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重如山
1
陰曆是丁巳年,陽曆是一九七七年的那一年冬至節,一大早,垸裏家家戶戶的枕頭上就回旋著一個陌生嬰兒的啼哭。
啼哭聲好弱。
大家就想到,這定準是個早產兒。
大家都是心中有數,垸裏幾個懷孕的女人,還沒有到解懷的時候:也都明白,所有懷孕的女人,從沒有像現在這幾個懷孕的女人賣力,一天到晚都在憋著氣用力往下掙,想趕在臘月三十以前將那一團細皮嫩肉生下來,免得拖到明年。明年年歲不好,陰曆沒有立春,是個無春年,生的孩子,日後大小前程好歹運氣都要受到好幾成的折損。
垸裏的前輩中,四聾子是無春年生的,都到了胡須拖雞屎的年紀,還沒有哪個女人肯上他的門。四聾子過去時常蹲在門口大聲叫罵:“再搞十次土改,老子依然是貧雇農,你們箱子底下有幾個錢的家夥可得當心點,你們連一次土改關也過不了,到時候老子就算七十歲了,也要將你們家的黃花閨女分一個回來做老婆。”現在四聾子依然在叫罵,但次數日見稀少,中氣也不大如從前足了。
不知是哪個能幹女人,到底如願提前將胞衣屙下來。那啼哭聲一落到枕間,便惹起不少誇獎、羨慕和誇獎羨慕之後男女之間的那種勾當聲。
等到有天明起床第一個出門撿糞的人吆喝起來時,大家又明白,哭聲好弱不一定就是早產兒。凍極了、餓極了、病極了的嬰兒哭聲也是洪亮不成的。
出門撿糞的是四聾子。
四聾子不論冷熱天,早晨決不賴床,一覺醒來,就迅速穿衣下地,出門做事。幾十年如一日。以往,工作組老是評他為勞動模範。四聾子得了獎狀,回頭就送給肯讓他摸一下的女人剪鞋樣。四聾子其實最想與別的勞動模範一樣四處做報告介紹經驗,在外麵開會吃好的不說,晚上睡覺還有女服務員幫助掖被窩。工作組卻不讓他去。這全怪四聾子頭一回做報告時,將工作組教的話全忘記了,說自己每天起早下地幹活,是因為一個人睡覺沒意思,守著空被窩想女人,特別難熬,隻好找點事做,好轉移注意力。不然,又會像年輕時那樣,睡在**打自己的手銃。那樣會傷元氣,會短陽壽的。工作組氣得當即就將他攆回家,無論他怎麽背誦毛主席語錄也無益。
嬰兒啼哭是強是弱四聾子一點也不在意。他一邊走一邊用糞鋤將躺在薄霜中冒著熱氣的豬糞鏟進箢箕。這時,山頂上透出鋸齒一樣一帶有亮的天空來,垸子的裏裏外外也一下子亮堂起來。大部分窗戶仍是黑洞洞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四聾子想,這是女人的香氣將男人迷住了,摟住那一團暖和的嫩肉,誰還願意早點撒手呢!
想女人,女人就來了,朦朦朧朧地,四聾子看到生產隊文化室門口,有團花花綠綠的東西。那模樣乍一入眼,讓四聾子以為是剛從山那邊嫁到垸裏來的靜文。垸裏女人中,隻有靜文的穿戴,讓人在黑暗中也分得清。
四聾子說:“喂,你也起這麽早?抵不住你家男人的衝鋒槍了?”
沒人答應。四聾子愣了愣。
四聾子又說:“你要獎狀做鞋樣麽?”
見無人理睬,四聾子走攏去才看清,那隻是一件花棉襖。四聾子用糞鋤撈一下,想將花棉襖勾起來。不料,一聲響亮的啼哭騰空而起,四聾子猝不及防,失手弄潑了剛剛撿到的半箢箕豬糞。
四聾子過去聽人說鼓書時,總是想入非非,指望哪一天也有一個螺螄精或狐狸精變成女人,來替他洗衣做飯做老婆,今天一早,這願望眼看就要實現了,卻在轉眼之間變成了花棉襖,又變成了嬰兒。
心裏一驚一氣,四聾子就像盼望再來一次土改那樣吆喝起來。
“喂——這是誰家的野種嗬!”
四聾子一咋呼,滿垸的人都趕過來看稀奇。
女人都看那嬰兒。
男人都看那花棉襖。
女人議論嬰兒長得好模好樣,看那黃豆大小的卵子,就知道日後是個風流種。
男人嘮叨,花棉襖像隻騷狐狸的皮。一邊說一邊輪流用鼻子嗅,然後,一致同意,說這種味道,隻有城裏的**女人身上才會有。
四聾子聽到女人的誇獎,忍不住一陣淒涼從腳底往上升,便有意掃女人們的興,說:“看模樣頂屁用,得看八字。這孩子呀,十三歲時若無貴人搭救,一生便無出頭之日。”
見到女人們都怔怔地聽自己說,四聾子高興極了。
四聾子又說:“冬至節的早晨讓女人衣物罩住了頭,一百二十歲也別想翻身轉運。”
書報上,電台廣播裏,成天到晚都說算命的話不可信。而這說算命不可信的話,山裏人總聽不進去。所以,四聾子的話一出口後,這孩子就注定歸他所有了。幾個想收養的年輕寡婦便立刻打住了念頭。
這時,靜文的丈夫打雷似的吼了一句:“都給我上工去,誰走慢一步,就扣誰的‘三基本’。”
靜文的丈夫是生產隊長。
垸裏人中,沒有敢不聽隊長的話,連四聾子也從未聽漏過他說的一個字。
人都開始離去時,靜文在背後叫起來:“都走了,這孩子怎麽辦?得有個人養呀?”
隊長聽了忙說:“都別走。誰家願意再養一個孩子?”
四聾子說:“兄弟,這事你可不能強迫命令包辦代替,得自願囉!”
隊長說:“我可以給他增加‘三基本’。”
四聾子說:“那就讓你妻子抱回去吧!”
靜文這時款款地走了幾步,四聾子看到她的胸脯像兩塊水豆腐在不停地顫悠,靜文對丈夫說,這事得大家做主,不該政府出麵幹涉。隊長立刻不吱聲了。
靜文扭頭對垸裏人說:“我有個主意,像撿東西一樣,誰先發現就歸誰養。”
垸裏人都說好:“四爹,你不娶妻子就得個兒子,太便宜了。”四爹是四聾子的尊稱。
四聾子這時急了,看到靜文那一臉好看的笑容,他不忍心罵,就轉向靜文的丈夫。
四聾子罵道:“你這個狗卵子將來不得好死。”
隊長說:“那你說我怎麽個死法?”
四聾子聽出這話裏有一股整人的味道,愣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可以下台的話:“像林彪一樣,坐飛機摔死。”
垸裏人哄地笑了,說:“不管是誰,能攤上這麽個死法,太值得了!”
隊長也笑了,說:“四聾子,你也值得,連扒女人褲子的力氣也沒費,就白落得一個養老送終續香火的兒子。”
四聾子說:“又不是我舍不得費力,我是有力無處使喲。”
靜文剛滿十八歲,四聾子的話撩得她滿臉通紅。
隊長一見,忙說:“這孩子的歸宿就這麽定了,日後讓他做牛做馬,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要他怎麽報恩就怎麽報恩。”
大家都散去時,四聾子卻極其惡毒地罵了一句。
靜文聽見了,轉身說:“隊長是黨員,你敢罵黨?”
四聾子一手拎著花棉襖裏的嬰兒,一手拎著箢箕回答:“誰叫你們將我撿的糞全弄潑了!”
這時候,山那邊射過來的第一道陽光,刷地照在嬰兒的臉上,如同傳說中的真命天子轉世那般光景。四聾子抱著嬰兒站在一大堆冒著白氣的豬糞前,陽光和白氣恰似那瑞氣和祥雲。
2
四聾子給撿來的嬰兒取名叫冬至。
四聾子不學別人,對不是親骨肉的兒女,千方百計地遮掩其來曆。他每天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逐漸長大的那隻光溜溜的屁股甩一巴掌,同時小聲說一句:
“你這野種是老子撿糞撿回來的,長大了可要報老子的恩啦!”
