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老師王裕元

小學最初的三年是在鄉下的一個破落地主家西廂房裏就讀的,地主家的院子裏有一棵年代久遠的古槐,樹陰覆蓋了大半個院子,夏天來臨的時候,知了在樹上叫個不停,稠密的樹葉間漏下了一些零碎的太陽光斑,那時候,王裕元老師就坐在樹陰下的一個廢棄的石磨上給我們講故事。

十幾個光著腦袋衣衫破爛不堪的鄉下孩子被王老師驚心動魄的故事帶進了一個個神奇而陌生的世界。眼睛睜得圓圓的,一動不動圍坐在王老師身邊,心早就跟孫悟空一起飛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了。王老師見講故事的效果如此讓孩子們癡迷,臉上就露出了極其難得的笑,他說,“這都是古書上編的,等你們長大了,你們也會寫書的。”

王老師平常從來不笑,臉色很嚴峻,瘦削的臉上刀刻一樣棱角鮮明,他似乎脾氣很不好,經常罵人,上課的時候手裏拿著竹子做成的教鞭,隨時都有可能抽我們一鞭子。我們村裏一到三年級的學生總共隻有十來個,混在地主家光線陰暗的西廂房裏讀書,王老師一個人教三個年級的語文、算術。正是文革期間,也沒有正規的課本,一些油印的教材上盡是一些樣板戲的歌詞,還有毛主席語錄和批判劉少奇的文字,我們根本就學不進去那些大人們鬥來鬥去的階級鬥爭,我們喜歡孫悟空,喜歡嫦娥奔月,雖然王老師經常打我們,我們也很怕他,但他畢竟經常給我們講故事,所以我們就覺得活得很有奔頭,很有趣味。

王老師是民辦教師,五十多歲,也沒受過什麽正規教育,他不過是鄉裏讀過三年私塾的有點文墨的農民,他對外麵的世界與我們一樣無知,所以整天逼我們背樣板戲歌詞的時候經常唉聲歎氣,同學們基本上都背不下來,主要是不好玩。《打虎上山》那段歌詞背了兩天都沒人能完整地背下來,王老師就氣得用教鞭一個一個地打,邊打邊在嘴裏說著,“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他鐵青著臉,額頭直冒汗。

到三年級的時候,有些算術題王老師自己也做不出來,他愣在黑板邊,苦思冥想。這時候,學生們在下麵交頭接耳,亂扔紙團,王老師就不再用鞭子抽我們。實在想不出來了,他就對我們說,“走,到院子裏講故事吧!”我們一聽這話,迅速蹦跳著直衝老槐樹下,一個個興奮不已。所以我們希望王老師每天都不會講算術題。

四年級的時候,我到離家更遠的地方去讀高小了。離開了王裕元老師,雖然不挨鞭子了,但仍然懷念挨鞭子有故事聽的地主家院子裏的時光。到公社上中學後,我就沒再見到過王老師,偶爾聽人說起過他,說王老師生病了,得的是肝腹水。

1979年,我考上了大學。臨走前的一天,王裕元老師突然來到我家裏。他更瘦了,臉色呈深褐色,他抓住我的手非常興奮,然後對我父母說,“你看,這是我教的學生,都中榜了,上大學了,真是不得了。”他執意要丟下五塊錢,我父母堅決不要,他生氣了,說,“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就是不承認小許是我學生。”父母極其為難地收下了王老師送來的五塊錢,那年月五塊錢比今天的五百塊錢更加難掙,更何況那時候他已經是鄉下失了業的生了重病的民辦教師。

王老師家裏有五個孩子,自己又生病要吃藥,五塊錢對他可能就意味著傾囊而出。母親告訴我,將來你一定把這個錢還給王老師。

大學畢業後,我領第一個月的工資的時候,就花十塊錢買了一條煙準備送給王老師。回到家後,我問起王老師是不是還住在老王莊,父親告訴我,王老師已經在兩年前就去世了。

小學老師王裕元給了我什麽呢?多年來,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也想不清楚,但我隱隱覺得,當年隻有八九歲的我懵懵懂懂隻知道一個道理,那就是上學讀書就是為了長大了寫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