袋吧。我說,大弟今年大學畢業,因了家庭問題,有可能要派到黑龍江去,而他又有嚴重的氣管炎呢。我爸歎了口氣道,我們家人好像大都有這個毛病,你爺爺一到冬天就喘,我晚上也常常咳一宿呢!我努力把話題引回我的預定目標:不光大弟麵臨分配,大妹的學校也開始動員支援邊疆了,出身不好的看樣子要首當其衝。我二姨接了口:我早就說過,女孩子念什麽高中,早點進了工廠不是就沒了這個麻煩了?我猶豫了一下,沒再把我們上海一家苦經歎下去。我本來想告訴我爸,那時候我已經有個名叫湘珠的女朋友了。女朋友家裏紅三代,生怕我這個狗崽子玷汙了他們家而總對我疙裏疙瘩地,我當時真恨不能重新投胎啊!我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隻好狠狠心咬咬牙把赴蘇來意和盤托出了:

“所以,我媽為了我們幾個子女的前途,決定向爸提出離婚。”

我看見我爸在猛地一個顫抖之後,立即把頭深深地垂下,幾乎要垂到他的膝彎之間。我看見我二姨一下子把嘴張得老大,半天閉不上來。我閃開眼睛,看見窗外漆黑的夜空劃過一道光,不知是哪顆星殞落了。我在刹那間覺得,這顆星是被我的那句話擊落下來的。

我讓我爸也寫了一份委托書給我。

所有的離婚手續由我一手經辦。我在閶門區的民政局暢通無阻。一個理由便足夠:一夫多妻。一個很精幹的中年女辦事員在最後往離婚協議書上蓋章時感歎道:

我心裏在默默地回答她:“要不是我們三個子女逼得緊,我媽自己是至死也不會到您這裏來呀!您說得不錯,中國婦女呀……”

我把兩份離婚協議書中的一份送到候於文家大院內的我爸我二姨那裏。他倆都沒伸手接,我隻好把那張紙片放到他們吃飯的方桌上。我剛要轉身離去,我二姨忽然喊住了我。

“其實,”她說著,掛著兩行眼淚,“都這麽多年了,都老了,何必呢……”

我回答她:“我媽是為了我們。”

我二姨抹了一把眼淚:“我曉得。跟你媽說,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跨出文家大院大門之前,我回頭望了我爸一眼。他一動不動地低頭坐著。我看見了他的白發。

二十四 我媽,我二姨

我們常常把世間的事想得過於簡單。我們常常把一些法律手續的功效想象得過於誇大。我大弟還是去了黑龍江。我大妹還是去了雲南。湘珠,隻有頭腦與我們同樣簡單而且同樣重視法律手續的你爸你媽,認可了那一紙離婚證書,同意了我們的婚事。所以說,我爸我媽離婚的得益者,唯我一人。

自然是因為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對我爸我媽竟自此而暗生了一種愧疚之情。補償的方法是,隻要有機會,我就去蘇州走一走,看望看望我爸,然後為我媽帶回一點具體形象的新鮮消息,充當他們倆之間的信使。他們離婚後的第二年,我結婚,曾用一個上午時間專程送了兩斤喜糖到蘇州。我記得送的是當時很行銷的維生素C糖,硬的。我知道我爸不愛吃粘在牙上掉不下來的軟糖。

我趕到蘇州時剛過七點。我一踏上全福路就見到了我爸。他在掃大街,那把竹掃帚比他高出一大截。他掃得極用力,但極不認真。他把灰土狠狠地揚到空中。有一個行人躲避不及,紙屑和垃圾甩了一屁股。那人停住腳步咬牙切齒了,我爸竟也停了掃地與他對峙著。我沒敢靠近他們,因為我認出來了,那是我二姨他兄弟。

後來我聽我爸說,他們倆當時的對白是:

“壞分子,你老實點!”

“王八蛋,你有種踏進我的門檻來!”