聾子小聲說話,別人聽了卻似雷鳴。四聾子也不例外。垸裏人聽習慣了,若是哪天早晨沒聽到這聲音,就猜測四聾子是不是鑽到哪個寡婦的被窩去了,到塘邊洗衣涮馬桶時,都會下意識地看看哪個寡婦的眼窩發黑了。
四聾子自己也沒料到,因為有了冬至,才讓他沒有白投一回男人胎。
那天,四聾子抱著冬至,十分無奈地往家裏走。一線陽光始終照在冬至的臉上。四聾子不知是吉還是凶,隻分得清嬰兒高一陣低一陣的啼哭,絕對不是什麽歡心事。撿來的這個兒子,一點也彌補不了對被弄潑的豬糞的惋惜。他抱著冬至走之前,用箢箕將那豬糞罩住,還大聲聲明:
“這糞是我撿的,等會兒我再來拿。”
在別人看來,四聾子最看重那些豬糞。
靜文在前麵走著,聽到身後的嬰兒老是哭個不停,就停下來,等四聾子走近了,就抱過冬至。
靜文說:“莫以為做老子就那麽容易?也不知道哄一哄。”
四聾子說:“沒生過孩子不知道那東西痛。我沒經驗嘛!”
靜文瞪了他一眼:“你再在我麵前說流氓話,我就叫隊長開你的鬥爭會。”
四聾子說:“你敢在會上揭發我,那太讓人高興了。”
冬至這時哭得更厲害了。
靜文就說:“他一定是餓了,得找人喝點奶。”
說著,靜文就抱著冬至進了一戶人家的門。不一會兒,冬至的哭聲消失了,再過一會兒,靜文就抱著孩子出來了。
靜文對四聾子說:“我幫你和她說好了,以後,孩子餓了,你就抱來找她喂奶。”
四聾子一邊伸手去抱靜文遞過來的孩子,一邊點頭答應,冷不防一泡臭痰從靜文嘴裏吐出來,黏糊糊地粘在四聾子的臉上。
看著靜文紅著臉氣衝衝地走了,四聾子愣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一定是自己伸手去抱冬至時,碰上她胸脯了。
四聾子回味半天,才好像有感覺似的自言自語。
“這水豆腐,硬了點,還沒揉軟。”
四聾子沒料到冬至到他家的第一天晚上,就開始報他的恩。
那天晚上,冬至又是尿又是屎地折騰了半夜,四聾子笨手笨腳地擺弄完,以為再沒事了,脫下衣服準備睡覺。剛剛將冷被窩睡熱,冬至就開始吊著嗓門哭鬧起來。
哭到最後,隔壁人家不耐煩了,敲著牆叫四聾子。
“孩子餓了,得想點辦法,別讓他哭嗆了肺。”
四聾子氣得一掀被窩跳下床,衝著冬至的屁股就是一巴掌,這才抱過他,開門出去找人喂奶。
給冬至喂奶的女人是個寡婦。說是寡婦,其實男人並沒死,叫寡婦是貶她。她結婚十幾年,生了十幾胎,卻沒有一個活到滿月的。最近這一胎又是如此,她丈夫氣得離家出走,發誓永遠不回來見她。
四聾子敲開她的門。坐定後,她扯開衣襟便將**塞進冬至的嘴裏。四聾子瞅著那團圓白花花的嫩肉,怎麽也收不回發直的目光。
後來,女人將冬至還給他說:“好了。”
四聾子不肯接孩子,說:“我也餓。”
女人說:“回去啃你的桌子腳。”
四聾子說:“那不中,我餓了幾十年。”
說著四聾子便撲上去,女人開始還用冬至來遮擋,到後來則隻說門沒關,又說到**去吧。四聾子這時一切全然不顧,就在冰涼的地上了結自己大半生來的一宗心願。
由於太急,女人的褲子被撕破了,女人發現後,嚶嚶地哭起來。
四聾子說:“你沾了大光,我是個童男子呢。”
女人仍在哭,嘴裏說:“你把冬至的花棉襖來賠我。”
四聾子想了想說:“那可不行,這是孫悟空的緊箍咒,離了它,冬至會不報我的恩,長大了會逃走的。”
女人說:“那你賠我的褲子。”
四聾子說:“你還我的童男子身我就賠。”
女人隻好又哭。四聾子不管她,抱起冬至走了,一邊走一邊親著那小臉蛋,心裏想道:一定是老天開眼,派你來當大媒人,守著你,老子一定還有老來福。
因為褲子的事,四聾子擔心那女人不再理睬他了。誰知第二天夜裏睡得正好時,門被敲響了。
四聾子問:“誰?”
“我來給冬至喂奶。”那女人在門外回答。
3
冬至在一天天長大。
花棉襖在一年年變小。
長大的冬至和變小的花棉襖依舊緊緊地裹在一起。
撿來的兒子容易養。
四聾子依然每天早上拍打冬至的光屁股,說他是野種,不是自己好心收養他,他的狗命早就沒有了,要他長大了多行孝,多報恩。
冬至慢慢地懂得了這話的意思,知道一個人偷偷地傷心落淚。
四聾子見了很高興,就更進一步地搞現場教育。
四聾子將冬至領到生產隊文化室門口,用那件花棉襖擺成當年的模樣,並憋著嗓子學冬至當年哇哇的哭聲,四聾子學兩聲,見自己的嗓聲像是老鼠叫,就沒再學下去。而臨時編造說,當時有兩隻野狗正在啃他的小手腳。四聾子這話一出,冬至的臉色立即發青了,身子也抖了起來,眼睛更是水汪汪的。四聾子見效果不錯,就繼續編下去,說有一隻母狗蹺起後腿朝他臉上屙了一泡尿,差一點沒將他嗆死。邊說邊蹺起自己的腳,趴在花棉襖上做樣子給冬至看。冬至仍舊沒有當著四聾子的麵哭出聲來,四聾子就去人家糞堆裏鏟了一些豬糞來,堆在文化室門口,再放上花襖,說冬至當時就是這麽個樣子,一隻手裏還抓著糞團往嘴裏塞。
冬至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撲到四聾子的懷裏號啕大哭起來。
冬至一邊哭一邊說:“父,你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
四聾子說:“孩子,你說錯了,那話是廣播裏歌頌共產黨用的。你隻能說,大恩大德來生來世做牛做馬也報答不完。”
冬至說不清那句子,隻說:“……大恩大德……做牛做馬。”
四聾子也不多計較了,他知道冬至在自己麵前,這輩子也不可能昂頭說話了。四聾子最後憐愛地說一句:“幸虧當時你睡的豬糞是熱的,還在冒白氣,不然早凍死了,我撿回來放在心窩捂著也無益。”
四聾子還要冬至學古人,夏天鑽到蚊帳裏將蚊蟲喂飽後,他再進去睡。
靜文聽說後,罵四聾子太黑心。
四聾子表示,這是讓冬至學習報恩。
靜文說:“蚊帳裏的蚊蟲可以拿扇子趕嘛,你可以用別的法兒教育他。”
四聾子說:“那你可以嫁個年輕漂亮的,幹嗎非要嫁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呢?”
