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正宮娘娘(1)

引子

晉升通知正式下達,我被評聘為教授。

因為不滿五十歲,盡管隻差一個月,我還是很幸運地被劃歸人“有傑出貢獻破格提升的優秀中青年”類。係裏特批給了我一套新房。三間一廳,煤衛齊全,在學校工房區裏要算是最高級的一種了。

要搬家了。書,一摞摞捆起來;資料,一包包紮起來;卡片,一疊疊裝進牛皮紙袋。突然失手,千餘張卡片散落一地。夫人湘珠順手拾起一張,隻見上麵工整地寫道:“清廷典律規定:後宮內設皇後一人,皇貴妃一人,貴妃二人,妃四人,嬪六人;此外,可冊封貴人、常在、答應若幹……”

湘珠笑了:“什麽寶貝!不就是三宮六院嗎?”又拾起一張。

“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終年六十九歲。後宮享有正式名分的妻妾前後共計五十五人。有子三十五人。康熙建陵於清東陵。隨康熙葬於景陵有五人。二人葬於雙妃陵。其餘四十八人葬於景陵妃園寢內。”

“乖乖!”湘珠歎道,“大小老婆正好一個班級!”

她在一所重點小學教畢業班。教室裏一共五十六個孩子,坐得滿滿的。

“清乾隆帝有妃四十一名……”

“明成祖,名朱棣,太祖朱元璋第四子,攻敗建文帝而奪位,在位二十二年,死後以後宮嬪妃三十餘人殉葬。殉葬過程:先被款待以筵席,繼而驅人一堂室,令立於木床,投頸於繩環。宦官撤床,事畢。一時哭聲震殿宇,慘不忍聞……”

湘珠又從地上抓起兩張。

“朱安,人稱朱夫人,魯迅妻。十九歲適周氏。性婉順,善治家。魯迅與許廣平成婚移居滬上,朱夫人陪伴周母侍奉左右……終無子嗣。”

“康有為先後有過六位夫人。其中第四位名鶴子,日本人,比康有為小四十歲。康之子康同篯與其同歲,不久**,終致懷孕。生一女,名綾子,現居日本……”

湘珠探究地側過臉望著我:“怎麽這一櫥卡片竟統統是這一類內容?”

“是呀,大部分屬於同一類目,平時倒也沒有意識到……”

湘珠意味深長似笑非笑:“是潛意識在作怪吧?”

“我也這麽想……”

“可惜了。”湘珠站起身,拍拍屁股,走開,扔下幾句話,“可惜你晚生了一百年。又沒投胎帝王家……”

我這才品出了她的酸醋味。唉,女人家!

難怪她。結婚二十年了,我沒讓她全盤掌握我們宣家的家史秘密。潛意識裏我有恥辱感。恥辱感造就了我外部的隱秘行為和內部的定向注意。這些無意中積累下來的千百張散裝卡片,如聚焦鏡般顯示出了我潛意識裏的興奮點。最深層的隱秘其實正是最執著強烈的興奮。要知道我們宣家雖不是帝王將相雖不是邊陲部落卻也曾有妻有妾有正宮有東西宮而我這位剛破格提升的曆史學正教授卻是我爸第三房小老婆養的!這核心的家庭機密出生機密,我已瞞了湘珠二十年。湘珠在譏刺我心有非分之想時突然用出“潛意識”一詞,實可謂“歪打正著”!

晚間,一應什物均已遷入新房。三層閣裏隻剩下一張大床和一領依然鋪滿了卡片的草席。床是要睡的。卡片尚未歸攏,則是因為我幾個鍾頭都在翻弄著它們,而湘珠似乎很有點厭棄,碰也不來碰一碰。我從不計較她的小性子,正如她也很能容忍我一樣。臨熄燈時,我把她擁在懷裏,告訴她我想跟她說說我的家史了,而且家史跟卡片有關。

“真的?”她睡意頓消。她是通宵電影的常客。

上部

一 我爺爺,我大哥

我老家在安徽,你知道。

我不是還有個大哥在那兒嗎,你見過一次的,我爸去年病危時,大姐打了個電報給他,他來過。不錯,長相一點不像我們家人,連跟他一母同生的大姐也不像。他長得像我爺爺。而我們所有的兄弟姐妹,統統從我們的父親那兒繼承了我奶奶的鷹鉤鼻子。隻有大哥像爺爺似的沒有鷹鉤鼻子。

我見過爺爺一麵,在他死了以後。公元一九六六年四五月間,我去奔喪。我陪我爸去。爺爺停屍於堂屋正中,穿戴整齊:嶄新的中山裝,藍哢嘰褲,頭上一頂幹部帽,像個大隊幹部。其實他是個地道的農民,一世沒沾過一點官邊,連那種多少帶點名目的保管員飼養員食堂炊事員也沒做過。他一輩子隻種田,而且專種小麥和玉米,以糧為綱。他那一身穿戴是死了以後才由我大哥去買了來給他穿上身的。那時候還不像現在這般複古,死人要專做綢緞壽衣壽帽壽鞋並且在手中捏一塊壽絹,那時候死了能穿一身幹部服就是活人的最大孝敬死人的最大榮耀了。

爺爺躺在一張木板**,很安詳的樣子,沒有鷹鉤鼻子。

“爺啊——歐歐歐——爺啊——這就留我一個了呀——歐歐歐——”

我們宣家唯一沒有鷹鉤鼻子的大哥披麻戴孝跪在設於屍床前方的靈台前,哀哀地哭。他連身材也跟爺爺活脫活像,瘦且矮小,不像我們,一個個都骨骼粗大,虎背熊腰,連我小妹也體重一百三十斤有餘。他哭得眼淚一串一串的,而且像當地的婆娘般邊哭邊吟唱。這不但是因為他生於斯長於斯深受當地民俗熏陶,而且還因為在氣質上,他又隻跟爺爺相像,缺乏了我爸從我奶奶那裏承繼下來又一脈相傳給我們的剛強性格。

我陪著我爸走到靈台前,朝那靈台後的爺爺和靈台上的花生果、野荸薺,還有一隻醃鴨子,三叩九拜。老家的“三牲”供品竟是這等三件,我當時真感到莫名驚詫。過後兩天我與老家人同吃同住同甘苦了方才明白了。除此之外,鄉民們還能拿出什麽來供奉先人的在天之靈呢?強勞力的工分值是一天一毛七分。口糧平均每人每天不足一斤。早上從醃菜缸裏撈出一根糊答答黃拉拉的鹽漬韭菜來就著麵糊糊喝;中午算是吃好的:一大碗撈麵條倒點醬油滴兩三滴熟油;晚上便又是粥,稀得可以照見人影。花生果和野荸薺是勤勉的當家人收藏好了過年時才讓娃娃們享用的,而醃得比鹽還鹹晾得比木片還硬風幹得幾近炭黑的鹹鴨子,則是每家懸於堂屋大梁上用以炫耀財富輕易不動動則僅因來了貴客不得不忍痛割愛奉上餐桌的珍品。我爺爺的供桌上了如此“三牲”,已足見我大哥之艾艾孝心了。

我和我爸向著我們的祖上叩拜行禮時,大哥的哭聲更哀痛悲愴了:

“爺啊——就我一個了呀——就我苦命啊——”

這哀哀的哭泣我當時聽起來像是控訴。控訴的對象是我爸。我當時雖然剛畢業留校不久,不過二十六七歲吧,但已經完全徹底幹淨全部地了解了我們宣家的家史。在這方麵我有特殊的把握力和穿透力。所以我能很鞭辟入裏地辨析出我大哥很一般化的哭喪調中所包含著的特殊的深層哀怨。我忙裏偷閑地瞥一眼正在跪拜中的父親,他那時也不過五十多,正當壯年,臉麵不像現在這麽鬆垮。我記得他當時緊抿著嘴,嚼著下巴骨,眼裏沒有汪著水而是蓄著火,向著我的一側嘴角還微微抽搐著,看上去與其說是為著死了爹而悲痛,不如說是在聽著我大哥的控訴而氣恨、而克製、而隱忍。他當然也體味到了大哥的怨懟。

