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自己

許多年來,我以嫉妒和敵意的目光看著城市的高樓拔地而起,我覺得這座城市的高樓如同這座城市的犯罪率一樣正與日俱增。產生這種有些惡毒的念頭,是因為那些樓房裏沒有屬於自己的窗口和一片陽光。於是,一個與文字相依為命並企圖捍衛文字所剩不多尊嚴的人,擁有一套自己的住房就成了一生最重要的物質理想。想象書房裏灌滿了純粹的陽光和風,就有一種死得其所的歸宿感。

拿到鑰匙的時候,2000年初春料峭的春寒讓我無比振奮,站在陽台上俯瞰破補丁一樣的棚戶區屋頂以及下麵蠕動著灰燼般的人群,我用一個上午的時間想象著被欲望和貪婪折磨得非常無恥的城市以及窮人們不甘罷休的表情,腦袋裏就出現了許多共產共房的雜亂無章的畫麵,逆曆史潮流而動的情緒持續不斷。我在沒有陽光和風的房子裏已經生活得太久了。

我按照自己的意誌設計自己的一百平米新居,木質結構以及單純的空間感是我的基本設計理念,這是我懸空狀態下對自然的最後眷戀和尊重。我的設計效果居然得到了行家們態度很曖昧地表揚,我當然不管別人評價,我的房子主要是向我呈現。

然而,我的設計中沒有防盜網,防盜網其實就是鐵柵欄。我太太說一至七樓的住戶都裝了防盜網,晚報和電視上每天都在報導殺人放火攔路搶劫。我說安上鐵欄杆會讓陽光和風大打折扣,這會破壞我對天人合一的幻想。我太太說,如果不安裝防盜網就堅決不搬進來住。在僵持的日子裏,我太太耐心地像開導頑固的**人員一樣每天向我灌輸世道險惡、人心叵測的思想,我說如果小偷真的進來了,我就對小偷說拿走所有的東西隻要給我留下性命就行了。我太太說,小偷沒有得到過你的道德培訓,也沒有得到過你事先的承諾,當你剛要對小偷表示不在乎財產的誠意時,他們的刀子已經插進了你的心髒。她拿出了一張晚報給我看,報紙十四版上一個漂亮的女賊在火葬場,趁告別遺體者傷心過度的時候偷錢包,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聰明很有想像力的女賊,很值得寫成一篇小說。

我是一個散漫而隨意的人,太太就想改造我,她要讓我變成一個恐懼的人,一個對自己都失去信任的人,一個不裝防盜網就活不下去的人。後來她又拿來了一大堆報紙,再次提醒我現在的世界物質越來越多安全越來越少,這是黨中央都承認了的。於是,我就在報紙上發現了用硫酸氫鈉(吊白粉)讓饅頭增白,用工業火堿氫氧化鈉發泡海參、魷魚、蝦仁,為了夏天賣肉不惹蒼蠅用泡屍體的福爾馬林注射到豬肉中,有些地方的老百姓就專門找有蒼蠅的豬肉買,我們每天吃的蔬菜水果中甲胺磷、倍硫磷超標四五十倍司空見慣。在這個貪婪饕餮、利欲熏心的天空下,人們不計後果地活著,我們每天都在被暗算和謀殺,我太太說,鐵窗隻不過是有形的拒絕,而我們時刻被隱形的刀子和看不見的陰謀虐殺著。

羅布·格裏耶的《去年在馬裏安巴》中女主人公在對方無數次重複“去年的今日你說過,明年的今日你在馬裏安巴等我”後,就真的丟下自己的丈夫跟一個陌生男人走了。我在潛移默化中,也就漸漸地對新居產生了懷疑,我用警惕的目光分析著一個個角落和家具,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暗藏殺機的恐懼。一天夜裏,我夢見了一個小偷爬進了我的臥室,然後很熟練地卸下了我的腦袋,並很冷靜地翻閱我的手稿,我對小偷說,“不要弄壞我的手稿,裏麵沒有錢。”可發不出聲音來。第二天電視台播放了省教院一個住在六樓的教授家由於沒裝防盜網,小偷進去後將驚醒了的教授夫婦砍成了重傷,血淋淋的畫麵讓我認真考慮有關“恐怖”的事情。

終於,我對太太說,“裝防盜網,準備搬家!”搬進新居,已是梅雨季節,我時常抓住生硬而冰冷的鐵窗,看雨霧茫茫中的城市像一團虛幻的夢,又像一個戴著麵紗潛伏多年的小偷,心情也就像天氣一樣灰暗。我將自己囚禁在這個豪華的監獄裏享受著現代文明帶給我的壓迫,這時我就逐漸理解了馬爾庫塞對工業化的深刻憂慮。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裏,我與陽光和風就像探監的親人一樣隔著鐵窗相互握手。每當這時,我總能隱隱地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在叫著,“探監的時間已經到了。”看窗外,黃昏一點點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