我二姨他兄弟自小是跟我二姨長大的。二姨待這個兄弟不薄,全福路人人皆知。開振華廠時他其實是個大管家,他自己心中有數。後來當姐夫的成了剝削階級,小舅子成了被剝削階級。我爸從來都是將錯就錯不予計較。結果沒想到他還真進行起階級鬥爭了。我二姨見了他隻要身旁沒人就用最尖刻最肮髒的話罵他,輕輕地隻讓他一個人聽著。他顧忌著真鬧太狠了宣氏也會反咬一口,隻好都吃進。

我把這個場麵轉達給我媽聽時,我媽長歎一聲道:“罰你爸掃大街,是要掃他在全福路上的威風呀!你爸心氣高,這一招夠傷他心的呢!”

“您就別去擔心這擔心那的了。那文老太婆對老頭子好著呢!昨晚上我到那裏正開飯,四個炒菜一碗熱湯,有葷有素的色香味俱佳。蘇州人最會鬧美食了,那老太婆手藝不錯。老頭子幹裝卸幹出了好身體,一頓二兩白酒一大碗飯,胃口比我還好……”

我媽問:“早上還要他掃大街嗎?”

大弟答:“今天早上是老太婆幫他去掃的,因為我來了。老太婆天沒亮就爬起來,燒了兩壺開水,老頭子不是喜歡喝早茶嗎?茉莉花茶,聽說是大姐悄悄讓她女兒送來的。大姐去蘇北”五七幹校“了,姐夫也一起去。這裏的早茶還沒喝完,老太婆已經掃完了大街挾了一包大餅油條回來了。她自己吃泡飯醬菜,給我爸頓頓早飯買點心……”

我記得我媽聽到這裏,竟吩咐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以後你要再去蘇州,真該幫我謝謝她……”

我哪能遵從這樣的母命!公元一九七五年我帶了一批工農兵學員到蘇昆一帶考察明代遺跡,抽空也去文家大院住了一宿。我爸那時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雖然還屬於那個階級,廠裏終於還是把他調回了技術室,讓他仍幹配毛員的活,不必再去扛大包了。他的頭發已經全白,背也傴僂了起來,耳朵幾近全聾。我隻好大聲地向他述說上海一家的近況,我二姨就著破敝堂屋中昏黃的燈光一邊縫補著我爸的一件汗背心,一邊也心平氣和地聽著。她早已辦了退休手續,讓我的半傻小弟去頂職,又把另一個手大腳大並不完全癡呆的我小妹,早早地嫁給了虎丘公社的一個農民。她膝下已有四五個外孫兒女。她滿麵慈祥,一副稱心滿意的模樣。閑聊到很晚時,我打了一個哈欠,她竟馬上走出堂屋,為我端來了一盆熱熱的洗腳水。我不禁惶恐地站了起來。

“何必勞駕您呢!”我說。

“應該的,應該的!”我二姨說,“你爸一提起你們上海的幾個子女,就高興呢!宣家門裏就你媽生的兩個兒子有出息,都是大學生!到底是因為你媽有文化,不像我,是個粗人!快洗了吧,我給你倒水!”

盡管這番話是多麽中聽多麽順耳,我可沒敢把這些搬嘴學舌傳達給我媽聽,正像我永不會把我媽的謝意轉致給我二姨一樣。她們倆無論有多少差異,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都把我爸看成是一己之物。法律手續斬斷不了我媽擁有我爸的情絲,法律手續確認了我二姨擁有我爸的實際身份,她們都把自己看作我爸唯一的正宮娘娘。素來狹隘從不寬以待人的我二姨,之所以如此寬厚地褒揚她的情敵、她的情敵的親子,不正是基於她的勝利感,她的滿足感,她的法定的名副其實的第一夫人的地位嗎?

