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三章
我有南海四千裏
天章南海,人文三沙!
在南海,為三沙紀念館題寫這八個字時,內心非常詫異!
迄今為止,母語中的“海”字,寫過無數次,真正麵對這與人類相生相伴的關鍵景物時,卻沒有寫一個字。與自己相關的這個秘密,曾長久埋藏在心底,不僅不想對別人說,甚至都不想對自己說。我理解山,即使是青藏之地那神一樣的雪山冰峰,第一眼看過去,便曉得那是用胸膛行走的高原!我見過海,在北戴河,在吳淞口,在鼓浪嶼,在花蓮,在高雄,在泉州,在香港,在澳門,在青島,在三亞,在葫蘆島,在海參崴,在仁川,在芭堤雅,在赫瓦爾島,在大突尼斯,在紐約和洛杉磯,麵對海的形形色色以及形形色色的海,心中出現的總是欲說還休難以言表的空白!
這個夏天,到南海的永興島、石島、鴨公島、晉卿島、甘泉島、趙述島,再到滿天星鬥的琛航島,漫步在長長的防浪堤上,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隨著既流不盡也淌不幹的周身大汗彌漫開來。分明是在退潮的海水,絲毫沒有失去固有的雄性,那種晚風與海濤合力發出的聲響,固然驚心動魄;那些綿綿不絕,生生不息,任何時候都不會喘一口氣的巨浪,才是對天下萬物的勇猛!包括誰也摸不著的天空!包括誰也看不清的心性!包括大海以及巨浪本身!天底下的海,叫南海!心靈深處的海,叫南海!防浪堤是一把伸向海天的鑰匙,終於開啟了一個熱愛大海的成年男人關於大海的全部情愫!
擁抱大海或讓大海擁抱,這是夢想,更是胸懷。
七月四日正午,從隻有零點零一平方公裏的鴨公島上,縱身躍入南海的那一刻,一朵開在海浪上的牡丹花,冷不防躥入腹中。哪有海水能暢飲?隻是咽下這牡丹花的那一刻,心情很爽快。這世上最清澈的海,這海裏最美麗的藍魚兒,這魚兒中最柔情蜜意的彩色親近,這親近中最不可言說的沉醉!因為高興,就必須承認,這是自己喝過的最可口的海水!
可口的南海,總麵積三百五十萬平方公裏,屬於中國領海的有二百一十萬平方公裏。四千裏長的中國南海,每一朵海浪都懷有千鈞之力,每一股潮水的秉性都是萬夫不當之勇。偏偏還有一處獨一無二的任誰都會覺得可口的泉水井。橘紅色的衝鋒舟將一行人送上甘泉島灘頭,走幾步就能從沙礫中踢出西沙血戰時擊爆過的機槍彈殼,看幾眼就有老祖宗生命印記的陶瓷殘片躍上眉梢。待到從老水井裏打起一桶,呼呼啦啦喝個痛快時,那種渴望宛如想痛痛快快地飲下萬頃南海。我是喝過了,喝過了還難解心中焦渴,便抱起那隻桶,將整桶水澆在頭上,那一刻真個是水往身上,心往天上。偌大的南海,上蒼竟然隻有這丁點的賜予,再多一點的淡水也不肯給。
曾經寫過好水如天命,這一刻又明了,天命亦可成為好水。
多年前,偶然讀過一段文字,說是在解放軍兵種係列中,除了陸海空和二炮之外,還有“第五兵種”。身處南海才曉得,這兵種的最高統帥是一名下士,所率領的士兵隻有屈指可數的四名。下士和他的隊伍被稱為雨水兵,其唯一使命就是在別人盼望風和日麗時,蓄意反其道而行之,盼望老天爺天天來一場暴風驟雨。風刮得越猛,雨下得越大,他們越是高興。這些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雨水兵自成立之日起,十五年間,用盡各種辦法,在永興島上收集上蒼賜予的雨水一百二十萬噸。依照水庫容積規定,裝下這麽些水,需要一座中型水庫。在中國人的眼裏,南海再大再深,每一滴海水都不是多餘的。在南海的雨水兵心裏,更是抒寫成南海天空上的每一滴雨都不是多餘的。
麵對這樣的甘泉,一個人的情感會因豐富到極致而將其當作天敵,懷恨的理由當然是抱怨其太少。南海的天敵是什麽?那個風高浪急的暗夜,我們在前往永興島的“三沙一號”上熟睡時,有賊頭賊腦的艦船正在我船航線附近遊弋。對此惡行當可同等鄙視嗎?