其實又哪能怪我大哥呢?大哥對我爸有怨氣,應該是可以理解的。在他想來,我們兄弟姐妹足足十個,九個吃商品糧,隻留他一個在這一天掙一毛七分錢的窮鄉僻壤受罪,不怨爸怨誰?爸隻管自己在江南魚米之鄉開廠子做老板,吃香的喝辣的,老婆娶了一房又一房,卻把他,宣氏家族裏的嫡傳正宗長孫,連帶著他的娘,宣氏家族明媒正娶的正宮娘娘,還有那到死了才穿上一件像模像樣中山裝的爺爺,扔在老家不聞不問,這樣的爸,能不叫他怨恨嗎?大哥雖然秉性忠厚,性格懦弱,言辭木訥——這些全像我爺爺——但大哥也是人,也有喜怒哀樂,而且也一樣具有宣氏家族的高智商,大哥豈能體會不到自己的爸幾十年冷待了自己,冷待了他娘,甚至還冷待了他自己的親爹、到死了才穿上一身不帶一個補丁衣褲的爺爺?大哥不能忘記,爸在他生下後特別是懂事後幾乎就沒有再回過老家;大哥不能忘記,每個月隻有自己那同胞的大姐才郵十元八元錢回來而爸竟然幾十年一毛不拔;大哥不能忘記,一九五八年時城裏鄉裏一起大躍進,許多鄉裏兄弟都躍進到了城裏當了工人不捏鋤把了,他也寫了信苦苦哀求爸想想辦法,可是爸居然連信也不回;大哥最不能忘記的是躍進後不到兩年村裏不知怎麽的就斷了糧了,爺爺托人捎口信讓爸捎點糧票來救命,爸隔了個把月才在信裏夾了十五斤全國糧票來而娘那時候已經吃觀音土活活脹死了,自己娶了不到三年的媳婦也挨不住跟別人跑了,爺爺靠著娘省下的一口飯支撐著活下來卻從此得了黃疽肝病而且最後還是死在這個病上!爺爺這一走,大哥在這鄉裏不的的確確隻剩了一個人了嗎?大哥是切切實實地情動於中而發乎外的呀!

我從大哥的哀怨中得出結論:我大哥並不清楚我們宣家家史的核心秘密。他甚至並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世。他的親媽和我的爺爺都至死守口如瓶。他雖不笨卻又聰明不過那兩位老人,所以他還沒能自己發現那秘密。他這輩子恐怕也不會再知道那秘密了。沒有人會去告訴他。因為沒必要。世上有許多隱埋著的永不開掘的秘密。如果是阿裏巴巴的寶庫,人人都希望能知道開啟大門的咒語;如果是潘多拉的魔匣,那又何必出於好奇而把諸多不幸和災難放了出來呢?

爺爺的大出喪很隆重。棺材由八條大漢抬著,後麵跟了百把十人。打頭的是大隊幹部、生產隊幹部,甚至還有一個“四清”工作隊的副隊長,再往後是鄉鄰親友們,最末尾是我和我爸。爺爺死得很及時。再晚死幾個月他就得不到這樣的厚待了。“文革”之前畢竟還講點政策,即便是“血統論”罷,也是由上往下按承繼關係計算的,不太作興逆向橫向式株連。我爺爺是貧農成分。往上算三代也是貧農。盡管他養了個獨生兒子即我爸是個地毯廠的小老板屬於資產階級,但非但這逆向關係改變不了老爺子固有的階級成分,而且整個村子整個生產隊甚至方圓幾十裏整個生產大隊的鄉親們幾乎都知道,宣家這兒子是個逆子是個陳世美,不侍奉他老爹扔了他結發糟糠之妻而且還不管自己的親骨肉宣氏長孫即我大哥。鄉民們對我爺爺的不幸遭遇深懷同情,同情帶來了寬容。寬容的鄉情加上寬鬆的政策,使我爺爺至死享受著老貧農的政治待遇。浩浩****的出喪隊伍向村東那片朝陽的坡地遊去。隻有好出身好成分的亡者才有資格在那裏挖穴建墓。我大哥他親媽前幾年也埋進了那裏。

我傍著我爸很識相地走在隊伍末尾。我爸眼觀鼻、鼻觀心,低眉垂眼的樣子倒也吻合那氣氛和他身份。我知道他一心隻想快快了事,可以早點離開這片唾棄他的而他也唾棄的地方。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曾很偶然地聽他談起他自己的家鄉,他那一臉厭憎之情給我留下了永世難忘的記憶:

“窮山惡水,潑婦刁民!”他這麽說,“不是人呆的地方!”

若幹年後我讀史書,方知道那前半句八個大字,竟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專給淮北地區的禦評!真不明白我這位隻讀到高小專做生意的爸是何以通曉至此的。

我跟在我爺爺大殯隊伍的末尾,知道此時此刻並不引入注目,就放眼四望,細細觀察起這片生育繁衍了我的祖輩,應該說也還是可稱之為我們宣家之“根”的土地來。

二 我爸,我奶奶

麵前一片不毛之地。說“不毛”不準確,實際是“少毛”。黃拉拉的土上,稀稀拉拉的將熟了的黃拉拉的麥子抖動著,穗小稈細遮不住那地皮,遠望像是荒了田什麽也沒種,近看才算是發現少雖少畢竟還有幾根“毛”。地塊板結,而上麵卻又浮著一層黃粉,略有風過就會揚起一層黃灰來。隻有小路旁的一簇簇野草綠瑩瑩地算有那麽一點生機。沒有河,沒有溝渠,走許久才會遇到一個大凹坑,算是貯水的“塘”,一冬一春下來早就幹涸了,底裏的土竟也是黃的,龜裂了開來像個棋盤。有幾條寬寬的縫,好似我大哥在適才把爺爺擱進棺材時嚎啕大哭而大咧著的嘴。沒有樹。樹在五八年幾乎砍盡,幸存下來的兩年後又被活剝了,皮當口糧杆成灶柴。也沒有山。隻有光禿禿的小土坡。這裏是丘陵地帶,是安徽最窮最沒特色的非山區非平原地帶。山區有名甲天下的黃山,平原有一馬平川的蕪湖,我的老家夾在中間,好風水被剝奪殆盡。岡上連石頭也沒有。隻有幹麩麩的黃粉土。遠處可以勉強辨出幾群建築物,那就是村落了:清一色的黃土牆,草屋頂,其矮小枯萎,正與田裏那細小麥稈相稱。

我收回目光時,看見了我身旁的爸。我驀地發現,我的爸與眼前這塊生育過他的土地竟是如此地格格不人。他雖然低眉垂眼地拖在隊伍末尾,但腰板筆直,兩肩後挺,絕不像眾鄉親父老們那樣佝僂著腰聳著肩膀好似總有重擔壓在身上似的。他的臉刮得煞青。我知道即使在回鄉奔喪的這幾天裏,他也改不了一早起來就用雙箭牌剃須刀刮淨臉皮的習慣。這就使得他那張臉在色調上迥然有別於他的胡子拉碴的同宗同族了。他的襯衫領子雪白。那是因為他今天一早起來就換了我媽幫他放在提包裏的幹淨襯衣。我明白這其實是他很隆重地對待他親爹大殯儀式的一種表示。可是這一圈雪白卻進一步顯示出了他與周圍一切的不和諧。更令人注目的恐怕還是他的那件夾克衫。不是中山裝,不是老布襖,不是對襟罩衣,竟是夾克,而且還是鑲拚的:深灰色的粗呢料,袖口領口圍著淺一點的銀灰色的人造海虎絨。湘珠你知道,這種式樣的衣服在現在是太普通太一般化甚至可以說是夠老式的,但在當時在那樣的地方卻足可以使父親如一滴油落在水中一般表現出他的格格不人來了。難怪我們在途經幾個小村莊時,那些站到茅草屋門口來瞧熱鬧的人,總是在瞧到浩浩****隊伍末尾時才掀起了觀賞**,對著我爸指指點點嘁嘁喳喳,連幾條瘦狗也對爸有特殊的興趣,跟住了他狂吠了好長一段路程。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對我爸怎麽會在那樣的環境裏脫穎而出,又何以會脫胎換骨地變成了別一樣的人感到迷惑不解。奔喪回來之後,我從我媽、我大姐,有時候則從我爸自己的口中有意識地掏材料,想解開那個謎。謎底揭開後我才發覺實在淡而無味——按傳統的說法,我爸是為了躲避包辦婚姻而背井離鄉的。

我爸十四歲那年,我爺爺和我奶奶有過一次很重要但很不尖銳的辯論。

“你說!桃子這丫頭有什麽不好?”

“我沒說人家姑娘不好呀,夠不錯的了……”

“那你憑什麽不讓我兒成親娶了這丫頭?你媽媽的打算著讓我屋裏田裏累死了你可以再去娶個小的俊的進門來,是不是你?”

