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連續二十多天的陰雨,空氣潮濕而沉悶,相同的天氣和電視畫麵塞滿了視線,這時候你就會覺得重複的生活是一件讓人忍無可忍的事情。於是我就想到一個沒有雨的地方去轉轉,於是我就穿上旅遊鞋套上牛仔褲背起裝著香煙、水、牙刷、筆記本的旅行包上路了,具體去哪兒並不十分明確,大致是西北方向,天氣預報說那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下雨了。

在蚌埠等火車的時候是中午,火車站前的廣場上,賣快餐盒飯的、賣茶葉蛋的、賣高價票的、賣黃色書刊的圍追堵截,我獨自一人掙脫重圍後坐到廣場西側的一個水泥台旁看新買的《足球》報,報上的霍頓指揮著中國國奧隊在漢城又打了一場持續二十年不勝的敗仗,我非常惱火,將沒有抽完的半截香煙扔到了地上,正感到有些不妥,抬頭看廣場上並沒有垃圾箱,而且腳下的這塊地上扔滿了雞蛋殼、桔子皮、塑料袋,就覺得這地方雖亂,但還是很自由的,心裏稍有安慰。還沒來得及體會一下這短暫的自由,這時一個穿著白布大褂的老太太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她對我說,“小夥子,你亂扔煙頭,罰款!”她站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已經很久了,我開始還以為她是賣快餐飯的,就沒在意,沒想到居然執起法來了。我問她,“你有執法證嗎?”她指了指膀子上套著的發白的“衛生管理員”的臂章,又拿出蓋有紅印的罰款收據,用對付地富反壞右的口氣說,“不要說了,快點拿錢吧!”我說,“你為什麽不打掃衛生,而專門罰款呢?”老太太已沒有再說下去的興趣了,她撕了一張票據塞到我手裏,我還是忍不住說,“既然早就看到了我抽煙,為什麽不提醒我一下,而專門等著罰款呢?”老太太說,“如果都提醒,我還到哪裏去罰款呢?”我隻好掏了五塊錢。不遠處一個上海乘客在跟另一位穿白大褂的爭吵,他說你們為什麽不在廣場上設垃圾箱,白大褂指著遠處小賣部門前的一個小塑料箱說“那就是垃圾箱!”上海乘客說你們這是設圈套讓乘客鑽,是不道德的行為,他還說要跟她們打官司。這時廣播通知說開往西去的列車已經進站了,我背起旅行包走了。

這次罰款的遭遇使我在路上倍加小心。

火車上漫長的旅行十分單調。晚上用餐時,睡我上鋪的一位中年人一直守著在符離集買的兩隻燒雞舍不得吃,他說要送給大同的朋友,我親眼看到他在符離集站時給窗口外的一個小販一百塊錢買了兩隻燒雞,小販找了六十塊錢其中有一張是伍拾元整的。我們一同去餐車吃飯,在付賬時,一位正在賣餐券的乘警對頭發很稀少的中年男人說,“你這錢是假的,我們要沒收!”中年男人解釋說是買燒雞時遭了暗算,可乘警並不買賬。我本來對警察賣飯菜票就有不同看法,於是就上前說,“你沒收人家錢,應該給人家開一張收據。”乘警突然警覺起來,問,“你是幹什麽的?”我見他態度生硬,也就生硬地說,“反正不是販假幣的!”乘警見我一副義正辭嚴的樣子,就用威脅的口氣說,“那你就少管閑事!”我準備跟他較一下勁,中年男人卻拉著我說算了。回到車廂,大家就這件事展開了熱烈而深刻的討論,一時間,大家都說起了世道險惡詐騙成風的事。睡我下鋪的是浙江餘姚的一位推銷榨菜的推銷員,他說他在寧夏的客車上曾遇到了用刀頂著他下巴的劫匪,他並不驚慌,而是很平靜地在刀尖下與劫匪探討能否將通訊工具手機留下來。其過程及相關細節陰森恐怖驚心動魂。夜裏我睡覺時不敢脫衣服,因為口袋裏裝著路費和許多證件。

從陝北延安、榆林、綏德到晉西南呂梁山晉北的五台山,一路上大多住在火車車廂裏和黃土高原的窯洞裏。然而想時刻保持提高警惕卻是不可能的,回來後,清點所買的紀念品,其中有假冒的銅質毛澤東紀念章、偽劣的安塞腰鼓、發黴變質的五台山野核桃。在五台山佛頂說好了六塊錢照一張相,可下山取相時卻要付十八塊錢,那位長相凶悍的老板將指關節扳得格格直響,“一張六塊,你這三張照片當然是十八塊。”後來,在路上還遇到過許多免費看相的,免費送護身符的,統統不敢接受好意了。那時候,我忽然想起了昆德拉說的話,作家是“在世界變成的陷阱中對人類生活勘探”。

回來的時候,我的旅遊鞋已變成了黑色,牛仔褲也肮髒不堪,頭發又長又髒,而且扛了一口袋西北朋友送的紅棗。上了火車後,一個手腕上戴著粗如手銬金鏈的男人跟一個顯然不是他妻子的女人正在愉快地說笑著,男人見我這模樣上車後,就把我當成了販棗子的小販,他對我說,“我貼你幾個錢,你把下鋪換給我吧!”我非常惱火,心想你換鋪位既不是為了照顧老人也不是為了照顧殘疾人,而純粹是為了方便調情。我將一口袋紅棗重重地垛在眼圈藍得過分的女人身邊的鋪上,說,“現在我缺少的不是錢,而是鋪位,我一直搞不明白,火車上為什麽沒有總統套間呢?”那對曖昧男女看小販如此口氣,竟咽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許多年前讀凱魯亞克的長篇小說《在路上》,非常羨慕和嫉妒主人公開著車隨心所欲地在美國的公路上毫無目的地任意東西。回想自己這一次在路上的經曆,雖頗多尷尬和無奈,但行程基本上還是自由散漫的。在呂梁山離石市的時候,我看到地圖上離石距延安隻有兩厘米,於是決定去延安,可一爬上車,卻整整坐了十一個小時,住在延安窯洞裏,我忽然想起了毛澤東《紀念白求恩》中的一句話“去年春上在延安,後來到五台山工作”,於是我又從陝北殺回山西,獨自一人直奔晉北的五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