在趙述島卻有一種明目張膽的天敵。向南的岸線上,礁盤像是有半個海麵大,下水才走兩步,就撿到一隻疑為天物的彩條球體貝殼。事實上那是海星鈣化後極薄的外殼。赤著腳小心翼翼地淌過海水中密密麻麻的海星,在天敵橫行的海底,仍舊生長著一叢美麗如琥珀的珊瑚,偏西的太陽照著海水,被陽光透露的海水浸潤著珊瑚,仿佛神話的珊瑚反過來用一身的燦爛,還南海以漫無邊際的霞彩。
珊瑚燦爛,珊瑚的天敵海星也燦爛,同樣從海水中捧出來的海星的天敵大法螺也一樣的燦爛。美是醜映襯出來的,愛是恨打造出來的,南海所有的燦爛無比,命中注定要由天敵激**出非凡的審美格局。就像琛航島上十八烈士大理石浮雕的壯麗,是與天敵的西沙之戰所匹配。
此刻,南海星鬥遙遠。太過遙遠的南海,反而不似任何時候都是遙不可及的別處。隻需站在海邊,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顆星,都會是世上最深情的人正在家門口深情佇望遠方。身處星星散落一樣的小島甚至是小小的小島上,用這個世上最清純海水洗過的目光,與同樣用這海水洗過的星星相互凝視,譬如美濟礁居委會的八十二歲老人與美濟礁的相望,誰也不覺得對方渺茫,誰也不覺得對方垂老。用能看清三十米深海的目光,看什麽東西都是美妙,看任何人事都是天職,看每一朵浪花都是神聖。所以,在最黑的夜,隻要有一絲雲縫,南海的星鬥們也絕不會錯過,即便那雲縫隻夠容納一顆星,那就用這顆星來閃耀整座南海。
真的不想再提那些熱門的太平洋島嶼了!南海的海灘潔白如塞外瑞雪,又像故鄉豐收的白棉花。這樣的海灘隻能是白雲堆積起來的。即便是用腳踏了上去,再用胸膛撲了上去,也不願相信,這是海水與海沙隨心所欲的造物。除了天堂,無法想象還有哪裏的比得了,這一片連一片,每一片都令人不忍涉足。一灣接一灣,每一灣都比另一灣美不勝收的海灘。哪怕是隻有零點零一平方公裏的鴨公島,隻要開始行走,就會沉醉於撲麵而來的萬般美妙,絲毫感覺不出自己的雙腿正在圍著隻夠隱藏一對,最多兩對情侶隱私的小島繞行。或許天堂建築師的靈感,正出自對南海諸島的複製。或許幹脆放棄什麽天堂,對於人的想象來說,還有什麽東西能夠超越南海的恩典呢?對人的情懷來說,還有什麽比南海更能使人心性皈依呢?
