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阿花(2)

至於在無意中、一生中最為晦氣的日子裏促成了阿花與陸寶寶日後半世生死之交的金夢旦,則自此一落千丈。這倒不是永安弄裏的人從此不再把她當作上等人,永安弄內當時給人家做妾的不止一個兩個。金夢旦的每況愈下,主要還是由於她做妾也做錯了人。那楊老板雖則熱衷於金屋藏嬌,卻又怕太太怕到了根,一旦隱情暴露,便被嚴格管製,從此千日難板到上海一趟,來也不能過夜。到後來連經濟上也慢慢地收緊了,一個月寄一次變成兩個月一次、三個月一次。那年頭鈔票狂暴貶值,實際上他對金夢旦母子的經濟支撐是有限得很了。付不起房租的金夢旦不久就不得不從4號搬出,遷往3號底層一間前廂房。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解放軍一舉開進大上海,那邊蘇州的楊先生從此人也不來,匯票也不來了。好在金夢旦從一九四八年底開始就又重操教業,到一所私立學校去教語文算術,母子倆的生活還算過得去。她又是個死要麵子的人,在學校裏從不與別人提及自己的特殊婚姻,照樣在各類登記表上把楊家棟的大名填在“丈夫”一欄上,似乎除了丈夫在外地工作之外別無與他人兩樣之處。兼之她又秉性沉靜,自己不愛與人交際,也從來不邀別人與自己來往,所以居然許多年下來沒什麽人感到她的家庭有什麽異樣。還有一點,金夢旦或許早就防患於未然,選擇了一所地處滬東大八寺地區的學校執教,那地方要換三次車才能到達,永安弄內的信息是不那麽容易傳遞過去的。不幸的是,至公元一九六六年,史無前例的運動到來了,大八寺的那所小學統共二十來個教職員工,找不出階級敵人。校長兼學區黨支書眼看火要燒到自己,苦苦思想鬥爭數日,終於還是把唯有她掌握的“金夢旦何許人也”拋了出來。金夢旦很快成了大八寺地區名噪一時的“深埋多年的定時炸彈”。專案組立即成立,一批接一批地派人外調。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楊家棟目前正在隔離審查之中,其原配太太則在運動一開始就被遣返原籍了。金夢旦的專案還沒外調結束,忽又傳來信息,那個姓楊的趁看守疏忽,從三樓窗口跳出,從下界天堂跳到上界天堂去了。死者長已矣,生者被株連,金夢旦成了十十足足的“殺、關、管”家屬。裏弄裏的造反派旋即聞風而動。其中一派因見其時大塊頭正巧中風,弄內垃圾無人清掃,便發了一紙勒令,令“金牛鬼”接替大塊頭掃弄堂以勞動改造;其中另一派造反精神更足,領頭的是個“老社皮”,不知從哪裏請來了一批“革命小將”,隻用一個來鍾頭就完成了一項令永安弄人都瞠目結舌的“革命行動”——把金夢旦的一應家什統統搬往永安弄口的過街樓內,而把原住過街樓內的那個老社皮的嫡親阿姨家的全副家當統統搬進了金夢旦所住的3號底層朝南後廂房。金夢旦母子倆自此便住進了冬涼夏暖、伸手便可摸到房頂的不足十平方的過街樓,一住便是十幾個年頭。

金夢旦從此淪為永安弄內的末等公民。然而盡管她厄運高照,她的早產兒金明卻特別的有出息。小家夥生得眉清目秀且不說,從小還會見貌辨色,乖巧得很。讀書又用功,小學六年裏一直名列前茅。而且他的運道還特別的好,輪到他考中學時,國家正好講政策,他憑著遙遙領先的考分進了全市最有名氣的學校之一——格致中學。在格致中學裏他又是個佼佼者,年年考第一,直升了高中部。永安弄人人羨慕金夢旦有個好兒子,老住戶往往暗暗慶幸當年楊太太及早收兵沒將金夢旦罵死而留下了這麽一個有出息的人才。金夢旦當了牛鬼後,金明萎了一陣子,好在他在中學裏人緣極好,所以“大串聯”開始,幾個已經成立造反隊的同學就邀他一起到北京去,接受那神聖的檢閱。金明受寵若驚,戴上同學們臨時突擊發展給了他的“紅衛兵”袖章,隻向媽媽要了三元錢,就乘上火車進京去了。

金明去京半月,杳無音訊,把個金夢旦愁得日見消瘦了下去。那天晚上,她從學校回來,剛踏進永安弄,爬上她那過街樓,忽聽得弄口一陣猛喊:

“金夢旦有伐?金夢旦!電報!”

金夢旦一聽有電報,頓時三魂六魄幾乎全出了竅。她老父母早已過世,在上海可以說是斷了六親的。如今這電報十之八九是那遠在北京的獨養兒子金明打來的。她抖著雙腿爬下過街樓,幾乎連走向郵遞員的力氣都沒有了。

“啥,啥人打來的?”

“我哪能知道?”郵遞員回答:“從北京來的。”

金夢旦差點跌倒在地。北京!正是兒子金明去的地方!上海人多少年來對電報總是特別的敏感。不是出了事死了人,一般不大會有電報打來。所以金夢旦拿到電報紙時,手指頭抖得像北風裏的樹葉子。弄堂口倒已經聚了好幾個人了。大家都知道金明去了北京,現在來了電報,看來總是大事不妙,所以也忘了這金夢旦尚屬牛鬼類,隻惦記著那個從小在弄堂裏長大、眼看他背著書包跑進跑出的學生子,但願他不要真的發生什麽意外了。金夢旦費了好大力氣方才展開電報紙,周圍幾個腦袋全湊了上去,隻見電文如下:

最最最幸福地受到副統帥接見,祝副統帥身體健康。

金夢旦縱有再好的脾氣,這時候卻也禁不住發了火了:“這小鬼!這麽件事打啥個電報,差點把我嚇死!”

“就是!”原來住過街樓的那個老社皮的阿姨在旁搭了腔,“又不是毛主席接見!”

“哼——”阿花卻從鼻子裏噴出一大股氣,“毛主席接見,也沒有什麽了不起,一個天安門廣場,可以立幾千幾萬人了,老遠老遠,看得見個屁!人人都拍一隻電報回來,電報費要多少?白白摜脫的!”

這一句可提醒了金夢旦:“這小鬼呀,三元錢統統摜光啦!”

阿花也憤憤:“回來好好教訓教訓他,他當他老娘一個月十五元用不完啦!”

不提十五元也罷,一提這當時發給“牛鬼”類的最低生活費十五元,金夢旦才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想起了身旁那位老社皮的阿姨的階級鬥爭警覺性,於是趕緊閉了嘴,走開,並悔之不迭。

然而悔之晚矣。那阿姨姓竇,人稱鬥阿姨,階級鬥爭之弦繃得特緊。她馬上向那位已成為“居炮司”(“居委會炮打司令部”之簡稱)頭目的外甥報告了敵情。隻不過個把鍾頭,永安弄內就刷滿了“揪出惡毒攻擊副統帥的現行反革命金夢旦!”“反動資本家的小老婆金夢旦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罪該萬死!”等大幅標語。批鬥會立時召開,而且還挑燈夜戰。金夢旦則被掛上一塊“現行反革命”的大牌子,幾個十二三歲的小學生反扭了她的雙手,押著她站在一張由幾條長凳、幾塊排門板搭成的方台上進行示眾。金夢旦先還站著低頭,後來不知一個什麽人在人群中高喊:“叫伊跪下去!”那個押著她的學生伸腿便是一腳,正中膝彎,金夢旦關節一軟,撲地就跌倒在台上。“不許裝死!”又一個激於義憤的人猛叫,於是衝上了幾個顯然已經是中學生了的小青年,以極熟練的動作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往後一扳。金夢旦慘叫一聲,仰起了頭,身子也不自覺地挺坐了起來,台下的人這才看見,她的額角頭上青紫了一大塊,正當中在慢慢地往外滲著血水了!

這個場麵,阿花沒有看到。阿花作為一個“同案犯”,在批鬥會還沒召開時就被“居炮司”很客氣地請到“司令部”去了。她一聽居委會召喚她,還以為要補發大塊頭掃弄堂的工資,所以很高興,走得很快,到底已五十開外了,一口氣跑進辦公室也有一點點氣急了。不料一進房門,就聽到辦公桌後麵立著的幾個人大喝道:

“阿花,你老實坦白!”

阿花嚇了一跳。她懵裏懵懂,不大明白這三四個麵熟陌生的男男女女發了什麽神經,突然會這麽凶神惡煞起來。立在台子正中的那個男的,是鬥阿姨的外甥,住在四馬路那邊“福康裏”,大學考不進,新疆農場又不肯去,隻好一直在當“社皮”。阿花還聽說過他因為常常到牛莊路去買進賣出郵票什麽的,進過幾次派出所,但最近又好像奪了居委會主任的權,成為什麽頭頭了。不過,他作啥要吼五吼六,實在弄不懂。

“叫我坦白?”阿花問,“坦白啥?”

“你自己還不清楚?你跟五類分子家屬金夢旦剛剛發過什麽謬論了?”頭頭說。

“金夢旦又不是五類分子家屬,伊老公又不是地富反壞右!”阿花對政策倒也熟諳。

“啥人跟你講這個!”一旁一個四十來歲的女造反撅嘴扭脖子地接了口,“一日到夜纏勿清。叫你坦白跟金夢旦講了哪些反動話!”

“放你的狗屁!”阿花當即破口大罵。她想起來了,這個女人是出名的爛貨,原來在裏弄生產組裏專門踏黃魚車車貨,後來靠著跟街道管理處一個幹部混上了,莫名其妙地當上保健站的赤腳醫生,麵孔一天到夜像死了人一樣鐵板一塊,打起針來好像紮鞋底板。這種貨色也要叫我阿花“坦白”?簡直是做夢!“我坦白個啥?”阿花大叫,“我又沒有跟人家軋姘頭,亂搞男女關係,生活腐化,道德敗壞,做破鞋爛襪子,我阿花儂去查查紅三代、紅七代、紅十代,祖宗八代統統是紅五類,儂想迫害我貧下中農是哦?”

阿花經過幾個月“**”的熏陶,掌握了許多新名詞,心裏一急一火,**地流淌出來,不能不使幾個裏弄造反派骨幹頭痛。半個鍾頭前,永安弄鬥阿姨來報告敵情,“居炮司”骨幹們就對如何處理阿花的問題大傷了一番腦筋。其一,阿花出身之好,在方圓十條、二十條弄內是有名的。其二,阿花之潑,亦遠近聞名。何況她是本地坐山虎,以倒馬桶之便,出入各層次人家,對什麽都了如指掌。若惹著了阿花,她不把你祖宗八代的醜事統統抖出來才怪呢!

“儂勿要急嘛!”那頭頭說,“我們隻要問問,剛剛金夢旦是不是講了攻擊副統帥的話。”

“喔,儂是想叫我咬金夢旦一口呀!”素來吃軟不吃硬的阿花一下子又發了火,“儂看錯了人了!牆倒眾人推,這是不作興的!做人要有良心,有一句講一句,濫咬舌頭是要天打煞、雷劈煞的……”

愈問愈問不出什麽名堂。那個頭頭決定改變另一種策略了,他一麵倒了杯茶,給阿花遞去,一麵和顏悅色地說:

“阿花阿姨,今朝請儂來,是想跟儂交交底。”他說,“金夢旦的身份儂是曉得的。伊在學校裏就有過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反動言論,所以今朝見到伊兒子拍來的電報,出於階級仇恨,又進一步散播了更加惡毒的反動言論,這是階級鬥爭的必然規律嘛!伊不是對著大家臭罵伊兒子是‘小鬼’嗎?那麽‘大鬼’是啥人呢?那就是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伊不是還講‘這種事作啥要拍電報’嗎?你想想,受到我們最最最敬愛的副統帥的接見還不拍電報,那麽啥事體還值得拍?這不是反動言論又是什麽?金夢旦的狼子野心,不是一眼看出了嗎?更何況……”

阿花捧著茶杯,呆坐在木凳上,眼睛盯著這個戴了眼鏡的高中生一張一合的嘴巴,聽得呆了。阿花對所有客客氣氣地對待她的人一律以禮相報,人家軟聲軟氣地講道理,她阿花不作興打斷人家話的。但阿花實在不明白他講的一套一套理論,隻覺得一腦袋的稀泥漿麵疙瘩,理不清爽。阿花每天四點鍾要爬起來倒馬桶,一過晚上八點鍾就要打磕睡,這會兒,還不到七點,就已經有點迷糊了。麵前這個戴眼鏡倒掛眉毛的頭頭的嘴在動著,他那念經一樣的聲音卻好像在一點點遠去了。貼在他背後一堵牆上的一幅畫,上麵也有一個戴了眼鏡戴了紅袖章倒掛眉毛的人,就是那副統帥吧,好像慢慢地跟這個“老社皮”融和到了一起,阿花都有點分不清誰是誰了。她奮力睜開眼皮,但後來終於撐不牢,腦袋垂在胸口睡得大打其鼾。為她開辦學習班的人們也隨她去,鎖上門去永安弄參加批鬥大會了。阿花睡到後來側身倒向地板,隻是在地板上翻了個身便又睡過去。一直到第二天四點鍾,她才一骨碌從地板上爬了起來。

“啊喲,睡過頭了!”她想,因為屋裏的燈一直開著,令她以為是天大亮了。但張望四顧之後,方才發現原來不在自己的永安弄3號小披間,而身邊也沒有了大塊頭。大塊頭半身癱瘓,要她服侍的。阿花定神細想,這才記起了昨夜發生的事。娘的,他們大概在昨天的開水裏放了蒙汗藥了,我怎麽倒頭睏在這裏了?她大步走到門口,一拉門,這才發現原來被倒鎖在裏麵了。

“開門!”阿花抬腳就向門踢去,一邊大喊大叫,“我犯了啥法啦!你們這幫子垃圾癟三,小瘟生,爛汙貨!把我關在這裏,你們可以軋姘頭、投機倒把、做賊做強盜!殺千刀、槍斃鬼,快點來給我開門,我還有三十幾隻馬桶要倒呢!”阿花大叫大罵大踢,並沒有人聞聲前來。阿花又怒又急,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野獸,用手、腳、頭、肩膀、屁股死命地去撞門,但那扇橡木門十分堅固,撞上去動也不動。阿花一想到那三十幾隻馬桶,渾身都像著了火一樣。急怒之中,一扭頭卻又看見了牆上那個倒掛眉毛的人在對她笑。這下子可找到了發泄那萬丈怒火的對象!她張開兩手撲到了牆上,一把就將那張畫扯落了下來,然後撕成一片又一片,還用雙腳死命地踏,用唾沫吐,完了把紙片踢得滿房間亂飛了一氣。這麽一頓動作之後,阿花的心裏鬆快了不少,居然還發現了自己的一條出路——原來,那落地窗並沒有釘死,隻要一拔插銷,兩扇門就大開,而外麵是個陽台,陽台的一邊,是有扶梯可以下去的!

阿花衝出囹圄後,直奔永安弄。弄堂口昨夜裏新刷的標語,新搭的批鬥台,她都沒有注意,因為這年頭這種東西太多了。她徑自撲向自己的3號小披間。大塊頭早已醒了,見她進來,急忙問她:

“怎麽了,他們打了你沒有?”

“瞎七搭八,啥人敢打我?”阿花回答道。

“做啥到現在才回來?他們批鬥你了?”