二十五 我爸,我二姨

誰能料到,公元一九七六年中國政壇的巨大變動,於三年後竟神奇地影響了我們宣氏家族的家庭結構。

是年,我爸獲準退休。他如蒙大赦。大赦本來輪不到他頭上,因為他的問題不是政治問題,他既非右派也非托派也非胡風集團,風水無論怎麽轉,摘帽無論怎麽摘,排號總排不上他。他年過花甲早已知此天命,所以把改變自己處境的希望盡數寄托在退休上。辦個退休於他也很難,因為整個毛毯廠十來年中隻有他一個正宗受過管製的階級敵人,讓他退了豈不成了“階級鬥爭熄滅論”了?所以廠裏是報了局裏,局裏是躊躇了再三最後因中央明令“今後不再搞運動了”之後,方才批準了的。我爸正式領到鮮紅的退休證時,已年近七十。

誰也不曾想到,他退休了不到一個月,就很有預謀很有長期打算地拎了一個塞了他自己替換衣褲日常用品的大大的旅行袋,乘我二姨到我小妹家去侍候她坐月子之機,回到了一別足足十三年的上海。

我媽清心寡欲十三年,先是領大了我的一雙兒女,緊接著又抱起了大弟大妹托養在滬的我侄女我外甥,突見我爸歸來,如遇洪水猛獸。她用一杯茶穩住我爸,忙忙地打了個電話給我,是用驚呼“日本鬼子進莊了”的語氣告訴我並讓我快快趕回媽家去的。

我爸像個等候判決的罪犯一樣,低頭坐著。見我進門,他急忙站立起來,我發現他竟然比我矮了一大截。人到老了會縮短如許,我第一次發現。我媽一手摟著我侄女,一手摟著我外甥,還不斷地用指頭擼去眼淚。兩個小家夥像看個怪物一樣,看著麵前這陌生的老頭兒。

我爸雖已全聾,但智力絲毫未減。他戴著一架助聽器,後來我知道是我大姐送他的。他的惶恐夾雜著他固有的倔強。他那天的話在懇求中帶著雄辯。我無法反駁和拒絕他。

“我要住回上海。”他說,“我有退休工資,不需要誰養活。我老了,我不能再離開你媽了。我們還能有幾年呢?離婚的事,是‘文革’時辦的,如今不是說要全麵徹底地否定那十年動亂嗎?再說,就是離了婚,我也是可以來上海探望子女的,婚姻法有這個規定的……”

“我二姨怎麽辦?”我不能不打斷他。我想起那破敝的堂屋裏昏黃的燈光,我二姨那恬靜滿足的闊臉。

“那邊的兄弟姐妹們,什麽意見?”我又問。

“我為什麽要聽他們的?”我爸提高了嗓門,“這是我們自己的事!”

我馬上閉了口。我想起十三年前我們曾做了我爸我媽的主。我今天重提這個話頭實在太蠢!

我轉向我媽:“媽,您的意見呢……”

可是這麽一開口,我又立即覺得完全多餘!當初的分離就非我媽所願,如今我爸垂垂老矣我媽豈會拒之於門外?

我爸住下了。

一周之後,大姐出麵打了個電報給我:

“蘇母病危,促父速歸。”

我和我媽堅持著讓我爸立即返蘇。

“不會是真的吧!”我爸將電報紙翻來覆去地看,滿麵狐疑,“她總喜歡弄神弄鬼的……”

“大女打來的,她不會……”我媽說。

我堅決地遞給我爸一張車票。我暗自想著,那心氣強悍一片癡情而又患有高血壓病的我二姨,恐怕是過不了這一情關了。

我的估計沒錯。我二姨從我小妹的鄉下返回全福路知道我爸逃往上海的當天,就發作了腦溢血。她躺倒在一隻打開了箱蓋的衣箱旁,看樣子是在找什麽。我那當小學教師的四姐正巧回娘家,發現了馬上把她送進了醫院。

在醫院搶救了幾天,她沒動彈過,也沒開過口。隻有在我爸趕到醫院,見到了她那副必死無疑的模樣,畢竟於心不忍抓住了她的手喊了幾聲“秀珠”時,她的眼角才滾下了兩顆大大的淚珠。

我爸卻在那時,發現在她那僵硬的左手無名指上,竟套著那枚結婚時用十五桌赴宴賓客之賀款所購置的大大的鑽石戒指!