靜文聽了,默不作聲,轉身走開時眼圈卻紅了。
四聾子覺得這麽養冬至一場,自己決不能吃一點虧。有時候,半夜醒來,他又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盯著冬至一看就是半個時辰,總盼望這撿糞時撿來的兒子,給自己帶來更好的運氣。
冬至八歲以前,四聾子對這一點一直抱著幻想。
四聾子的這種想法並不是沒來由的。
冬至一來家,就讓他真正做了一回男人。除長期與那個守活寡的女人相好以外,別的女人抱冬至玩,他也乘機摸摸捏捏,有對方動心的機會,就搶著做一回露水夫妻。
這種事被四聾子認作收養冬至的一種報答,不算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每年冬至節,冬至總是遇上不可思議的事情。
頭一年冬至節,隊長安排四聾子去燒火糞。他將冬至放在向陽的山坡上曬太陽,自己去一層柴草一層土地壘火糞堆。冬至這時還不會走路。沒聽見哭聲,他就放心地幹自己的活。壘完火糞堆,一把火燒出一股衝天的狼煙。四聾子回頭找冬至,冬至卻不見了,低頭一找就找見地上有一溜很小的腳印。四聾子順著腳印到一處樹林,看到冬至躺在一隻母狼的懷裏,頓時心裏叫了一聲,說自己這一年的心血白費了,一場辛苦卻隻是照顧母狼吃了幾口好食。四聾子正在叫屈,又明明白白看見冬至爬起來,那母狼也站起來,像是相互說了些什麽,又都點點頭,便各自走開了。四聾子看著冬至走回先前躺的地方重新躺下,他走攏去叫了半天才將冬至叫醒。
醒後的冬至渾身有一股狼的臊味。
那山坡上的小腳印也還清晰可見。
這兩點滿垸人都知道。然而,垸裏的人更清楚,冬至真正會走路,是在後來脫下花棉襖,穿上開襠褲的時候。當時,四聾子對垸裏人說這奇事後,就要冬至走給大家看。比卵子大不了幾圈的冬至連站也站不穩。四聾子又打又罵也無用,他覺得很丟麵子,非要別人跟他上山去看腳印。有人去了。有人沒去。去了的人就相信四聾子所說的。沒去的,仍舊不相信去看過了再回來的人所說的話。
下一個冬至節,冬至已經是滿垸跑了。那天黃昏,家家戶戶的煙囪剛開始冒煙,冬至在垸邊玩夠了,回家時,身後竟跟著一隻又肥又大的野兔,冬至在前麵一蹦一跳地走,野兔在他腳邊一步不落地跟著,一直跟到屋裏,乖乖地讓四聾子逮住,一刀宰了,剝了皮熬成一鍋湯。這件事全垸人都看見了,隊長還聞訊去四聾子家討了一碗湯喝。
這樣的怪事一直延續到冬至啟蒙上學。
如果要四聾子起誓,說真話不說假話,他肯定會說不讓冬至去讀書。
四聾子送冬至去上學是靜文出麵威逼的。
靜文因為一直沒有生孩子,上麵便要她抓垸裏的計劃生育工作。其實也就是上麵來人檢查時,口頭上說說,什麽頭銜也沒給她,她卻什麽事都想管一管。
靜文找四聾子,要他讓冬至上學去。
四聾子說:“讀書讀野了心,將來他會不認我這個老子。”
靜文說:“不會的,讀書人更知書識禮。”
四聾子說:“狗卵子,他們連孔聖人都敢糟蹋,養父繼母比豬糞都不如!”
靜文說:“垸裏到年齡的孩子,都要上學。”
四聾子說:“人家是親,我這是疏,親疏本來就不平等嘛。”
靜文說:“不讓孩子上學的,上麵就收他的責任田。”
四聾子說:“收了更好,我早就不想種了,誰收我的田地,我就上誰家吃喝去。”
靜文說:“冬至有異象,來頭不善,你不好好待他,當心天上落禍在頭上。”
四聾子說:“爛婆娘,你敢咒我?”
靜文說:“你怎麽知道我爛了,你把頭伸到我褲襠裏看啦?”
四聾子說:“你若沒有爛,怎麽不會生孩子?”
靜文說:“你問問你兄弟,看他中用不中用。你們家人,要都像你們這樣,不絕種那才怪呢!”
天上會不會落禍?真讓四聾子傷透了腦筋,實在沒辦法,他隻好送冬至去上學。
啟蒙那天,冬至在前麵走,四聾子慢吞吞地跟著,半路上碰見垸裏唯一的初中生,正挑著行李出門找事做,他那可憐的父母拉著衣角要他多給家裏寫信,多給家裏寄錢,多回家看看。初中生極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上老山去打仗,又不是上火葬場進化屍爐,有什麽好哭的,該寫信時自然會寫信,該寄錢時自然會寄錢,該回家時自然知道回家,你們就好好關心一下自己吧。
這情景幾乎讓四聾子徹底改變了主意,他拉起冬至準備往回走時,終於又咬牙決定,這個彎還是慢慢地轉為好,再狠的人也屙不出三尺高的尿,得用點心計。
給冬至報名時,四聾子手插在荷包裏,將準備好了的學費攥得緊緊的,嘴裏說,家窮,拿不出學費。心裏盼望老師別收冬至,誰知老師心地特別善良,說你家的情況我聽說了,學費先欠著吧。
四聾子嘴上感謝著,心裏卻在罵,你這個黃世仁,充什麽假善人,老子才不領你的情,這筆學費你一輩子也別想收走。
冬至上了兩個月的學,成績好得讓老師吃驚。一天放學後,老師跑到四聾子家,著實將冬至誇獎一番。老師越是誇獎,四聾子越是心驚膽戰,當即就有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感覺。老師說,冬至將來肯定可以考上留學生,漂洋過海到美國日本去做學問。老師說,他已經偷偷地將冬至的學費全免了,但要四聾子不要告訴別人,免得大家抬扛。
四聾子還沒等老師回到學校,就已經說得滿垸人知道了。
老師前腳進校門,後腳就跟來一大群家長,都要求減免學費。
四聾子對他們說,都去鬧吧,將學校鬧垮了才好。
老師知道後,罵四聾子不是個東西,說自己過去的話不算數,過了冬至節,四聾子再不將學費交來,就將冬至開除掉。
四聾子盼的就是這個,表麵上卻和老師吵,說你敢開除貧雇農的子弟,除非想當反革命。
冬至節的前一天,四聾子挑著一擔茯苓下山去賣,他在外麵混了五六天,估計冬至已被開除了才回家,到家後沒見到冬至,問鄰居。鄰居說冬至上學去了。四聾子一聽,越發看不起讀書的,認為讀書人都是一張婊子嘴。
天黑時,冬至放學回來,四聾子問他怎麽還沒被開除。
冬至說:“我交了學費。”
四聾子不解,問:“你哪來的錢?”
冬至說:“你走的第二天,我上學時,路上碰見一個女人,非要我喊她媽,不然不讓我過去。我隻好閉著眼睛喊了一聲,睜開眼睛時,我看有道紅光一閃,女人就不見了。進學校以後我打開書包,看到有一個紙包,紙包上麵寫著:這是冬至的學費。後來,我就把它交給了老師。”
四聾子問了半天,也沒有將冬至問成說謊的模樣來。
於是,四聾子記起那天正是冬至節,還記起了從前的母狼和兔子,便在心裏斷定這是天意。與靜文說的落禍是一樣的,隻是天意是好事,落禍是壞事。
4
垸裏的學校隻有一個民辦班。
學校三年招一次生。
學生從一年級讀到三年級。
再想讀書就得走二、三十裏山路,到下麵的正規小學去。
一般的情況,讀完三年級以後,無論是家長還是學生,無人願意每天來回爬幾十裏山路,極個別的、老師認為有天分的,才肯收下來在學校裏住讀。這種事情,到現在為止,隻在那天那個出外做工的初中生身上發生過。
冬至的老師是靜文的丈夫下山十多次,才請來的。
老師姓戴,有四十歲了。垸裏人怎麽也看不出他已經到了四十歲。特別是女人,總是一致地說,戴老師隻有二十八九的樣子。垸裏的女人常將自己醃的豇豆蘿卜,大碗小罐地往戴老師屋裏送,弄得他屋裏一年四季總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戴老師人極隨和,傍晚放學之後,常常踱到垸中間,一站就是一個時辰,和圍上來的女人們和小孩們說著各種有趣的事,常常逗得女人發癡笑。等到上山幹活的男人都回來時,戴老師就蹬著那雙黑亮黑亮的皮鞋,緩緩地踱到一個很空曠的地方,從懷裏掏出一隻收音機,收聽天上傳來的聲音。
戴老師還拉得一手好京胡,剛上山的那年中秋節,他一個人又是拉,又是唱,又是念台詞,又是數鼓點,硬是將京劇《紅燈記》從“提籃小賣”唱到“會師北山”。戴老師剛上山那陣,一到夜晚就自拉自唱,後來發現垸裏的女人,因聽他唱戲,忘了做事,而老挨男人的打,就不大唱了。偶爾唱一曲,總帶著一股淒涼味。
戴老師還會算卦,這是垸裏男人們最喜歡的,他算卦從不收錢。讓人將時辰八字報上後,他就拿著粉筆在黑板上演算。結果有準的,也有不準的。不準時,戴老師就找出一本算卦的書反複地看。
四聾子極端想不通,一連幾年沒有老師肯上山來,為何獨獨來了這麽個怪人,教書兼給人算命。
關於戴老師的來曆,有兩種說法。一說是,他在縣城教中學時,與女學生談戀愛,縣裏擺出坐牢與上山兩條路讓他選,他於是選擇了上山。二說是,他想和老婆離婚,法院說,隻分居兩年就可以宣判,於是他就跟靜文的丈夫上山來了。
四聾子對戴老師的來曆一點也不關心,一天到晚隻是著急,如何將冬至攏在身邊。
冬至自從上學以後,對四聾子不那麽恭敬了,每天晚上都要提一些古怪問題考他。有天早上,四聾子拍打他的屁股,要他別忘了報恩時,冬至竟說,長大了我也要報戴老師的恩。說過這話後,冬至果真常常提出,要去給戴老師做伴。四聾子不肯,但又不得不常常在深夜裏,去戴老師的被窩裏將他夾在腋窩下弄回來。
有天晚上,四聾子又去尋冬至,師生兩個還沒睡,他聽到戴老師正在教冬至說洋文。四聾子身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心裏罵道,狗東西,真準備將這野種弄到外國去了。他衝進去,朝冬至甩了兩個耳光,說:“冬至是我家的孝子,我不準我的兒子學洋文。”
聽到罵聲,戴老師抬起頭,見四聾子氣得走了五形,便很侮辱人地用眼角和嘴角朝他笑了幾下,又笑了幾下,最後還笑了幾下。
四聾子平靜之後,老忘不了這笑。
他連喝了四天紅芋酒才明白,戴老師的笑大有文章。
瞅著靜文不在家,四聾子將靜文的丈夫喚出來。
四聾子問:“你到底還中不中用?”