“越講越遠,真是,憑啥要批鬥我?”阿花說。

“他們昨天鬥了金夢旦一夜呢!有人來告訴我,講你跟金夢旦是一夥,都是反對副統帥的,是反革命集團,已經把你捉進去了,急得我一夜天沒睡著。弄堂口喇叭又響,一直鬥到三更半夜呢!聽說金夢旦差一點被活活打殺……”大塊頭敘述著。

阿花發了一陣呆,隱隱感到了事態的嚴重。不過想起了那三十幾隻馬桶,而且遠遠地已經聽到糞車的聲音,便又開始了她一天的作業。

中午時分,天上忽然出現了一大片烏雲,空氣悶熱異常,遠遠地還聽得到隆隆隆的一陣陣悶雷聲。阿花從幾家雇她洗衣裳的人家家裏收了一腳盆髒衣褲出來,想起應該去看看金夢旦。還沒等她走到弄堂口,忽聽見一連串“噗噗噗噗”的聲音從遠而來,好像有摩托車、汽車在弄口停住了。有幾個在弄堂口玩彈子的小孩喊起來:

“喲!捉人嘍!來捉人嘍!”

阿花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不曉得要捉啥人。”她想,“一定是捉一個大亨,連小汽車也出動了!”

十來個全副武裝的警察,還有一群腰紮武裝帶、手提木棍的“上海民兵造反指揮部”戰士一擁而人。領路的是那個“赤腳醫生”。

那個“赤腳醫生”一眼望見阿花,竟像突然被火燒了屁股一樣尖叫起來:“就是她!快!就是她!”

還沒等阿花明白過來,幾個粗壯有力的漢子已經把她架住了。阿花兩條臂膀被牢牢捏住,而且還被擰到了後麵,上半身隻剩腦袋還能左右動彈。在一陣極度的恐怖和驚愕之後,她拚命地反抗了,而且放聲大叫:

“做啥啦——你們捉錯人啦——”

“就是來捉儂的!”“赤腳醫生”指著阿花的鼻尖吼,“捉儂這個現行反革命!”

阿花撩起腳來就向這女人踢去,一腳正好踢中她那滾圓的屁股,疼得她“吱”地一聲叫。她一手搶過一個民兵手中的粗榛子,兜頭就向阿花打來。阿花頭一偏,這一棒重重地落在她的肩頭。阿花隻覺得疼得鑽心,半爿身子都軟了。她還想掙脫左右幾個男人的臂膀,但是徒勞。於是她把自己整個身子坐下去、坐下去,又放開了嗓門呼喊著:

“大塊頭——大塊頭——大塊頭快點來救救我呀——”

“帶走!”一個警官模樣的人下令了。阿花被架著胳膊往弄口拖去。

幾個鍾頭後就有許多傳單貼在街頭,敘述永安弄一名現行反革命如何以極其陰險、極其狡猾的手法作案,撕毀副統帥之寶像,而最終被造反戰士抓獲。第二天此案上了當時已由“紅炮司”掌了權的報刊。阿花又一次成了名人。

阿花在永安弄幾十年,眾人並不感覺到她的重要性。一經被捕,永安弄的居民卻發現少了阿花馬桶沒人倒,衣服沒人洗,日腳有點難過了。

永安弄還有兩個人,生活中本來就少不了阿花,如今則是大樹傾倒,沒有依靠的了。

第一個自然是大塊頭。

大塊頭比阿花足足大二十歲。他有先天性疝氣,卵泡有一隻小鋼精鍋那麽大,因此終年隻能穿鄉下老頭子穿的那種大褲襠中式褲,褲腰做到四尺半,從後腰包到肚臍眼時交叉疊起來,以遮擋那畸形的下體。他年過三十都沒結婚。三十五歲那年,又突然長胖了七八十磅,成了一個幾乎長寬相等的“大塊頭”。他在浴室裏給人擦背,在剃頭店裏掃地汰頭,又做過跑堂、小販、茶房,幹的都是並不太重的活。他靠自學初識文字,能自己寫信,會拉二胡,會吹笛,而最大的本事是能整本整本地背出許許多多連台本戲裏的台詞和唱詞,哼起戲文來不管是京戲、申曲、寧波灘簧、紹興戲,都是有板有眼的,一個人能唱生、旦、淨、末、醜,一台戲從頭到底唱下來。他與阿花的初次相遇,要是寫成戲文倒也是蠻動人的: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個陰雨霏霏的夜晚。半夜三更了,大塊頭才從他當差做茶房的戲樓子裏出來,準備回旅館統鋪上去睡覺。路過一條弄堂,發現垃圾桶的邊上蹲著一個黑影子,而且那圓腦袋後赫然是垂著一根大辮子的。一個女的!大塊頭湊過去看個究竟。果真是一個姑娘,像條狗似的蹲著,居然還睡熟了,臉麵深深地埋在她自己的兩個膝蓋之間。蓬亂的辮子,破爛的衣褲,光著的雙腳,黑烏烏中還可以看出幾道傷痕的頸脖,讓大塊頭看了直心酸。“一定又是個受不了虐待的小丫頭!”大塊頭想著,準備走開,但沒走幾步,又停住了。從那圓滾滾的肩頭看,這姑娘恐怕已成年了。這樣露宿街頭,保不住要受壞人欺侮呢!大塊頭又想。他躡手躡腳走近,輕輕地呼喚起來:

“噯,暖,你醒醒!醒醒!”

那姑娘紋絲不動。大塊頭伸手一拉,姑娘竟頹然倒下了。仔細一看,雖然還有氣,卻是已經昏死了過去。額頭燒得如火爐般燙手。不摸那額頭也罷,一摸,更引起了大塊頭的滿腔憐憫:原來這姑娘滿臉都是傷痕,橫一道豎一道的,太陽穴上還裂開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血疤結得梆硬。“什麽人下這樣的毒手?”大塊頭憤恨地想,二話不說,把那姑娘背在背上,送到了仁濟醫院。

大塊頭把那姑娘送進了醫院,作好了傾家**產付醫藥費的準備,然而後來實際上卻沒有花幾個大錢。那姑娘體格強壯,昏過去主要是饑餓及傷口發炎造成的高燒,隻吃了幾片阿司匹林就壓下去了。大塊頭第二天從醫院把她領出來,她一口氣就吃了四大碗陽春麵。知道是大塊頭在垃圾桶旁救了她,她就把自己的來龍去脈統統說了。

她叫阿花,今年十六歲,浙江百官人。一位同鄉到鄉下招工,她就出來了。結果卻被送進了霞飛路東頭一個下三爛堂子裏。堂子裏的老鴇逼著她接客,她就伸開十隻指頭朝自己的麵孔抓去,橫七豎八血淋嗒滴地成了個大花臉,把嫖客嚇退了。老鴇、烏龜大怒,雞毛撣子拖畚柄一起上,頭頸裏額角頭上的傷就是這麽來的。打完了又捆起來關進一隻小閣樓,夜裏她硬是用牙齒咬斷了繩子,用手指甲挖鬆了牆板,沿著水落管子爬下了三層閣。她在南市一帶兜了三天,晝伏夜行,但就是尋不到往火車站去的方向。她三天中沒吃過一頓飯,本來是想夜裏在垃圾桶旁閉閉眼打個磕的,啥人曉得一胭就睏過去,啥事也不曉得了!

“大阿哥,”阿花說,“儂索性好事做到底,借我一點錢買張回百官的票,好哦?”

大塊頭苦笑了:“你這小妹妹真是自說自話!像你這樣的,一定是老家長輩已經領了一筆鈔票的,講講是包工鈿,實際上是賣身鈿,就算跑回去,也要被人家追回來的。”

“那,那,那我怎麽辦?”阿花左右張望著來來去去的行人,兩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堂子裏我死也不去!我就是跳黃浦江也不去!”

大塊頭想了想,問阿花:

“你吃得苦嗎?齷裏齷齪的生活肯做伐……”

“吃得起吃得起,肯做肯做,”阿花一下子撲過去,緊緊地靠在大塊頭身旁,“大阿哥你救救我,隨便什麽生活都肯做,隻要我不去堂子……”

大塊頭先領阿花到一個剃頭攤上剪了辮子,讓那濃密的黑發披下來遮擋點臉麵,然後將阿花帶到了永安弄。永安弄一個專門為人家倒馬桶幹雜務的孤老太婆剛剛被汽車軋死,阿花接替了她。孤老太原先住在3號天井靠門口搭出來的一間小披屋裏,是不要房錮的,但要免費包洗3號二樓二房東的馬桶和全家大小的衣褲,阿花盡數繼承。大塊頭領了她一家一家地認馬桶的主人,還說阿花是自己鄉下的一個表妹。永安弄的人家曉得他的人品,如今來了個小大姐,手大腳大,一看就是個有力氣肯做事的人,大戶小戶人家都高興。阿花算是在上海灘上落了腳了。

大塊頭第二天帶來了一瓶“麵友”牌雪花膏,送給阿花,告訴她:

“天天擦一點。我聽一個太太說,這種雪花膏會幫人生新肉,不會落疤。你這幾天不要吃生醬油,吃了生醬油疤痕會變黑的。勿要去剝麵孔上的硬蓋,再癢也勿要剝。倒好了馬桶要把自己的手汰清爽,”他壓低了聲音,“不要看有種太太幹幹淨淨,其實儂勿曉得,說不定有楊梅瘡的!”

年輕結實的阿花聽從大塊頭的勸告,天天往臉上搽厚厚的“麵友”,居然在兩周之內,落盡了傷口上的硬蓋。除了太陽穴上那一道,整張麵孔竟然沒有留下任何疤痕,而且沒多久就養得油光光、紅通通,青春煥發,跟昏倒在垃圾桶旁時全然成了兩個人。

不多久,就常有油頭小光棍來招惹阿花了。有一天天氣熱,阿花在天井裏鋪張席子睡覺,不料半夜裏忽然感到不對頭,睜眼一看,一個賊正在解自己的褲腰帶。阿花懵裏懵懂地大叫:“大塊頭阿哥快來呀,賊骨頭要偷我的褲子!”賊被嚇跑,3號上下三層房客們笑了足足一個禮拜。又過了幾天,大塊頭來看看阿花,阿花就把這事告訴了大塊頭,並且還說:

“二房東太太叫我嫁給你算了。兩家合一家,開銷好省一點。再加有了你,啥人也不敢欺侮我了。”

大塊頭連忙聲明自己有小腸氣,不好結婚的。

“小腸氣有啥關係?”阿花說,“我們鄉下有個人也有小腸氣,活到七十多歲呢!”

“活當然可以活下去。”大塊頭進一步說明,“就是那種夫妻之間的事是做不成功的。”

阿花這下子羞紅了臉。低頭想了一會,說,“我又不要做這種事。要做這種事那就去霞飛路東頭了……”

十六歲的阿花之婚姻觀及對兩性關係的認識,實在是夠混亂的了。但當時在她想來,在大塊頭聽來,在周圍各式人等評定起來,都十二萬分地順理成章,門當戶對,而且有感情基礎。於是十六歲的阿花與三十六歲的大塊頭於公元一九二六年成了婚。所謂成婚,即大塊頭從雲南路天蟾舞台後的一家小客棧的統鋪床位,搬進了永安弄3號門口天井旁邊的披間。承蒙永安弄及附近幾條弄堂的住戶們照顧,他不久就承包了通陰溝掃垃圾衝小便池等清潔雜務,每戶人家一個月給他幾隻角子的掃街鈿,跟阿花的收入聚在一起,又不會生孩子,所以混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混到了解放。

老夫少妻,其實隻是長兄小妹,相依為命地過了四十年。兩人都極忙。阿花一早四點多就要起床,大塊頭睡晚點。但五點鍾垃圾車要來車走弄堂北頭的垃圾,那些垃圾工大多稀裏嘩啦地把垃圾弄得滴裏嗒拉滿弄堂都是,大塊頭要快去掃幹淨,免得去小菜場買菜的主婦呀,娘姨丫頭呀,踏到了西瓜皮、香蕉皮之類跌了跤。天亮之後,阿花刷馬桶,大塊頭幫著提水;大塊頭通陰溝,阿花幫著將菜皮剩飯魚骨頭之類倒到泔腳桶裏去。等到把弄堂裏的汙物統統清除掉,永安弄裏顯得清清爽爽一塵不染之後,阿花就開始挨家挨戶收髒衣裳了。汰衣裳是阿花的第二項業務,除了給幾家人家按月包洗之外,還兼有計件類項目。阿花洗衣開價低,汰得清爽,遠近聞名。有時候五馬路以南浙江路以西,甚至天蟾舞台旁邊的人家都會跑老遠把衣褲送來讓阿花洗。阿花來者不拒,一日洗到夜,大塊頭在旁邊幫忙拎水,絞幹,並且負責把汰清爽的東西送回去。兩夫妻常常要忙到天墨墨黑了才歇手。但他們有一項規矩:從來不開夜工。15支光的電燈一開,一人兩大碗飯一落肚,再多的生活也要擱到明早再做了。阿花生來愛幹淨,即便是三九嚴寒,也是天天要揩身,認認真真地從上揩到下,從頭揩到腳,大塊頭則是一把二胡抱在懷裏,咿咿呀呀地自拉自唱,把連台本戲一出一出地唱下去,既是自得其樂,也是在為辛苦了一天的阿花表演幾乎每日不歇的餘興節目。四十年來,永安弄的人都聽慣了從3號天井邊上小披間裏傳出來的胡琴聲和大塊頭嗯嗯呀呀的唱戲聲,也知道大塊頭唱起來拉起來了,阿花大概也就在揩起來抹起來了。似乎立了一個規矩,這半個鍾頭裏,是沒有人去打擾這兩口子的。半個鍾頭之後,好像如今電視連續劇播完一集一樣,琴聲停了,唱聲歇了,那15支光的小燈泡也滅了,永安弄裏這一家子兩口人一天的日腳就算過去了。

四十年來,大塊頭和阿花形影相隨地從青壯年步入了老年。自從大塊頭突發了心血管病而半癱在床之後,他更是離不開阿花了。喂飯,揩身,端夜壺,換衣褲,哪一刻能少了阿花。阿花被關到居委會去一夜天,大塊頭一夜都沒閉眼。阿花天快亮時回來了,識文斷字的大塊頭卻不像阿花那麽樂觀,躺在**總在擔心事。臨近中午了,他剛剛眯了眼睛打了個瞌,就突然聽見了阿花的呼救聲。多少年了,阿花沒這樣喊過啊!一刹那間,大塊頭好像又回到了當初操了大竹帚奔出弄堂口去相幫自己的小阿花那年代。“我來了!”大塊頭拚出全身氣力喊著,移動著自己僵硬的沉重的身軀。“啥人敢欺侮儂!”他感到自己的血衝上頭頂,而力氣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他連人帶被子跌到了床下,然後掙紮著往門外爬去,就好像電影裏衝出塹壕側臥前進的英勇戰士一樣。癱瘓了半年之久的他,竟然爬出了小披間。但沒能過得了門檻,他昏死了過去。他那魂靈頭跟著阿花進了黃浦區公安分局,隻剩一堆還在呼吸的肉癱倒在3號門口。

洪劍春是永安弄裏第二個少不了阿花的人。自從五十年代初陸寶寶突然拋棄了他離他而去之後,他已經逐漸養成了“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冬夏與春秋”的良好習慣,凡廂房外發生大小諸事均與他洪劍春無關。因此即便是昨夜裏弄口批鬥金夢旦的大會開到深更半夜,他還是管自研究他的棋譜。今天上午他到市體委的造反司令部去報了到,在報到表上老老實實地填上了“曾加入國民黨”這身份,參加了一個專門為“死老虎”舉辦的學習班,受訓一上午,被告知從明天開始每天要背出二十條毛主席語錄來,天天早上由造反戰士負責檢查,然後就回來了。他打算先還是擺幾個棋局,下午再完成學習班的功課亦不為遲。不料剛在楠木棋盤前坐下不久,就聽到了阿花的呼救聲。他一反常態,拔腿就衝出房門,向樓下跑去,還沒走出3號,就發現大塊頭昏倒在地上了。

洪劍春俯身一看,大塊頭麵孔漲得像塊豬肝,兩隻眼睛圓睜著鼓突了出來,張著一張大嘴呼哧呼哧地、喉頭咕嚕咕嚕直響,便知道大事不妙了。且不管那阿花到底出了什麽事,先救命要緊。他大喊起來:

“誰來幫幫忙呀,大塊頭昏過去了!”