“別嚷別嚷這麽嚷著也不怕鄉鄰們聽了笑話……我是說……”

“你說什麽也不頂個屁!過了這個秋不等到年我就讓他們拜天地圓了房!嘿,我今年當個婆明年抱個孫子當個奶奶有什麽不好?”

“誌高才十四歲,嗎事不懂呀……”

“嗎事不懂?你十四歲怎麽就懂了怎麽就知道往我身上……”

“得得得,那還不虧得有你教……”

“這不就行了?桃子也都十九了不也一樣可以教教我的小誌高?誌高讀書都能讀得了,還能幹不了那事?”

“唉,人家姑娘可知道廉恥……”

“放你的狗屁!誰不知道廉恥了?你說!你媽媽的我可先有一句話放在前邊,日後誌高娶了她,你可留心著不要當那扒灰佬!”

我奶奶之潑,村裏村外有名。她不是本地人。十九歲那年她跟著她娘逃荒逃到我們宣家村。她娘病死在土地廟裏,她就被我們家收留了下來當我不滿十三歲的爺爺的童養媳。據說那時候她還不太潑,文文靜靜地見人就露笑渦兒。不料想沒過上一年,村裏流行瘟疫,幾天裏死了近半村民,我曾爺爺曾奶奶都沒逃過那大關。曾奶奶臨死不忘主持了我爺爺和我奶奶的結婚儀式,先拜天地後拜她再對頭交拜了之後,便立逼著大女少男馬上進草屋西首小房裏行事,她自己則喘著挺著很頑強地堅持著躺於堂屋正中的門板上等候著,一直到我奶奶漲紅了臉頭垂在胸口跑到她麵前匯報道“成了”,她老人家才咽下最後一口氣。但自那以後我奶奶就潑了。她不潑她治不了那雖不聲不響但蔫淘悶壞的小丈夫;她不潑她對付不了死皮賴臉老來攀牆頭偷看她拉屎撒尿的無賴潑皮;她不潑就連大戶人家的雞鵝小戶人家的瘦狗都會來欺侮她和她的小丈夫。她成了宣家大梁柱:要侍候不懂事的丈夫,要耕種先人留下來的兩畝坡地,那坡地雖然向陽但瘠薄到家了,除了種麥和玉米還勉強能有點收成可糊口,其餘的什麽種子撒下去都不見長。她太操勞了,懷過四個隻養活了我爸一個,把我爸寵愛得遠遠超過了一般種田人家能力所及的地步,我爸竟得以念完了學堂裏的高小,到了十三四歲了還沒真正幹過什麽農活。寵愛發展到頂峰,便是在我爸剛滿十四歲時,變戲法似的,我奶奶從一個比宣家村還要窮的地方,隻用一布袋玉米子,就換回了一個雖然很瘦很小但眉清目秀的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名叫桃子的,來給兒子宣誌高做新娘。在與我爺爺作了一邊倒的商議討論之後不久,她就效法當年我的曾奶奶,把十九歲的桃子和十四歲的我爸,關進了經她拾掇而煥然一新的西首小房。

我奶奶因為不像當年我曾奶奶那樣忙著斷氣,所以也並不忙著立等結果。第二天到天大亮了才去拍那西屋的門。門一拍,卻開了,她老人家一眼就看見她的寶貝兒子竟裹了一床嶄新的被子躺在泥地上;而那個新媳婦,則穿戴整齊地縮著身子,蜷坐在床角落裏,頭垂著,當然也是睡熟過去了。

我奶奶抓起笤帚疙瘩就向新媳婦身上不分上下一頓痛揍。

“我讓你好睡!我讓你享福!我讓你當一品夫人!我讓你當正宮娘娘!”

每打一下每罵一句,那新娘子都是一抖一抽搐,居然隻流眼淚不喊不叫也不回嘴。我爺爺聞聲趕了過來,隻敢搓著手在門口轉圈子,嘴裏低低地哼著:“行了,行了,這算幹啥,這算幹啥!”始終也沒敢進兒媳婦的新房一步。而暖暖軟軟地睡於地下的我爸終於驚醒了。他先是莫名其妙地坐起身,而後是聽了幾句看了一會兒自然還回憶了一下,刹那間他就從地上蹦跳了起來,衝到我奶奶麵前,一把奪過了那笤帚疙瘩,然後狠狠地砸到牆角落裏。

母子倆像兩頭牛般對峙著。

我爸十四歲時就已長得牛高馬大,比我那壯實的奶奶還高出半個頭。他並不像我爺爺所說的那樣“嗎事不懂”。他嗎事都懂。他已經是鄉村裏的小知識分子了。他豈能讓我奶奶如同當年我曾奶奶安排我爺爺一般安排他。他看都不願看那個用一口袋玉米子換來的女子一眼。雖說不正眼看但畢竟還是進了視野:他隻覺得那個叫“桃子”的更像枚曬幹巴了的“棗子”,細小幹瘦比自己的媽年輕不了多少。他讓我奶奶關進了西屋後,並不著惱,從床下拖出一領草席,從**搬過一床新被,馬上就打了地鋪,好像那房裏的另一個人並不存在一樣。他已經胸有成竹,因為他前幾日看出了我奶奶的包辦用心後,就央求學堂裏的老師作介紹,準備一走了之,到江南首府南京的一家店鋪裏去當學徒工了。他很快就呼呼人睡,根本就沒把那個縮在床角落的幹巴“棗子”放在心上。

我奶奶當著他的麵這麽蠻不講理地折騰那枚瘦棗兒使他不能容忍。

“我自己愛躺地下!”我爸說,“關人家什麽事還用得著打人家?你這不是咬不著卵子就咬卵泡嗎?”

我奶奶一蹦好高:“好你個崽子還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啦!你愛躺地下是你不懂事可她都大了你這麽多歲還嗎事不懂?她就不能把你給抱上床為你暖暖腳跟頭了……”

我爸扭頭就走。出門時撞著了我爺爺,竟還衝我爺爺“呸!”了一口。他的性子完全像我奶奶——母子倆都欺侮我爺爺懦弱。他跟誰都不打招呼,隻抓了幾件替換衣服就下了江南。

三 我爸,我二姨

我爸這一走就是六年。

我不想研究本國民族資產階級的發家史。湘珠我今晚是專跟你講我們宣家的家庭秘史。我得突出重點。關於我爸怎樣從南京一個彈棉花的鋪子轉到鎮江一家洗理羊毛的工場後來又進入了姑蘇城郊的一個羊毛作坊,從學徒工到熟練工到專事鑒別羊毛成色的配毛工,我這就統統略去不講了。反正到公元一九三一年,日本的侵華戰爭在東北正式打響那一年,我爸正滿了二十周歲。他從姑蘇城外也殺進了姑蘇城裏,在閻門外的全福路上,租下了一間占地麵積很大但幾乎要牆倒屋塌的大平房,稍事整修就開了張。他掛出的牌子氣魄很大:“振華地毯廠”,實際上那空****的廠房裏隻有一架老掉牙的彈毛機,還有一部靠腳踏啟動靠手拉穿梭的織毯機。那彈毛機一通上電便發出震天動地尖銳呼叫的聲響,而且把那彈鬆了的羊毛甩得滿世界飛,真正落進貯毛箱裏的隻及一半。好在那房子雖破,四周還有牆,上麵還有屋頂,飛出去的羊毛畢竟不落外人田,關了機器用把大竹帚一掃,還是少不了一斤一兩羊毛的。至於那架織毯機,實際上隻是鄉下婆娘們織土布機子的放大,全仗手工操作,不同僅在編織原料的差異而已。

要說起來,我還操作過這機器呢!大約是一九五五年吧,我去蘇州向我爸索討學費,找到我爸的這家振華地毯廠了。爸讓我上機子去試過一試。機下一塊長木板,好像那鋼琴的踏板,一踩,機上一行行經線就分成了上下兩排,逢單在上,逢雙在下,中間正好讓梭子穿過。梭子上帶著彩色的毛線,手一拉,梭子就嗖地一下從右向左橫向而過,那彩色毛線也便夾於經線之中了。我還記得那機子前方有一把橫貫左右的大刷子,操作人以右腳踏板,右手拉梭後,再用左手抓住這把大刷子,把它從前方往自己胸前一拉,那根剛剛穿進了經線夾縫的彩色毛線便被緊緊地壓住了。一個編織程序也便完成了。

不錯,基本上屬於手工操作。所以在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社會主義改造時,到底該把我爸算作資本家還是手工業小業主,決策部門據說很費了一番躊躇。我爸想往後靠,但結果卻定性為前者。主要原因一是我爸的資金過了兩千萬(舊幣)的檔次,二是長期雇工兩名,一個是管賬的,一個就是操作這架織毯機的。盡管這兩個人,管賬者為我爸的小舅子,織毯的是我爸老家的堂叔,也姓宣的,但親不親,階級分,有雇工就是有剝削的,我爸還是被劃進資本家行列了。