靜文的丈夫反問:“哥,你說哪裏的話呀?”
四聾子說:“靜文親口說的,你別裝苕。”
靜文的丈夫怔了怔,喃喃地說:“我是不中用,降不住她了。”
“當初我就勸你不要找沒有**的,活該你現在做烏龜,當王八。”
“靜文不是那種人。”
“你沒有見到她和戴老師見麵時的那種神情,要笑不笑的。四隻眼之間不停地扯著絲線飄來飄去。”四聾子想起自己和女人間的事,又補充一句,“隻有有私情的男女。見麵時才笑一笑,不說話的。”
“不會,不會的,真有那事兒,靜文就不會天天晚上纏我了。”
“我的話你還不信?真叫你當場捉住,還不將人活活氣死!你是隊長,你說句話,我就去將那戴老師攆走。”
靜文的丈夫驚恐地說:“那可不行。靜文說過,戴老師一走,她就去尋死。”
四聾子一下子苕了,說:“我還說訛戴老師一下,真有那回事了?”
靜文的丈夫很痛苦地點點頭,說:“我想要個兒子。”
四聾子差一點說出將冬至給他做兒子的話來,幸虧還能及時懸崖邊勒馬,他一跺腳走了。
半路上,碰見了靜文,四聾子攔住她說:“要借種幹嗎不找我?”
靜文不解:“借什麽種?”
四聾子說:“人種。”
靜文說:“可惜你不是人。”她說這類話和聽這類話時,已不再臉紅了。
隔了幾天,四聾子在學校門口發現戴老師將什麽東西塞給冬至,他便在半路上截住兒子,搜出戴老師讓冬至捎給靜文的紙條。紙條上寫著:靜文,我不能答應,這樣做太不道德了。
四聾子聽冬至念完紙條上的字後,非常想不通。
四聾子明白,戴老師那意思是告訴靜文,他不能和她睡。
後來,四聾子拿過冬至的鉛筆,將自己過去常在廁所牆壁上塗畫的那種圖案,添在紙條上,再將紙條還給冬至。
天黑後,冬至回家來,四聾子迫不及待地問:“靜文說什麽話沒有?”
冬至說:“說了。她說戴老師真是好人。”
四聾子問:“還說了什麽?”
冬至說:“別的什麽也沒說。”
四聾子聽了,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樣子,忍不住踢了冬至一腳,並罵一句:“白把你養這麽大,一點卵子用也沒有。”
冬至痛得直齜牙,蹲在地上一邊護著痛,一邊小聲回嘴:“你這個四聾子才沒有卵子用,一個字都不認識,隻知道畫流氓畫。”
四聾子並不是真聾,冬至的話讓他吃驚。他咬咬牙,心裏說,得想別的辦法,將戴老師攆走。
四聾子用力地咳了幾聲,然後“叭”的一聲,將一小坨濃痰狠狠地射在地上。
這天晚上,四聾子趁冬至睡熟時,用一瓶墨汁將一隻籮筐塗黑了,頂在頭上,去戴老師門口守著。半夜裏,戴老師起床屙尿,隱約聽到門外有一個聲音在響。
“先生姓戴麽?”
“戴先生醒了麽?”
戴老師剛將門拉開一條縫,一個麵如磨盤的怪物闖進來,他嚇得大叫一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四聾子從頭上取下籮筐後,將戴老師抱到**睡好,又用一支香將枕頭熏了一陣,這才退出去,關好門,一下下地用小刀將門閂撥回去,插得好好的。
戴老師醒後,分不清看見的怪物是真是假,嗅著屋裏的一股異香,覺得頭重腳輕,門閂又閂得好好的像是沒有打開過。他強撐著算了一卦後,不由得長歎了一聲,待冬至早上來找他學英語時,他有氣無力地要冬至告訴同學們,這幾天學校放假。
早飯後,好多人來看戴老師,四聾子也來了。
人們問病因時,戴老師搖頭不語。
這時,四聾子要大家都退出去,自己有話要單獨和戴老師說。
見戴老師同意了,別人無奈,隻好退出去。
四聾子說:“戴老師,你遇上劫了。”
戴老師大驚失色:“你怎麽知道?”
四聾子說:“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看見一個女鬼將一隻布袋耍來耍去,還衝著布袋口口聲聲叫著薄情郎,醒來後,我細細一想,袋袋戴戴,戴戴袋袋,這一定兆示戴老師你的事了。”
戴老師說:“袋者代也,傳宗接代是也,不瞞你說,我給自己算了一卦,也是這個意思。看來是靜文在克我了。”
四聾子怕言多有失,馬上轉到正題上:“依我這大老粗看,逃災避禍,你還是趁早逃避一下。”
戴老師說:“我這一走,冬至他們怎麽辦?”
四聾子說:“再讓上麵派個教書的不就成了。”
戴老師說:“隻是沒理由。”
四聾子心裏極端鄙視戴老師,罵他像個沒開聰明孔的大老苕。
四聾子繼續幫忙出主意:“你不是病了麽?用不著找理由,就說是治病去。”
戴老師當天就走了,極匆忙的,隻帶走那本《易經》和幾本算卦的書,主要是怕靜文知道後糾纏不放。
臨走前,戴老師摸著冬至的頭對四聾子說:“這孩子極有天分,你要好生請人教化他。”
四聾子連連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教他知恩圖報,盡忠盡孝——天不早了,你快下山吧!”
這時,靜文正在用心梳洗,準備去看戴老師,她還沒吃早飯。
過了些日子,山下突然上來了幾個警察,說戴老師犯了法,要垸裏人起來揭發他,再後來聽說,戴老師坐牢了。
四聾子常和冬至說,他替戴老師難過。
冬至說他也是。
5
四聾子最不愛人說冬至前途無量。
四聾子對別人說,他沒有別的念頭,隻要冬至能報恩就行。
還在冬至啟蒙上學前兩年,靜文的丈夫終於頂不住上麵的政策,決定也學山下,將田地分了。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
垸裏最早知道這消息的,除了靜文夫婦外,就數冬至和四聾子了。
那天,冬至在靜文那兒玩夠了,回家來問四聾子:“父,什麽叫分田分地?”
四聾子說:“你要早生幾十年,趕上土改就清楚了。”
說了一句後,四聾子忽然覺得奇怪,冬至這孩子怎麽知道分田分地呢?一追問,才知道是在靜文家聽說的,四聾子當即放下碗筷就出門去了,片刻後,又手舞足蹈地大笑著進門來。
四聾子連夜將籠裏的幾隻雞和欄裏的一隻小豬仔全部宰了,扒皮拔毛、開膛剖肚,結結實實地熬了一鍋湯,父子倆喝了一整天。
先是比賽著喝。
後是比賽著拉。
垸裏人看到他們一會兒不要命地趴在桌邊吃喝,一會兒又看到他們發瘋似的往廁所裏跑,都覺得奇怪。
冬至也奇怪,蹲在廁所裏愁眉苦臉地問四聾子:“父,咱們這幾餐就將家裏的東西全吃光了,往後怎麽辦?”