還有那海水,這世界所有現成的話語,都不足以用來表現她的氣韻與品質,唯有那漁民平平淡淡地說,做一條魚,不用奢求做一條青花魚,也不用奢望做一條紅花魚,能在這海水裏做一條奇醜無比的石頭魚便是前世修行的福報。毫無疑問,南海就是一門宗教,唯有使自身回歸普通與平凡,盡一切可能不出狂言,不打妄語,不起邪念,不生貪欲,才能保證自己不會在那海天之下羞愧得抬不起頭來。沒有如此宗教,哪怕變成一隻醜陋的沙蟲,也會無顏麵鑽進沙土之中。
神聖之於天下的意義,不必徹底理解,但不可以沒有敬畏在心頭飄揚。
一頂竹編帽就能倍感蔭涼的恩情。
一棵椰子樹就能消解生存的絕望。
礁石再小撐起的總是對大陸的理想。
水霧再輕實在是甘霖對酷旱的普降。
用不著太多,隻要看見一隻玳瑁在南海中翩躚的樣子,就會明白幸福是為何物。隻要看見一隻手從南海中悠然伸起來,將一件物什放進水麵漂著的容器裏,就會懂得如何得幸收獲。一道雷電與一隻海鷗在南海上的意義是不同的,雷電是肆意暴虐,海鷗在抒發自由。一隻小小舢板與一艘航空母艦在南海的地位是相同的。航空母艦再龐大,也由不得其耀武揚威。舢板雖小,尊嚴無上。
一九九二年發表的中篇小說《鳳凰琴》,以及隨後的長篇小說《天行者》,寫了深山小學校,用笛子演奏國歌升起國旗。一直以來,此景象都是鄉村教育的經典寫照。曾是趙述島上僅有的那對夫妻居民,對著大海一邊唱著國歌,一邊升起國旗。這樣的畫麵沒有成為南海的經典,夫妻倆作為升旗手,將自己鍛造成一根鋼製旗杆,十六點八級的超強台風“蝴蝶”也不能吹倒,才是神聖中的神聖。三沙的人,真個是出海如同出征,安家就是衛國。在中國的南海,被越南人非法關押一年的這位丈夫說,做漁民的,有時候就像一條魚,海才是我們討生計最好的去處。他說的其實是一種詩情:我在天涯我就是天涯!我在三沙我就是三沙!我在南海,我就是中國的南海!
用一把漁網向著最寬闊的海麵,哪怕它是唯一一把漁網,南海的漁民也會美滋滋地撒下去,即便那海麵視漁網為無物,也要用這漁網來打撈南海的曆史與現實。
用一根釣線釣起最深的海溝,隻要有一根釣錢,南海的魚鉤就會墜入其中,即便那水深不可測,那魚重達千斤,也要用這一頭連著大海,一頭連著人心的絲線傳達南海的靈魂。
在最猛烈的海浪下,隻要有一絲踏實,南海的海沙們就會勇敢落地,即便那地方隻能安放一粒細沙,那就用這粒細沙來界定茫茫海天。
一個人來到南海,不隻是做每一粒海沙和每一朵海浪的主人,也不隻是做一座海島和一片海洋的主人,而是為了與每一粒海沙,每一朵海浪,每一座海島,每一片海洋,成為兄弟。如此才有趙述島上那座兄弟廟,其傳說與道德的主旨是:船上沒有父與子,海上不分叔與侄,上了船,出了海,所有人都是患難兄弟。海有海的哲學與審美,海有海的敘事與傳奇。不進入大海,就無法理解一滴水。理解了南海的一滴水,才有可能胸懷祖宗留下的南海。
流火的七月,歹毒的台風即將襲來,卻暫借船頭一片平靜。南海之事,一天也耽擱不起。南海之美,每一樣都刻骨銘心。如是寫下這詩句:
長城長到天姿幾?
永暑永興永樂知。
我有三沙四千裏,
不負南海漢唐旗。
二〇一六年七月五日初稿於琛航島
二〇一六年七月十一日定稿於東湖梨園
菩提南海樹
在南海,曾被仰望。
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值得仰望,凡是受到仰望的東西一定是人間瑰寶。一個人無論尊卑貴賤,也不在乎俊美醜陋,總有其不得不仰望的時刻。所以,仰望是人生的一種大德,是生存的一種修養。當高山就在麵前,站立者抬起頭時,身軀會是某種鍛造。當星鬥就在麵前,站立者抬起頭,心靈會是某種清洗。這些是往大處著眼,而與高處的長者、尊者、智者麵對,那些油然而生的仰望無疑會成為催促與激勵。
仰望難道不就是如此由低處向高處的張望嗎?