洪劍春七尺男兒,這一聲叫是發急時嚎出來的,壓過弄堂口已經遠去的摩托車和汽車引擎聲,一下子就把那一大群圍觀阿花被捕始末之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但除了幾個孩子,竟無一人前來相幫。是生命垂危的大塊頭做人做得不好,平日裏待人太惡因而危難時無人相救?天地良心,大塊頭居住永安弄四十年從未與任何鄰居鬥過一句嘴,紅過一次臉。永安弄的陰溝四十年來暢通無阻,永安弄的垃圾桶從來不會滿得譜出來,永安弄的小便池幹淨得從來沒有熏人的臊氣,這都是大塊頭的功勞!可是,阿花作為一個現行反革命被抓了,大塊頭是阿花的老公,兩者之間的直係親屬關係實在是明朗不過的了。於是乎,洪劍春縱然呼號求援,也依然是無人理睬。洪劍春大惑不解,拔直喉嚨又叫,倒是在旁一個十幾歲的小學生說話了:

“儂勿要叫了,伊拉大人不肯過來的,伊的阿花剛剛被捉進去了!”

“什麽?”洪劍春如雷轟頂,“捉阿花?為啥?”

“伊拿一張寶像扯得粉粉碎,”那學生說,“所以捉伊。伊拉大人們是要跟阿花大塊頭劃清界線的!”

洪劍春受到這番教誨啟發,立時三刻明白了自己接下去該怎麽辦。說來可憐,他當時的頭腦中排了這麽一個等式:阿花等於反革命,大塊頭等於反革命家屬,自己是有曆史問題的,等於黑五類,所以阿花、大塊頭、他自己這三者A、B、C是相等的,如今唯有自己救援大塊頭責無旁貸。可是,一個人救不動,那麽誰可以相幫呢?洪劍春想到這裏,急中生智:他記得被強令搬住弄堂口過街樓上的金夢旦有一部小小的手推車,當年是她為兒子金明買的坐車,後來是大塊頭幫她改裝了一下,變成了一輛有四隻輪子的運貨車,上麵可以放一擔煤球再加幾十斤米的。自從十多年前陸寶寶出走之後,阿花把洪劍春的家務全包下來了,每個月買米買煤球都是用的這輛小推車。洪劍春想起了這小車,拔腳就向弄口跑去,直撲過街樓。

“金老師在嗎?”他人未進屋就喊。

“是,是洪先生嗎?請,請進來。”屋內傳出微弱的聲音。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兩個“牛鬼”,互相以“老師”和“先生”尊稱,客氣、文明、高雅,而其中一個昨晚剛被鬥至半夜,一個作為“死老虎”剛剛被勒令一天背誦二十條語錄,每天清晨還要接受檢查!

洪劍春進得屋,方見金夢旦側臥在床,鼻青眼腫,幾無人形。這幾個月來,如此慘狀見得多了,也不以為奇,洪劍春馬上告訴金夢旦,大塊頭病勢沉重急需小車送醫院。

“我也去。”金夢旦咬著牙關從**爬起來,“車子就在弄堂口,從來不鎖的,弄堂裏大家公用的。”

金夢旦已經憑借弄口過街樓的地理優勢,親自目睹、耳聞了阿花被捕的全過程。盡管她左邊肩胛疼得鑽心,自己的問題該怎麽個收場還前途未卜,她還是幫著洪劍春把大塊頭抬上了手推車,送進了仁濟醫院。

洪劍春和金夢旦把大塊頭送進仁濟醫院時十分順利。當時的病曆卡上有兩欄為“出身”、“成份”,洪劍春大筆一揮,分別填上“赤貧”、“工人”,大塊頭馬上就被接納進了急診觀察室。病曆卡上幸而沒有“配偶之政治麵目”一欄,否則真要大事不妙了。世事雖常不盡如人意,但恢恢天網總也會有些許疏漏的。況且洪劍春這十幾年來經風雨、見世麵,迂腐之氣亦已被改造掉了不少,身邊沒有了陸寶寶以後,凡事都得獨擋一麵,應變能力早已培養得很可以了。安置好了大塊頭,他又陪金夢旦去骨科,找到了一位相識多年的棋友。該棋友醫生先是瞥了一眼金夢旦頭上那用紗布遮掩不了的陰陽頭,露出一副為難的樣子,再是眼珠一轉,將洪劍春拉到了一邊:

“她是你的什麽人?”

“什麽人?老鄰居呀,幾十年了……”

“嗤——老鄰居用得著你這麽賣力?”那醫生做出拂袖不管的樣子,“我還以為是老兄想續弦的嫂……”

“噯噯,”洪劍春一張方臉漲成一片豬肝色,既是怕被金夢旦聽見了,又是怕這位醫生朋友真的不肯幫忙,急急攔住了他,而且壓低了聲音,“是的是的,是有那麽一點……”

金夢旦於是很快得了一個星期的病假條。她與洪劍春商定:這段時間裏幹脆就留在醫院裏看護大塊頭,順便自己亦可歇息幾天,而洪劍春則急速返回去辦理援救阿花的大事。在為大塊頭換衣褲時,洪劍春已經把自己的援救計劃大略跟金夢旦講了。

洪劍春直奔自己的後廂房,先將大塊頭的衣褲放進了腳盆,打算晚上自己動手洗洗看。然後,他開始翻箱倒櫃,尋找一張紙片。他記得有過這張紙,是陸寶寶離他而去第二年托阿花轉送過來的。當時他隻是冷笑一聲,隨手就往地上扔,還是阿花把它收進了哪個抽鬥,說這是洪師母屋裏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有事還可以尋伊的。到了今天,這個記憶點卻像一盞鮮紅的警燈,在他的頭腦中閃現了出來。是的,是有這麽一張條子,上麵用娟秀的小楷毛筆寫著幾個字,那是陸寶寶的地址,還有電話號碼!

想起阿花,洪劍春猛然又大開竅。阿花料理洪劍春之家政,手裏捏著這間廂房裏的兩把鑰匙。一把是開門的,另一把是開一隻夜壺箱上的小抽鬥的。這隻小抽鬥是洪劍春唯一一隻上鎖的抽鬥,鑰匙是阿花去配的。洪劍春每個月的工資,還有從糧管所領來的糧票、油票、豆製品票之類,統統在裏麵。小抽鬥的鑰匙有兩隻,一隻吊在阿花褲腰帶上,一隻塞在洪劍春一隻破襪子裏。而這隻破襪子就在該夜壺箱下麵的小櫥內。把鑰匙塞在破襪子裏也是阿花的主意。

洪劍春連忙掏出破襪子,從破襪子裏掏出小鑰匙,用小鑰匙開了那把其實一扭就會斷的小鎖,抽出了小抽鬥。他把抽鬥裏的東西兜底翻到**,稀裏嘩啦的,戶口簿、購糧證、煤球供應卡,撒了一床。果然,那張小紙片兒赫然躺在中間。已經發了黃了。

湖南路(武康路口)300號 電話:54861

一見這秀麗工整的毛筆小楷,洪劍春一陣頭昏,頹然跌坐到了椅子上。

洪劍春的一生真是晦氣。晦氣的根源是他癡迷一生的象棋。

他在揚州高中畢業後,以優秀成績考得了公費留學日本的名額,學的是醫科。豈料在日本學了不到半年,因為參加了一個省部級的棋賽,榮獲冠軍,得罪了那個日本籍的亞軍。亞軍是個貴族子弟,敗於支那入手中,豈能咽下這口氣,立即暗中雇人深更半夜痛打了他一頓,繼而又誣賴他有間諜嫌疑,買通警方把他抓進了監獄。查無實據,從牢裏出來卻因此而被校方開除了學籍,遣送回國。洪劍春回國後無以為生,又無顏見江東父老,流落在上海,當了幾年的小學教師。公元一九三七年,日軍攻打上海,閘北一帶毀於炮火。洪劍春教書的學校連同他寄宿住房房東全家統統被大火吞噬,他自己空身一人,隻夾了那隻祖傳的楠木棋盤逃出廢墟,身無分文,幾近乞丐,每日隻靠幫店家打打短工維持生計。一日躑躅街頭,忽見有個人在擺象棋地攤。他盡管饑腸轆轆,見了棋盤還是忍不住要湊過去。蹲著看了幾局,發現擺地攤的棋手出手不凡,連下連贏,忍不住手癢起來。挖了挖口袋,發現自己身邊隻有兩枚角子,本來是打算用來吃兩隻大餅,再去洗個澡的,一狠心都押到了地攤上。象棋地攤其實是一種帶有技藝性的賭博,願一試身手者押下自己願下的賭注,然後與攤主來一局,誰贏誰得錢。擺這種攤頭的人當然要有相當的棋藝,否則何苦來陪人下棋還要白賠了錢?洪劍春下的賭注少得可憐,幾個圍觀者不禁嗤笑起來。但那攤主倒也不俗,抬頭上下打量了這位牛高馬大一臉斯文卻又渾身透出窮酸相的對手一番,當即點頭應允開上一局,並且也拿出相對等的二隻角子,放進專擱賭注的小方紙盒。按老規矩,應該是攤主謙讓,慢出一步,但洪劍春卻兩手一拱,請攤主先出子。攤主一看這個架勢,心內明白對手自信心是夠強的了,立即也抖擻起精神來,一麵說“卻之不恭,卻之不恭”,一麵捏起黑子,架起當頭炮來。洪劍春不慌不忙,斜走馬步,築起屏風馬,保住了中卒。兩個於是你一車我一炮地對弈開來,隻不過一二分鍾工夫,洪劍春不發一言就將死了黑帥,把個攤主弄得麵紅耳赤。那攤主也不是個肯輕易認輸的棋手,一麵不停地口稱“佩服佩服”,一麵飛快地再擺好棋子,邀洪劍春再來一局。旁邊一群圍觀者更是推波助瀾,拚命地鼓動他再來。洪劍春本來就棋癮發作,又感覺到這位攤主棋路詭譎,攻勢甚厲,有心再試試自己荒疏多年的棋藝,於是重開戰局。這次洪劍春沒有謙讓,先出一步,而且也不像剛才那樣急於過五關斬六將,而是有意地把棋路引到自己記憶中的一盤古殘局上去,每走一步都要斟酌一番。那攤主顯然也知道這盤古殘局,煞費苦心地處處設防,力圖把戰局拉平。當雙方棋子終於走到那古殘局的最後一步時,攤主開了口了:

“不。”洪劍春卻眼睛盯著棋盤,“不妨再試試走下去!”

“先生你這是何必呢?”攤主說,“幾百年下來了,成千上萬個高手也走到此地為止,你我就能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喏,難為先生又戰一局,我再貼上四隻角子!”

洪劍春還是堅持要下下去:“試試,試試,說不定真能再走,我已經想出點門道來了!”

“也真是!”攤主一把擼了棋子,合起棋盤,把那個盛了角子的小紙盒往洪劍春麵前一操,“拿去拿去,去吃頓熱湯熱水的陽春麵吧!下棋要兩廂情願,怎麽可以硬上的?我看你也跟我一樣窮得可憐,棋子倒下得不錯,這個地盤我算讓給你了,你索性明天就在這裏擺個攤頭吧!”

這倒是提醒了洪劍春。他的全部家當就是身上的長衫襯褲加上一隻楠木棋盤,他的全部才能、愛好和興趣也都在那三十二隻棋子上。他背不動太重的東西,不能去碼頭扛大包;他幹不了低三下四的事,因此不能到四馬路會樂裏去當拉皮條的。他能寫會算,但口齒木訥,做教師一到寒暑假就要被解聘,如今偶爾發現自己的棋藝可以養活自己,賽過尋到了一隻金元寶。從第二天開始,洪劍春就在這隻角落擺開了自己的楠木棋盤,那個攤主給他的小紙盒子正好用來裝鈔票。一天擺下來,贏得的錢非但可以飽三頓肚子,晚上還可以去住小客棧裏的統鋪了。

太平日腳沒過幾天,洪劍春險乎被抓進了巡捕房。那是有一天遇上了一個棋藝很不錯的對手,大概腰包裏很有幾個錢,特別的不肯認輸,從一早路過洪劍春的攤頭,被那隻楠木棋盤所吸引,蹲下來開了一局便輸,他就拗上了勁,一盤接一盤地鬥下去,一直鬥到日過西頭,還不肯歇。洪劍春這個人也是個死腦筋,下棋從來認認真真,不肯來假的,其實如果聰明一點,不露痕跡地讓他一盤,給個麵子,也就給他下台階了,不至於這麽一局一局地幹下去,一直幹到鬧出事來才罷休。圍觀的人愈來愈多,裏三層外三層,加上還有瞎起勁的洋裝癟三小流氓,終於引來了巡捕。那個紅頭阿三揮著棍子衝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把當胸抓住了那個強頭倔腦的棋迷,要把他捉進巡捕房去。為什麽那紅頭阿三不捉洪劍春呢?因為洪劍春在此擺棋攤已好幾個月了,紅頭阿三巡路時常常看見他。洪劍春麵相端正,坐在地上擺著的一塊青磚上老老實實,儼然一副書生氣,而且棋藝高強,每局必贏,紅頭阿三有時閑來無聊也立在一旁看看,幾個月下來多少也懂了一點,不由得不對這個落魄書生有了一點尊敬。這天晚上這紅頭阿三正好當班,遠遠一看圍了一大堆人,一條上街沿全軋足了,誤以為是哪位愛國學生又在演講發傳單,連忙“Break up!Break up!(散開!散開!)”地大叫,衝了過來。進入圈子核心,他才發現不過是一場未下完的棋在作祟,由不得惱羞成怒,不擺點威風也不肯收場了。那個棋迷被劈胸抓住,抬頭一看是一張紅裏帶黑、眼珠碧綠的外國麵孔,頭上包著一圈雪白耀眼的白布,吃了一驚,連忙聲明:“阿拉是白相相,白相相,勿要誤會,勿要誤會!”那巡捕死活不肯放鬆,力氣又大,一把就把那人拖得昏頭瞌,幾乎要跌在地上。洪劍春一看不妙,趕緊立起身,用英語跟巡捕打招呼:“Oh,Sorry!He is my friend!My good friend!(對不起,他是我朋友,我的好朋友!)”一邊說著,一邊還賠著笑臉。豈料那巡捕平時倒還有點人情味,一到這種時候,眼看這幾十個中國人都在看白戲,就非要把這威風擺下去不可,當即將警棍往腰裏皮帶上一插,伸出一隻毛茸茸的手,把洪劍春也一把拖住。謝天謝地,洪劍春總算在被拖住之前,已經把自己的寶貝棋盤收攏夾在腋下了,雖然進了巡捕房,吃飯家什算是沒丟。巡捕把他倆帶進一間小房間,往裏一扔,也不說什麽,就走開了。門沒鎖,窗沒關,但兩個中國人也沒敢出來,因為巡捕房門口是有條大狼狗看著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那紅頭阿三才來了。大概睏得蠻足,心情愉快,他一進門對洪劍春“OK!”了一句,拍拍他的肩膀,指指門,意思是可以出去了。兩個人如蒙大赦,趕緊逃出,過大門時還是免不了被那隻狗狂吠了一陣。

“我,”洪劍春為難地說,他想起自己那個小紙盒子在昨夜的混亂中不知到哪裏去了,“我不餓,還不習慣喝咖啡!”

