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導師王先霈

客廳裏堆滿了書和雜誌,王先霈老師給我倒了一杯茶,招呼我坐下。

第一次見王老師,我很緊張,忐忑不安地坐在舊沙發裏,手不知往哪兒放,目光遊離地望著窗外的梧桐樹,午後稠密的陽光透過樹葉漏進屋內,地上就落下了一些細碎的光斑。屋內很安靜,那時候,整個城市都在午睡。

王老師為我倒了一杯茶,接過我遞過去的幾本雜誌。王老師說知道我的情況,先前已經看過了我的文章和小說。他跟我聊家常一樣地說了許多,我記得他說你們安徽師大的祖保泉教授在《文心雕龍》研究上造詣很深,不過,這麽多年來,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是,“你基礎不錯,可以做好學問。”

王老師是我的研究生導師。沒見麵之前,我知道王老師學貫中西,在文藝美學、古典文論、西方文論等領域都有著很深的造詣,他出版了我國第一部《文學批評學教程》,在國內是最早進行批評學體係建設的著名教授,而他的《明清小說理論批評史》則是填補國內學科空白的著作,做他的學生,我感到很光榮,也很心虛,怕自己不學無術有負導師聲譽。我想,這樣的導師一定是一位威嚴而傲慢、苛刻而尖銳的人,所以見麵時朝聖和惶恐心情在所難免,而我麵前的王老師卻態度溫和,親切和藹,一點專家名流的架子都沒有,而他對我的兩句鼓勵,竟使我整整激動了大半年。

王老師給我們講授創作心理學,內容是他的學術專著《文學心理學概論》中一部分內容,他將道、佛、禪的宗旨提煉在創作心理學中,提出了創作時“虛靜”觀,他引用了宋尹學派的命題“虛壹而靜”來闡釋創作心理,“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荀子·解蔽》)他說作家何以創作?內心虛空寂靜即可,創作要有“聖人無名,至人無已,神人無功”的修養和境界,在內心的“澄明”中方可能與這個世界進行誠實的本質性的對話。王老師講的是創作心理學,實際上講的也是人生哲學。這麽多年來,我一直牢記著先生的教誨,在創作和做人上力戒浮躁驕狂,力求虛靜澄明。

做到這些是很困難的。年輕氣盛的我們一開始都有些急功近利,都想在王老師麵前露兩手,剛剛學了一點皮毛,就開始不知天高地厚做起了學術論文,有人開始寫結構主義敘述學方麵的論文,有人開始做存在主義文學論文,我則在第一學期的時候用接受美學、英美新批評理論、現代闡釋學理論做了一篇《意圖的謬誤和文學闡釋的敞開性原理》的論文,我興衝衝地拿給王老師看,王老師看了後說,“有個性,寫得不錯。”後來我又寫了一篇《文學批評文體的文學性》,同樣得到了王老師的表揚。後來我和宿舍的同學們交流王老師對我們文章的看法時,大家都得到了表揚。這使我有些警惕了,難道我們真的修成正果了?

許多年後,我才悟出來,自己的論文寫得並不嚴密,觀點也不是驚世駭俗,充其量隻是對現代西方文論的一種個人化演繹與複習。但王老師並不因我們幼稚而苛求於我們,他寬容地對待學生的學習熱情,更多的是給了鼓勵。我對批評文章的文體很講究,評論語言喧嘩而煽情,而且反學院派、反考據派的傾向非常明顯,其實這種做法就是反王老師他們做學問的方法。這種危險的苗頭王老師當然很清楚,但他並沒有直接批評我們,隻是有一次,他在課堂上語氣平靜而溫和地對我們說,“大家做論文要少一點才氣,多一點學究氣。”這是一種含蓄的提醒和告誡,但我們並不很理解,因為我那時特別迷戀西方印象派批評的文風,即“你發現了什麽最重要,而不是以權威發現了什麽證明你自己是正確的和有價值的。”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現在才知道,真正的學問,既要突出你發現了什麽,還要在一個共時性結構中,讓別人的發現成為你的理論背景或重要證據之一。至今想來,我很愧疚。

其實到第二年的時候,我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問題,但我暗地裏已轉向了文學創作,可王老師並不知道我的變節。畢業的時候,麵臨著找工作,對我厚愛有加的王老師先是推薦我去南方的一所高校教書,但我已經不再把做學問作為目標,我說我想回老家安徽,他就主動給我寫了一封信給當時省政府的一位領導,這位領導是他的同學。我那時已經聯係好了工作,上班後我拿著王老師的信去見這位領導,領導熱情地說:“王老師推薦來的,我當然要幫忙。”

王老師顯然在他的同學中有很高威望,而他在華中師大則更是以學養、修養贏得極高威望,他是那種不言自威、不權自重的學者。有一次,在我們宿舍裏,一位我們很景仰的四十多歲的副教授來找他,他居然像我第一次見王老師一樣,誠惶誠恐地站在王老師身邊將一本書的寫作提綱捧給他,姿勢謙恭、聲音膽怯地說,“王老師,請你幫我看一看,提綱行不行?”我當時驚呆了,他們是同事,王老師隻比他大幾歲,這樣的場景,至今讓我刻骨銘心那時我就想,要是我此生能有王老師這樣的威望,夫複何求?

王老師曾被中文係全體老師推薦為係主任,他委屈自己隻做了一年就辭職了,再後來,學校推薦他做副校長,又被婉辭。以他的學養,我們在校時他就完全可以做博導了,但他堅決不去活動和爭取,因為他不願忍受“斯文掃地”的傷害,他清瘦的身影總是那麽平靜而淡定地走在校園的風中,銀白色的頭發在風中像旗幟一樣地飄揚。

前不久,我收到了王老師的一封電子郵件,“許春樵同誌:《放下武器》已收到,這些年我注意到了你小說上的創作成就,非常高興。致禮!王先霈”我沒有將學問做下去,一直不敢將寫小說的事告訴他,直到去年底,我才猶豫著寄了一本小說給他。但他還是給了我鼓勵和寬容。

韓愈在《師說》中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王老師之於我的人生,首先是傳道,然後才是授業解惑。我將以畢生的努力追隨著王老師的學養和境界,可我總感到遙遙無期,好在我不會放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