四聾子在另一隻坑蹲著安慰說:“你沒經過土改,不知道分田地時的情景,現在家裏越窮,到時候分得東西越多。”
晚上睡在**時,四聾子對冬至說:“分了田地後,你就得自己睡一張床了。”
四聾子說:“那時,會給你分一個媽媽。你媽會陪我做很多事,你就不用操我的心了。”
冬至說:“還想要個奶奶。”
四聾子說:“要奶奶幹嗎?又不能殺肉吃。”
冬至說:“媽媽陪你睡覺,奶奶陪我睡覺。”
四聾子想了想說:“你想要個人陪睡覺也行,到時候我去要求,讓他們少分一頭豬,另外給你分一個童養媳。”
這年冬播過後,田地真的全都分了。隊部、保管室、集體喂養的豬牛羊和公共的桌椅板凳農具等也全都分了。分完了這些集體的東西,四聾子在等下一步。他想下一步一定是分富人的浮財。等到上麵來人宣布,現在的一切,二十年不變時,他才如夢初醒,知道這回不是自己盼望的第二次土改。
四聾子覺得吃了大虧,卻連罵都不能罵一場。
隊裏隻剩下文化室沒有分,說是留作垸裏議事用。
四聾子就要冬至有屎有尿都到文化室裏去拉。冬至不肯,四聾子便狠狠揍他,邊揍邊說,文化室是留給他家做廁所用的。還揚言如果冬至敢將屎尿拉到別處,他就割他的卵子剜他的屁眼。四聾子自己也去拉,但隻是在夜裏幹這事,半夜裏被尿憋醒了,放著尿壺不用,非要出門到文化室裏去屙。
冬至帶給四聾子的福氣,自上學以後,便中止了。
戴老師走前的那個冬至節,冬至身上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自此以後,倒是四聾子自己說話屢屢應驗。先是說戴老師有劫難,沒多久就聽說戴老師下了大牢。再往後,過陽曆年時,靜文不知發了什麽邪氣,疊了一隻紙飛機,與丈夫在門口飛著玩。飛機在頭頂上飛,靜文的丈夫一邊追,一邊伸手去捉,沒防著腳下一絆,滾了幾個翻身,掉到高崖下摔死了,死時,屁股正壓在紙飛機上,人們於是便想到四聾子曾經罵他將來要“像林彪一樣坐飛機摔死”,可不是又一個應驗?
垸裏人背後都說四聾子是一張尿嘴屎嘴,都不敢招惹他,怕他咒。
四聾子也覺出自己的厲害了,就說,再也不會有老師來了!
四聾子故意將這話一連說了三遍。
也真的再也沒有老師上山來了。
冬至非常想念戴老師,經常獨自坐在門口,拿著課本反複讀。四聾子不想讓冬至讀那書,但又怕冬至咬自己的嘴唇,四聾子曾經從冬至手裏奪下過課本,當時,冬至不哭也不鬧,隻是站在門檻上,一隻腳在屋裏,一隻腳在屋外,用兩顆虎牙狠狠地咬著下嘴唇,下巴上的血滴成了一條線。四聾子有些慌,就將課本扔著還給了冬至。
冬至抱著課本過了一個冬天。
開春時,山下的貨郎又來垸裏了。
四聾子買了一顆糖給冬至。
四聾了問:“甜不甜?還想不想吃?”
冬至說:“好甜!好吃!真想一口吃十顆!”
四聾子說:“你可以用書換。”
冬至望著貨郎擔子思考了半天,最後還是打定主意,用課本換糖吃。
幾本舊課本隻換了八顆糖。四聾子在一旁幫忙討價還價。貨郎要走,四聾子死死扯住擔子不放。貨郎無奈,隻好又補了兩顆糖。
冬至真的將十顆糖一齊塞進嘴裏,嘴太小裝不下,掉了一顆下來。四聾子彎腰撿起,吹了幾口氣,見粘在上麵的塵渣不肯掉,就伸出舌頭舔了幾下,舔幹淨後,再填進冬至的嘴裏。
冬至說不出話,但眼光裏有很多的感謝。
6
冬至很快就習慣了不讀書,並且很快學會了能使垸裏的男孩子早點長大的方法,見到結了婚的年輕女人上廁所時,就偷偷趴到廁所前,從門底下的縫隙朝裏看。四聾子見冬至學會了這一招,非常高興,鼓勵他。還要冬至想辦法看一看靜文。冬至很內行地搖搖頭說,不行不行,靜文總是閂起門來在家裏,從不在外麵上廁所。
靜文丈夫死的那年秋天,冬至和一夥孩子在田埂上放野火。經過一春一夏的時間,田埂上的茅草長得有半人高。垸裏的孩子從家裏偷出火柴,劃著了往田埂上一扔,那火苗就躥起老高,像一頭怪獸呼呼吼著,很快就從這頭燒到那一頭。燒完一道田埂又去燒第二道,不一會兒,山壟裏就是霧蒙蒙煙迷迷的一片。四聾子和所有的大人都愛聞這野火的煙味,都說非常非常香,都說野火越香,明年收成越好。野火起了後,山壟裏便不時刮起一陣旋風。一見到煙打旋、火轉圈、枯草和灰塵拔地而起時,冬至他們就驚叫著,鬼來了!鬼來了!一個個拚命地往家裏跑。沒等到家,那風就散了。於是又回去接著燒。燒得一道道田埂像一條條黑纖繩捆在山腰上。山裏田特別小,田埂特別多,冬至他們燒野火要燒半個月。
這天,他們燒得正歡時,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幾個人來,塞了幾塊糖給他們。要他們擺幾種姿勢站一會兒,莫亂動。
冬至後來看到自己變成了一些長長短短的黑線,蹲在一張白紙上。
冬至不理解,怎麽人、垸子、山、樹、牛、田埂和野火都變成了一條條黑線,也沒有著色,但看什麽像什麽。
冬至問他們道理。
他們不肯說,隻說冬至是個小傻瓜,
冬至便想,這些人沒有戴老師和善,警察怎麽不抓他們而要抓戴老師呢?
冬至後來特別恨這些人。
這些人住在垸裏的文化室裏,成天和靜文打得火熱,幫靜文畫像,卻又不認真畫,畫得一點也沒有靜文長得好看,特別是胸口兩邊,像是堆著兩泡牛屎。靜文身上最好看的眼睛,被畫到後腦勺上去了。靜文那又香又甜的嘴,畫得如同糞坑。最讓冬至可惱的是,靜文見到那些畫,一點不惱,反而笑得一口氣也不歇。
冬至也想罵,但不知罵什麽好。
靜文說這幾個人是搞美術的。
這幾個搞美術的人在文化室裏住了一個多月。
有天夜裏,冬至因四聾子又不在家睡覺而害怕時,忽聽到文化室裏那幾個搞美術的人像垸裏人結婚辦喜事一樣鬧騰起來,並且還一陣地吼叫著,一會兒說好好好,一會兒又說臭臭臭。冬至爬起來好奇地走到文化室門口前,心裏猜疑他們幾個人怎麽鬧騰出千軍萬馬的聲音來,進門後才知道,是收音機在響。是收音機在播乒乓球比賽實況。
文化室裏有一對大桌子,過去冬至不知道它是幹什麽用的,隻知道它當飯桌嫌大,當床睡覺嫌小,開會時又嫌占地方。搞美術的人來後,冬至才從他們嘴裏聽來,這東西叫乒乓球台。
那幾個搞美術的一邊聽著收音機,一邊就自己圍著球台幹了起來。一個守,一個攻,一會兒遠,一會兒近,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硬是將八九歲的冬至看呆了,呆成八九十歲的老頭兒。
後來,收音機歇了,唱起歌來。
搞美術的人累了,收起打球的東西,打開鋪蓋鋪在球台上睡了。
冬至回屋後怎麽也睡不著。一心想著那奇妙無比的乒乓球。睡不著時,突然想起四聾子砌牆時用過的托泥沙粉牆的那木托子。冬至也許要長到很大時才知道,也許這一生都不會知道,日本人和南朝鮮人打乒乓球時,用的就是方球拍。冬至若知道這些,就不會三更天從**跳下來,找出四聾子的那木托子,刀削斧砍地擺弄到天明,那木托子終於去掉了四角,有點像搞美術的人用的球拍了。下一步,他得有自己的乒乓球。冬至不願開口找搞美術的人要。冬至想,他們應該白白送給自己一隻的。
好幾次,冬至對他們說:“我父說了,文化室是我家的廁所。”
冬至又說:“你們來後,我就沒來這裏上廁所了。”
冬至還說:“你們出去畫畫時,我一直在這裏守門。”
搞美術的人便隨手賞給冬至一個顏料瓶,冬至挺喜歡顏料瓶,但更想要乒乓球。
冬至每天晚上都泡在文化室裏,非常勤勞勇敢地鑽到桌子底下或牆旮旯裏給他們撿球。四聾子這一段老罵冬至吃家飯屙野屎。誰知,直到這幾個搞美術的聲明明天一早就離開此地的那天晚上,還不見有誰送球給他的意思。
冬至在聽到他們說打完這一盤散了時,心裏好失望。他有氣無力地在地上用黑炭寫著:“19∶12”。這時,冬至忽然又來勁了。打球的也來了勁,一個大力抽殺,推動了球台,露出被桌腳壓住的老鼠洞口,冬至有點不敢看那老鼠洞。抬頭時,見到貼在牆上的那張過去常見到的破紅紙。四聾子曾說這是毛主席語錄。
冬至計上心頭時,眉沒皺隻是手有點哆嗦。
冬至在桌底下搞陰謀詭計,將揀到手的乒乓球,朝老鼠洞口滾送過去時,歪了半尺多,他連忙伸出右腳擋一下,才將乒乓球送進老鼠洞裏。
冬至伸腳擋時,頭在球台上狠狠碰了一下,將正在等球的那兩個人嚇了一跳。搞美術的人彎腰看時,發現冬至後一個動作,就跑過來摜了冬至一耳光,並罵了一句:“操你奶奶的!”