“老兄不要客氣了,還不餓呢!從昨日中午到現在還沒吃過!餓也餓煞人了!那娘希匹的紅頭阿三!”殷得富說著,把他往店堂裏拉。“老兄會英語,哪裏會不喝咖啡!我會鈔!你放心!”

這是洪劍春從日本被遣送回國流落上海後第一次跨進一家像樣的門麵,坐上一張鋪著桌布的幹淨台麵,享用一頓像樣的早餐。那殷得富脾氣雖然執拗,人倒也爽直,從懷裏摸出了一張大鈔票,叫了許多西點,邊吃邊談:

“我現在做海鮮生意。世道不太平,也做不過外國人,一個鋪子倒閉掉了。我有個朋友在‘大世界’裏混日腳,他是黃大老板黃金榮的原配老婆桂生姐娘家的遠房外甥,專門管舞廳、彈子房、棋室幾隻場子。我看儂下棋本事這麽大,篤定可以去‘大世界’裏混,何必再擺這種討飯一樣的棋攤頭!”

這寧波大漢講話雖難聽,用意實在良好,而且說到做到,第二天就把洪劍春領到了“大世界”,拜見了那個黃大老板家桂生姐的遠房外甥。拜見時所用一大袋紅紙金字包裝的見麵禮,還是殷得富掏了腰包讓洪劍春提上的。

要在“大世界”裏立住腳,第一靠後台,第二靠本事。洪劍春通過殷得富介紹拜見了大老板家的親眷,就算是有了個後台了,這件事後來在公元一九五一年的鎮反運動、公元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公元一九六四年的“四清”運動以及公元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間的“文革”運動中,查了又查,審了又審,總是洪劍春曆史檔案上的一個疑點。那個殷得富在解放初“三反、五反”運動時,因為嚴重偷稅漏稅被定為“大老虎”,一時想不通就從大馬路山東路口的慈淑大樓八層樓頂上跳下來,腦袋豁開自殺身亡。他這一死,少了一個洪劍春曆史的見證人,洪劍春的問題更加說不清楚了。至於那個“後台”即大老板家的遠房親戚,有人說他去了美國,有人說他去了台灣,反正是洪劍春又多了一個疑點。運動一來,專案組總免不了要查一查,查又查不清,於是又隻好把問題掛起來,以備下次運動再查。更要命的是這個外甥是個國民黨黨員,凡由他介紹進“大世界”裏混日腳的,一律由他代為報名加入了國民黨,洪劍春即其中之一。洪劍春雖未提過申請,也從未向黨國宣誓表示忠心,但的確知道自己是國民黨黨員,因為每個月的月規鈿裏,總要被那個外甥扣除一筆所謂“黨費”的。於是,查無實據的疑點加上查有實據的政治問題,就構成了洪劍春的複雜曆史,使洪劍春後來成了個“老運動員”。怪隻怪那個死鬼殷得富,怪隻怪那隻使殷得富認得了洪劍春的楠木棋盤!

說起這場姻緣,那實在是一場棋緣、奇緣。那時候陸寶寶已經被範仁義捧紅,在“大世界”舞場裏身價一日日地升高了,輕易不大肯陪客起舞。一日裏她忽然心裏煩躁,便抽身從舞場出來,兜到了隔壁的棋室裏。陸寶寶雖是女流,卻頗懂點棋藝。她在“大世界”裏“當班”時,一到吃力了,或者不開心了,就往棋室裏跑。在她看來,這裏是整個鬧哄哄亂糟糟的“大世界”中唯一一個清靜之處。唯有這裏的客人多少還保留一點古代文人逸士的清淡高雅之趣:一張張棋桌整整齊齊地排著,一隻隻棋盤方方正正地攤著,棋客們嗑點瓜子,品杯香茗,或者吸支煙,不聲不響地對弈著,很少有窮凶極惡、下作下賤相。可是陸寶寶那天進入棋室,卻發現大不同往常。隻見整個棋室的三麵牆壁統統掛滿了大棋盤,數了數竟有十隻!每隻棋盤足有四張方桌大,每粒棋子頂得上茶杯圓,看上去真是蔚為壯觀。在棋室的正當中,鋪了一塊圓地毯,洪劍春正襟盤腿端坐正中,他的麵前則擺滿了棋盤。每個棋盤的另一麵,坐著一個棋手,對洪劍春形成了半圓形白色包圍圈。陸寶寶數了數,喔,也正好是十個人十隻棋盤。她立時明白了:這是“大世界”裏難得舉行的一對十的車輪大戰!這種大戰,陸寶寶隻是聽說過,還未親眼見過呢!她找了一個角落,悄悄地坐了下來。這不坐也罷,一坐下來她的目光就離不開洪劍春了,看棋是假的,看人倒成了真的。隻見洪劍春身著一件淺青竹布長衫,端坐在紫絳紅色的地毯上,麵如金紙,鼻若懸膽,輪廓分明的薄嘴唇緊閉,線條清晰的濃眉毛微蹙,簡直就像玉佛寺裏的那尊釋迦牟尼坐佛雕像一般。那與他對弈的十個人,都非平庸之徒,老棋客們知道他們個個都有兩下子的。地毯上的車輪大戰很快就殺得難分難解。小棋盤上的戰局,由十個手持竹竿的人撥動牆上的大棋盤展示給眾人看,真讓人看得眼花繚亂。棋室裏不時響起“好棋!”“臭棋!”的喝采聲、嘲罵聲和評議聲。可是棋室裏縱然再亂、再鬧,那全棋室的中心人物洪劍春卻是穩若泰山,從容不迫,如處無人之境。隻見他整個身軀像是釘在地毯上了,盤著的兩腿紋絲不動,隻是轉動著他那碩大的頭顱,炯炯有神的兩眼左右盼顧,而兩隻手則是左右開弓,左手管五隻棋盤,右手管五隻棋盤,修長的兩臂伸伸縮縮,粗大的手指上上落落,簡直不像是在下棋,而像是在彈鋼琴!前後不過十分鍾,十盤棋中已有四盤結束,洪劍春所持紅方均是戰勝,四員敗將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告退。一個鍾頭之後,第九個敗將撤兵,洪劍春隻剩下了一個對手。那個對手已六十開外了,蓄了一下巴的花白胡須,認得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家大書畫店的老板,對棋藝有相當深的研究,大東書局還出過一本他主編的《百局譜》呢。這老先生平時極少涉足“大世界”之類的遊樂場所,這次居然拋頭露麵參加車輪大戰,照伊的身份來講是大大地降格的了。大概是年紀大了點,也大概是因為身份高要麵子,他走棋走得特別的慢,旁邊一個傭人模樣的人還不停地幫他遞茶水遞揩麵毛巾,所以一盤棋足足下了一個半鍾頭了,還是難分勝負,而雙方的車、馬、炮已經統統拚光,洪劍春比他多了一個卒,他比洪劍春多了一個相,勢均力敵。“和了吧?”老先生終於有點撐不住了,打了一個哈欠,想立起身來。可是這死牛勁的洪劍春卻好像沒聽見一般,屁股似粘在地毯上了,眼睛還死盯著麵前的棋盤,而且猛一伸手,移動了一下自己的老帥的位置。這一動子,形勢大變,那老先生趕緊把第二個哈欠咽下去,重新抖擻起精神來。可是已經遲了,隻戰了幾個回合,洪劍春就把老先生的黑將逼到了死角,使這第十個對手也以失敗告終。老先生臨走,抖抖地從上襟小袋裏掏出一張名片扔到棋盤上,留下了話:

陸寶寶這半天因為看棋賽非但沒有賺到一張舞票,而且還把一顆心留在洪劍春的身邊了。世界上的事情總有點規律的:男人看中了女人要想成功比較難,女人看中了男人總容易如願。洪劍春不久就娶了陸寶寶,如前所述,公元一九四八年,陸寶寶住進了永安弄3號三樓後廂房。

自從那次車輪大戰後,洪劍春成了書畫店老板的座上客。那老先生通過他在報界的熟人,為洪劍春的棋藝登了好幾篇介紹短文,洪劍春也算是上過幾次報的小名人了。這位老板還把自己收集的好幾本古棋譜和日文版的“棋譜大全”借給洪劍春,讓他廣為參考。洪劍春決心編纂一本《中華象棋大全》的宏圖大誌便自此始。陸寶寶嫁來後,開頭幾天人們還有點側目而視,但見這位妖冶女人一進3號廂房後就再不搽粉抹脂,長長的披肩發束成一個髻,極馬虎地垂在腦後,衣裳也是頂普通頂普通的,倒是像一家書香門第裏的少奶奶,立在洪先生旁邊再般配也沒有了,因此那敵意也就一日日減少了。待阿花大叫其“洪師母”之後,陸寶寶也就像一滴牛奶融入了清水一般,化進了永安弄了。

自此洪劍春與陸寶寶夫唱婦隨,過了幾年比較太平的日腳。陸寶寶小產過一次,之後也就沒有懷過孕,所以常常吃點中藥,還是很想有個小寶寶。一九四九年五月份,上海解放後,“大世界”時開時閉,洪劍春的收入沒什麽保證,但因為陸寶寶多少有點積蓄,所以兩口子的日腳還是可以混得過。洪劍春寫作“象棋大全”的準備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

公元一九五一年,鎮反肅反運動開始。書畫店老板被捕。原來這老兒在開辦這月書畫店之前,曾經在偽滿政府裏當過一個什麽官,純屬漢奸,抗戰結束後他蹲過國民黨的大牢,但後來靠一個在軍統當個小頭目的堂兄弟作保,很快就出來了,以後就從商。此人當漢奸期間居然還涉及幾件大命案,犯有血債,因此很快被報請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批準,開了個公審大會後槍斃掉了。凡與此位老漢奸有來往的,無不受到審查。有好幾個當年一起常到書畫店去坐坐的人,也都先後被捉了進去。洪劍春卻是例外,僅隻被派出所叫去談了一次,寫了一份與老漢奸認得以及交往的經過,就算了,而且以後長達一二十年的各項運動中,居然也沒有人再提起過此事。

然而,他哪裏知道,恰因為此,他失去了他的愛妻陸寶寶。

陸寶寶解放初即參加了裏弄工作。

她年輕,聰明,溫和,再加沒有老人小人的拖累,所以很快就被區婦聯看中,被提名當區的婦聯副主任。她雖然當過舞女,但按階級分析法還是要劃入“城市貧民”類的,出身又清苦,政審一級級通過。材料報到市裏去時,她那張一寸報名照引起了一個南下幹部的注意。這位幹部有一定文化,姓郭名平,平時倒也並非好色之徒,但卻恐怕是命中注定,要了卻前世一段孽債,他一眼瞄上陸寶寶那張並不出色的一寸照片,卻有點放不下了。他隨手打了隻電話給區婦聯,讓婦聯通知這位候選人來一趟。陸寶寶接到通知後就去了。她跨進那辦公室,把個郭平一下子就看呆了。陸寶寶這個人要論麵孔未見得是絕代美人,隻有一雙眼睛總是水汪汪金閃閃的,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魅力,而這種魅力在照相上麵是透不出來的,隻有見到本人,才會感覺得到。再加上她未經生育,身材一點也沒有發胖,盡管穿著老棉襖,但因為是當時流行的列寧裝,腰間有腰帶的,往緊裏一收,那優美的線條一下子就顯露出來了。她這個人的脾氣又柔和,秉性嫻靜鎮定,整個人身上,可以講是包容了江南女子的嬌媚,上海十裏洋場的開通,東方古代少婦的嫻靜,再加上與洪劍春生活數年以來所感染的書香氣,這是郭平近四十年生活中從來也沒有見到過的。郭平也是個很有性格的人,待陸寶寶一走,當即便下了非娶這個女子不可的決心。

“肅反委員會嗎?喔,了解一下書畫店老板白吉利的處理意見。嗯,嗯,已經槍斃了,太好了,死有餘辜嘛,好,就這事,沒別的。”

“廣平路派出所嗎?我是市政府。關於洪劍春跟白吉利的交往關係,你們跟洪接觸過沒有?嗯,嗯,隻是棋友,是嗎?喔,不必再找第二次了。如果有問題,我們會通知你們的。對了,市裏很重視。”

三天以後,郭平再一次召見陸寶寶。陸寶寶這回略微作了點修飾,沒穿列寧裝,隻是在一件羊毛套衫的外麵罩了一件手工編織的絳色的絨線大衣,下擺很大,帶點褶,好像一件短裙一樣。褲子是蟹青色的卡其布,兩條褲縫筆挺,老棉鞋也換了雙高幫皮鞋。陸寶寶哪裏知道郭平的居心,隻是想領導上這麽重視自己,又風聞要讓自己當區婦聯副主任,總該收拾得整齊些才好,結果那普通衣飾中透出的雍容氣派,更堅定了郭平不到手不罷休的決心。郭平這次已是胸有成竹,因此一見陸寶寶便開門見山:

“今天找你不是談你自己,隻談談洪劍春的問題。”

一悶棍,嚇人得很。陸寶寶不知道洪劍春有什麽曆史問題,但現在領導專門找她談話,肯定問題是相當嚴重的了。她大睜兩眼,看定了郭平:“他?”

