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留存的富貴氣派

幼時住在市中心一條不起眼的小馬路——山東路上,一直到十七歲進了大學去住讀。十七年的生活造就了我終生無以抹去的童年情結,到現在已經老了還常常會夢見返回了那片地方。因為是夢,而且還是兒時的舊夢,夢裏走的就還是那些老路老地方了:從前弄堂進,從後弄堂出,跟夥伴們玩著“捉強盜”的遊戲;跑上山東路跟南京路交接口的“老正興”酒樓二樓,去找我的喝得醉醺醺的爸;跟在外婆的身後,到“紅廟”去燒香磕頭,求菩薩保佑我考得上個什麽;陪了媽去“先施公司”鋪麵買一瓶老牌子的“麵友”……但夢得最多的卻是看戲看電影,因為我外婆是個戲迷,而且興趣廣泛,從正宗的京昆到草台班子的“紹興大班”、“寧波灘簧”,她都會帶了我去看;我媽新潮些,更仰慕影星,如早年的金焰胡蝶和後來的趙丹田華等等,就總會在我得了個什麽好成績後獎賞我去大光明影院看一場。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夢裏的影院總是一片光明,亮亮地白熾得耀眼,寬寬地好似無邊無際,有流暢的線條旋轉下來,帶了我往上行走,金碧輝煌而又輕捷得如同置身於雲端。夢裏進入影院,與現實中為觀賞電影而坐到放映廳裏去,全然是兩種感覺——夢以光明為基色,現實卻包裹在黑暗中;夢裏何等地自由自在,現實卻隻是麵對著一片雅稱為“銀幕”的白布;夢裏留存的是宏大而燦爛的空間,現實中引起我關注的卻主要是影片的實在內容。後來讀了一些弗洛伊德們的書,以他們的理論釋夢,方才有了點領悟:還是因為早年多次重複親曆過的美好環境,其中包括那“大光明”三個字的暗示,在記憶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刻痕。

是的,兒時去“大光明影院”看電影,於我真的是盛大的節日。我不會馬上就進去買票。懸在影院大門頂上的大幅電影海報會讓我仰頭注目許久許久。電影裏的那些美麗的、英俊的、豪氣衝天的、陰險毒辣的偉人們在我的頭頂上作出各種各樣的姿態,壓得我這渺小的人兒心中充滿了崇拜和驚驚。在我的記憶中,那時的上海盡管有許多許多的影院,但是,有這麽足夠大足夠高的門麵,可以將巨幅的電影海報不畫於門側牆邊而高懸於兩三層高的門頂,好像也就是“大光明”這一家罷。

影院內的大廳更會讓我留連不已:我會轉著圈看著那流暢的圓弧曲線從大廳的頂部一道又一道地圍繞下來,細細地琢磨那一層又一層的屋頂裝飾到底是像如來佛身下的荷花底座呢,還是因為它們配著白亮的卻並不耀眼的燈光,因此而更像是仰麵躺於鄉下草地上而仰望到的蒼穹星空。我還很喜歡在那闊大的樓梯拾級而上,到二樓的觀眾廳走一走。那上麵其實是個很雅致的休息廳,有沙發,有茶幾,牆上嵌著一人多高的大鏡子,鑲著雕刻精細的鏡框,營造出了很典雅的氛圍,既自成一格,又因為是個開放式的結構,跟整個影院大廳融為了一體。後來這個二層休息廳被改造成了咖啡廳,上得樓來就能聞到濃濃的咖啡香,那就更是增添出了一股釅釅的溫馨氣氛了。

“大光明”放映廳的寬敞舒適也是我所難忘的。沙發椅很軟,座套是絲絨布的,而且行與行之間的距離很寬。看電影難免有人會遲到,而遲到者因為驀地投身於黑暗就難免慌不擇路,盡管已經落座為安的先到者挺背縮腿甚至起身相讓,彎背曲腰的後來者低三下四連稱抱歉,但往往還是難免磕磕碰碰。“大光明”的放映廳卻因為行距大,讓我們少了許多的如此尷尬。如果我沒有記錯,“大光明”還是我國最早的寬銀幕影院、立體聲影院、安裝氙燈的影院。當年那部轟動一時的我國第一部寬銀幕電影《老兵新傳》,崔嵬主演的,我就是坐在那寬敞得足以容載下真正的寬銀幕電影的“大光明”放映廳裏觀看的。

如果要用最簡潔的語言描述當年“大光明”的這一切留給我的最深的印象,那就是它宏大堂皇的富貴氣派。現在想來,形成這一影院富貴氣派的緣由,既有先天的,又有後來的。我曾經查閱過一些有關“大光明”的資料,方知“大光明”始建於一九二八年,主設計師是德國的名家烏達克(L.E.Hudec),其建築創意的富有想象力世界聞名,“大光明”是他諸多成功的作品之一。如果說,當初建造“遠東第一影院”的決策、定於南京路上的選址、投下的巨額資金,還有著名建築師的高超設計,構成了“大光明”的優良的先天基因,那末,在後來的幾十年裏,上海這個國際大都市的人文環境、中國第一街——南京路上的發達氛圍、最早形成的城市消費群體,還有中國電影業在這一百多年中的大跨度發展,就是注人到“大光明”中,使之終於形成了宏大富貴氣派的後天積澱了。

命運之舟載著我令我後來從事了影視文學的教學和創作,我追根溯源,發現“大光明”影院可以說是我最早認識電影藝術的啟蒙之地。正是在這樣一個浸潤著都市文化氣息的大影院裏,我和千千萬萬個觀眾與日臻精美的電影作品親密接觸,接受了電影乃是與其他藝術樣式同樣高雅的“第七種藝術”這一事實。應該說,也就是“大光明”這樣的影院,它的宏大,它的氣派,才最吻合電影這一高科技發展時代出現的藝術新品種的本體特征,電影作品到了這樣的環境裏,才格外充分地顯示出了它的魅力。

近年因為搬到了西南角的城郊結合部,遠離了市囂,卻也疏遠了南京路呀淮海路呀“大光明”呀這樣一些都市的中心。影院還是常去,但大多就是市西南剛剛發展出來的影院了,諸如徐家匯地區的“永樂”和“南方商城”頂層的“嘉禾”等等。那些影院大多裝飾現代,大堂裏的大色塊的紅黃藍白,拚接得極為整齊的複合地板,會令人想起肯德基和麥當勞。濃濃的爆米花奶香從綴著“可口可樂”廣告的小賣屋裏彌漫出來,再由一對對情侶帶進放映廳,空氣中於是就布滿了糯糯的甜味,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進入了小吃廣場“大食代”。新建的影院當然是為了適應於當代觀眾的需要,所設放映廳大多需要七繞八彎地進入,基本風格是小巧玲瓏,追求的是小資情調,雖然很對得上白領們的胃口,但畢竟還是少了點“大光明”的恢宏氣度。進這樣的影院,倒真的隻是為了看個電影了,令我記住的,是影片本身,而不是影院了。

富麗堂皇的“大光明”,與我所有的童年記憶一起,成為我的夢的模式,讓我永遠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