冬至沒有娘,罵他奶奶他更不會慪氣。
冬至怕那搞美術的人再打第二下。他看過這搞美術的人的手。那天,他們相互看手相時,他就站在背後,看見這人是個斷掌。四聾子常說,斷掌打人,三下就能將人打死。
冬至連忙說:“我去挑水將乒乓球灌出來。”
另一個搞美術的人拿著一隻破乒乓球,扳倒冬至,讓冬至頭朝下屁股朝上,說要將破乒乓球塞進冬至的屁眼裏去。
第三個搞美術的人這時走攏來,推開夥伴,用貓屎狗屎一樣的顏料,在冬至臉上畫了個淋漓盡致,一邊畫一邊說:“你不將球弄出來,我就不把擦顏料的藥水給你洗,過了三天,它就跟皮肉長到一起,永遠也洗不掉了。”
冬至跳到河裏捧起沙子和水往臉上使勁擦那顏料,也不肯回去弄那乒乓球。
乒乓球還是要用水灌出來的,不過得等到那幾個搞美術的人走了以後。
遠遠地看見搞美術的人終於走了以後,冬至挑起早就準備好了的水桶,飛快地跳到塘邊,舀了半擔水,卻無法飛快地挑到文化室去。縱然是半擔水,也壓得他甩不開大步。一連串碎步中,桶晃得厲害,人晃得更厲害。
第一個半擔水,總算咕咕咚咚地灌進了老鼠洞。跟著是第二個半擔和第三個半擔。
挑了二九一十八個半擔水,再加上四聾子聞訊趕來挑的兩個滿擔水,還沒有將乒乓球灌出來。
四聾子見冬至挑著水桶忙了半天,就問:“孩子,幹什麽呀?不怕壓壞了腰麽?”
冬至喘著氣說:“父,我在灌老鼠洞呢!”
聽說是灌老鼠洞,四聾子便馬上想到也許是搞美術的人掉什麽寶貴東西了,礙著旁邊有人,不好深究,忙接過水桶。挑了兩擔後,文化室裏沒外人了,四聾子立即掩上門。
唯恐有人偷聽,四聾子貼著冬至的耳朵問:“是不是那幾個搞美術的人,把什麽值錢的東西掉到老鼠洞裏了?”
冬至回答說:“是的,我把他們的乒乓球藏在裏麵。”
四聾子說:“你別瞞我。我是你父,你還沒報我的恩呢!”
冬至說:“是真的。”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戴老師要我別說假話。”
冬至一說完,就挨了一腳一巴掌,外加一扁擔,四聾子還將水桶沒收了。
冬至夜裏搞不清自己是醒還是夢。隻見一位像是熟識,卻又不知在哪兒見過的又瘦又幹的老頭對他說,隻要你將屋後陰溝裏的那塊長滿青苔的石頭撬開,我就將乒乓球還給你。冬至記得幹瘦老頭將這話反複了幾遍。
天亮後四聾子醒來,準備打冬至的屁股,伸手一摸不見人了。一扭頭,看見冬至正鬼鬼祟祟地往外走,他跳下床,一把揪住冬至,還沒開打,冬至便說了實話。
四聾子初時半信半疑,待撬開陰溝裏的那塊石頭,真的嘩嘩啦啦地淌出十八個半擔水和兩滿擔水來。最讓四聾子傻眼的是,那白花花的乒乓球真的隨著最後一股水滾了出來。
冬至不管四聾子如何的想不通,他迫不及待地搶過乒乓球,迫不及待地支好乒乓球桌,迫不及待地揮起那木托子改成的球拍。
到這一刻,冬至也傻眼了。
他這才明白自己還缺個對手。
冬至獨自坐在文化室門檻上,長一聲,短一句地哭泣著。
四聾子不管他,和別人說:“這小狗卵子,跟那年冬至夜裏,將老子吵醒時,哭得一模一樣。”
別人說:“這是他的命。”
這時,靜文也在哭,聲音很低,是在房裏,外麵聽不見。
靜文哭自己命苦時,聽到外麵的哭聲比自己的哭聲響亮,想到自己這麽偷偷地哭有什麽意思呢。不如不哭。
靜文擦幹眼淚,走出來看冬至哭。
冬至見了靜文就不哭了,而是問:“你會打乒乓球麽?”
靜文說:“在娘家時打過兩三次。”
冬至說:“你能陪我打麽?”又說,“我想打球,卻沒有對手。”
靜文說:“我還在守孝呢,不能陪你玩。”
靜文又說:“在娘家時,我看見有的男孩子一個人對著牆打乒乓球。”
7
冬至聽了靜文的話,將球台另一端抵在牆上。開始,那牆將他打過去的球彈回來時,總是十有八九不對路數。直到半年後的有一天,那牆突然像得了仙氣一樣,變化得比那些搞美術的人還會打球。那一天,冬至和牆打了十八局,輸了十八局。第十九局又要輸時,冬至才發現那牆上什麽時候多了一隻圓洞,細看後,更是驚奇。一隻大老鼠拉開架勢,下蹲在洞口裏和他對陣。
是老鼠在使喚著牆呢!冬至想。
冬至還覺得這老鼠很像夢中見到的那個瘦幹老頭。
四聾子聽說後,也跑來看。
果真是隻要乒乓球一響,那隻大老鼠就跑出來,蹲在那裏。
四聾子臨走時,不知說什麽好,冷不防冒出一句:“這老鼠是你親老子啵!”
老鼠轉身往洞底鑽時,一條細長的尾巴掛在牆上。
冬至突然指著老鼠說:“戴老師!老鼠很像戴老師,像戴老師在作業本上打的對號,打的紅鉤鉤!”
四聾子和冬至想得到過去,卻想不到現在。
話音剛落,呼呼啦啦進來幾個人,抬起球台就往門外走。他們將球台撂在文化室外麵的白粉牆下,再搭上一張凳子,再站上一個手拿紅顏料瓶、紅毛筆的人。垸裏人知道,白粉牆上又要寫新政策了。
新政策一連寫了好幾天。
冬至等急了,牆洞裏的大老鼠也等急了。由急到惱,冬至終於忍不住趁寫新政策的人下了球台去吃飯時,甩了一泡牛屎兩砣爛泥,粘在沒寫完的新政策上。
擦幹淨後重寫,冬至又照樣甩。
較量了幾次,冬至終於被人逮住了。
那些寫新政策的人決定,返工刷白粉牆重寫政策的工錢,得由冬至的父親四聾子負擔。四聾子氣得將冬至放倒在地上,手忙腳亂地一頓痛打。痛打中,乒乓球從冬至的衣兜裏滾出來,四聾子立刻狠狠一腳踏上去,乒乓球當即癟成半隻蘑菇。
冬至爬起來,撿走半隻蘑菇一樣的乒乓球,又開始坐在文化室的門檻上號啕大哭。
四聾子見了心裏一咯噔,怪!怎麽這野種一哭就跑到老地方去。這文化室與他是不是有緣分?
