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時期的咳嗽

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全世界人民怕非典。非典病毒這一無形殺手比本·拉登更為恐怖地將死亡的陰影鋪滿了全世界每一處陽光燦爛的草坪和每一個不想自殺者的心裏。

非典病毒不像具體的敵人,它隱身於我們的視線之外,隨時給人致命一擊。對於醫學專家之外的每一個公民來說,你無法對這個敵人進行搏殺和報複。人們除了束手無策的恐懼之外,惟一能做的就是躲避。

這無邊無際的恐懼造成了黑夜裏持久的驚悸與惡夢,與此同時,神話時代的想像力也同時激活了,人們對科學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人們對理性也失去了信任。危險比安全更容易接受,謠言比真實更值得信賴。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並沒有炸毀非典,卻炸毀了人們對科學和人類生命力的基本信任。

阜陽出現第一例非典之後,我發現每次在酒桌上基本上都是人人自危地喝著酒,尤其是和陌生人在一起時,那種“他人就是地獄”的表情總是不經意間就能流露出來。但語言上卻總是表現出許多不切實際的豪氣來,“沒關係,多喝兩杯!喝酒是防非典的。”

職業使我極度敏感,敏感讓我備受冤屈。我抽煙比較凶,煙抽多了就會咳嗽。而非典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發燒、咳嗽,因此我被別人懷疑的機會就要大得多。一次,我與幾位比較體麵的人在一起吃飯,有兩位素昧平生,幾杯酒下肚,興致很高,多抽了幾支煙,於是,咳嗽了一聲,咳嗽聲引起了陌生朋友的警覺,他們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接著,我又情不自禁地咳嗽了一聲,整個酒桌上都有些緊張了,但大家都是有修養的人,都不說,算是給我麵子,可他們謹慎而疑慮的心情卻是不言而喻的,筷子夾菜的速度慢且帶有象征性,酒也在我最後一次咳嗽聲中草草收場了。我很是過意不去,決定在大敵當前的時候,不出去吃飯了。可後來還是有了幾次推不掉的飯局,於是我就開門見山地說:“我可能要咳嗽一兩聲,但與非典無關,春節後我就沒出過遠門。”大家都說沒關係。一位朋友很關心地對我說,“你煙還是少抽一些好!”我盡可能在酒桌上控製自己,壓抑自己,可越壓抑越想咳,忍無可忍之際,還是要咳一兩聲。雖然大家都不說,但非常時期,我的咳嗽客觀上就是酒桌上不安定因素。於是我很愧疚。轉念一想,雖然非典表征之一是咳嗽,但咳嗽不等於非典,我基本上無罪。那天我在郵局拿稿費,站在櫃台邊咳嗽了一聲,身邊的那位顧客毫不客氣地看了我一眼,迅速離開我身邊。我想,在那位顧客的心裏,我這個非典嫌疑犯是當定了。

等到合肥出現第一例非典患難者時,我就再也沒有出去喝過一次酒了,迄今算來,快半個月了。記得最後一次在一家酒樓喝酒時,形勢已經很危急了,服務員都戴著口罩上菜,我感到很別扭,總覺得不是在飯店吃飯,而是在醫院喝酒。我咳嗽的時候,服務員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我覺得在醫院外戴口罩的人從來都是病人。

現在好了,再也不出門了,許多朋友隻靠電話維持著聯係。奇怪的是,呆在家裏抽再多的煙也不咳嗽了,不知是壓抑的結果,還是某種強製性的心理暗示。而那些日子裏,我在酒桌上,越是不想咳嗽,卻越要咳嗽。我發覺自己和這座城市都出了問題。

一聲咳嗽讓一屋的人不安,一聲咳嗽足以讓一座城市顫栗。這種文學性的誇張已經成為今大的事實。

於是,在抗非典的日子裏,我開始以一種逆反的心理抗拒著失去理性的生活。搶購食鹽,我無動於衷;寧願餓死,不囤大米;無病喝中藥,堅決不幹,單位發的中藥衝劑我已經不知放到哪去了。這並不是我不重視非典的危害性,而是我以為不能在毫無科學理由的支持下盲目地折磨自己,更不能以科學的名義幹著反科學的勾當。

生命是脆弱的,但生命在麵臨威脅的時候,卻又是最頑強的。人類曆史上無數次傳染性疾病都已經成為科學實驗的曆史記錄,比起幾千年裏經曆的天花、鼠疫、流感,非典隻不過是人類生存與進化曆史上遇到的一次極普通的挑戰,一個短暫而平常的插曲。

非典的病原已經找到,科學與理性必然戰勝病毒與恐懼。秋風中落葉與病毒將一起零落成泥,到那時,新朋老友重新聚到一起,開懷暢飲,自由說笑,放聲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