“他跟一個書畫店老板白吉利交往頻繁,已經有人檢舉了。”

郭平開始按事先想好的一套胡言。他告訴陸寶寶,據查,白吉利係國民黨軍統特務,臨近解放受命組織潛伏特務網,洪與白過從甚密,這是人所共知的,白收藏了數十年之久的十一本棋譜珍本(有的在世界上已為孤本)於他臨被捕前居然饋贈給洪,足見其關係已非同一般。其間還有什麽默契,是可以大查特查一番的。公安局如果將洪劍春立案偵查,那麽第一步就是先拘留,同時沒收全部棋譜,然後量罪處刑。估計是要判處死緩或無期徒刑。

郭平最後這步棋走得其實不好。他以己之心量人之腹,以為陸寶寶也是個極端個人主義者,當兩條道路伸在腳下,一條是當個婦聯主任,一條是當個反革命家屬時,陸寶寶一定會選擇前者而不選擇後者,最後入他的圈套。豈料陸寶寶雖則氣度高雅,渾身上下卻沒有一個政治細胞。聽了郭平這番最後通牒,隻知道大事不好,麵前不停地閃現出一幅幅可怕的畫麵來:洪劍春上了手銬,被押上了警車;洪劍春呆在鐵籠子裏而自己則在送牢飯,夫妻隻好隔著鐵柵欄對望著;洪劍春在荒山裏開石頭服苦役,披頭散發……人到極度驚嚇恐怖悲愴之時,反而是沒有眼淚的,陸寶寶平時那水汪汪的眼睛如今一下子全幹涸了。她隻是木然坐著,嘴裏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

“我跟了伊去,我跟了伊去……”

這可大出郭平之意料。這女人真是虛有其表,頭腦卻是如此不開竅!放著金光大道不走,卻甘願去當一個反革命的家屬!不過郭平眼珠一轉,卻又禁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女人無論洋派土派,看來大都有個共性:嫁了一個漢子就死心塌地,癡到底,忠到白頭,讓她赴湯蹈火都肯。而這一點,恰恰還真對他郭平有用!郭平不動聲色地站起來,倒了一杯開水給陸寶寶,然後站在她麵前,看著她情緒略微穩定了點,再開口說:

“他的問題,就性質來說是十分嚴重的。但如何處理,還需要研究。你要相信我們人民政府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他是好人,真的是好人!”陸寶寶急忙可憐巴巴地說。她憑直覺知道郭平同情她,想幫助她,當然還以為他想幫幫洪劍春。她當時在這方麵的智商等於零。

“嘿,”郭平毫不留情地冷笑一聲,“那就由不得你說了。如果由肅反委員會出麵提請公安局立案……”他意味深長地住了口,然後背過身去,依然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後麵,穩穩當當地坐下了。

陸寶寶知道,眼前隻有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這個莊嚴地坐在寫字台後麵的大幹部郭平同誌。她瞪著兩隻大眼睛望著郭平。她想說些求告的話,卻又開不了口,隻好呆坐著。

郭平胸有成竹。他等待著麵前這個女人排空了頭腦中的一切固有的思想,然後再把自己為她安排好的思維程序輸送給她。他要讓她接受這麽一個現實:立即與洪劍春離婚,然後改嫁郭平。他要騙得陸寶寶相信:隻要以此為代價,郭平作為一個有影響的幹部,就可以出麵為洪劍春擔保,把洪劍春的問題掛起來,慢慢調查核實,而不交由肅反委員會立案審查。這樣,洪劍春依然可以保留他視為生命的那些棋譜,研究他的棋藝,並繼續他編寫“象棋大全”的事業。作為一個附帶條件,郭平還可以請一個在市體委工作的老戰友幫忙,把洪劍春從“大世界”裏調出來,編入專業運動員之列,以國家幹部待遇按月開支,而又不必天天上班。他可以呆在他那三層廂房內幹他所願幹的事,潛心寫作而不愁吃穿。

“決定權在你。嘿嘿,連我也可以聽你的。”

“我隻是可惜了你。當然囉,也為洪劍春可惜。他的‘象棋大全’要是寫出來,也算了卻了他多年的心願呀!這方麵他倒的確算是個人才。”

“我是違反了有關紀律找你談這些情況的……”

洪劍春對陸寶寶熱心於裏弄工作,後來又常去婦聯什麽的從不幹預。陸寶寶實際上一直養著他呢!這幾年中,洪劍春基本失業,生活全靠陸寶寶的積蓄,眼看坐吃山空,日子已經越來越艱難了。雖然“大世界”又將開業,但據傳原班人馬要削減三分之一,他洪劍春在棋室的位置能否保留尚不可知呢!聽說市裏即將成立體育運動委員會,而且還把象棋作為一個項目,洪劍春真有點怦然心動。要是能進體委,不說可以有個像樣的職業,更重要的是下棋不再是為賺口飯吃,而是一項專門的研究,與幾個誌同道合的棋友共同商榷,探討一些疑難問題,想必可以把許多許多自己一個人想不太通的問題早早地解決掉,再花三五年時間,“大全”的完成就是沒問題的了。這一奢望,洪劍春隻是存於心底,不敢向任何人啟齒。當然囉,他跟陸寶寶講過。陸寶寶鼓動他寫封信給體委籌備組,但洪劍春卻隻是歎了口氣:

“他們大概不肯收國民黨黨員的。”

於是作罷。沒想到在陸寶寶去了幾次市政府後,忽然有一天,郵遞員送來了一封硬邦邦的信,拆開一看,赫然一封鮮紅的聘書:

特聘洪劍春同誌為市體育委員會(籌)象棋組成員,兼任副組長。

下麵是鮮紅的有五角星的公章。洪劍春高興得滿臉放光,可惜陸寶寶又去市政府了,隻好叫正在天井裏洗衣服的阿花:

“阿花,阿花大姐!嗨,我收到聘書啦!市體委的!”

阿花根本聽不懂什麽叫市體委,但聽懂了“聘書”。有聘書就有飯碗頭,所以阿花也喜形於色,兩手往圍裙一擦,噔噔噔跑上樓來看聘書,嘴裏則高興地喊:

“好啦!洪先生儂有了事做,就可以不要叫洪師母一日到夜往外跑啦!”

洪劍春一聽此語,心內發酸。一點不錯,陸寶寶近來日見憔悴,臉色蠟黃,晚上也是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半夜裏常常會驚跳起來。洪劍春幾次問她怎麽了,她總說是工作忙,累的。有一天晚上更怪,夜半時分洪劍春夢到下起了傾盆大雨,把自己淋得渾身精濕,猛地一下驚醒過來,卻在月光中看見陸寶寶坐在**,正俯身向著他凝望,淚水一滴滴地直落在他的臉上。問她為什麽,她竟癡癡地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你沒有我也可以把書寫出來的。你再找一個。先把你托付給阿花。阿花良心好。不要怪我。喔,儂一定要怪我一生一世的……”他追問下去,她又倒頭就睡,再也不肯開口了。洪劍春認為這是她近來長期失眠的緣故。眼看寶寶這般瘦下去,洪劍春實在心痛,常常責怪自己身為男子,卻在靠妻子養活。現在好了,有了固定的職業了,有了自己早就在朝思暮想的稱心的工作了,真的像阿花說的“日腳會愈來愈好了”!洪劍春心內喜歡,下午就去澡堂洗了個澡,又在剃頭攤上理了發,刮了臉,精神煥發地趕回家來。可是他一進家門,卻呆住了。

“怎,怎麽了?”洪劍春結結巴巴地問。

阿花一揮手,眼淚鼻涕全擦在自己的袖口,然後把手中的紙片遞給了他。

洪劍春:鑒於我倆感情不合,我向區政府遞交了離婚申請,並已蒙批準,從即日起取消夫妻關係。今後請不必再來找我。

陸寶寶親筆於一九五一年十二月

洪劍春喃喃地讀出聲來,每個字統統讀完,隻覺得渾身上下全部骨骼肌肉五髒六腑統統嘩地一下散了。一陣頭昏目眩,他跌坐在**。他是個極度內向的人,開不了口,流不下眼淚,也沒有任何表情,隻是一張剛剛刮過的臉變得慘白慘白,兩隻眼睛發了直,嘴唇像北風裏的樹葉子般索索直抖,卻發不出一點點聲音來。阿花一見此狀像彈簧般從門背後跳了出來,飛速為他背後填上了一條厚被子,讓他倚著,然後伸出一隻手,猛地向他的人中掐了下去。洪劍春隻覺得唇上一麻,開始低聲地長號了起來。他的眼睛閃著光,直盯阿花,開了口:

“是她親手交給你的?”

“是的。先生剛走,伊就來了。”

“她到啥地方去了?”

“吮沒講。隻是哭!”

“她,她,她的替換衣裳帶足了沒有?”

阿花又抹開了眼淚鼻涕:“洪先生儂還牽記伊呀。伊一回3號就把我叫上來,叫我看著伊在屋裏亂翻亂弄,還打碎鏡框拿掉了結婚照。伊啥東西也沒帶,隻拿走了一隻枕頭,還有先生平常用的茶杯。伊還拿出了一百萬鈔票,喏,放在寫字台上。我也實在想勿通,伊這樣牽記洪先生,做啥還要把屋裏的東西弄得亂七八糟,還關照不要整理,一定要讓儂看過了,再幫忙收拾收拾,做啥要叫你看了傷心呀……”

“她真的沒講到哪裏去了?”

“伊,伊……”阿花吞吞吐吐地。

“說呀,說呀!”洪劍春一把抓住阿花的大手,使勁搖撼著。

阿花發著抖,好像自己幹了什麽對不起洪劍春的事一般,囁嚅著:“伊叫我跟先生講,恩斷義絕了,伊去嫁別人了!”

“不可能!”洪劍春呻吟著,“我沒同意離婚!”

“伊也講了,伊前幾天把先生的圖章拿了出去,在離婚書上蓋了,所以區政府準了,伊是可以嫁人的了!”

陸寶寶的確做得恩斷義絕,洪劍春第二天就收到了區政府的通知,讓他去取離婚書的副本。洪劍春拒不承認,不去,結果離婚書掛號寄來了。這時市體委又來信又來電話,問他到底是不是接受聘請,如果再不去報到,隻好作自動放棄論。洪劍春丟了老婆,總不見得再丟飯碗,隻好先拖著一下子瘦了十來斤的身子先去上班了。永安弄的人全部知道陸寶寶甩了洪劍春,說什麽的都有。煙紙店老板娘表示她第一天見到陸寶寶,就曉得伊是個水性楊花的浪**貨,跟洪先生是跟勿長的。連老實巴交從不在弄堂裏論是非的金夢旦,也跟阿花搖著頭歎息:“我隨便怎麽看,陸寶寶也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人,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唯有阿花,雖然係永安弄內文化水準最低的全文盲,卻總在心裏打個大問號,從來也不肯在人前人後講一句陸寶寶的壞話。有一次,大塊頭也湊在人堆裏議論陸寶寶,她晚上在小披間裏把大塊頭一頓好說。大塊頭大為詫異,笑嘻嘻地問她是不是吃過陸寶寶什麽迷魂湯了。阿花卻道:

“咦!”大塊頭說,“又沒有王老虎前來搶親,不情願就不走嘛!到底是什麽理呢?”

阿花當然說不出來。她哪能知道陸寶寶在去過幾次郭平的辦公室後,終於邁進他的臥室。阿花當然更不可能知道郭平對陸寶寶所敘述的一切“內情”,諸如公安局逮捕洪劍春,肅反委員會可以將洪劍春定為重點偵查對象等等,純粹是胡編亂造,危聳聽,在戰術上僅隻是一種心理恫嚇,專用來對付陸寶寶的一顆癡心的。豈但阿花知道,當時的陸寶寶也不知道。

洪劍春從夜壺箱抽鬥底裏尋出來的那張小紙條,是陸寶寶在離棄他後一年,剛剛生下她第一個孩子時,托阿花轉交過來的。

阿花是永安弄內唯一與陸寶寶保持聯係的人。陸寶寶走了一年後某天上午,阿花正在晾被單,突然有人來叫傳呼電話,說是打給阿花的。阿花此生尚未有人打電話給她過,拿起話筒,無論如何聽不懂那嗡嗡嗡的聲音是在講些什麽。鬧了半天,是誰打來的電話,講些什麽,一點也沒明白。晚上與大塊頭討論了許久,沒結果,睡了一夜,便把此事忘了。

第二天下午卻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正楷毛筆寫著:

陸阿花同誌 親啟

阿花不識字,立刻到隔壁弄堂叫來正在挖陰溝的大塊頭。兩夫妻到小披間,拆讀來信,方知是陸寶寶寫來的:

阿花大姐並小毛大哥:

別後一年,時在想念之中。電話不通,隻得發信,請諒。如蒙不棄,望能撥冗於明日(本月十七日)下午五時正赴新雅酒樓共進晚餐,妹屆時恭候於正門。

謹此

妹陸寶寶

於公元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讀畢此信,兩人相對呆坐了足足五分鍾,最後大塊頭開了口:“要不要給樓上洪先生看一看?”

“不要。”阿花說,“不請他,請我們,總有道理的。”

“要不要去?”大塊頭再請示。

“我去。你不要去。”

“為啥?”

“女人跟女人講話,講得透。夾個男人,不便當。”

“不過,”大塊頭似乎對新雅的大菜頗感興趣,“信上是請我們兩個人的。”

“人家是客氣客氣,儂還當真了呢!”阿花拿起信封,“看看,信上隻開我一個人的名字,阿——花,是哦?又不是小——毛,嘿嘿……”

阿花黃昏時將家務公務收拾停當,換上一身幹幹淨淨的出客衣褲,頭發上抹了些生發油,認認真真前去赴宴。不料剛剛從貴州路轉彎,一眼望見陸寶寶站在“新雅”門口東張西望,心中就發酸,眼眶就發濕,步子也邁不動了。“唉呀,好你個陸寶寶!”阿花當時心裏想,“你就這麽狠心不去看望洪先生呀?儂曉得洪先生前半年就像一支快要點幹的蠟燭,瘦得不像人樣,麵皮黃得就像草紙,差一點就要去見了閻王了嗎?儂曉得我阿花是怎樣趕早趕黑千方百計幫洪先生料理家務,燒一日三頓,頓頓換口味,才讓伊吃點飯吊吊命嗎?儂曉得全條永安弄是怎樣猜你、罵你、咒你,都說儂不得好死嗎?要是儂現在走進永安弄,一人一口痰也要淹死了儂!儂這個阮沒良心的蓬嚓嚓……”

“可憐這陸寶寶,也瘦得像條黃瓜呢!看伊踮著腳跟東張西望,是在盼等我阿花呢!伊又打電話又來信,一定是有要緊事體要尋我呢!伊當初離開洪先生時哭得手心冰涼冰涼,還一句又一句地拜托我照料好洪先生,到底還是夫妻情份不斷呀,我就是看在洪先生麵上,也要曉得曉得伊現在到底在做點啥,嫁了人嘸沒呀……”

阿花的腳跟於是就像被粘牢在水泥地上了。這一立停,馬上就使陸寶寶看見了她。陸寶寶邁著極快的碎步走過來,眨眼間就到了阿花麵前,一把摟住了阿花的肩膀。可憐這阿花腦子裏頓時就飛走了一切思想,隻剩下了滿腔眼淚水,嘩啦啦地從雙眼傾瀉了出來。這邊陸寶寶雖未聽到阿花一句話,卻也領會到了全部的譴責和原諒,眼淚也像開了閘的小河直往下流。但她畢竟當了一年幹部家屬,已懂得要注意影響,當即抹幹淚水,把阿花拉進了餐館。

畫屏後麵一張火車車廂式的小桌上,已經擺好了一盤色拉、一盤西式火腿、兩杯葡萄酒,陸寶寶在此顯然已等候許久了。阿花剛要坐下卻吃驚地發現,一邊的長條座位上,一個娘姨抱著一個蠟燭包,包內一個雪白滾壯的嬰兒正在熟睡著。

“儂的?”

“嗯。”

“幾個月了?”

“剛滿一百天。”

“嗬——嗬!是洪先生的!”

陸寶寶苦笑:“醫生講伊是早產兒,隻有八個月就養下來了。”

“我看看,我看看。”阿花迫不及待地撲過去。

陸寶寶把嬰兒額下的毛巾往裏塞一塞,讓阿花可以看得更仔細些,那臉上的一絲苦笑始終掛著,好像是在自我嘲諷。她自己也不明白這孩子是誰的。受孕的那個月,上半月在永安弄3號,下半月住進了郭平分得的一套花園洋房,之後就有了這個頭胎兒子。她盼孩子盼了整整三年,吃了多少中藥,但這個孩子的出生卻給她帶來了一個謎、一個陰影,沒有給她帶來歡樂。無論是她,是郭平,是洪劍春,還是所有的旁人,統統都將對這孩子疑疑惑惑,永遠疑疑惑惑。哦,為什麽他不早一個月來到這個世界上呢?如果那樣,陸寶寶的唇角就不會永遠留有那一絲苦笑了。

“像洪先生!真的!”阿花熱烈地說,“儂看,儂看,那眉毛、那鼻頭,還有嘴巴,統統像,統統像,跟洪先生睏熟時簡直一模一樣!”

