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手中的鈔票

我們流血流汗地掙錢是為了證明自己能夠靠勞動養活自己,是為了手裏攥著鈔票的時候能擁一份尊嚴和體麵,然而當我們用勞動掙來的錢去買菜、打車、看電影時,我們常常麵對著的是警惕和懷疑的目光。尤其是在使用百元整鈔的時候,老板和售貨員有時就公開地說:這錢是不是真的?

這時,你全部的自信和尊嚴就**然無存了。你像一個隱藏很深的特務一樣被老板和售貨員仔細推敲和分析,而且他們所有的努力就是想發現你是一個假幣持有者。

於是,我終於忍耐不住地反抗了,我對賣啤酒的店主說:你怎麽能這樣不相信人?太荒唐了!那位麵色荒涼的店主並不生氣,他仍然耐心細致地迎著亮光分析百元鈔票裏的防偽線真假,嘴裏卻說著: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現在造假的技術太高了。我說,你看我像用假錢的人嗎?店主說,用假錢的人都穿得很體麵,還有的人開著轎車拎著皮包用假錢呢。

啤酒雖然買回來了,喝酒的心情卻沒有了。

夏天太熱,我在小區裏不可能衣冠楚楚地散步。傍晚時分我穿著質地比較糟糕的大褲衩和一件很破但很涼爽的老頭衫去報攤上買《足球》報,攤主將我的伍拾元整鈔還給我,說:你有沒有零錢?我說沒有。他說他沒有零錢,找不開,就不想賣給我。我看到他的錢盒裏明明有許多零錢,就有些惱火地指著錢盒子說:你這不是存心刁難嗎?攤主見我情緒激動就收下了錢,他從報攤的下麵拿出一個小型驗鈔機,將錢反複地看了好半天後,才放進去,驗鈔機並沒有發出報警的尖叫聲。我有些得意地說,怎麽會是假錢呢,我從來不用假錢。攤主並沒有就此放心,他用手使勁地搓著鈔票,似乎想從中搓出一些偽劣的信息來,又叫來了周圍其他幾個攤主,說,你們再幫我看一看!其他幾個攤主熱情地過來幫著又摸又捏,最後大家一致研究決定:這錢是真的。此時,許多買報的人都圍了過來,我被圍在中間,就像一個被現場活捉的小偷,臉上痛苦不堪。其中一位不明真相的人還說了一句很公允的話:賣一份報才能掙幾個錢。這一張假錢就讓一天白幹了。這時我開始對老板發火了:明明驗鈔機都驗過了,為什麽還要找這麽多人來看?告訴你,我雖然衣服很破,但還不至於把伍拾塊錢作為一筆收入。攤主看我口氣很大,就有些抱歉地說:兄弟,我們做小買賣不容易,驗鈔機也有假的。我這台驗鈔機有一次就沒將一張拾塊的假錢驗出來。

我還能說什麽呢?黃昏中我手裏攥著一張報紙,也攥著一肚子的窩囊。確實,有一位瓜農和上小學的兒子,在烈日下賣了一天西瓜,到晚上卻收了一張一百塊的假錢,瓜農和兒子坐在馬路上嚎啕大哭。因為上小學的兒子想買一雙涼鞋的希望被這張假錢徹底粉碎了。

看到這則消息,我很傷感。此後在別人懷疑和挑剔的目光中,情緒也漸漸平靜下來,這源自於我有一次在票販子手裏買火車票時,票販子在找的錢中,有一張五塊的是假錢,而我在商場買東西時,假錢被收銀員驗了出來,為了證明我不是慣用假錢的人,我當場撕碎了那張假錢。這種種經曆,使我再也找不到花錢時瀟灑的心情了。從此我在被別人懷疑的時候,也開始懷疑別人,任何人找我的錢,我都要反複地摸和搓,然後以不信任的態度問對方:該不會是假錢吧?

假錢的水平越來越高,仿偽線造得比真錢還要真,這使得許多真的驗鈔機也難以驗出來了。我開始對錢有一種仇恨感,尤其是對百元的大鈔,裝在錢夾裏都沒有自信,時時產生裏麵裝的是一疊廢紙的幻覺。這種幻覺越來越強烈地刺激著我的神經。錢成了一種傷害。我開始懷念起原始共產主義社會裏沒有鈔票的幸福時光。

晚上打出租車時,掏出一百元鈔票,司機麵對著錢就像麵對著敵人,那種惶恐和拒絕的神情非常明確。有幾次,司機對我說:看看你還有多少零錢。我說零錢不夠,還差兩塊。司機說那就少收你兩塊吧。他明明有錢,但就是不願找零。

錢是商業交換媒介,如今也成了人與人之間互不信任的媒介。錢使我們難堪,使我們遭受傷害,使我們花錢的姿勢成為一種危險。錢本身是無罪的,隻是造假者有罪,而當造假者逍遙法外的時候,我們就隻好以犧牲尊嚴和財富為造假者贖罪。這很不公平,但我們毫無辦法,因為這個世道,許多人和物假的像真的,真的像假的,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已使我們無所適從,它的界線遠遠不止是鈔票。對此,我們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