這時,靜文來給寫新政策的人送茶,前前後後一打聽,便數說四聾子:“打了就不能罰,罰了就不能打,你不能又打又罰,幹嗎要踩乒乓球呢!那乒乓球打好了可以出人頭地,可以發家致富,可以周遊世界,光耀門庭。不是說要冬至報恩麽?到那時,你要什麽有什麽。”
四聾子說:“我討厭將來,我隻顧得了現在。”說完,就氣呼呼地走了。
靜文見四聾子走遠了,便俯下身子給冬至揩眼淚.還咬著耳朵和冬至說了許多話。
末了,冬至小聲反問:“這樣真的能行?”
靜文點點頭:“聽我的準保沒錯。”
於是,冬至坐在門檻上,假裝睡著了。靜文在一旁提醒他,嘴角要弄些涎出來,才會更像,冬至弄了半天也隻弄些痰出來。冬至一直睡到中午。
四聾子在家門口,極其恐怖地吼叫,要冬至回去脹飯。脹飯是有關吃飯的罵人話中,最惡毒的一種,它含有吃飯了不幹事和吃飽了去死兩種意思。
靜文幫忙回答,說:“四哥你不要這麽咒罵孩子,他哭累了在文化室門口睡著了呢,你再吼再罵也無益。”
四聾子氣惱地說:“又不是你的小男人,你這麽護著他?”
四聾子走到文化室門口,正要伸手揪冬至的耳朵,冬至猛地跳起來一把抱住四聾子,大叫著:“神仙!神仙!讓我隨你一道回去吧!”四聾子嚇了一大跳,險些跌倒,定眼看時,冬至雙眼仍舊緊閉。他心裏罵,嘴裏也罵:“這野種在做白日夢呢!”
冬至醒來後,果然說,他又夢見那瘦幹老頭了,瘦幹老頭要他天天打乒乓球,還教了他一個補破球的辦法,但是,得靜文來幫忙。
靜文來後,當著四聾子的麵,將那半隻蘑菇一樣的乒乓球,放進一隻盛著開水的茶杯裏,蓋上蓋子,擱在文化室牆上那老鼠洞口下麵,讓冬至拜了幾拜,再一聲斷喝:“起!”
四聾子揭開茶杯蓋子一看,真的好端端一隻又白又圓的乒乓球躺在水麵上。他回頭看著冬至,冬至的兩隻眼同樣直愣愣地瞪得又白又圓。
回家的路上,四聾子問冬至:“神仙在夢裏提到我沒有?”
冬至說:“沒有。”
四聾子說:“你沒記錯?”
冬至說:“瘦幹老頭隻提到靜文。”
四聾子委屈地歎口氣說:“我是你老子呀,怎麽會不提我。”
8
寫新政策的人,目睹這一切後,便用從未有過的高速度,在白粉牆上寫完新政策,將乒乓球台還給了冬至。
四聾子雖然用一半委屈、一半不平的口氣說冬至縱然神鬼相助也無益,卻也不再幹涉冬至對著牆和牆洞打乒乓球了。
冬至的球技在天天長進。那牆的球技也在一天天長進。
冬至的年齡長進得更快。
那天,靜文到山下去開計劃生育會議,回垸後說,鄉裏為展示大好形勢,要開首屆運動會,她已經替冬至報了名,讓他參加乒乓球比賽。四聾子開恩了,他想冬至這麽大了,還沒下過山,這次就讓他出去見識一下。
誰知冬至這一去,竟像毛主席說的,橫掃千軍如卷席,很輕鬆地就拿了冠軍。
鄉領導很高興,當即表態要他參加縣裏的運動會,領導問冬至跟誰學的球。
冬至說是牆。
鄉領導又問,有沒有碰到真正的對手。
冬至還說是牆。
鄉領導很不高興,叫他在別人麵前不要這麽說。
當縣廣播站的上萬隻喇叭,一齊歡呼,少年農民冬至,刻苦自學,奮力拚搏,練就一身非凡球藝,即將作為最年輕的運動員,參加本縣首屆體育盛會時,四聾子執意不肯再放冬至下山去了。
四聾子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不可沽名學霸王。
這天早晨,四聾子醒了,冬至還沒醒。
四聾子撩開冬至的被窩,準備照常給那屁股一巴掌,準備照常說,你這小雜種是老子撿糞撿回來的,你可要報老子的恩啦,要打未打,要說未說。四聾子看見冬至閉著眼睛摟著那件花棉襖,嘴裏喃喃地喚著靜文的名字,接著他又發現冬至褲襠裏黏糊糊濕了一大塊。
四聾子興奮地自語:“好的,比老子早了整三年。”
到這時節,四聾子改變了主意,他對上麵來的領導說:“靜文是冬至打球的師傅,讓她和冬至一起去。”
臨走的那天,四聾子將冬至所有的上衣都藏了起來,隻給了他那件花棉襖。
他們走時,四聾子在背後嘮叨:“不脫花棉襖,就脫離不了我。”
等沉重的山口吞沒他們時,垸裏的人和四聾子搭訕上了。
“真叫那年算卦的言中了,這小子真的遇上貴人了。”
“八字沒一撇,九字沒一鉤,是福是禍還料不定呢!”
“冬至這次能不能賽贏那些城裏人?”
“你說什麽?”
“我問這次誰能贏?”
“我。”
四聾子說自己才是贏家後,垸裏人笑話了好幾天。
四聾子不怕別人笑,依舊斷言自己的話準得很。
等垸裏人不再笑時,冬至他們就從鄉裏移師到縣城。一進縣城,穿花棉襖的冬至就成了所有人注目的中心。正式比賽的頭一天,冬至在所有訓練比賽中,都將對手打了個落花流水。隻有那個被列為頭號種子選手的,費了好大勁才贏了一盤,另兩盤冬至一口氣就贏了下來。
也就是這天黃昏,有個半老徐娘在一個僻靜之處,攔住冬至和靜文。
半老徐娘悄悄地問:“你這花棉襖是哪兒來的?”
冬至被四聾子訓練十幾年了,脫口回答:“撿的。”
“你家在哪兒?”
“大山頭上。”
“今年多大啦?”
“十九了!”靜文見女人話裏有音,就挺槍出馬了。
說冬至十九時,她自己心裏也想了一下。
半老徐娘憂傷地走了。
冬至卻不肯走,站在原地問靜文:“你為什麽說我十九了?”
靜文笑著說:“十九歲的男人,最讓女人喜歡麽!”
冬至說:“我要是十九歲了,就娶你做妻子。”
靜文說:“我可是你嬸。”
冬至說:“我從來就沒承認,也從來沒有叫你嬸。”
說著話,兩人心裏都在抖動。
第二天,賽場上也鬧得天翻地覆,原因是冬至一上場就碰上了頭號種子選手。頭號種子選手和他的教練說,冬至那木托子改的球拍,不符合技術規則。冬至不懂什麽叫規則。靜文就解釋說,規則就是政策,就是文化室白粉牆上寫的那些條文,譬如計劃生育,不準生二胎,生了一胎就得避孕結紮。
冬至問:“你避孕結紮了麽?怎麽老不生孩子?”