阿花這一番忘情的評議,陸寶寶隻認作是她的一片好心,除了依然保持著那一絲苦笑之外,並沒有太理會。然而阿花話一出口,臉卻漲得通紅通紅的了。時年四十二歲的阿花,心中充滿了羞愧,酸脹酸脹的,隻覺得渾身都好像紮上了針一般熱辣辣的。幸而這餐廳專座燈光暗淡,周圍沒有什麽人,阿花趁陸寶寶把孩子重新包好之機,趕緊坐下了,眼前不禁浮現出那天的情景……

這是阿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羅曼蒂克舉動。天知、地知、阿花知。她是被樓板上的響動驚醒的。不知是哪個鄰居上樓來了。阿花像做了賊一般驚慌失措,慌不迭地立起身,順手撈起地上一雙髒布鞋三兩步就衝到了門口,逃回了自己的房間。三天內她不敢抬頭看洪劍春,一個星期裏她暗暗臭罵自己幾百遍“不要麵孔的爛汙貨”。她沒敢把這一切告訴大塊頭,她覺得自己已經對不起他了。好不容易,她才在心底埋葬了這個回憶。

陸寶寶殷勤地勸阿花多吃點、多喝點,兩個人一頓竟花了不少人民幣。阿花看她付賬時直咂嘴,心裏由不得又為洪劍春叫屈:

“這麽大手大腳,看來是嫁了個闊佬了!怪不得不要洪先生了!”

但轉念一想又奇怪:“要講伊嫌貧愛富好像也不像,當年伊為啥不嫁範仁義?”

兩人在席間談的都是洪劍春。陸寶寶問長問短,問東問西,就是絕口不談自己。

阿花心裏憋得難受,隨口衝出一句:“儂那個先生呢?”

陸寶寶瞟了一眼阿花,這才開口談了起來。她的口氣很平靜,告訴阿花“那個人”是個市裏的幹部,即將調動工作。她現今住在湖南路300號,巧是巧,那房子原來是範仁義的,範仁義一家臨解放統統遷往香港,這幢房子最近剛剛調撥給了她的“那個人”。“那個人”家裏有電話,所以以後聯係是方便的,電話號碼是54861。說完這些,陸寶寶打開手裏的小皮包,取出了一隻信封,遞給阿花,說:

“阿花大姐,一年前我拜托儂照顧好洪先生,我曉得儂盡心盡力,辛苦了一年。我嘸沒白看錯人,我總算托了一個真正的靠得牢的好人了。這裏付給儂三百元鈔票,表表我的一點點心意,請儂收下!”

阿花好像怕被燙著了一樣,連忙把兩隻手墊到自己的屁股底下,連連搖頭:

“勿要勿要!我照顧洪先生是情願的,我根本嘸沒想過要鈔票!”

“阿花!”陸寶寶將阿花的手使勁挖出來,“我曉得儂從來嘸沒想過鈔票。儂要是想過,我也不托付儂了!我下個月也要工作了,以後每個月都有自己的工資。我想以後每個月都交給儂一點,請儂阿花大姐幫幫我的忙,照顧照顧洪先生,不曉得儂肯哦?”

阿花兩眼看定了陸寶寶。“洪師母,”她說,“儂一片心意,我今朝算是領情了。儂雖然離開了洪先生,還能想著伊,也算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了。鈔票,我一個也不要。照顧洪先生,是儂托我的,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我可以向儂發誓,隻要我阿花活一天,就照顧洪先生一天。啥辰光洪先生尋著了人,不要我照顧了,我也算做完了這樁事體了。我今朝要是收了儂的鈔票,我還叫儂的阿花大姐嗎?我不是成了儂剛剛叫伊抱小人的娘姨了嗎?”

這番話說得陸寶寶的頭直往下墜,半天抬不起來,阿花一邊幫她將錢塞進皮包,一邊催她:

“我看得出來,你的那個人管儂管得蠻緊的,儂還是早點回去吧。真的,我老早就曉得儂心裏還是有洪先生的!”

“我曉得他恨我,”陸寶寶說,“他一定會一把撕掉或者甩到地上去的。可是,”她頓了頓,“阿花大姐,他是個呆讀書呆下棋的人。他不懂世道,不懂人情世故。有許多許多事是他不知道的。我也永遠永遠不會對他講。但是,說不定他以後還會碰到麻煩事,說不定我還能暗底裏幫他一點忙。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求求你,幫他把這張紙條收起來,萬一他想起要用我這個人了,也可以便當點,一個電話就可以了。阿花,我求你了!”

阿花從話中聽出許多話來。但是又統統是懵裏懵懂。她回來把紙條遞給了洪劍春,後來又為他藏進了夜壺箱抽鬥。這一藏就藏了十四五年,直至公元一九六六年,洪劍春才想起把它找了出來。

洪劍春並非傻瓜,關於陸寶寶嫁了一個大幹部的消息他早已風聞。郭平這一名字他後來也知道了。有一年的全運會上,洪劍春得了冠軍,為上海奪得了一枚金牌,在嘉獎大會上,洪劍春還與郭平握過一次手。雙方都認識,卻都裝作不認識。十四年中,他盡管是個“老運動員”,每逢運動少不了要“說說清楚”,成為懷疑對象、專案對象,但似乎總能時來運轉,到頭來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據一個與洪劍春私下很有點交情的人事幹事說,市體委裏總有人替洪劍春說好話,因此才能化凶為吉。洪劍春懷疑這十四年中自己是處於遺棄了自己的妻子之保護傘下。這個疑心,終於在阿花被捕之後,化為了他企圖憑借陸寶寶的力量救助阿花的行動。他找了一個僻靜處的公用電話,撥通了那張紙條上的電話號碼。

“哈囉!找誰呀?”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我找陸寶寶。”洪劍春說。

“媽呀,有人找你呢!”

“喂!哪一位?”聲音依舊,居然一點也沒變化。洪劍春隻感到嗓子眼被一塊棉花堵住了,半天發不出聲來。

“哪一位?喂!喂!”

“寶寶!”洪劍春呻吟般哼了一聲。

沉默。陸寶寶也立即就聽出了是誰。

“是劍春嗎?劍春!你的聲音一點也沒變!”

“歐,你也一樣。”

“劍春,我知道你為什麽事才給我打這個電話!你是為阿花,為阿花大姐,是嗎?”

“嗬,你已經知道了?今天上午剛剛……”

“劍春,還記得那個小報記者張德祿嗎?他已經退休了。但是他的兒子接了他的班。在市報裏當編輯。中午剛剛來過我這裏,談起了阿花的事。明天他們打算見報了!”

“唉,真要命,你知道……”

“知道知道,你放心,放心好了!此刻你也不要再講這件事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知道嗎……”

陸寶寶接了洪劍春的電話以後,把自己關在臥室裏呆坐呆想了半個鍾頭,然後從沙發上直跳了起來,撲向電話。電話通了,正是郭平。她叫他早點回家來,有要事相商。

“不行啊——我有個緊急會議。”

“那好,你馬上給黃浦分局的老蔡掛個電話,就說我要去他那兒一次,有事麵談。”

“行啊——什麽事呀,可以先跟我說嗎?”

“我弟弟小時候的奶媽,在溫嶺種田的,”陸寶寶把事先想好的謊話從從容容地說過去,“因為帶了些雞蛋到市裏來賣,讓紅衛兵給送到黃浦分局去了。她求人帶信給我,我得去把她保出來。”

“喔——那又何必自己去呢?我給老蔡說一聲就行了。”

“喂,你就不怕造成不好影響?我家屬出麵不是更好?”

“對對,我一會兒就讓秘書掛……”

“不要秘書掛,你自己掛!”

“行行,我這就掛,這就掛!”

“過一個鍾頭,我可就要去老蔡那兒啦!”

“行啦,我馬上派輛車來。”

郭平再有天大本事,這十四年來卻已被陸寶寶收拾得服服帖帖。這一方麵是因為陸寶寶日漸成熟,不久就成了他的內助,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婚後僅六年,陸寶寶就先後生下三兒一女。郭家本來是三代單傳,到了郭平這兒算是人丁興旺的了。郭平是山東人,當初嫌憎那結發妻,不光因她是個土疙瘩黃臉婆,也因為她連生三胎女娃,死二活一。陸寶寶生一個小子地位就高一級,生了三個兒子後郭平就把她尊為功臣了。郭平在政治上會觀風察向,趨炎附勢,六十年代後期,更加春風得意,步步高升。後來到公元一九七一年,因為屬於林彪陰謀集團在上海部隊中的代理人而被拘捕。郭平入獄後,兒子女兒都曾勸過逼過陸寶寶,要她與爸爸“劃清界線”,她卻堅持在為這個她不愛的男子守節,人人都覺得是件怪事。深究起來,是因為陸寶寶對郭平所犯之錯誤,也有負罪感——她知道這個男人後來是怎樣對她言聽計從的。盡管最初是他設下騙局,活拆了她與洪劍春,埋葬了她最珍貴的真情。郭平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如果不死在獄中,出來時當過七十古稀之年。陸寶寶似乎是在盼等上蒼的安排。然而她卻沒想到這位患有高血壓症的囚犯居然還真的幾乎坐穿了牢底。直到公元一九八六年末,眼看即將刑滿,陸寶寶才收到了“病危通知書”,等她趕到,郭平已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這一對半路夫妻最後一次見麵並無一句對話,互相隻是大眼瞪小眼,沉默著對看了幾分鍾,然後郭平便閉眼咽了氣。幾個孩子趕到,沒一個流淚的,那輕鬆感大大超過了死去親爹的悲傷感。倒是後來從山東聞訊而來的那個結發妻子及其已年近半百的大閨女,跪在骨灰盒前狠狠地痛哭了一場。這是後話。

阿花被關進看守所後不久,兩個女法警就押著她進了預審室。

審問阿花的是一老一少兩個公安人員,少的好像是頭頭,一口道地的北方官腔:

“你叫什麽名字?”

“阿花。”

“姓什麽?”

“大塊頭姓陸,我也姓陸。他叫陸小毛,我叫陸阿花。”

“隻許回答我提出的問題,不許東拉西扯!你的職業?”

“倒馬桶的。”

“什麽成份?”

“馬桶。”

“你聽清楚了:問你什麽成份?”

“馬桶呀!不用馬桶盛糞用什麽?”阿花顯然是把“成份”聽成“盛糞”了!

預審有點繼續不下去了。審問她的公安人員悄悄耳語了幾句,一按電鈴,阿花便被押了出去。

阿花一走,屋子裏這兩個人麵麵相覷了幾秒鍾,全都實在忍不住,嘩地一下大笑起來。接著,那個少的有點發火了。

“居委會和街道裏怎麽搞的!報上來這麽一個案子!”

老公安沒吱聲,心裏想:誰讓你好大喜功,一看是個“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案子,也不調查一下,急急忙忙就簽發了逮捕令!

阿花因為是重大政治案件的主犯,所以是單獨關押。一個人一張鋪,一間十來平方米的小屋,屋角落裏還有一隻抽水馬桶,比永安弄3號天井裏的小披間寬敞多了。木**一條席子,又硬又平又涼爽,也比阿花跟大塊頭合睏的那條打了許多補釘的草席舒服。盡管阿花發現坐班房並不像當初想象的那麽可怕,但牽腸掛肚的事也實在是多:大塊頭吃飯撒尿誰服侍?那三十多隻馬桶和齷齪衣裳怎麽辦?洪先生屋裏的煤球快要用光了,誰去買?金夢旦昨日夜裏到底怎麽樣了?這殺千刀的過街樓鬥阿姨,都是伊去瞎匯報惹是生非!還有金夢旦那個小冤家,打個啥電報害了他自己老娘還搭上我阿花倒了這個大楣……阿花想想委屈,禁不住哭了起來。

這時,牢門嘩地一聲打開,把個阿花驚得直跳起來。她直瞪瞪地望著牢門。突然又三步並作兩步地撲向來人,一把抓住對方雙手,哇地一聲號陶大哭起來。

來人是陸寶寶。

阿花涕淚交橫。陸寶寶悄聲細語地問,阿花嚕裏嚕蘇地答。末了,陸寶寶一麵從帶來的網袋裏往外掏草紙、肥皂、罐頭、餅幹之類,一麵又叮嚀她道:

“我,我……”阿花發了呆了。

“撕了那個小頭頭的照片,當然是不犯法的。”陸寶寶嫣然一笑,用細細的手指將空網袋打成一個結,塞進褲袋,“我走了。”

留下阿花一個人細細咀嚼她的諄諄教誨。她想來想去總覺得這場風波像在做戲,而真想不到自己也在戲台上充當了一個角色。

從此陸阿花一口咬定她撕的是現今擔任居委會革命委員會主任的“頭頭”的像。辦案人員一方麵已接到了有關領導明明暗暗的吩咐;另一方麵又認真地召見了幾次那個“頭頭”。每次見到他,都的的確確愈看愈像那張圖片上的副統帥,隻是他顯得年輕些,圖片上的那位顯得老相點罷了。阿花一口咬定撕的是這位造反派頭頭之相片,似乎也得到了證實。

阿花在黃浦分局單間班房蹲了三個來月,終於無罪開釋。到得家,阿花推開小披間的門,隻見洪劍春和金夢旦在擦桌抹凳,連忙將東西一放,連搶帶奪那抹布掃帚,口中說著:

“罪過罪過,哪能讓洪先生金老師來幫忙大掃除呀!我自己來,自己來!咦,大塊頭呢?大塊頭……”

大塊頭的相片放在他的骨灰盒上,骨灰盒旁擱著那把被大塊頭的手摸得油光鋥亮的蛇皮二胡。阿花才知大塊頭已去世。她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從小披間傳出,傳遍了整條永安弄,不能不令永安弄內的老住戶們聽了心酸。

永安弄裏的人家自己倒了三個來月的馬桶,有不少已經習慣,有不少想省幾個錢,於是再來找阿花包倒包涮馬桶的人銳減,阿花的生計很快成了問題。需要是創造發明之母。阿花另辟蹊徑,開始撿破爛賣錢貼補家用。有時則去撕大批判欄上的殘缺不全的大字報,積到一定數量,借用金夢旦的小推車拉到廢品回收站去賣掉。後來她在與陸寶寶約會時,偶然談起了這個行當,卻把陸寶寶嚇了一大跳。

“我的天呀!”陸寶寶一隻手捂住了胸口。她已經有了心髒病,“你要闖禍的呀!”

“不會不會,那是給風吹得糊嗒嗒的,嘸沒用場了的……”

“阿花,答應我!”陸寶寶抓住了她的手,“不要再去撕了!我們又不缺鈔票!馬上從存折裏拿點出來……”

“瞎講!你的鈔票我一個也不會去動!你這麽怕,我再不去撕就是了!我阿花說到做到!”

阿花訕訕地笑著:“我喜歡這麽吃。我飯裏放過鹽、蔥,還有一大調羹豬油呢!洪先生你聞聞看,噴噴香!”

洪劍春不聞不嚐那美味豆腐渣飯,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下了二十元錢,轉身就走。以後每個月發工資,他幹脆都往阿花那兒送二十元。一九七六年後他重新回城工作,阿花把一疊每月貼花儲蓄二十元的零存整取存折放到他麵前,他才恍然明白原來自己已非常仗義地貼補了阿花足足八年,而由於這八年中阿花一文也沒花他的錢,他在不意之中已經擁有了二千元的存款。

“阿花!”他在看到這疊存折時禁不住眼眶潤濕了,“你,你這幾年是怎麽過來的?”