在南海如此張望的仰望比比皆是。走在小小的海灘上,美麗的貝殼們,哪一隻不是這樣?沿著沒有盡頭的水線走著,大大小小的浪花,敏捷地衝上灘頭,再灑脫地退回海中,進退之間的那一個細微變化不是這樣?稍遠處,正在退潮的海水中露出黑牡丹一樣的礁盤,一串連一串,哪一串不是這樣?還有被陽光染成彩色的海水,或者幹脆就是用海水染成彩色的海水,由著那些任性的青花與紅花魚兒,最快樂的跳躍與衝擊也是這樣。即便是供人行走的島嶼,那最小的與最大的,也同樣傾注著可以稱為仰望的情緒。
在南海待到第三天就會明白,種種習慣的仰望在這裏都成了錯覺。
明知沒有瑞雪,沒有誰會在南海想著仰望雪山與冰峰。也清楚南海沒有秋風,沒有枯葉,也就不會心懷對秋天的仰望。
讓人不曾料到的是,南海的天空很小!
見過草原的覺得比不了草原碧空!
見過戈壁的覺得比不了戈壁星際!
到過大江流畔的覺得比不了大江流畔水天!
到過高山峰頂的覺得比不了高山峰頂蒼穹!
甚至比故鄉飲煙勾勒出來的青天紅日還要小,小到連五更雞叫,黃昏放牛,東籬種菊,西塞問鶴都會勉為其難。這看上去很小的南海天空,沒有哪一朵雲具有真正的高度,沒有哪一抹霞光是從高處飄來,也沒有哪一隻鷗鳥能飛得比人的睫毛高。那些足以遮蔽一切的漫無邊際的雨水中的任何一滴,竟然都是從額頭上滑落下來的。仿佛有人一不小心撞破隱藏水天的奧秘,降下這仿佛並非來自雲層的雨滴,而更像自身額頭上的汗珠。到了夜裏,太多的星星垂在眼前,伸手去摘都覺得太費事,恨不能吹口氣就能掉下一顆。在別處的天際裏,月亮是那樣遙不可及,到了南海,那隻碩大的月亮用不著月光,而像鏡子那樣直接麵對夜行者,幾乎能使人撞個滿懷。
南海秉性大概如此,一切都在眼皮底下,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夠真正具有高度。
如果南海真的不需要高度,那又如何仰望?
如果仰望是人的靈魂尺度,南海如何丈量?
這是南海一天天積累的疑雲,也是南海一天天將要給出的答案。
人世間一切事物不是沒有疑難,也絕非沒有解脫。越是不理喻的東西,所隱蔽的真理越接近於常識。有過這麽一句詩:有恨思填海,無言可問天。在南海,這種境界是無法成立的,除非改為:有恨思破天,無言可問海。
隻有問一問南海,才知道,海天之間,有一種珍寶叫作樹。
有植物學家走遍南海,隻在永興島上發現兩棵百年樹齡的大葉欖樹和兩棵抗風桐。此外就隻有晉卿島上還有一棵一百至二百九十九年之間的古樹。擁有兩百八十萬平方公裏的南海的五棵樹,該怎樣活過自己的百年?
在很多人的故鄉,很多人都有一棵由長輩替他種下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樹。也有人沒有如此福分,比如我,所以,當有機會在城市裏擁有塊自己的土地時,我便迫不及待地將父親母親有了固定住處後,親手種下的桂花與紫薇移植到我的院落裏。我們的愛可不可以重來?我們的情可不可以重來?植樹如紮根,留種如留心。一棵綠油油的樹,哪怕是天底下隻有這孤單的一棵,也是最踏實的。至少可以在這樹下,將幾十年前、幾百年前的往事,托寄給活生生的枝葉,任風來搖曳,任蝶來舞蹈,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遇上從記憶中退出很久的心事。
