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黃土地的天空

西北的天空沒有下雨。

持續的幹旱使黃土高原上的人們到處在尋找糧食和水。呂梁地區百分之八十的塬上絕收,老百姓們表情迷惘地麵對著即將到來的冬天。在陝北吳堡縣一位張姓的窯洞裏,我很想跟他要一杯開水,但我看到鐵皮桶裏隻剩下半桶水,於心不忍。水是從十多裏外的山溝裏背回來的,他說村裏原先的井都枯了。這時我就逐步理解了電影《老井》中那些為了找水而流盡血汗九死不悔的漢子們了。老張家塬上的兩壟地隻收了不足一百斤瘦小的土豆,父子倆在荒涼的秋後靠打窯為生,我遞給老張一支煙,問他為什麽不從這沒水的地方搬出去,他的回答讓我相當悲哀,他說,“沒地方可搬。”後來我聽有關人士說,綿延幾十萬平方公裏的黃土高原被聯合國環衛署定性為“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昏暗的窯洞裏,我盤在炕上抽煙,老張在緊挨著炕頭的灶旁洗土豆,洗完土豆後,他將鋁盆裏小半盤渾濁的水端到了一個開裂的櫃子上,他說這盆水明天早上全家要用來洗臉。他們晚上從不洗漱後上床,即使夏天也不洗澡,很多不明真相的人都說那裏的人不講衛生,可你一走進黃土高原,你就會知道,洗澡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多麽奢侈的行為,許多女孩子隻有到出嫁的時候才能洗一次澡。在不是人居住的地方,活著比洗澡要重要得多,他們頑強地繁衍生息了這麽多年,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沒有水比貧窮更加可怕。我的鞋子裏灌滿了泥沙,喉嚨渴得冒煙,礦泉水越來越珍貴,我就像《上甘嶺》裏誌願軍戰士一樣,將一口水勻做兩口喝,那一刻,我覺得在這裏貪汙水比貪汙錢要罪惡得多,陪同我去黃土高原的山西大學中文係副教授王春林自始至終不喝一口礦泉水,他說他們平時就沒有喝水的習慣,因為他在呂梁師專教過十年書,山裏的人都是這樣的。站在黃土高原上抬起頭,太陽掛在有風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個半生不熟的缺少水分的蘋果,連綿不絕的單調和乏味向著天的盡頭延伸,沒有綠色沒有詩意沒有生命的氣息,隻有想起了窯洞裏千千萬萬黃土高原的人民才會被一種頑強求生的意誌所感動,那時刻我體會到了“人定勝天”的神話大概就是從這裏醞釀成熟的。

真的不知從哪一天起,人和自然的關係變得如此惡劣起來。眺望遠古的黃河,河水清且漣漪,岸邊水草豐茂,成群結隊的野鹿、羚羊自由地啃著青草飲著清澈的河水,那時候的天空很藍,沒有一點灰煙。而我從黃土高原走下來駐足黃河時,我感到這條母親河正在苟延殘喘地掙紮著,在晉陝交界的軍渡,我看到黃河。隻有河心還有一小股細瘦的河水泥沙俱下地從眼前流過,那是一種斷流前絕望的喘息,這微弱的水是流不到下遊的,中下遊斷水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名存實亡的黃河支流在這個季節早已放棄了對水的癡心妄想。我捧起河灘上的泥沙,呆呆地站在風中,仰望河岸上光禿禿的山和灰蒙蒙的天空。

在山西境內,遍地是亂開采的小煤窯,土高爐和土煉焦爐在溝溝坎坎裏噴吐出滾滾黑煙,我們無法譴責貧瘠土地上的人們為了活著而做出的這飲鴆止渴不計後果的行動,但我們又實在不能容忍這裏麵所包含的斷子絕孫的性質。太原,這座世界十大汙染城市之一,你可以感受到晴天裏陽光普照,但你不知道這陽光是從哪裏來的,天空籠罩著煙塵和黑霧,新換的白襯衫到晚上領口就黑了,在那裏穿白襯衫是一件很罕見的事情。晉祠裏的周柏唐槐曆經幾千年而鬱鬱蒼蒼,可如今已有好幾棵千年古樹枯死了,枯枝殘杈像憤怒的臂膀直指天空,訴說著死不瞑目的悲傷。難老泉終於“老”了,它在一個本該繁花似錦的春天斷流了,如今難老泉靠自來水維持其虛假的潺潺泉水,人們自欺欺人地在難老泉邊照相留影,這種假麵舞會將一直持續下去。這是深秋的季節,我感到風很冷。

站在黃土高原上,仰望黃土高原的天空,我感到了“天人合一”的夢想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懷念森林茂密河水清澈的西北黃河兩岸,我很無奈地接受了這一事實,人類企圖征服自然,而自然卻更加無情地報複人類。這種報應逼得我們重新思考和調整人與自然的關係,必須讓每個人都懂得:保護好自然就是保護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