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記憶中的美味

寫下這個題目的一瞬間,我想起的美味,竟是小時候的一種零食:一個用黃黃的再生紙包成三角形的紙包,裏麵裝著數十顆小小的花生米,細細的,長長的,紅紅的,烘焙得脆脆的,一嚼一口香。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個引得我現在還會不由自主地溢出口水來的花生米,好像是每包兩分錢。

從我外婆手中討得這兩分錢,並不容易。我得帶回一個好成績,或者是在由媽媽出席的家長會上,有老師給了我一個表揚,說我最近上課比較地專心了,沒有偷著看小人書,也沒有顧自將手裏的鋼筆拆開了裝起、裝起了又拆開。我從小對探究那種外麵看不見內裏的東西有著濃厚的興趣,是破壞家中各類儀表的能手,在學校則得了一個“鋼筆醫生”的外號。因為上課時要麽不聽講課顧自動手,要麽發著呆海闊天空地神遊,學習成績於是也就常常會大起大落,挨批評的時候總是比得表揚的多得多。表揚不多,獎勵自然也就難得,結果,細細的長長的香香的花生米,於我於是也顯得格外地珍貴,每每得到,舌頭上的味覺享受必是伴和著得獲表揚和獎勵之後心理上的幸福感。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歲月都過去幾十年了,我竟還能回憶得起那樣的美味。

味覺與心覺相聯相通,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感受。我有一個在異域謀生的朋友,小時候生活在浙東名地新昌鄉間。那地方產有許多的美味,比如一種頂多長到尺餘的魚,名日“石板”,其鮮無比。比如稱為“小京生”的花生,其香其甜,在眾花生之首。比如近年培育出來的“大佛龍井”,已被茶界公認為茶中極品。可是我這位朋友,每每回國來,心心念念著要重溫一番的美味,卻隻是一種名叫“春餅”的食品。那是用一大團麵在平板鐵鍋上擦出來的一片片薄膜,用炒熟了的黃芽菜豆芽肉絲等裹了吃。這東西在我嚐來,韌吊吊濕答答,甚至還不及天津人做出來的裹了脆油條的“煎餅果子”,可我這位朋友卻是一臉地百吃不厭,臨走,還要帶上一大疊,出關去,在異域繼續享用。我問過究竟。他回答說,那是他老家當年過年時的必備食品,裹著的,是他的終生都無以釋懷的童年記憶和思鄉情結。

記憶中的美味,常常與特定的環境或是階段性的心境相關,一旦時過境遷,留下的主要是記憶,在重新品嚐時,那當年感受到的“味之美”能否再被認可,我以為就很難說了。野史記有一個“趙匡胤吃小豆腐”的故事,言道趙姓勇士危難中饑腸轆轆,吃到了農家小豆腐,從此以為是天下第一美味,後來做了皇帝,舌頭上卻再也沒有了那時的感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中年以上的人恐怕都記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時物質匱乏,酷暑日裏供應西瓜,竟要憑醫院裏的發高燒診斷書。那時候常見一些懂事的孩子,懷裏揣著證明,頭上頂著一個遮陽的鋼精鍋,在醫院邊的瓜果店門口排著隊,為家裏生病的長輩端回去的,就該是幾可救命的夏日最佳美味了。可是到了如今,瓜販們喊破了嗓子向你推銷,你會以為那是了不得的美味佳果嗎?留給我們的,也就隻是憶苦思甜罷!

人對美味的認定,真的是會變化的。十數年來,上海美食界先是流行過潮汕菜,一大鍋豬下水的“佛跳牆”被奉為珍肴;未過多久,辣得人涕淚交流的川菜殺入申城,吃紅油火鍋也一度成為時尚。後來又來了一股浙江寧波流,臭豆腐、臭冬瓜、黴豆、黴千張、黴莧菜梗,一樣比一樣臭,爭相逐臭的有許多竟是時新一族。近日走過一家掛了“東北人家”招牌的館子,門前大紅大綠,鑼鼓喧天,而且還有小夥姑娘甩著紅手絹在跳“二人轉”,走進去一瞧,食客還真不少,而桌麵上放著的,真的是小米粥窩窩頭之類,熱騰騰地冒出酸味來的,是很地道的東北大菜——酸菜燉粉條。聽人說,這東北菜,已很有爭霸海上的意思了。看來人的舌頭,一樣也具有求新思異的品性,跟流行歌壇的走馬燈現象,時裝界的千變萬化,文壇藝壇不斷推出這個“新新”那個“後後”主義,沒什麽兩樣。

求新思異必得以物質的極大豐富為基礎。飽暖方得以思“飲”欲,若是填飽肚子都成問題,那就隻能在“饑不擇食”的水平線上了。我曾在東北工作過五年之久。那年月裏糧食及肉類油類都是配額供應的,年輕人食欲旺盛,到了月底便常常會有青黃不接寅吃卯糧的緊張,所以但凡能充饑的,便一概認之為美味,哪有挑精揀肥求新思異的雅趣。設想那時候真讓我挑,真讓我揀,放麵前一件為一碟上品鮑翅,一件是一大塊五花大肥肉,那是定會選了後者以解饞為本的。

幾年前我舊地重遊,去哈爾濱一走。下火車後找飯,一走就走進了門口標有“地道東北煎餅”的小鋪子。這是我記憶中的美食。在當年以赤紅色的高粱米飯和挖個大眼為標誌的窩窩頭等粗糧飯食中,我記得“煎餅”是“粗糧細做”的經典代表,我當年是十萬分地擁戴追捧的。我坐下了。煎餅來了。我失望了。我沒有找到回憶中的美味。非但是因為我沒有了當年的饑餓,而且是因為那顯然是摻了白麵白糖和豆油的煎餅,也沒有了當年的純真。回憶美味的感覺,像一陣風似的從我的舌尖和心裏,飄逝而去了。

人生中的許多回憶,包括美味,有時候還是留存於心中為好。考證和重溫所帶來的,往往會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