一棵樹能活下來就不需要原因,那些活不下來的肯定有原因。
這話說的是唐詩,在唐詩裏,許許多多的珊瑚樹、芳菲樹、蓬萊樹、窗前兩好樹、婀娜金閨樹、孤電掛岩樹,已經活了兩千年,還可以再活兩千年。
在南海,一棵樹活不下來不需要原因,那些活下來的樹肯定另有原因。
倚岩千樹,宋詞裏的辛棄疾說了一個原因;驚鴉時繞樹,陸遊說了第二個原因;第三個原因,需要我們來說。
所以,在南海,有一種比天還大的事情叫作種樹。到南海的第三日,一上到趙述島,大家便扔下各式各樣的抵擋紫外線的物什,手忙腳亂去種樹。樹苗很小,卻懷著未來高大壯碩的椰子樹的夢想。在別處若為大樹,莫與草爭,有草來纏那就長得更大,不聲不響地遮蔽死它們。但在南海,一棵極不起眼的小草,其珍貴程度絲毫不亞於正在栽下的椰子樹苗,也不亞於那五棵早被當作至寶的百年古樹。南海選擇椰子樹來相伴相生,不是因為椰子樹知道一棵樹能夠在南海活下來的原因,而是椰子樹有讓一切小草在樹下從容生長的品格。
隨著渡輪隔海搬來的黃土,隨著渡輪隔海搬來的淨水,我們的仰望是要抵達椰子樹根。
椰子樹苗很小,比女子的高跟鞋略高,但不及男子的小腿。我們的仰望恨不能變成供其茂盛起來的椰子樹根。手拿鐵鍬鐵鏟或者鐵鋤,彎腰趴在趙述島上的這一刻,一應人分別變成了李敬澤樹、樊希安樹、王樹增樹、曹文軒樹、劉醒龍樹、蘇圻雄樹、應紅樹、劉亮程樹、範穩樹、吳玄樹、董宏君樹、徐則臣樹、石一楓樹、張定浩樹、陳晗雨樹、範黨輝樹、李曉晨樹,還有黃曉華樹、馮文海樹和肖興樹。此外還有四棵,這剛好剩下的四棵椰子樹,該不該叫黃河樹、長江樹、黑龍江樹和雅魯藏布江樹?或者是叫泰山樹、華山樹、天山樹和昆侖山樹?再不就叫洞庭湖樹、鄱陽湖樹、太湖樹和青海湖樹?還可以叫渤海樹、黃海樹、東海樹和南海樹?當然,最有可能也是最應當是仍然用曾經在我們身邊,讓我們總在紀念的那些名字。比如曾經共同在三亞外海的西島上為南海栽過一棵樹的陳忠實之樹,比如自己的每一篇作品都要放在被褥裏捂上一陣的賈大山之樹,比如半輩子坐在輪椅上的史鐵生之樹,比如英年早逝幾被世人淡忘的薑天民之樹。
海風隨來。
菩提樹上。
有靈魂的樹不是供人仰望,而是為了延續我們對南海的仰望。
長江三峽兩岸崖壁上的疏花水柏枝、中華蚊母,如果知道生長在海邊珊瑚石灰岩縫中,既叫海梅,又叫海芙蓉的水芫花,肯定會仰望南海。九寨溝中的七彩林海,如果看得見將花瓣開得像楓葉的猩猩木,肯定會為自身永遠沒有第八彩而仰望南海。滿青島城的爬牆虎如果聯絡上南海中比牽牛花更像牽牛花的爬藤花,有可能不敢太茂盛而仰望南海。仿佛秋天裏開遍北方原野的蟛蜞菊和本來就是海棠果的海棠果,與之麵對就像站在自家門口對鄰居家小院風光的仰望。在海與島之間構築一道綠色屏障的草海桐、曼陀羅和銀毛樹,是天下水線的仰望。攀附在陸地的最外側的海岩上,與海水共進退的錐穗鈍葉草、鹽地鼠尾草、海馬齒莧等。南海的國土上從不生長雜草,所以生長在南海國土上的植物,都是中華民族的瑰寶。永興島上的一位軍人曾將南海的全部花朵收藏在軍營裏。守衛國土也即是守衛國土上的一草一木。比如椰子樹,每生長得高大一些,就對樹下細小的生機愛惜十分。
做一棵樹!
做一棵椰子樹!
做一棵生長在南海的椰子樹!