言歸正傳吧,還談我們宣家的秘史。我爸在蘇州閶門外全福路上轟轟烈烈地建了個終日裏轟轟作響的振華地毯廠後不久,就墮入了情網。

全福路北端西園對門一家雜貨店老板的二小姐看上了他。

那家雜貨店雖然門麵不大,但因為傍了江南名園遊覽勝地,所以顧客常年不斷,生意比城門內市中心的一些店鋪還興隆。自然是因為財大氣粗,那個姓文的老板在全福路一帶儼然是個地頭蛇。一些地痞流氓尊稱他為“文爺”,白天為他拉場麵做連襠模子哄那些遊客花高價買香袋念珠泥菩薩,晚上就到店鋪後麵的堂屋裏去甩骰子搓麻將賭錢——這文家大院實際上成了全福路上的賭場。

我爸租下了那片平房,掛了那塊很有氣魄的招牌後,雖然不是有意,但無形中卻分掉了文家的一半風光。原因說起來很簡單:我前麵說過,我爸的廠裏隻有兩部機器,一部機械化的,用以彈羊毛,一部是手工操作的,用以織地毯。剛開張時,我爸一個長工也不雇,兩道工序都由自己一個人幹。但是,即使是一點不懂地毯製作過程的人也可以想象得出,在彈羊毛和織地毯中間,至少還有兩道工序,是不能在那個偌大麵積空空如也的大平房裏靠我爹一個人完成的,那就是:一、把羊毛紡成毛線;二、把本白色的毛線染成彩色的用以上機編織。我爸的牌子掛出來很正宗很氣派,但實際上隻是個空架子,這中間的兩大道工序,當時他還沒有這個實力來完成它。流水線上,他有一大段空檔。但我說過,我爸雖然文化不高,但具有高智商。他把廠址選於城外靠近郊區的全福路上,是有他自己的謀劃的:這一長條大街,不城不鄉,不土不洋,除了幾家小店鋪算是做生意的,其餘的居民幾乎都是無固定職業無固定收入的城市貧民。有些人靠拉板車出苦力掙錢養家,有些人專攬城裏采芝齋五芳齋的零碎活,如敲開胡桃取桃仁,剝開瓜子取瓜仁之類,弄點收入勉強糊口,還有不少則以背了籮筐進城撿垃圾為業。我爸瞄準了這條全福路上的廉價勞動力。他在往平房裏搬運那兩台大機器的同時,請木匠專做了十幾架小小的紡紗機,清一色的,專用來將羊毛紡成線繩。然後他就找了一個在全福路上當過薦頭媒婆皮條客的老婆子,請她物色本街心靈手巧幹得出活的女人家,到振華來接紡毛線的活。對那些家無紡紗機的,廠方提供機子,但紡紗機的成本費,日後是要從紡紗工錢中分期扣回的。

一時裏,足有二十幾戶人家成為振華廠外的毛線加工場。嗡嗡營營的紡機搖出了一團團毛線。毛線送進那搖搖欲墜的大平房後女人們就可以揣回一張兩張鈔票來,收入並不亞於一天到晚在烈日與暴雨下拉黃包車扛大貨包的男人。男人和女人們都開始尊稱這大平房裏把彈花機開得震天響渾身都沾滿了羊毛的安徽男人為“宣老板”。宣老板發放羊毛,收回毛線,雇個街坊給城裏石路上的染坊送去,不多久就拉回了一車五顏六色的彩色線。老板於是又親自上地毯機,踏一下,拉一下,推一下,一條條色澤豔麗圖案雖簡單但也還美觀的粗紡地毯便製成了,日積月累地堆成了一疊。又不多久,有商人來看貨了,有車來拉貨了,而宣老板則開始雇用泥水匠整修廠房了:在廠房的向陽一角,一間搭了泥墁平頂的小小臥房間隔了出來;而很像模像樣的棕繃床寫字台靠背椅,也一件一件地運進去了。

西園對麵的“文爺”起先並沒有太注意這個滿麵滿頭羊毛灰的安徽人。隻是有一次手裏捏了兩隻圓鐵蛋在全福路上走,打算往石路的茶樓去,迎麵遇到三四張熟麵孔,卻竟都是夾了一大包黃不黃白不白的毛線,匆匆地掠過他忙忙地趕路,至多隻與他點點頭尷尬地笑笑便算是打了招呼。“文爺”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威勢被那“宣老板”奪了一半,心裏不由得大怒。當天晚上,他就差幾個潑皮到振華去鬧事,鬧事的方式,他吩咐道“隨便”,也就是說可以自由發揮。

“給他點顏色看看。”他說,“讓他曉得全福路不是他姓宣的天下,早點卷了鋪蓋滾蛋!”

“回來回來!”一聲又尖又脆的命令從文老板背後發出,不由得狗腿子們不縮回腳步。“阿是吃得太飽了,想尋死去呀?滾後麵摜牌九去!”

一聽聲音就曉得是文家二小姐,文老板的掌上明珠兼內當家。文老板娘很早就患搖頭瘋,相信拜菩薩可以使她這世裏痊愈了或者下一世不再受這終日搖頭之苦,所以一日到夜跑廟進香做佛事,幾年之中家政已由二小姐文秀珠一手經辦。文二小姐外柔內剛,說話聲調是軟的,用詞卻尖刻淩厲,不但持家精明,而且還天生地具有外交經商能力,所以連文老板也常讓她三分。她這一開口,沒人敢違抗,況且也樂得少點是非多點開心,幾個潑皮瞥文老板一眼,一哄就往後院賭局去了。

不待文老板開口,這文二小姐先解釋開了:

“阿爸我老早就講過,儂這個人呀,像戲文裏的張飛魯智深程咬金,猛是猛得睞,就是缺點智謀,還姓文呢!改姓武算了!嗲聲嗲氣的嬌嗔倒也反而澆下了文老板不少火氣,”儂聽我講呀,人家振華的宣老板今朝下午剛剛帶了一大封紅包來尋過儂呢!諾,“小嘴一努,文老板看見了桌上的紅紙點心包,”禮勿重,儂也勿要看不起,至少人家也是一片心意呀!頂要緊的是,人家是來跟你商量大事的。儂倒好,吃茶去了,姆媽又去玄妙觀了,隻好我作主跟人家談了,是這樣的……

我爸在江南一帶闖**六七年之久,已經深知一方自有一方霸的道理,所以對如何對付這全福路上文姓地頭蛇早已有所策劃。他提個紅包專挑文老頭子外出的一段時間去晉見文二小姐,說實在的倒還不曾預謀或者料想通過聯姻的方法求得自己的安身立命,僅隻是知道這文二小姐是文家的關鍵人物,而且平時看見她時又隻見一張粉嘟嘟的小圓臉,一個圓鼓鼓的小嘴巴,慈眉善目,猜測著小姐總比老爺子好講話而已。他拜見了二小姐,以北方人的痛快攤了牌:請文老板及手下人多多照應,容我宣某在此開我的廠子做我的生意。作為回報,今後本廠在發放紡毛線的加工費時,以文家店鋪的部分日用品作抵,如肥皂草紙、油鹽醬醋、掃帚搓板、布料內衣等,也算是幫文家店鋪拉點就近地段的生意。另外,振華廠的半成品毛線中,有些屬於質地較好且又紡得比較勻細的,足可以用來編織一般性的毛褲毛外套的,我宣某願以大大低於市麵批發價的價格,供給文家店鋪,至於你們賣什麽價錢,我一概不問。逢年過節,我當然還會來向文老板請安。不說別的,他老爺子這麽一把年紀,就是在一個村裏,也好算長輩啦。文二小姐請你轉達我的意思吧!

