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節在童年

過年的時候,在燈紅酒綠的城市裏,很少有人願意回憶過去,回憶童年,因為過去太苦,童年太窮。然而當除夕夜餐桌上的美味隻是重複我們生活中的日常菜肴,當新年的服裝一如平常而無法帶來新意的時候,我們首先在物質上對過年已失去了期待,與此同時,我們還必須很認真地考慮如何逃避夜以繼日的喝酒和年齡不饒人等許多嚴肅的問題。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童年時過年的光景,一種遠去的幸福和自由令我在回憶中久久地感動。

過年對我們這些生活在鄉下的孩子來說,不隻是一種儀式,它更是一種享受一種揮霍一種貧窮中生命的輝煌。期待本身就是一種幸福,我們用一年的時間期待著春節的來臨,因此,一年裏我們活得很有希望很有信心。

秋天來了,風漸漸地涼了起來,這時就覺得春節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們這些鄉下的孩子們經常在一起討論過年的日子,扳著手指頭一算,隻有八十多天了,大家都很興奮,每個人一提起過年能吃上肉,嘴裏就情不自禁地滋生出一腔口水,幸福的表情在秋天的風中無比生動,提前吃肉的想象使我們整整一個冬季活得非常振奮。那是林彪“四人幫”的時代,鄉下的生活非常艱苦,填飽肚子是鄉下人的最高理想,吃肉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因此,隻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肉。我小時候對共產主義的理解就是能每天吃上肉,過年吃肉在我幼小的心靈裏就是過了幾天共產主義幸福生活,於是就覺得實現共產主義是非常必要的。吃完了臘八粥,年關將近,家家戶戶就開始忙碌起來,那種忙碌其實也就是忙著劈柴、磨豆腐、蒸包子、寫春聯、進城洗澡、買一掛鞭炮、做一身土布新衣服。整個臘月,空氣中彌漫著鞭炮的火藥香味,我們大口大口地貪婪地呼吸著火藥的味道,然後與小夥伴們在一起玩陀螺、跳繩、打雪仗,精神極度亢奮。那時候能殺豬過年的家庭很少,我們家十二口人,雖說家境困難,但每年堅持殺一頭豬。而在我的記憶中,豬肉基本上都賣光了,家裏隻剩下一個豬頭和一些豬下水,因此每年過年吃豬頭成了我們兄弟姐妹們最隆重的事情。由於人口多,豬頭吃到初三四,就隻剩下骨頭了,我和弟弟經常從初五開始,兩個人想盡辦法從豬頭骨裏挖出殘餘的肉來,先用筷子掏,將夾縫裏的肉掏出來吃,後來,我們兄弟倆發明了用斧頭剁開骨頭取肉,每當一小塊肉被我們劈出來時,總有一種發現了新大陸的激動和興奮。由於弟妹們較多,為骨頭的事情,經常發生衝突,後來母親幹脆將骨頭煮了湯放進青菜,全家共食之,衝突也就平息了。此後一年中,我們都對豬骨頭充滿了感情,可等待下次啃骨頭的時間卻要整整一年。

童年過年是貧窮的,但貧窮使我們對過年充滿了期待、向往,過年使我們在貧窮中又充分享受了自由和歡樂,在沒有其他物質參照年代,吃肉就是最大的幸福,無憂無慮地玩耍更使我們沒有壓抑沒有困惑沒有煩惱,生活貧窮而溫暖。

如今,我們已經不再為吃肉而期待,我們為如何不吃肉或少吃肉而焦慮,我們為如何吃上放心肉而不安;我們不再為過年穿新衣服而激動,我們為如何不買假冒的品牌而反複推敲。

我們兄弟姐妹不會再為一塊骨頭而大打出手,而是想盡一切辦法使患難與共的親人們團圓。然而我們都長大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二弟的生意在浙江上海一帶,終日忙碌奔波,三弟遠在海外求學,本來說要回來過年,可因學校在二月初開學,也來電說不能成行,姐妹們都已成家,各自在為自己工作和家庭應盡義務。童年時光不再,成年的我們之於過年,隻意味著又長一歲,我們有太多的責任和要做的工作,並不會因為過年,我們就會卸下自己的煩惱和責任,過年對我們,隻是一個儀式化了的時間概念,是一個被賦予了傳統人文理想的日期。我們已沒有足夠激動的心情去期待過年,隻有負重前行時的壓力促使我們盤算過年後怎麽辦,年齡將我們過年的自由和歡樂的心情全都留在了童年鄉間的田埂上了,因為過年本來就是屬於孩子們的,我們過年的全部意義就是陪孩子們玩給老人們拜年找朋友們喝酒,然後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