“我不是過得蠻好嗎?”已過花甲之年的阿花笑嘻嘻地說。

洪劍春平生從未有過這麽大一筆積蓄。他為此實實在在地忙亂了一陣子。古籍書店進,文化書店出,上午跑書畫社,下午鑽圖書館,沒幾天就將錢花掉了大半,捧回了一疊疊線裝書、精裝本,堆得滿桌滿床都是。

阿花見洪劍春如此開心,於是比洪劍春還要開心。不過阿花是個務實的人,見洪家那間後廂房簡直成了新華書店門市部的小倉庫,且不說洪劍春自己坐臥行走工作都不方便,就是阿花進去擦桌抹凳整理房間也礙手礙腳,於是便建議洪劍春買兩隻書櫥回來。洪劍春經點撥後深感早就該想到,馬上就由阿花陪同,並且借了金夢旦的拖車去家具店拖回來兩隻桔黃色裝了玻璃門的大櫥,3號三樓後廂房頓時陋室生輝,倍增書香色彩。

阿花自己住的小披間,在這八九年中卻大變了樣。大塊頭一死,這小屋裏再沒人為她拉胡琴唱戲文,天一黑吃完飯頂多洗個腳就上床睡覺。15支光的燈幹脆換成了5支光的。兼之阿花把撿來的破爛堆到自己的小披間裏,用一隻隻拾來的草袋袋裝好了,以積少成多換錢,所以那小披間便成了酷似廢品回收站的堆物間了,窗戶小,又是背光的底層,房間裏終年彌浸著一股黴味道。再後來,阿花又染上了養貓的癖好,最多時一人養了十來隻,大貓三四隻,小貓五六隻,並且任其躥上跳下,晚間睡在頭旁腳跟甚至被窩之內,整個小披間便不像是入住的,又像是一個貓窩了。

轉眼間又過了十來年,其間有一件大事與永安弄內的阿花有重大關係值得一提。說來有趣,是那位儼然將成為接班人的副統帥居然於公元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突然一頭栽進了外蒙古茫茫黃沙之中活活燒死,成了全國共誅之的“叛國賊”。大起大落反差實在巨大,在國內外引起的震動賽過裏氏十級地震。震波到達永安弄時,金夢旦的現行反革命帽子當即撤銷,阿花則成了“早就識破反黨集團”的“反潮流英雄”,大名及其事跡又一次上了報。這次上的報乃市級大報,撰稿人是原《滬江夜報》副刊記者張德祿的兒子。他暗自慶幸自己當初屈服了身為艦隊政委夫人陸寶寶的壓力,扣發了那篇題為“現行反革命陸阿花撕毀寶像束手就擒”的報道。為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態度,他急匆匆地跑了一圈山東路街道的永安裏居委會,又找阿花采訪了一次,連夜趕寫了一篇專題人物特寫,把阿花描繪成一個先知先覺、別具慧眼的人物,並且還附了一張阿花的相片。

公元一九八六年,阿花年已七十六。她眼不花,耳不聾,隻是大大地發胖了。不過胖歸胖,她並無高血壓之類疾病,一年四季不服一粒藥。她自己總結的經驗是“吃得落”。她每頓兩大碗飯,早上不開夥,去飲食店買五兩糯米粢飯,順便為洪劍春帶回一茶缸豆腐漿和一副大餅油條。阿花吃飯時小菜不計,喜食醃貨,說是吃鹹貨比較省。近十年來則轉而喜食魚類。喜食魚是因為喜養貓造成的。大塊頭死後她以貓為伴,貓愛吃魚,天天少不了跑魚攤頭。她說,吃魚最合算:她吃魚身魚肉,貓吃魚頭魚尾魚肚腸魚骨頭,一點也不浪費。

可是3號門口常常是腥氣衝天,特別是中午時分,阿花煮貓魚的時候。貓兒們來往穿梭,晚間尤甚,進出3號門的人常常會被一隻突然竄出來的貓撞個正著,嚇一跳險乎跌一跤。永安弄裏的人日久不以為怪,但居委會的愛國衛生委員會卻終於找上了門來。那天來的是六七個中學畢業、考不上大學的待業青年,手中拿著掃帚、鉛桶、雞毛帚等,大不情願地進了3號門。為首的那個姑娘屏了一口氣敲了敲門,把阿花叫了出來。

“阿花好婆,”她客客氣氣地說,“居委會叫我們來幫你大掃除,儂看從啥地方掃起好?”

不料阿花一下子用自己滾壯的身體堵住了門,氣衝衝地嚷道:“做啥做啥?大掃除難道我自己不會?用不著居委會來費心!少給我擺花頭經!‘四人幫’早就倒台了,還想來抄我的家呀?”

一個戴眼鏡的小子火了:“儂這麽大年紀,怎麽還瞎話三千?啥人來抄你家?儂這種房間真是齷齪到家了,要不是居委會派了來,叫我還不高興哩,一股臭氣,連豬圈都不如!”

“放你娘的狗屁!”阿花勃然大怒,破口大罵。她認出這小子是那個當年戴了“紅衛兵”袖章、帶人來捉她的“赤腳醫生”的奶末頭兒子。阿花豈能容忍這小子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說話,因此拔直了喉嚨吼起來:“人不過隻有炮仗大小,還嘸沒長成呢,敢來此地亂放狗屁?儂當我不認得儂是哦?儂一家門都是抄家的老手,還會傳宗接代是哦?今天要想再到我阿花這裏‘抄家’,做夢!”

幾個小青年有氣惱的、嬉笑的,湊在一起嘀咕了幾句,最後決定采取速戰速決的辦法,以完成居委會派下的任務。

一聲令下,兩三個小姑娘左右挽住阿花的胳膊,連勸帶拉地把她架開,其他幾個小青年鑽的鑽,拱的拱,進了小披間。手持雞毛撣子的撣天花板屋角落的蛛絲網,捏著揩布的稀裏嘩啦地擦桌抹凳。嚇得大貓小貓從其藏身之處竄出,奪門而逃。阿花則在門口跳著腳大罵,好一場混亂。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屋裏咣啷噹一聲,那清脆悅耳的聲音引得裏外幾個人都扭頭過去看,隻見得一個小小的布包不知從什麽地方、也不知是讓誰給撣落到了地上。青年人眼明手快,那帶頭的姑娘一彎腰一伸手想去撿,但因為隻捏住一個布角頭,嘩地一下,布包散了,裏麵的東西抖到了地上。一屋子的人統統發了呆。隻見地上滾著十幾隻亮光光的金戒指,其中還有幾顆紅寶石綠寶石在閃著異彩,另外還有幾隻沒有跌開蓋子的首飾盒子。除了這些東西之外,散落在地的銀行存折竟有十來張,其中除了一張是紅麵子的活期存折,張張都是大麵額的定期儲蓄!

阿花像瘋了一樣撲了進來,一屁股坐在這堆金銀財寶當中,張開兩隻手十根指頭拚命地把地上的東西往自己的身底下擼,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塞到屁股底下,好像那裏是個保險箱。忙亂之中,她的手抓到了一根平時捆廢紙的麻繩,手腳麻利地往自己頭頸裏一繞,然後瞪著眼對屋裏的那幫傻了眼的小青年們喊:

“走不走?再不走我死給你們看!”

那繩子在阿花脖子上形成了一個圈,左右兩端被阿花的兩手緊捏著。領頭來大掃除的姑娘“啊——”地一聲尖叫,扔了掃帚拔腳就跑,其餘的幾個一時也來不及細細考慮阿花會不會真的“上吊”,也爭先恐後地衝出門去,阿花隨即從地上彈跳起來,把門碰上。

阿花是永安弄內的富翁的消息不脛而走。從此後阿花進進出出都有人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有幾個老住戶因為與阿花相熟,幹脆在阿花涮馬桶時,充滿好意地勸起她來:

“阿花呀,何苦呢,年紀也這麽大了,享享清福算了,不要想不開呀!”

阿花被那釘子似的目光包圍了幾天後,就把那包東西藏進了貼身的絨布衫的袋袋裏,用雙線倒扣針密密地縫好,以求萬無一失。隻是那種成為眾人之注意對象的味道實在難過。捱到第五天早上,阿花終於悄悄拐進了五馬路那邊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撥了個電話給遠在金山的陸寶寶:

“儂快出來一趟,越快越好!”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了?”

“電話裏講不清楚,你來吧,我到車站接儂。”

“你好嗎?沒生病吧?”陸寶寶喘著氣問。

“我生病?我哪裏會生病?”阿花說著,幫她拎過皮包。

看來是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陸寶寶舒了一口氣,也就沒有再開腔。三十多年來,她與阿花的交往從未間斷過,無論是在她身為政委夫人還是淪為反革命死黨家屬之後。有了這阿花做媒介,她就好似還生活在洪劍春的身邊一樣。從阿花這一麵而言,也唯有在陸寶寶的沒完沒了的盤問中,才可以把平時積聚在腦子中的關於洪劍春的一切,細細地、暢暢地、無所顧慮地敘述出來,這種一吐為快的舒暢感,在平時她哪裏享受得到!兩個女人,一個像久渴的旱田,一個像積聚著的雨雲,一個在聽聽議議中多少解脫了些感情上的重壓,一個在敘敘談談中多少宣泄了點心靈深處的沉澱。她們倆誰也少不了誰。那友誼的基礎是對同一個人的愛,因此堅如磐石。這兩年兩人年事漸高,陸寶寶身體又不好,因此見麵後除了談那個老話題之外,還免不了互相要問長問短一番。所以今天出了汽車站後走在寬敞的肇嘉浜路上,陸寶寶看見那阿花的一隻手有意無意地老去捂捂腰眼上方的右腹部,不禁有點吃驚而擔心了。

“到底怎麽了?你這個地方不舒服?”

“不是不是,”阿花左張右望了一陣,見人行道上行人不多,便將陸寶寶拉到了一叢夾竹桃底下,壓低了嗓子說,“就是那包東西,縫在裏麵了!”

“那包東西?什麽東西?”

“嗨,統統是儂的東西呀!儂摸摸!”她拉過陸寶寶的手,讓她碰了碰那個部位。硬硬的幾顆和幾圈,還有窸窸窣窣的紙片聲,陸寶寶頓時明白了。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了?”

“嗨!真是別提了,統統讓小赤佬看見過了。”阿花把那天的情況說了一遍,隻是略去了以麻繩自勒驅逐“小赤佬”的細節。

陸寶寶默默地思索了好幾分鍾。阿花知道她在考慮對策,眼巴巴地望著她等待著。

這一大包金銀財寶的確不屬阿花,而屬陸寶寶。阿花隻有一張存折,就是那張紅紅的活期折。其餘的那些戒指及巨額定期存款,則是陸寶寶在長達三十來年的時日裏,細水長流般逐年積聚起來並一並匯人阿花的小披間來的。陸寶寶攢私房錢,自三十多年前在新雅飯店被阿花拒絕按月貼補以感謝其對洪劍春之照顧始。那疊被阿花雙手推開的三百元人民幣成了陸氏私房錢的最初基金。陸寶寶極會理財,以後每月都可以從家用中省下幾十乃至百把元錢,統統歸人她自己的小金庫。胞弟在美國,時不時還匯點外幣來,她除了取一部分為孩子們到友誼商場去買點緊俏貨外,大多也納入私房。郭平這條山東漢子不理家政,回得家來吃穿用住樣樣都夠舒坦的,因此也從來不過問經濟事務,這就使得陸寶寶在此天地裏獲得了更大的自由。日積月累,到“文革”初期,陸寶寶的私房總額就已令她成了個“萬元戶”。“文革”轟轟烈烈地鬧起來後,絕頂聰明的陸寶寶雖目睹丈夫平步青雲,官運亨通,但眼看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要是一在政治上出了問題,那麽經濟上便無任何保障,銀行裏的存款居然也要遭凍結被沒收,因而她立即采取了防患於未然的措施:將全部存款提出,分成幾股,以“陸阿花”的名義存入了永安弄附近的幾家儲蓄所,存單統統交給了阿花。阿花對陸寶寶的這一壯舉大為感動,也為她自己受陸寶寶如此信任和重托而感激涕零。

如今這“黃貨”也罷,“私房”也罷,統統現了世露了麵,非但阿花感到恐慌,陸寶寶也覺得很傷腦筋。

“居委會恐怕真的會來嚕蘇。”陸寶寶邊盤算邊說著,“雖然私有財產不容侵犯,可是何必要弄得人人都知道呢!這樣吧,明天一早,我跟你一起去銀行取出一張一千元的,分成十股,買十張一百元的。這麽十張,也有很厚一疊子了,你以後統統可以露給人家看。總共千把元錢,現在是不稀奇的了。”她默一默神,接著又開了口,“等一會兒我們再一起到城60廟豫園商場去一次,那裏有許多個體戶小攤頭賣假首飾的,項鏈、戒指買它十隻二十隻,以後露給人家看,頂多讓人家笑話你阿花虛榮心,喜歡買這種假貨色。至於所有的真貨,還有存折,統統先在我那兒放一段時間。反正我最近是比較太平的。等你把那些假貨和十來張小額存折露過麵後,我再把真的交給你……”

阿花二話不說,先隨陸寶寶跑城隍廟,再到銀行裏走了一趟,就完成了預定的計劃。

不出她倆所料,幾天後,裏弄治保主任果然攜幾名居委會幹部找到了小披間。

“阿花大姐,”主任說,“你的情況有人向我們反映了。你單身一入住在這樣的房子裏,養了這麽多的貓,平常從來不關門,實在是不大謹慎。裏委裏專門討論了這個問題,大家都擔心有壞人鑽空子……”

“好了好了,我曉得儂啥意思了,”阿花不耐煩地說著,從枕頭下挖出那個布包來。她已等候幾天,隻盼著快點了結,“那幫小赤佬亂嚼舌頭,弄堂裏的人又是見著風便是雨,今朝儂來了正好,索性給大家看看!”

她抖開布包,金燦燦的戒指和紅紅綠綠的存單撒了一床,引得幾位婆婆媽媽好一陣驚歎。不過畢竟有在上海灘混過幾十年的“老門檻”,定神一看就發現那“黃貨”黃得不大對頭,捏起來後更是哭笑不得。“真是,”治保主任說,“阿花你藏這種東西做啥呀?”