文二小姐後來下決心嫁我爸,應該說自這一天起。她是個很標準的姑蘇女子,圓圓的臉豐腴細潔,眉毛聚得很緊,彎彎地扣在一雙雖然是單眼皮但眼梢拉得很長而且略有點上翹的眼睛上。鼻梁塌塌的,但小巧,配上一張薄如刀刃的小嘴,倒也和諧一致。她被我爸的豪爽精幹所吸引,這裏麵還包括她對我爸那典型的北方漢子之堂堂外貌的欣賞。我爸骨骼粗大,麵孔上棱角分明,眉骨突出,鼻梁挺拔,嘴唇線條明晰而剛強,再加上有一臉的絡腮胡子。這種麵相在蘇南一帶不多見。蘇南男子大多數是細眉細眼,或尖嘴猴腮,或圓潤柔和得線條不清,而且似乎普遍地毛發稀疏。我爸的麵相使文二小姐一見就動了心。作為商人家的當家人,她懂物以稀為貴。她的性格像江南水鄉的竹蔑子,韌而且利,下了決心也不會輕易更改。她後來終於成了宣家的媳婦。因為在娘家排行第二,她的外甥都管她叫二姨,所以後來不知怎麽的人們也都叫她二姨了。這個稱呼我總覺得帶有天意:我爸在老家不還明擺著有個正宮桃子大娘嗎?文二小姐被稱為二姨,豈不正暗合了她那為人之妾的第二房的身份!

四 我爸,我大娘

文老板在軋出了自己的寶貝女兒打算嫁給安徽小子宣誌高這一苗頭後,暴跳如雷:

“這北佬兒鄉下有老婆的你難道不知道?你這婊子養的難道甘心給人家當小老婆嗎?”

“阿爸儂急啥呀,人家十四歲辰光懂個啥呀儂講講,老家裏那個鄉下人配配伊的阿爸倒正好,比伊要大五六歲了呢……”

“我管不了這麽多!我隻曉得這姓宣的王八蛋有老婆的!我拚煞了吃官司打死了你也不會讓你去做人家的偏房!”

“儂打儂打!”文二小姐即我們宣家後來的二姨一頭撞到她爸的懷裏,“儂今朝倒是打殺了我給我看看,打勿殺我就算你自己是婊子養的……”

畢竟是一方之霸的文家將門之女,多少年與出入於她家的地痞流氓相處,耳濡目染地也學會了無賴潑皮那一套,用以還治其父之身,倒反而讓文老板束手無策了。萬般無奈之中,文老板學了戲文裏或者說是當時執政者的那一套:囚禁,把文二小姐關進了後院一間廂房,日夜派人守著,同時又加緊策劃,準備盡文家在地方上的全部能力,把我爸從全福路上逐出。

恰於此時,安徽老家來了一封快信:我奶奶急病亡故,要我爸立即返鄉奔喪。

我爸接到信就痛哭了一場。親娘死了才想起了親娘的種種好處,並且痛感自己六七年中不回一次家鄉的不義不孝和不該來。他一把鎖鎖了那大平房的大門,當即就星夜兼程返回了自己的老家。

我奶奶死在她自己的暴烈性子上。

我前麵說過,我們宣家先人留給我爺爺兩畝坡地,那坡地幹巴貧瘠,勉勉強強隻能種一季冬小麥一季玉米。但地不管多麽貧畢竟是自己的地,我爸出走後留下一家三口人的口糧,總還是指望著這兩畝地上的收成,所以一年四季裏,兩老一少總還要撲在那黃而硬的兩畝坡上忙活耕作。我爸一走六年,前三年隻捎回幾封報平安的信,後三年算是過年過節時郵回一點錢來——那點錢隻夠扯幾塊遮羞的布,屁事不頂。盡管如此,我爺爺我奶奶還是很驕傲的了,逢人便出示我爸的信和用我爸那點錢扯了布所做成的短襖褲頭,說明自己的兒子是大大地出息了,而且還是個惦著家裏老人屋裏媳婦的孝子賢夫。有人問起,何以這麽久了還不回來看看,我奶奶則很豪邁很理直氣壯地這麽回答人家:

“薛平貴離家十八年當了大官才榮歸鄉裏,大禹治水三過家門還不人呢!創大事業的人還能盡戀著自己個小窩哪?”

可是一當她不順心了,太出了大力累苦了,就以臭罵我桃子大娘來泄氣解乏了:

“你個沒能耐的!你要是不這麽討人嫌,你要是拴住了我兒的心,我兒能幾年數載地連個家也不回嗎?我們宣家進了個你,倒跑了個兒,你是個地地道道的掃帚星、白虎精!”

我大娘生性少言寡語,從不回一句嘴隻敢在眼裏汪著不敢落下來的淚。我爺爺則在一旁唉聲歎氣,既像是表示他也一樣想兒子想得苦,也像是表示他對兒媳婦的委屈深感同情。往往是我奶奶罵乏了,他的歎氣聲也便戛然而止了。

公元一九三一年的初夏,因為風不調雨不順,我們宣家的兩畝坡地統共隻打下二百多斤麥子,比往年減了四成。我奶奶一算計,這點麥子即便連麥麩都當飯吃也吃不到冬日,急了眼。她割完了麥不等下一場透雨讓地鬆一鬆,就忙著指揮我爺爺和我大娘套犁翻土,心裏盤算著把下一茬的玉米種得早些、密些,興許還能多收回幾石榛子來,續上麥子的虧空。她像往年一樣,讓我爺爺扶著犁把,她自己則和我大娘兩個在犁前,一前一後地背著粗麻繩拉犁,其實是以人當牛——我們家是沒有牛的——沒日沒夜地翻著那被日頭曬得硬邦邦的黃土地。幾天下來,三個人都像蛻了一層殼,精神一天天地不濟了。可我奶奶仗著她自己牛高馬大,還是不停地幹,還是不住嘴地催:

她終於被一塊土坷垃絆了一個趔趄,斜著身子跌倒在泥地裏了。沒誰料到她會摔倒。我大娘還牢記著她的教導,低頭往前猛拉,我爺爺耳邊還響著她的叱責,往前猛推,那鋒快的犁哧啦一聲就劃過了她的小腿。深深長長的一道口子,肉皮外翻,血呼呼地往外直冒。我奶奶哼了一聲,說不清是累的還是疼的,眼一翻就昏了過去。

我大娘嚇得渾身僵硬了,背著那粗麻繩彎著腰還做著拉犁牛的姿態。我爺爺畢竟是男子漢,慌了一刹那後馬上就抓了一大把黃土,往我奶奶的傷口抹去。血很快浸透了那土,我爺爺就堅持不懈地再抹,好像要堵住決堤的洪水一樣。自然不多久,那傷口終於被黃土給填滿了。

自然不多久,我奶奶就渾身發了高燒。燒了三天後,被抬到堂屋正中的門板上咽了氣了。

那三天裏她沒再罵過人,隻是靜靜地躺著,嘴裏含含糊糊地念著“誌高,誌高”。臨咽氣時她清醒了一陣,仰望著垂頭立於她頭邊的我大娘,口齒很清楚地囑咐道:

“跟誌高圓房!你教他!”

我大娘撲到我奶奶身上,放聲大哭起來,賽過哭自己的親娘。

我爸趕回來奔喪。他傾其所有盡量把我奶奶的喪事辦得體麵隆重。那次喪事使全宣家村人都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了宣家這個子孫的確已今非昔比。不說別的,他居然穿了長衫。不說別的,他居然領圈雪白,長衫內裏是一件紡綢襯衣。不說別的,他為他娘買的是一口黑漆棺材,不是薄皮的,而且還雇了一班人馬吹吹打打做了一番道場,這在沒一家真正富戶的宣家村幾乎是開天辟地了。鄉民們一致認為,宣家亡故的我奶奶生前並沒吹牛皮,她的兒子,的的確確是發達了的。

埋下我奶奶的當天晚上,我爺爺向我爸轉達了我奶奶的臨終囑托,然後就進了自己睡覺的東首小屋。

我爸悶頭坐在堂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大娘垂著頭裏裏外外地忙著,收拾完了辦喪事之後一片混亂的堂屋,又為我爺爺端進去一把尿壺,然後拎了一盞小油燈,打算進自己歇息的西首小房子。我爸這時候抬頭叫住了她:

“桃子!”

這可是我爸頭一次這樣喊我大娘,我大娘驚得一抖,差點兒摔了手中的油燈。

我大娘是年二十六歲。她依然瘦瘦小小。但初夏的單布襖裹住她常年勞作發育良好的身體,油燈的昏黃的光罩住了她的臉麵,使她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小得多。她畢竟還是姑娘,且又秉性羞怯嫻靜,所以一聽我爸叫喚她竟渾身都發了顫。當然在這一刹那裏,她還立即回憶起了我奶奶關於“你教他”的囑咐。她慌張得快哭了。這副模樣激起了我爸的滿腔同情、感激、憐惜,還有對自己的內疚。我爸想起了六年多前第一天與她同房分床而眠之後我奶奶大清早給了她一頓笤帚疙瘩,也設想出了這漫長的六年中她既要在這“窮山惡水”中辛苦勞作,又要忍受潑得可以的我奶奶的潑勁,這一日複一日也真是夠她受的。我爸或許還是受我奶奶在天之靈於冥冥之中的指使,終於下了完成自己為人之夫之使命的決心。我爸站起了身,接過了我桃子大娘手中的燈,還攙起了她簌簌發抖的手,邁步向西首小屋走去。哪用我大娘教呀,我奶奶實在是低估了她的兒了!