真的能做到如同生長在南海的椰子樹,才懂得與任何一朵小花、任何一棵小草共生共榮的意義。
南海藍,藍海南,將藍顏色發揮到撼動人心的南海,是開在人世間的一朵最大的藍色花。
生長在這藍色花一樣的南海的椰子樹,是狂風吹的,也是巨浪打的,還是鹽堿折騰的,在百折千回中生長得千姿百態。有橫躺在海灘上的,有歪斜在半空中的,有盤旋著先向北再扭頭向南的,有彎腰向下再昂首朝天的,雖然東倒西歪,雖然左右失序,雖然上下難分,南海的椰子樹一直記得大海在哪裏,一直記得天空在哪裏,一直記得不使自身多占了陽光雨露,一直記得不使軀幹壓迫了任何小草小花。
衝鋒舟在風浪中將我們一下一下地抬得很高,為了駛向停在大海中央的那艘大船,在抬得很高之後,又將我們沉入浪穀。在海浪的後邊,小小的椰子樹,隻要三年時間,就能與近處早先長成的正在掛果的椰子樹那樣,成為海天間的新高度。謙謙君子模樣的椰子樹,總是麵對南海,恭敬地低著枝頭。從浪穀中看南海,南海是如此險峻。從浪尖上看南海,南海是如此壯闊。一旦到了大船上,就會看不見椰子樹了,但在椰子樹上一定看得見大船。還看得見銀杏、水杉、香樟、鬆柏,還看得見牡丹、玫瑰、蘭草、狗尾巴草……
春情浩於海,佛性深如海,雀老方悲海,老龍臥滄海,這些都不足以形容南海!
落紅愁處如海,這話表達的也不是南海,而是默默別過南海時的心境。
花花芳草,森森樹木,被仰望的南海,於椰子樹那裏是最深的情懷,也是最明白的意境。對南海的仰望,沒有高過椰子樹的。像椰子樹那樣,長得越高,站得越高,對南海的仰望也就越多。生長在南海邊,而成為最美風景的椰子樹,從第一次仰望開始,就向世間訴說一個真理:對南海的每一次仰望,都需要低下頭來!就像俯首入塵埃,又似俯首視寰宇,更是俯首流泉仰聽風!隻有低下頭來才能領略南海,而哪怕是稍稍抬起眼皮,就會被南海擠進狹窄的天上去。
二〇一六年七月二十日於東湖梨園
藍洞
第一次用手足腰肢頸項、用頭發耳郭肚臍、用淚水汗水、用太陽穴人中穴湧泉穴接觸南海。我努力將自己所擁抱的南海想象成小時候戲水的大別山溪,成年後孤獨遊過的長江三峽,以及從十年前開始天天都去遊上一千米的恒溫泳池。我也明白,擁抱我的南海在用一種更加強大的能量浸潤我的每一寸肌膚,以給我新的溫情、新的才華和新的命運。
有情懷的擁抱總是令人癡迷。
我在**南海,南海也在**我。
如果是相戀,這便是兩情相悅的極致。如果是相依,這便是相約朝朝暮暮之後萬般無奈的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努力向海潮湧來的方向遊去,浪很大,潮水更大,卻沒有絲毫攔阻的意思。海水從很藍變成更藍,又從更藍變成更加藍,海灘上那些呼喚轉身的聲音漸漸弱到穿不透海濤音響。待真的轉身時才發現,海灘仍舊停在咫尺之處。也是這一回頭,就有了南海心得,壯闊從來不會攔阻任何事物,那些在壯闊麵前感到被攔阻,實在是性情與壯闊的差別太過懸殊,是望而卻步後自歎不如的逆向陳詞。
從南海海水中起身,與別處的起身完全不同。分明身在船上和島上,腳下沙土鬆軟,甲板堅硬,從身心到眼界,與泡在海水中幾乎沒有差異。
到處是海平線!
到處是海岸線!
不是被海平線所迷戀,就是被海岸線所迷惑!