治保主任又翻了翻那疊子存折。與前幾天來大掃除的待業青年們所匯報的無甚差異:存折共有十來張,其中一張是活期,其餘都是定期。隻是麵額都不大,每張百把元,合起來也不過千把元,跟居委裏掌握的阿花的“正常收入”相距不遠。陸寶寶的估計沒錯,在阿花那暗洞洞的小披間裏,在比較強調“法製”的社會氣氛裏,在眾目睽睽之下,治保主任一時裏難以注意到存款的具體日期。阿花客客氣氣地把關心她、愛護她的裏弄幹部們送出了門,返回屋內還聽見她們嘻嘻哈哈的笑話聲。

關於阿花是富翁的謠言不攻自破。個把月後,陸寶寶與阿花再次相會時,那上萬元的存折及黃金、首飾又統統進了小披間。

十一

這苦心孤詣、含辛茹苦、幾十年如一日的“陰謀”活動,天知、地知、隻有她倆自己知。目的何在,則又在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之中。陸寶寶心中自有城府,內中有一幅比較清晰的藍圖。這藍圖鋪設在那一疊子存折和一大串金銀珠寶之上,圖內的主人公則是她自己和洪劍春兩個。阿花頭腦雖然混沌些,但有一點她是再清楚不過的:陸寶寶存下這筆錢財,與其說是為了她自己,還不如說是為了洪先生。兩個女人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為著同一個核心人物而苦苦地守著這一個天大的秘密。一直到了公元一九八七年,一個頭發花白眼泡浮腫,心力一天天交瘁,另一個虛胖臃腫,步履已一日一日艱難,而核心人物洪劍春先生對此卻一無所知。非但不知,而且陸寶寶的形象在他心頭亦日趨一日地淡化。陸寶寶的愛情於他得來太容易,好似傳說中的田螺精,突然來到了永安弄3號三樓後廂房;然而,陸寶寶的愛情去得也太突然。她猝然間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使他如遭猛擊幾乎送命。他好比做了一場美夢,醒來後發現依然是孤燈獨影,形影相吊,一番悵然後也便不得不安於現狀。好在這個素有“棋癡”之稱的洪劍春,由於有著異於常人的癖好,有著久已隱埋於心頭的宏大誌向,有著那隻足以載著他橫渡感情苦海的楠木棋盤,因此是不會因兒女之情而溺死其中的。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中期,中國對棋類的研究相當重視,國家體委將象棋納入正式體育比賽項目,幾乎年年都有省級、國家級大賽,每季度都有市級、地區級小賽,上海市還專門組織了好幾屆青少年象棋輔導班,因此洪劍春或參賽,或教練,或撰文評議賽時出現的棋局以應各種棋藝雜誌的約稿,再加上一個接一個的運動,實在也是忙得很,緊張得很,無暇顧及對月傷心、見花垂淚的纏綿之情,沒那麽多神思再去緬懷那斷情絕義、甩手而去的故人。日複一日,年齡漸大,非但對女性再也提不起興致來,便是心頭那位陸寶寶的形象,也已不在世間,不在眼前,隻在胸內三尺厚冰之下,心頭九重雲霧之上,而且像藏久了的綾羅綢緞般一點一點地褪了色。有一年,那個已經退休了的小報記者張德祿特意找上門來,說是要為他介紹個“決不比‘貓兒眼’差”的人,但洪劍春卻一口回絕了。張德祿不禁有點憤憤然,仗著與洪劍春曾有幾十年的熟識曆史,便嘲諷起來:

“哪裏哪裏!”洪劍春一點也不動氣地回答,“老朋友麵前不說假話,我現在是既不想她,也不恨她,真的有點把她忘了,我怎麽還能為著她呀!”

“洪兄,”張德祿真心實意地勸他,“常言道少年夫妻老來伴,你一個人這樣過實在太冷清了,總要有個人為你燒燒洗洗,夜裏好暖暖腳呀……”

“啊,我有阿花,有阿花,”洪劍春趕緊說,“我一切生活起居全有她照料,你看你看,”他撩起被子請張德祿觀察,“天一冷她就每天為我衝好湯婆子,什麽她都想得到!”

“哺!”當年專為阿花寫過文稿拍過照片的小報記者打趣洪劍春,“你討了阿花算了!”

洪劍春哈哈一笑,置之不理。張德祿當然也是說過拉倒,絕無保媒撮合之意。可憐阿花,一生唯一一次作為洪劍春妻子候選人被人提及,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中。

“文革”期間,洪劍春的後廂房曾被抄過幾次。幸而在抄家之前,他那已經書寫了十來年的《中華棋譜大全》手稿以及那個書畫社的白老板給的那幾大本線裝書,統統包在髒被單髒短褲裏裝進腳盆,由阿花運進小披間,塞進了一大堆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柴爿之中。在最後把這一箱無異於洪劍春之三魂六魄的東西埋進柴爿堆時,洪劍春不禁還有點忐忑不安:

“當心不要讓人偷走。”洪劍春望著那扇沒有搭襻的鬆木門。

“嘻,啥人高興來偷你這種東西?”阿花笑了,又加一句:“也嘸沒人會來偷我倒馬桶的阿花!”

她差一點要告訴他:休說你這一堆黃巴巴的書和皺皮打褶的紙片,便是陸寶寶的金銀財寶銀行存折,也統統藏在這不鎖門的小披間裏呢!

至一九八六年秋,洪劍春編纂的《中華棋譜大全》終於正式出版。此書羅列了千餘種殘局及排局,分門別類,條分縷析,幾幾乎集棋譜之大成。書內還以相當的篇幅介紹了中國象棋的曆史淵源,描繪了曆代著名棋手的棋藝特色、所屬流派以及他們的傳聞、軼事,敘述了近百年來以中日兩國棋手為主的幾場鏖戰,寫得有聲有色,極有文采,簡直就像當年十分流行的傳奇小說、紀實小說之類,引得好幾個專寫電影、電視文學劇本的作家都來找洪劍春,建議將這方麵內容改編了後,搬到熒屏銀幕上去。

洪劍春於是成名。大報小報、日報晚報都來登載他的生平、簡曆、寫作過程、寫作體會、坎坷經曆、堅強意誌,一位誌在寫出一百個傳奇式人物的小說家還專程來取他的素材。他就是張德祿的兒子,近幾年忽已成為華東一帶小有名氣的中青年作家了。前麵講過,洪劍春係國民黨黨員,但八十年代初一個棋界的朋友帶他去陝西路上的一個地方力、了個手續,之後他就算做“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的成員了,立時三刻成為統戰對象。次年春,他被吸收加入區政協,到《大全》一出,他即成為“民革”市委委員,據說還大有晉升為中央委員的希望。洪劍春從此常到各類機構去開會,有時還有小汽車到永安弄弄口來接,成為永安弄內地位最高而且擁有上萬元稿酬的闊人。

金夢旦的兒子金明,雖係早產兒,但並未影響其智力,從小天資聰穎,才識過人。後來不幸因拍了一個“最最最”的電報害得他娘當了“現行反革命”,而自己則成了雙份“狗崽子”,到畢業分配時連去黑龍江邊疆的資格也沒有,隻好去了江西永新縣內的老根據地,在那兒接受了足足十年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這插隊落戶的生活倒也自由,兼之山區老俵們厚道誠懇,他那十年過得雖艱苦,但卻係統地自學了全部高中課本。一九七七年開戒招收大學生時,他以優秀的成績考進了上海第一流大學,四年之後再考研究生,兩年之後又留校,一路順風,成了有碩士學位的大學講師。不多久,結識了一位在電視台當講解員的姑娘。真是無巧不成書,那姑娘正是陸寶寶的小女兒,按政策從外地文工團調回上海來了。兩個春風得意的大齡青年戀愛不到半年便決定結婚,無奈沒有房子。此時,姑娘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兩位戀人等不及了,時不我待,隻好動老母金夢旦那間過街樓的腦筋。聰明的金明早已看出老母與洪劍春相處不同一般,而這位洪先生乃鰥夫一個,住房麵積近二十平方。自然,當兒子的不能親自做媒,於是便想到了阿花。某天晚上,他拎了一隻蛋糕進了小披間。

阿花呆呆地聽著這番話,腳像踏了空,心像灌了醋,頭像遭了轟,眼像發了花。那金明小子怕阿花年紀大了聽不明白,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阿花卻一句也沒聽進去。晃在阿花眼前的,總是陸寶寶那張掛著苦笑的尖臉,臉上嵌著一雙眼泡浮腫的圓眼睛,還有便是那一隻隻金戒指、一張張存折。好不容易那大學講師的嘴停止了動作了,阿花才回過神來,見那小子的一雙眼睛正在等自己的回話呢!阿花抖擻起精神,毫不客氣地把蛋糕推回去,說道:

“回去回去。儂這件事我不能辦。阿花樣樣事體做,就是不做媒婆。”

阿花豈能敵得過堂堂大學講師?沒幾天就另有媒公媒婆等前來撮合。金夢旦是情願的。洪劍春獨守三十餘年,到老來也愈來愈感到需要有個伴。代為操持家務的阿花畢竟與“老伴”有本質區別。於是洪金兩位很快雙雙到民政局去登記。因為洪劍春已是名人,不日晚報即有一篇社會新聞登出並且附了一幀照片。那洪劍春與金夢旦雙雙端坐於布置一新的永安弄3號後廂房內,咧嘴歡笑。作為人物陪襯的,是平放於書桌上的那隻楠木棋盤,棋盤一側,則是厚達兩三寸的《棋譜大全》的新版精裝本。

住在金山的陸寶寶剛剛料理完了丈夫的喪事,同時辦妥了自己的退休手續。她與小女兒相處得不很好,因此盡管女兒調回到了上海,互相來往卻少。這個女兒不知怎的既不像她,也不像郭平。郭平縱有千錯萬錯,在金錢問題上倒素來豁達,而這個小女兒卻是個瘋狂的拜金主義者,調回上海後就幾次三番盤問老娘有多少積蓄,那逼供信的神情賽過造反派。有時候還搞突然襲擊,闖人她的宿舍翻箱倒櫃,把幾段壓在箱底的毛料綢料統統翻了去。其實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為她結婚準備的。郭平死後,幾個子女除了在美國的大兒子外都來奔喪,這小女兒不但鼓動哥哥們一起追查家中的存款,而且一口咬定陸寶寶有不少金銀首飾,說是小時候親眼見到過等等,甚至刨根究底地逼問老娘與那個倒馬桶的老太婆的關係。女兒的所作所為令她寒心。所以女兒有了朋友她並不去探聽太多的底細。當娘的想,一個大學講師,能不嫌棄瘐死獄中之反革命的女兒,還能忍受那小女子的拜金主義,就算是不錯了。反正退休之後就要遷往市區,甚至遷往永安弄,以後與洪劍春見麵的機會多得是。她對往後的日子樂觀萬分。

永安弄裏委關心老年人樂為紅娘

象棋大師洪劍春喜結良緣

退休教師金夢旦苦盡甘來

陸寶寶隻覺得頭腦中“嗡”的一聲,渾身所有的骨骼、肌肉、內髒、細胞,統統都一下子散了開來,那思想中所有的一切,刹那間便化為烏有。一幅又一幅支離破碎的圖景,在她的麵前急驟地流動了過去:她穿著緊身的旗袍,在燈光輝煌的舞廳裏瘋狂地旋轉著,而緊緊地摟抱著她的,是洪劍春;她坐在猩紅地毯上,麵對十個棋手對弈,眼看著就要慘敗,對手忽而隻剩一人,是洪劍春。她抱著一隻枕頭在拚命地奔跑,後麵追著一批豺狼虎豹,而那坑坑窪窪的路卻繞成了一個圈,令她老在同一處轉呀,轉呀,氣衰力疲,苦不堪言;她渾身戴滿了珠寶,自己都看得到那珠寶的耀眼的光亮,可是麵前卻一片黑暗,似隱似現隻望得見洪劍春的背影……“救救我——”她想喊,卻喊不出聲來。驟然間一片白光,似乎是大門洞開了,而什麽都沒有了、消失了、停止了。“嗬——從來也沒有過的舒服——”她低低地吟歎著。報紙從她手中滑落了下去,眼鏡從她鼻梁上滑落了下去,她的身體從椅子上滑落了下去。她的頭重重地撞在地板上,發出了“通”的一聲悶響,緊跟著椅子也翻倒了。樓下的宿舍裏立即發覺這樓上的老太太大約是出了什麽事了。幾個人奔上來闖進門一看,煤油爐上水開著,陸寶寶已經停止了呼吸。

醫院的死亡證明書上寫得很簡單:心肌梗塞並發腦溢血。

十二

那幾天阿花也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心跳每分鍾一百三十多次,被洪劍春和金夢旦夫妻倆送進了仁濟醫院。仁濟醫院病床緊張,洪劍春去找了那位二十多年前就預見了洪金姻緣的、如今已經當上了副院長的老棋友。阿花當即住進了內科病房。金夢旦是個好心人,天天像當年服侍大塊頭一樣地來服侍阿花。洪劍春也每天下午三時準時趕到,給阿花帶來香蕉、桔子之類。沒幾天阿花便痊愈,醫生來檢查也驚訝地發現,這老阿花渾身上下沒一點器質性疾病,弄不明白那三天高燒及心力衰竭從何而來。

我將我的全部私人積蓄托付給陸阿花保管。此筆財產是我個人勞動所得,與任何人無涉。若我先於陸阿花去世,則全部財產由陸阿花繼承,其他任何人不得幹預。

陸寶寶

1987年3月17日

法官宣讀了這份顯然是遺囑的文件。那原告即陸寶寶的小女兒大叫“是偽造的!”可是法官告訴她此件已經技術鑒定,係陸寶寶親筆所書無疑。公堂上追問阿花,阿花卻糊裏糊塗。經再三啟發,方才想起幾個月前,陸寶寶心髒病發作,住過十來天醫院,病好後約了阿花去南京路逛逛,去老鳳祥銀樓買了一枚變色戒,這張紙,是陸寶寶用來包了變色戒交給阿花收藏的,陸寶寶還再三叮囑過,這張紙不要丟了。阿花以為是可以保修保調的發票,所以與戒指一起塞進了柴爿底下的破布包。事情的經過夠清楚的了,誰都可以推測到:那陸寶寶想必是剛從危急病情中解脫出來,自感體力不支,有慮於不久人世,因而留下了這麽一紙遺囑。

遺囑生效。原告敗訴。哭鬧無用。阿花成了共計二萬餘存款及價值三萬首飾之合法繼承人。

“我統統勿要。”阿花在弄清楚了法庭的判決之後當眾宣布。

全場嘩然,以為又要出一個見財不動心的模範人物了。豈料阿花接著又說:

“我曉得的,這筆鈔票是寶寶存起來打算將來跟洪先生一道用的。伊省死省活省下鈔票來就是為了以後回到永安弄來,回到洪先生這裏來呀!啊呀呀呀,寶寶你的命真苦呀!寶寶你做啥要苦死苦活苦自家呀……”

這一場痛哭訴說與案情風馬牛不相及,鬧得幾名法官哭笑不得,隻得下令閉庭結案。旁聽者們先是啞然,後是茫然,最後卻憋不住笑了出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個年近八十的倒馬桶的老阿花,在如此巨額錢財從天而降的喜悅衝擊下,神經受不了了。隻有一個人,即洪劍春,把腦袋垂了下去、又垂了下去,差不多垂到了兩個膝彎彎之中。他也是來旁聽的,一直到法院開庭前,他才弄清楚了周圍這一批人之間的錯綜複雜的關係,本來在座位上已經是如坐針氈了,沒料想到阿花最後還哭喊出這樣一番催他肝腸寸斷的話來。好在旁邊陪著他的金夢旦是個極知情達理的賢惠女人,雖然身為原告的婆母,且又親見親聞過陸寶寶與洪劍春那種扯不斷的感情糾葛,但卻一心隻想著亦已年過七十的洪劍春的身體心境,毫無一般小市民婦人的那種狹窄心理。在金夢旦的溫情陪伴之下,洪劍春倒也很快就擺脫了精神上的苦惱。隻是後來看見他的人都說,本來洪先生精神矍鑠,現在已顯出有點老態了。

阿花身體已大不如前,胖是胖,那肉卻是虛撲撲的,走起路來步履蹣跚,拎一隻馬桶便已氣喘籲籲。好在據消息靈通的鬥阿姨——她的外甥現在是房管所的副所長了——透露說,近年內永安弄這一片老房子都將拆除,所有的居民都可以住上新建的工房了。那工房當然都帶衛生間,阿花很快就可以不必再倒馬桶了。按阿花的情況,想必能分到一間十來平方米的、朝南的、帶陽台或小花園的、底層的單套間。

阿花到時便可擁有自己雪雪白的抽水馬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