我爸回鄉那幾天裏,我二姨在被關了禁閉的閨房裏尋死覓活地不是找剪刀就是找布條,鬧得文家大院雞犬不寧。文老板本來打算趁姓宣的小子關了廠子去奔喪,讓手下人幹脆扳倒了那雖然整修過了但根基畢竟不牢的破廠房,弄他個歸無容身之處。不料一個姓沈的老媽子把消息漏給了我二姨。我二姨人雖出不了囚室,那又尖又脆的聲音卻傳遍了整個文家大院甚至還穿透了店堂間直奔街麵全福路上了:

“老頭子儂敢!儂做得出我比儂還要做得出!儂要推倒了宣家的廠我就放火燒了儂文家的店!我說燒就會燒,一根自來火往自己身上一點也就可以了!儂等著看……”

文老板到底也沒敢下達動手命令。

也是活該我二姨排除了障礙嫁我爸。我爸人還沒回來,這文老板卻因出了事而急煎煎地盼著我爸快回姑蘇了。原因是他的大女婿,即我二姨大姐的丈夫,原本在上海一家報館裏好端端地當記者的,忽然讓上海的淞滬警備司令部捉了去。據說是因為有共產黨的嫌疑,是共產黨的一個什麽“左聯”裏的。這個大女婿,是文家門的一個姑表親,他的娘就是文老板的姐姐,所以對文老板來說,兼著外甥和女婿兩種身份。一時裏,大女兒加上老姐姐一個個都哭上門來了,央求文老板無論如何活動活動,把那個入了什麽“左聯”的記者快點救出來,還說是年頭上上海已經槍斃過一大批了,從抓進去到吃子彈前後不過個把月,連審都不要審的。文老板一是出於親情,二是怕這麽個近親真要沾上了這政治罪自己也免不了擔幹係,所以也日思夜想地絞盡腦汁力圖上下周旋救這個外甥兼女婿出來。又是沈媽把消息捅進了二小姐的禁閉室,二小姐傳出話來說:老頭子,你快放我出來,我找宣誌高去,我曉得他有辦法。文老板雖是不信也不得試一試,而恰於此時,我爸也正匆匆忙忙地趕回到全福路振華廠裏了。

我二姨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她記得我爸曾提起過,當年在老家小學學堂裏教過他的一位老師,後來投筆從戎了,後來去了南邊了,後來參加北伐了,後來在上海的一個什麽司令部裏當了個什麽官了。官名官職她搞不清,但這麽一個關係她卻記住了。她不等我爸返回廠子歇歇氣就自作主張買了兩張去上海的火車票,拖了我爸往上海去。我爸一來拗不過她的懇求,二來當然也想借此機會討好文老板,再加上那時候我爸還缺乏政治細胞不太知道這種事情一旦跑不成功沾上了身是何等危險,所以居然就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貿貿然直衝了地處上海虹口橫浜橋那邊的警備司令部。憑著點老鄉情麵當年的師生交情再加上我二姨懷裏揣了去的兩根金條,文家大女婿還真被保釋出來了。其實說到底,這名記者也不過是一個加入了“左聯”的業餘作者,並不真的是共產黨,要真是,我爸那點情麵我二姨那兩條小黃魚,哪裏夠!

辦完了文家公事本應早點回蘇州去,我二姨可去交了差邀功請賞,我爸該快快前去料理已經停工歇業十天半個月的振華廠了。可我那極有心計又性格果斷的二姨卻去買了兩張隔天的車票,然後在北站後邊一家很雅靜清潔的小棧房裏包了一個單間。她把我爸安頓進去時騙他說,是為他一人準備的,她自己坐一會兒就到不遠處大姐家去借宿。可是進了那房間關了那房門她就再不肯撤退了。她說她今天就嫁我爸,今晚就嫁,一定要先把生米做成熟飯,回蘇州後再補辦酒席。

“我鄉下已經娶了親!”我爸說,“你要嫁,你就是當二房了!”

“我不在乎。”二姨說,“鄉下那大娘我早知道。我這個人講實在、實惠。你的工廠在蘇州,你實際上是我的。”

二姨接著就進一步攤牌,告訴我爸,文家因為開設賭局,坐莊抽利,收入頗豐。這些年來連同店鋪盈利已有很可觀的積蓄,不說別的,這次帶來的兩根金條,就隻不過是文老板手中抓著的幾十根中的一個零頭而已。如果我爸娶了她,文、宣兩家合起來辦廠,那廠子就決不會像如今這般一副討飯相了。

“可以把振華旁邊一排平房統統買下來,”我二姨說,“也不必把紡線的生活放出去做了,索性在廠裏劃出幾個車間來:彈毛間、紡紗間、染線間、織毯間,雇人來做,要做就做得像樣點嘛,儂講阿對……”

這燦爛的前景誘人的藍圖不能不使我爸動心。他這次奔喪剛剛耗盡了前兩年的全部積蓄。要重新奮鬥起來談何容易。現成一個大展宏圖的機會他作為一個商人豈肯放棄。現成一個一心要嫁他甚至甘願做妾而且又風姿綽約的姑蘇小姐他怎能拒絕。他於是在一夜之間將文家的二小姐做成了我們宣家的二姨。

六 我二姨,我大娘

文家為二小姐的婚事辦了十五桌酒席,向全福路上幾乎所有人家都發了請帖。雖然誰都知道我爸在安徽老家是有老婆的,但誰都裝作不知道。小民百姓都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誰希望住在這全福路上今天讓無賴砸了窗戶,明天讓潑皮往灶間扔一大包屎進來呀。全福路上的人都很清楚誰要是得罪了文家誰就沒安生日子過了。兼之我爸雖進入此地段不滿一年,但自管自做生意而且又照應了左鄰右舍不少,除了那台彈毛機開起來實在太響算是件不盡如人意之事以外,好像還沒給鄉鄰們帶來過什麽麻煩。姑蘇地方偏僻小路上的人特別隨和、溫順、小心、忍讓、與人為善,所以當接到文家請吃婚酒的帖子後,皆大歡喜,紛紛從自己可憐的收入中擠兌了拿得出手的賀禮來,坐進偌大的文家大院中去吃了一頓。

這一頓喜酒直吃得眾鄉鄰有口皆碑。當年坐進席麵去的,過了四五十年隻要還活著就還保持新鮮記憶。公元一九五八年時文壇流行寫“三史”,全福路街道上一個半文盲的居委會治保主任竟然還糊裏糊塗地提出要把這次婚宴寫進“街史”。提出動議時那老太婆咽著口水背誦宴席上的菜單顯然是滿懷**一派頌歌的意思,經頭腦清醒的執筆文人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後就成了足以揭露資本家奢侈腐化“朱門酒肉臭”敲詐勒索魚肉鄉民的典型實例了。又過若幹年,我爸當了“牛鬼”,他所在的廠為他專辦了一個“階級鬥爭展覽會”,竟然還把那次宴席上的菜單,亦即吃過一頓的治保主任所倒背如流的菜單,很工整地抄到大字報紙上貼到了牆上。此單我得以輾轉抄錄到手,摘要如下:

百花小碟(另用小碟十八隻,裝上與“蝴蝶盤”內不同內容的涼拌菜肴,配置各種色彩,置於“蝴蝶”周圍)

熱炒:宮燈蝦玉(炒蝦仁置於宮燈形碟)

鴛鴦偕魚(一對武昌鯿魚)

掌上明珠(鴨掌剔骨配以鮮綠色豌豆)

芙蓉棗參(白嫩雞片、鮮紅大棗與梅花海參相燴)

雙喜蹄筋(豬蹄筋與油炸後又水發過的黃魚膠肚配炒)等等

大菜:香酥鴨,奶油雞,鬆鼠桂魚,八寶團魚(即老鱉)等等

點心:雙色燒麥(甜鹹搭配兩種)

棗子拉糕(綴有大棗的發糕)

百合油酥(藥膳)