偌大南海,真個找不出看不到海平線與海岸線的地方。
沿著鴨公島的水線走,有人彎腰從貝殼石堆積的軟鬆海灘上拾到一塊指甲大小、色彩沉重滄桑滿滿的陶片。陶片太小,看不懂在它還是完整時先人們曾經用來做什麽,也看不懂畫在上麵的釉彩是祈禱吉祥還是福報安康。隻隔一日,在趙述島,在退潮後的礁盤石縫裏,我找到一塊巴掌大小的陶片,上麵的釉彩也大了許多,隻不過同樣看不出闖**南海的祖先,在它沒有碎成陶片、作為整體的一部分時,是用來盛淡水還是裝食物。像隨機測試那樣,南海時時刻刻都有可能給出一種祖先的古老命定,又不肯隨隨便便地說明白祖先們的踏破鐵蹄事,花好月圓情。
不需要猜測的椰風很熟悉,熟悉到不能不記起夏夜納涼時,家家戶戶的外婆與奶奶,母親和姐姐用大蒲扇扇起刻骨銘心的清涼。不需要猜測的珊瑚很美妙,美妙得像那鄰家女孩或是隔著窗戶,或是隔著籬笆,用紅裙與霞光打扮出來的無與倫比。即便是難得一見的硨磲在那裏大肆誇張,將記憶中的蚌殼模樣從巴掌大小,半公斤重量,放大到長約一米,重達一百公斤之巨,也能熟悉地聯係到白雲青草間放浪遊牧的羊兒牛兒馬兒們的自由自在。
在趙述島拾到陶片之前,去那甘泉島上時,就已經習慣從船頭跳上海灘,從滿世界的貝殼中,細細地拾上幾隻,再細細地挑選一隻最好的留下,其餘的則一一扔回南海,這才進行下一步,真正踏上陸地。甘泉島上的清泉於我事先是有所想象的,喝過,洗濯過,心有感動當然不會意外。從千百年前就有了的甜水井周圍開始,那小小的熱帶雨林則是介於意外與不意外之間。林中小路通往島的中心處,那裏的地勢較高,十六級台風卷起的浪花也綻開不到如此高度。天氣奇熱,地表溫度很高,高到每擦一把汗就會與自己所居住的著名火爐城武漢做一回類比。擦過幾十次汗,扔掉上百把汗,將甘泉島與武漢的類比越來越多,卻越來越不像。可能在汗水中想象的終於變成別的了。一陣蟬叫響起,在汗水中想到的火爐,終於變成少年時去大山上砍柴的那些小路。還有那小路上,每走一步都焦渴難耐,每每與林風接觸,渾身上下就毛茸茸濕漉漉地搔癢難受。
南海的路是漂在水上,一會兒在波濤上,一會兒在浪穀裏。偶爾會延伸到島上,那也是嬰兒在母親懷抱裏生長,要不了多久就得自己滿地撒歡,用自己的腿去行走,萬不得已時還得用手相助,走不得了隻有爬。
南海的行走是在水上。
上了岸的南海,如同爬行。
在甘泉島,隻有十分鍾,就讓人如同解脫般終於走出小小的熱帶雨林。麵朝一塊空曠的草地,再次低頭擦汗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叫了一聲:沙牛兒!沒有其他人的共鳴,也沒有其他人對我的興奮表示興趣。天氣真的太熱了,就像當年上山砍柴,除非萬不得已,任何同伴都不會對他人的小小驚喜表示認同。除非大家全都歇了下來,全都有了淘氣的念頭,才會出現有呼有應的共同行動。
我太高興了,自己竟然毫不猶豫地記起沙牛兒!