二十六 我大哥,我大姐,我

“文革”中宣氏家族僅一人未受我爸株連,這個人便是我大哥。

我每每想起這一點,就免不了要感歎上蒼的公正。我倒不是說凡與我爸有直接血緣承繼關係的人都活該因我爸而倒黴,但若是因了血統論而把我大哥這位與我爸並無血緣關聯的人也牽扯了進去,那就未免太冤哉枉也了。幸而我大哥在發送我爺爺去了最後歸宿之地以後,竟被鄰村一位伯伯是大隊幹部的寡婦相中,招他作了上門女婿。我大哥離了宣家村雖然還在“窮山惡水”的地域內,但恰恰合了“樹挪死,人挪活”的老古話,從此便日漸發達起來。他如今跟他妻子一起承包了鄉裏一家服裝廠,專門生產供野外作業防寒用的腈綸棉衣棉褲,粗針大線的損耗性勞防用品,質量要求不很高的。他的妻管廠務,他管供銷,可比我們富裕多了。去年我爸病危他趕到上海時說,早蓋了三層樓房了。而我,這才剛分了三房一廳,還算“破格”!

我大哥並不是那種有遠見卓識的人。可是他早在一九八三年時就包下了那家瀕臨破產的小廠子,屬於改革開放年代裏農民辦廠的最早一批。他是聽從了我大姐的話。我大姐是幕後策劃者。她那一年裏送我叔公的骨灰到老家安葬,住在我大哥家。一聽說鄉裏有這麽一家廠子處於困境,立即就運籌帷幄,指揮著我大哥大嫂去包了下來。最後拍板的是我那大嫂。大嫂是個極有主張極能幹的女人,據說其潑勁不下於我奶奶。而我大哥,據說當年還是猶猶豫豫的。這可以理解,他的性格像我爺爺。

一九八三年那年,我大姐還指揮著我幹成了另一件大事。她已官複原職,隻是換了一個部門,專管蘇州市的進出口業務。那一年夏天她到上海開會,住在賓館裏。她一個電話把我召了去。她發福了,顯得更加高大,隻擠了半個小時時間跟我專談家常。她知道我升了講師,知道大弟已經調回上海,知道大妹在雲南當了廠長,臉上露出非常欣慰的笑容,那模樣與其說是像個姐姐,不如說像是我們的上一輩,甚或像是我們的娘!她指著一個很大的提包跟我說,這些是特意為我爸我媽從蘇州帶來的,有些吃的,有些穿的,還有一個助聽器,爸那個用著的太老式,該更新了,你給他們送去吧,我實在沒空。說到此,她忽然似笑非笑地望定了我,問:

“是你一手辦的離婚手續?代替了他們……”

我猛地想起許多年前,我擅自做主賣掉了我爸我媽的紅木大床,她也曾用這樣的笑容和口氣問過我。

我有點結巴地回答:“那時候……也不完全是我……我以為……”

大姐依然笑盈盈地:“你就沒想到再跑一次蘇州嗎?當年辦手續的金閶區民政局,還是在石路,沒搬過。”

“這……您的意思是,為兩個老的,辦複婚手續?”