吉利元宵(糯米湯圓內放鮮桔片)等等

我曾細細分析過這份菜單。我以為憑這份菜單隻能斷定我爸我二姨的那次婚禮重在形式而不在內容。在食府如林高廚如麻山珍海味什麽都弄得到獨差把星星月亮摘了炒來吃的食都姑蘇城裏,上述菜單隻夠得上中檔水平。但是,這張菜單隻要念上幾遍,就會發現那設計菜單的人是處心積慮地精心策劃過了的,好似一個專寫朗誦詩的詩人一般。幾乎每一道菜,隻要一叫出聲,就暗合了一句口彩,琅琅上口地變成一個口號式的祝詞,言簡意賅。比如那冷盤吧,“蝴蝶”,不正是“無敵”的諧音嗎?振華無敵,生意場上當所向披靡,節節高升。我二姨無敵,哪怕那安徽宣家村還有個我大娘!“鴛鴦”、“雙喜”、“百合”,專用來配合婚嫁氣氛,而“棗參”、“棗子”,當然是為了預祝今日之娘娘早早地當上明日之太後娘了。其中還不乏我二姨的自吹自擂,那道鴨蹼炒豆粒兒取名為“掌上明珠”便是。

我為此而谘詢過我爸並得到了核實。爸說,不錯,蘇州人喜歡討口彩,那菜單是經你二姨過目的,而且每上一道菜,總有一個專門安排好了的聲音尖細如女人的漢子拉了長腔如唱戲般唱出那道菜的藝名來,所以那治保主任就記住了唄!

我二姨一手操辦了她自己的婚事。一應開銷用她爹的,所有的賀禮由她收下,婚後不久用此款購下一枚大大的鑽戒,亮閃閃戴在手上。後來時局動亂,怕太招人眼了才收進箱底。全福路上從來也沒人提我爸在老家的大娘。大娘對姑蘇全福路來說隻是個虛名,隻是個觀念,隻是個想象。我二姨,文家當年二小姐,宣氏振華地毯廠如今的老板娘,才是個實實在在的辦過十五桌酒席的存在。

我爸在蘇州擺開十五桌婚宴時,我大娘在老家的不毛之地上吐得死去活來。她二十六歲懷上第一胎,剛過一個月就發生了妊娠反應,不想吃光想吐,沒什麽可吐了就吐綠瑩瑩的黃疽苦水。我爺爺慌得手足無措。我可憐的爺爺其實還沒真正做過父親。我奶奶當年懷我爸時我爺爺剛剛十四五歲,忙完了農活精力有餘時還擺脫不了上樹掏個鳥蛋下塘去挖幾枚野荸薺來解解饞的念頭。我奶奶怎麽過了那十月懷胎期以及後來某一天肚子小了下去手中多了一個肉娃娃,他茫然不知。我強健而強悍的奶奶一個人擔負起父親和母親的雙重責任,一直到把長了一個與她一樣鷹鉤鼻子的我爸撫養成人。但到了我大娘懷我大姐的公元一九三一年時,我爺爺已滿三十五歲了。所以他雖一度莫名其妙,以為我大娘害了急病,後來憑天性終於還是領悟到出了什麽事,又喜又愁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娘享受著從未享受過的體貼和愛護,在黃土地的破草棚裏實實在在地做了幾個月的正宮娘娘。稍許好受些了時,她動手拾掇那幾間房間,把所有破了歪了的地方修好扶好,還把全家人——其實就她和我爺爺兩個——的所有衣褲被褥拆洗縫補使它們煥然一新。

我大姐誕生於第二年的農曆正月初一。按命相學說這可是正宮娘娘的命!我大娘在大年三十夜裏發作陣痛。我爺爺說要去五裏外的鄰村叫接生婆。我大娘咬著牙叫住我爺爺說剛都吃了年夜飯就別去叨擾人家了,讓我挺一挺到明天天亮了再去叫吧。我大娘沒經驗不知道這事兒是不受主觀意誌決定的。不多久我大娘就挺不住了,咬著牙的哼哼聲已經慘不忍聞。我爺爺又說要出門去請接生婆。我大娘哭著說你可別走別走現在走也來不及了。你快把我扶起來快把床底下的麵桶給我。我爺爺說桃子呀到這時候你怎麽還想著和麵哪。我大娘哭笑不得,學著當年我奶奶的腔調咆哮道:讓你拿就快拿,快呀快呀我可不行了!爺爺拖出了那白生生的大麵桶才發現裏麵竟都鋪上了幹幹淨淨的布墊,布墊下鬆鬆軟軟的是厚厚一層草木灰。他未及細想就看見一手死抓住了他的我大娘用另一隻手猛地褪下了褲子,然後一屁股坐上了那大木桶。他一股熱血湧上了臉麵刹那間起了想逃跑的念頭。雖然他一字不識但他卻懂得非但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清醒地意識到他是公爹她是兒媳。但是他的兒媳緊緊抓住他不放,兩隻手十根指甲幾乎要摳進他腰間的肉裏。他筆直地僵硬地站在那坐於桶上的褪了褲子的兒媳婦麵前,聽見了她竭力忍住但還是從唇縫裏漏了出來的呻吟聲、好像馬上就要斷掉了或者咽下去了的哈氣吸氣聲,還看見了她脖子上一顆顆冒出來後又連成了片的汗珠子。他好大不忍立即驅走了出逃念頭。他伸出他那粗糙的筋骨突出的手,輕輕地柔和地為麵前生產著的兒媳婦拭去脖子上的汗;他又用另一隻手去扶住她的腋窩,讓她可以多借一點力好使一點勁。有了他這一手的溫情和一手的支撐,我大娘啊地一聲慘叫就完成了女人的曆史使命。我大姐掉進了鬆鬆軟軟的草木灰上的軟布墊上,她的哭聲與村裏的第一聲雞啼聲同時響起。

這翔實生動的一幕,是我在比較切實地了解了我們宣家家史、又於我爺爺大出喪期間實地考察了我老家之民俗風情,再加上合理的想象而推斷出來的。我們老家到現在還以這樣的坐桶方式生孩子。鄉民們以為這樣既方便又省錢。唯一要說明的是,那站於桶前助產婦一臂之力的,隻能是丈夫,而絕不會是別的男性。我爺爺和我大娘是例外。

我爸不想讓家鄉人知道他在姑蘇已經另建家庭。三宮六院是帝王家的權力和榮耀;民間百姓卻鄙棄喜新厭舊的陳世美。我爸憑借著地理上的距離把我爺爺和我大娘蒙在鼓裏足足兩年。可世上畢竟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個同鄉恰有事往江蘇,回宣家村的第二天一早就去叩響了我爺爺家門。他把爺爺拉到院牆外。

“你兒娶了小老婆了。”

“能嗎?不會吧?”

“我親眼看見的。又胖又醜一個婆娘,遠沒咱桃子俊呢!還凶,你兒像個灰孫子似的。”

“能嗎?能嗎?”

“咋不能,南邊城裏人興這個,手裏稍攢些錢就喜好添三房四妾,我這回可算見了世麵了——桃子和她閨女好嗎?”

“啊——我說大哥我求你了,可千萬別把這消息告訴她……”

“告訴誰?告訴桃子?不會不會,我是那種瞧著人家傷心自個樂的缺德鬼嗎……”

可是沒過幾天,我大娘在塘邊擔水時還是從別的婦人口裏很詳細很準確地知道了一切。

她搖搖晃晃把一擔水挑回家時水灑掉了一半。我爺爺正在院裏劈柴,一望她的臉色就明白秘密守不住了。他扔了斧子搶上一步托住我大娘肩頭的扁擔,本來想幫一把卻又像是推了一把,我大娘連人帶桶全倒在了院地上。

晚上,我爺爺進了我大娘的西屋。他自然隻是想來勸解勸解:

“你可別想不開,啊?桃子。你怎麽著也是我們宣家人,是明媒正娶的宣家媳婦,啊?桃子。他小子便是在外邊找十個八個,也統統,咳,統統是小的,就你一個是大的,咳,是正宮娘娘,你明白嗎?正宮的,啊?桃子。你別哭了桃子我……我心裏難受呢……任他小子怎麽說,我……我隻認你一個,嗬嗬,桃子……”

我爺爺性格懦弱心腸特軟大大地不如我奶奶剛強。眼看著我大娘不開口不埋怨隻管流淚,好似霜打過了的秋葉,我爺爺他老人家再也把不住竟就像個婆娘般嗚嗚哭將起來。一家祖孫三代人兩個大的在哭,隻有我大姐一個小的睡得很香,她那時剛剛過了一歲。我爺爺和我大娘到底同室共哭了多長時間,我大姐不能知曉,隻是自那以後,隻要我大姐醒得早,就總能一伸手就在床頭邊摸到爺爺的硬胡子,爺爺的硬胡子總會紮得她格格直笑。我大姐長到九歲了才離開家鄉到姑蘇我爸和我二姨的家裏去,我始終懷疑我們兄弟姐妹十個人裏,除了我還有她,是掌握了我們宣家的核心機密的。大姐有著跟我爸一樣的鷹鉤鼻子和超乎於我爸的高智商,而九歲的女孩子,應該是懂事而且記事了。

我大姐還沒滿三歲,我大娘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到發現時竟都快顯了懷了。這回的妊娠反應是好吃好睡。兩三個月裏大娘就變得又白又胖麵色紅潤兩目水汪汪。別說是嘔吐,連惡心也不打一個。我大娘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而且還深信民間所謂“吊著個吃奶孩子不會懷第二胎”的老古話。到我大哥在我大娘肚皮裏動彈起來了,我大娘才明白大事不好了。

“這可咋辦,這可咋辦……”我爺爺起先隻會重複這同一句話。

“我聽說,”我大娘倒還鎮靜,“縣城旁邊城關鎮裏有個郎中,會開打胎藥……”

“這咋行呀,我也聽說過,都死了好幾個婆娘了,用的是虎狼藥呀!”