靜文說:“你要是和我結婚,我就能生孩子。”
說完,靜文自己就笑彎了腰。
他們這話是悄悄說的,不然,整個賽場會笑爆的。
這時,包括裁判長在內的所有人,都一齊指責那木托子球拍。鄉裏把奪冠軍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冬至身上,到這一步,帶隊領導忍不住大發脾氣。
“屁規則!尿規則!你們知道他自學成才是何等艱難麽?他要買得起你們規定的球拍,就不會隻穿這件花棉襖筒子。”
所有人都不肯退讓。不肯退讓時,靜文將裁判長手上的一本書拿過來翻開指點給冬至看,說就是這幾句話規定的,你這光溜溜的木板是不準擊球的。冬至很想不通,怎麽天下竟有人早就訂好政策來管他,等著他去違背呢?難怪頭號種子選手在昨天慘敗之後,還衝著他做了一個陰險的鬼臉。
裁判讓冬至換球拍,冬至不願換,也實在沒有什麽可換的。
這時,半老徐娘再現了。她送給冬至一隻全新的紅雙喜球拍,隨手還在花棉襖上撫摸了一把。再比賽時,冬至恨恨地要將頭號種子徹底打敗,一下子脫掉花棉襖,光著膀子衝進賽場。可是裁判依然不允許。
“平時都這樣怎麽不說不行?”冬至問。
“平時與現在不一樣。”大家都這麽說。
最終結果,讓四聾子預言準了。
往日俯首帖耳的乒乓球,一碰上紅雙喜球拍,就左右上下亂舞。
大家都說冬至成了一隻挨宰的豬。
說這話還留著些餘地。因為宰豬時,豬還會掙紮。
冬至輸的樣子,其實像一隻剛出殼的小雞,讓黃牯踩了一腳。也似那隻乒乓球,讓四聾子踩了一腳。冬至穿著花棉襖還感到陣陣涼意,往日赤膊打球時滿身的汗珠一顆也沒見著,就被裁判宣布輸了敗了完了。
頭號種子選手贏了後,對著冬至和靜文說:“我這是有中國特色的歐洲弧圈球。”
這場球半老徐娘隻看到一半,就紅著眼圈走了,並且,從此再也不會出現在冬至的人生裏。
走出賽場後,鄉裏的帶隊領導對冬至和靜文說:“你倆該回去了。”
靜文看著琳琅滿目的街道,眼淚一串串往下掉。
冬至試了幾次,到底還是將手伸到靜文的臉上,一邊替她揩眼淚一邊說:“莫在街上哭,醜!”
靜文真的不哭了。
9
四聾子真的贏了。
冬至和靜文灰溜溜地回來時,四聾子對一百個人說了一百遍。
“這世上的人,有神鬼相助也無益。”
冬至不再打乒乓球了。
那天,四聾子說:“你該下地幹活了。”
冬至就乖乖地跟在後麵下地了。
除了幹活以外,冬至沒有更多的事可幹,偶爾得空到文化室轉一轉,或是看看那牆洞。或是在白粉牆下死死盯著上麵的“避孕”“結紮”兩個詞。夏天的黃昏,靜文坐在門口,使勁搓木盆裏的衣服。冬至便拿出紅雙喜球拍,目光長了鉤兒,勾在靜文的身上,拽也拽不回,一隻手下意識地在球拍的塑料皮上輕輕撫摸著。
四聾子挺可憐冬至的,時常將煙袋遞給他,要他抽幾口,還說這東西又過癮又解悶。
不久,冬至就自己用細小的竹篼子做了一支煙袋,成天別在腰上,有空就噝噝抽幾口。
立春這天早上,冬至挨打過後,忽然板著臉說:“這是最後一回了,你再打,我可要還手了。”
四聾子罵道:“日你娘!你敢!”
冬至說:“我沒有娘——我娘是馬蜂窩,我娘是瘦母狗,我娘是日本鬼子的地雷——你敢不敢去?”
四聾子被冬至慪得兩天沒吃飯。
冬至一點也不管,也不到床前問一問。
四聾子熬不過,隻好自己爬起來。他知道,冬至已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得教他一些男人的東西。
從這天晚上開始,四聾子一遍遍地講自己如何將一個個女人弄到手的故事,甚至不厭其煩地將每一個細節都講到。開始時,冬至低頭不敢插話。幾天之後,冬至就能夠提一些技術性問題了。大約在半個月以後,冬至提的一些問題,四聾子也無法回答了。
四聾子歎口氣說:“問得再清楚有什麽用?主要是動手幹。我要是你這種年紀,就天天晚上去撬女人家的後門。”
冬至問:“要人家反抗怎麽辦?”
四聾子說:“你去找靜文試試,膽要大,捉住了就別鬆手,我們打個賭,她要是不答應,回頭我給你做兒子,你來當老子。”
冬至遲疑了一會兒:“我真的可以去試試?”
四聾子一擺手:“去吧!去吧!”
冬至真的走了後,四聾子自己一點也安靜不下來。一袋煙接一袋煙地抽,一直抽到五更還不見冬至回。
早飯過後,冬至才一臉倦容進屋來。
四聾子問:“吃了麽?”
冬至說:“她給我做了一大碗荷包蛋。”
四聾子問:“我說的事怎麽樣?”
冬至說:“她開始不肯,說要遭雷打的。我用了點勁,她就肯了。我不會的她都教給我了。天亮時,還不讓我下床,還要我今晚再去。”
四聾子說:“讓你去,你就去,鍋裏還有一碗枸杞粥,你吃了吧,吃了晚上有勁。”
冬至一碗粥沒吃完,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直到下午才醒。
醒來後,冬至對四聾子說:“父,你真的料事如神!”
一年後的某天,太陽明亮得很。四聾子懷裏抱著一個嬰兒,眯著眼睛坐在門口打瞌睡,一張老臉上很安詳,很滿足,並且比以前白胖了一些。離他不遠的一隻糞坑裏,冬至正在用五齒釘耙,一下一下,賣力地往岸上取土糞。雖然是正午,垸裏可以見到不少人,但寂靜得很,沒有多少聲音。
忽然,垸裏的狗一齊叫起來。
四聾子睜開眼睛一看,垸外走來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徑直走到四聾子麵前,說:“四大伯,多時未見,你比先前福氣多了。”
四聾子樂哈哈地回答:“小的們還算行孝,養兒防老,就是圖的這個嘛。”
陌生人說:“我姓戴呀——”
四聾子張大嘴巴,驚訝地說:“你就是戴老師?徒刑滿了?”
戴老師說:“平反啦,無罪釋放,冬至呢?”
四聾子說:“那不是,正忙著呢。如今鐵鍋頂著頭,懂事多了。你瞧瞧,這是他的兒子。”
戴老師說:“他怎麽會有兒子?我記得他應該還不到十五歲。”
四聾子說:“你記性真好。要到下半年才滿十五呢!他是十四歲結的婚,一結婚就做了父親,這在如今已是很了不起了。”
戴老師間:“他妻子是哪兒的人?”
四聾子說:“就是靜文啦!”
戴老師問:“她不是冬至的嬸麽?”
四聾子說:“幹柴烈火,生米熟飯,都是這種情況,誰還管得了,再說我們這兒也開始開放搞活了。”
說著話時,靜文從裏屋走出來,見到戴老師她猛地一怔,半天回不過神來。
四聾子將嬰兒塞給靜文,說該給孩子喂奶了。
靜文一邊撩起衣襟,扯出**,一邊顫抖地喊:“冬至,戴老師回來了。”
喊完之後,靜文將幾顆眼淚滴滴答答地灑在嬰兒的臉上。
冬至沒聽清,一邊走一邊用手使勁往衣服上揩,一邊問:“來了誰呀我正忙呢!”走近來,見是戴老師,就咧咧嘴,說:“你——怎麽又來了?”
戴老師說:“出獄後沒事,來看看。你怎麽老得這快?”
冬至說:“靜文也這樣說,說都快趕上我父了!”
冬至從腰上解下煙袋遞過來:“你抽煙吧?”
戴老師說:“坐牢時戒了。”
靜文說:“屋裏有紙煙。給戴老師紙煙抽。”
冬至說:“沒了。早上讓我和父抽光了。”
靜文低頭嘟噥了一句。
四聾子插上嘴說:“你坐牢時,上麵來人調查,我們可盡說你的好話,半個壞字也沒說。”
戴老師說:“平反時警察告訴我了。我落難時,就你們沒有落井下石。”
戴老師走時,四聾子中午飯喝醉了不能送,靜文要去找跑不見了的豬,隻有冬至抱著兒子陪他走路。那件花棉襖已經在兒子身上裹著。
太陽照在文化室外的白粉牆上,一層層石灰水遮蓋的陳八代的字都透了出來。
戴老師問:“這上麵的字,你都認識麽?”
冬至說:“有幾個認得,有幾個不認得。”
戴老師又問:“給你的課本還在麽?”
冬至搖搖頭,然後反問:“你還來麽?”
戴老師說:“等你的兒子啟蒙時,我一定再來。”
冬至本想問戴老師,這次來是不是主要想看看靜文,也想如實相告靜文當初是那麽喜歡戴老師。但是,冬至又有些不好意思,說正是因為自己看出來戴老師也很喜歡靜文,這才跟著戴老師學習喜歡靜文的。冬至好不容易準備開口時,一陣山風就將戴老師吹得老遠,變成一隻沒辦法說話的小小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