“對。”

“有必要嗎?”我說,“都這麽大年紀了……”

“我說你呀,”我大姐用指頭點點我,我竟有了她按動我那鷹鉤鼻尖的感覺,“你還是不懂,還是不懂……”

湘珠,我可不是那麽愚蠢的人。我讓我大姐一點就點透了。我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做了各種準備。我打聽了整個手續的過程。我征求了我爸和我媽的意見。看到他倆那衰老的臉上露出少男少女般的欣喜和羞澀,我明白我大姐為什麽要感歎我“不懂,還是不懂”了。我帶了他們去南京路王開照相館拍一寸報名照,每份印七張,我知道那是要貼在各種表格上的。我從他們手中取回了當年我遞給他們的離婚協議書。我吃驚地發現這兩張紙片當年明明是由我分發給他倆入手一張的,如今竟由我媽打開了箱子從箱底顫巍巍地掏了出來,兩片紙合在一起卷成了細細的一長條,而卷在這兩份離婚協議書當中的,竟是那張我大妹出生前我們一家四口的彩色合影!我沒敢問這張明明被造反派抄了去掛到階級鬥爭展覽會上去了的相片,怎麽會奇跡般又回到我媽的箱底來的。我想,這裏麵的故事,恐怕說起來又可以說一個通宵了。到我覺得一切都準備就緒肯定能馬到成功時,我就去了蘇州。

我認出民政局結婚登記處的那個老年婦女,正是當年那位感歎“中國婦女啊”的承辦人。我把一應物件遞上去。她顯然已經不記得我,很公事公辦地查核著一應證件。

“我爸全聾,來也聽不清楚,最近又重感冒。我媽高血壓,前不久剛小中風,不宜遠出……”

“你跟當事人的關係?”

“兒子。”我說著,攤開我們那張“全家福”,指著傻乎乎地倚在我媽膝旁的胖小子,“這是我。”

暖色調的彩照經年月侵蝕略微有點泛黃,那溫馨甜美的意味更濃鬱了。頭發花白的老辦事員饒有興趣地端詳著,古板的臉上彌開了笑意:“你媽?多少年前的?真漂亮!你爸也神氣呢……”她瞧瞧我,“嘿,你長得跟你爸一模一樣!”

她很快就往兩張鮮紅的、燙金的、由織錦緞做了封麵的“結婚證書”上蓋了章。

我幾乎是奔跑著衝向石路口的郵電局。

我那不滿十歲的小侄子接的電話:

“爺爺和奶奶去看戲了。是舅爺爺送來的票子……”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二姨她大姐夫。他退休後總去我媽家,跟我爸還是挺談得來。

“你……”我猶豫著,“等爺爺奶奶回來,告訴他們……”

“大伯你快說呀,長途電話很貴呢!”

這精明的小上海!

“告訴他們,結婚證書辦好了!”

“什麽呀!”畢竟是娃娃。

“結婚,唉,結婚還不懂?”我啼笑皆非地放大嗓門,“對,要發糖放炮仗的,就是結婚!誰結婚?不用你管!你就跟你爺爺奶奶說,結婚證書,已經領出來了!”

尾聲

我忽然發現,湘珠枕著我的臂膀躺著,已經許久沒有動彈過了。足足一夜,她聽著我的故事,沒有合眼。她畢竟困了。我閉了口。

“後來呢?”一口幽幽的熱氣卻呼在我的頸窩上。她根本就沒睡著!

“後來的事還用我說嗎?”我打了一個哈欠,“我爸我媽相依相伴,過了一年又一年,你不都是親見親聞的嗎?我跟你說的都是曆史,過去了的事,不是現實。現實是沒有必要、也不能解釋的。”

“你可真能瞞!我一直以為那大娘二姨是你們宣氏家族另外幾房的媳婦,大姐她們是你的堂姐妹呢!”

“撒謊是天生的。”我說,“需要是撒謊之母,我撒謊是出於內心深處的恥辱感。”

“你的自我解剖很深刻。”湘珠吻了我一下,“我明白你怎麽會做出那麽多同一類型的卡片來了。”

我倆久久無語。天色已經微明,映白了我們床邊鋪了滿滿一草席的卡片。我漸入蒙矓,忽又被湘珠的一句低語驚醒。

“你媽終於成了正宮娘娘了!”她說。

唉,女人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