“不見得都……”

“不幹不幹!”我爺爺關鍵時刻卻有決斷,“咱不幹這賭命的事,桃子你可不許莽撞!”

“那可咋辦?那可咋辦……”輪到我大娘重複同一句話了。

“生下來。”我爺爺說,“我要。”

“咋生呀!哪來的呀?咳……”我大娘哭了。

“別著急,我有辦法。”我爺爺臨危不懼。

他跑了三十幾裏地到縣城,請測字攤先生代為寫了封急信到蘇州,很簡短幾個字:“父病危,速歸!切切。”

我爸雖是一別老家數年沒回去過,但我爸不想擔不孝之罪。他想我奶奶死得那麽突然,我爺爺也完全有可能。他把廠務吩咐給我二姨,急急地先坐火車後坐汽車又步行三十裏趕回宣家村。推開家門一看,我爺爺讓我大姐站在兩膝之中,好端端地蹲著正在修那撿狗屎的糞筐呢!

我爺爺竟還會先發製人:

“不這樣你能回來一次嗎?你閨女都這麽大了沒見過你一麵呢,閨女你快過去這是你爸!瞧吧,都不認識呢……”

我爸對我爺爺隱藏於這惡作劇後麵的深層用心當時還渾然不覺。他雖然發了一通火但也無可奈何。他那幾年裏正在殫精竭慮地擴展他的振華廠。我二姨給他描繪的藍圖要化為現實談何容易。文家家底雖厚,但文老頭子不死文二小姐就很難做文家財產的主。全福路上勞動力雖價廉物美但全福路上不生產羊毛,羊毛是從北邊的河南山西山東幾個省裏進貨的。日本人占了東三省後便日漸南移,華北幾個省越來越吃緊,振華廠眼看就要斷了原料來源了。我爸在接到我爺爺的“病危通知”前幾天,剛剛從浙江湖州回來,那裏也是個羊毛產地。但南邊人比北邊人刁鑽精明,早就掌握了行情,把價格抬到了令我爸實在難以接受的地步,湖州一行一事無成白貼了車旅費。誰料到後院又起火,我爺爺忽又心血**讓他第二次白費錢白費力氣而且多少也吃了一嚇。這不能不把我爸弄得又窩火又懊喪而又隻好自認晦氣。他是過了晌午踏進老家土屋的,晚間抓起我大娘和得細勻、蒸得噴鬆、因為在發麵裏特意攙了許多生麵所以顯得特別白淨的家鄉白饃時,已經打定了第二天一早就快快動身離開的主意。

我大娘低頭進低頭出地一臉抬不起頭來的模樣。我爸並不見怪。我大娘留給他的印象就是三榛子打不出一個屁來。這麽個老實婆娘留在家裏上供老的下養小的,倒也令他省心,我爸想。兩歲多的閨女倒長得又壯實又漂亮而且帶個小小的鷹鉤鼻子,有趣。大點兒了幹脆帶到蘇州去,看那邊的姓文的都快三年了也養不出來大概是那種隻長膘不下蛋的肥雞婆了,我爸又想。想到這裏他定神看一眼油燈下忙著的我大娘,驚訝地發現我大娘圓鼓鼓的胳膊圓鼓鼓的腰身竟比前幾年婀娜多姿了。我爸白天裏那種窩火和氣惱很快也就消散。他靜下了心便想起了問問我爺爺,這兩年裏捎回家的錢都收到了沒有?田裏收成如何?還隻種麥和玉米嗎?不錯,房頂加了瓦了,到底不漏了。過個一年半載,幹脆翻了重蓋吧,砌上磚牆。我的廠子不景氣,若是順當了我再多捎些錢來,先把這老屋翻造了,以後再買兩畝良田,不要那土坡,要平凹地,那能肥一點……

我爺爺和我爸都閉口不提我二姨。不想談、不屑談、不敢談、不願談。特別是我爺爺,叫我爸回來本已心懷鬼胎,哪裏還有心思興師問罪?

八 我爸,我大娘

這一節純屬我的想象,我的編造,我的杜撰。我身為人子何以能知道我爸我大娘的房闈秘事?

我爸進了那西首小屋插上了那房門的小木閂子就把世上所有的人都攔出了他和大娘的兩人世界。噢不,那房裏還有我大姐,我那年方三歲嗎事不懂的大姐。她在那屋裏的存在是關係到我下麵所述故事中的一個很重要的細節,所以我必得先在這裏強調一下。

關於我爸和我大娘在這畢其終生以此為結的最後一晚同床共眠中都幹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想了些什麽,我有三個設想:

其一,我爸打著哈欠進了小屋,順手就插上了房門上的小木閂。我大娘渾身一個激靈。我大姐還沒睡著,見我爸進了屋嚇得直把身子往我大娘懷裏鑽:“娘,我爺呢……”大姐的話還沒說完就讓我大娘一使勁用胸口堵住了。我大姐憋過一口氣就張大嘴巴哭嚎起來。我爸又困又煩心地揮了揮手:“快哄哄快讓她別吵了,我明天還得上路呢!”我大娘輕噓一口氣與其說是哀歎不如說是輕鬆,把我大姐擱下地趕緊先鋪下了被子,被筒緊緊的正好容下我爸的身子,我爸很利索地鑽進了被窩。我大娘抱了我大姐邊拍邊在屋裏輕輕走動著還低低哼哼著。那催眠曲於是便催熟了父女兩個。我爸第二天一睜開眼就看見我大娘為他打點好了行裝:那白饃是熱的熟雞蛋是燙的,而床頭邊上的大姐還甜甜地睡著。

其二,我爸進了西首小屋,返身插上了房門上的小木閂。我大姐已經睡著了,我大娘坐在床邊油燈下低頭納著鞋底。我爸打了個哈欠說:“快睡下吧,明天一早我還得上路呢!”我大娘卻頭也不抬嘴裏說道:“你……你睡吧我不困,我……我得再……再納一會兒……”我爸很有點掃興但也並不十分堅持。他在脫衣解褲時雖然斜過眼去看了我大娘兩眼,但卻因為比較就近了竟發現了她那臉麵雖已豐腴不少但卻有了好幾道皺紋,而一雙穿針引線的手更是指節粗短皮膚粗糙。他想起了全福路上我二姨那油亮細潔的麵皮和肉鼓鼓帶五個窩兒的小手,想起文老頭子最近中了一次風口鼻都歪了我二姨已經接手操辦起了文家雜貨鋪,眼看離那把文家並入宣家已為時不遠,進而想起振華廠許許多多已了未了該了將了的事來,適才進屋時曾經有過的興致終於**滌殆盡。躺在被窩裏的他拚不過坐在油燈下的她,他睡了,她勝了。第二天一早,我爸睜開眼就看見我大娘為他打點好了行裝……這結尾跟上麵是一樣的。

這三種設想我都沒充分的、確鑿的史料依據。但我堅信其中必有一幕的的確確曾在我老家的土坯屋裏發生過。要不然,我爸決不會在第二年聞知我大娘為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即我大哥時,先是一雙眼瞪得如銅鈴大,後又立即作恍然大悟狀,繼而咬牙切齒雖然想暴跳如雷卻又不得不嚼碎了黃連往自己的肚裏咽。我爸是何等聰明之人。他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了我爺爺和我大娘合夥合謀演出一場騙劇是為了什麽。他從此與老家斷了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