很高興這少年時節比小貓小狗更加有趣,更能帶來別樣意味的沙牛兒,還藏在記憶深處,一有需要便分秒不誤地重新回到現實世界。沙牛兒是一種小甲殼蟲,長著一對牛角一樣的小觸須。整個少年時期,沙牛兒是每個夏天都要反複玩弄的小把戲,卻從沒有人知道它的真正名字。事實上,就連沙牛兒的叫法,都有可能是一群砍柴少年的創造。那些年的暑假,上山砍柴時,隻要見到地上有小酒盅一樣的細小沙窩,哪怕太陽就在頭上掛著,也要停下腳步,趴在地上淘氣一陣。小酒盅大小的沙窩,更像後來才見識到的小小的沙漏,事實上也精致得如同沙漏,周身極圓,窩底極尖,在極尖銳的窩底,肯定會藏著一隻自己將自己埋起來的沙牛兒。少年知道藏起來的沙牛兒要幹什麽,捉一隻螞蟻或是小蟲放入沙窩,那沙牛兒果然一個翻身鑽出來,將螞蟻或小蟲子捉住,又一個翻身將其拖入沙窩深處與自己的身子一道重新隱藏起來。有時候少年不想讓沙牛兒太省事,故意將一隻肥碩的螞蟻或較大蟲子放進沙窩,沙牛爬將出來,卻打鬥不過,待到嘴的美食離去後,還要花費精力重新將細小沙窩打理得該圓的地方比乒乓球還圓,該尖的地方比刀尖還尖。
就像他鄉遇故知,在汪洋南海中遇上沙牛兒,不能不讓人平添一種興奮。
興奮歸興奮。興奮是真的。興奮隻是一時,過後總是覺得此中還有某種欠缺或者可以理解為失落的情態也是真的。一隻沙牛兒的細小沙窩有哪些意義?將沒來得及細數,也不可能數清楚的整座甘泉島上的沙牛兒的細小沙窩,全部相加又有哪些意義?在南海這裏,沙牛兒的細小沙窩是別樣的存在。大別山高,南海島低,一隻叫沙牛兒的黑色小甲殼蟲,偏偏能貫通其上,穿越其裏,連蟲兒都能早早來到南海,何況號稱好漢的男人和執掌好漢榮譽授予權力的女人。
這些斷斷續續的念頭與情緒,這些漲漲落落的海潮與海風,在從南海回到武漢後才有了順暢。
從新聞裏得知,自己剛剛去到的晉卿島所在的那片礁盤上,發現地球上最深的海洋藍洞——三沙永樂龍洞,南海與世間傳誦的神話之間終於有了可靠通道。那“地球給人類保留宇宙秘密的最後遺產”的藍洞洞口直徑為一百三十米,洞底直徑約三十六米,深度達到三百多米,遠超過巴哈馬長島迪恩斯藍洞的二百〇二米、埃及哈達布藍洞的一百三十米、洪都拉斯伯利茲大藍洞一百二十三米、馬耳他戈佐藍洞的六十米。學界興奮於永樂龍洞那難以估量的科學價值。在人文曆史這裏,從譚門鎮出發的南海打漁人,早就駕著大小船隻滿世界傳說,藍洞那地方本是插著老龍王的定海神針,因為孫猴子齊天大聖相中了這件神器,拔走定海神針做了跟著自己七十二般變化的如意金箍棒,才留下如此深不可測的龍洞。
在少年的興趣裏,藏著沙牛兒的細小沙窩,幾乎就是一座大山拋來的媚眼。永樂龍洞,這世界上最深的藍洞,就該是藏著南海全部美學、全部真理、全部勇氣和全部可愛的天生慧眼。
學界說,尚未觀測到藍洞內與外海聯通,洞內水體無明顯流動,從一百一十米水深處開始,水中的溶解氧含量幾乎為零。又說洞中礁體與礁體之間有珍珠網一樣連在一起的細線,上麵布滿絮狀物,這讓人硬是將自然奇觀的最深藍洞想象為齊天大聖進出過的盤絲洞。為什麽不能憑借想象呢?有了想象,那藏著沙牛兒的細小沙窩,與永樂龍洞這舉世無雙的絕美藍洞,就不會缺少命定的關聯與通達。沙牛兒的細小沙窩將南海送達年少時的鄉土,叫永樂龍洞的藍洞要關聯與通達的是天下少年與中華血脈。
藍洞通向哪裏?深刻的三百米,劃出世上藍洞的極限,這樣的極限如果不是用於屏蔽與阻隔,就一定是到達與通曉的宣示。比如家國必須捍衛的底線,比如人倫必須彰顯的價值,比如說溶解氧為零的深海會有海怪一樣見不得陽光的厭氧生物。還可以比如文學是要學習成為美,而不可以企望自己的筆將自己弄成醜八怪後,美會主動走進文字裏,化鼻屎般的腐朽為神奇。
將衝鋒舟從空中砸進浪穀,又從浪穀拋向空中的海潮,沒有刹車,也沒有倒檔,摧枯拉朽一往無前轟轟烈烈地駛到一條長度有限的海岸線前麵,太像九千台轎車加上九千台卡車,排成兩排同時追尾的模樣。深藍的南海海水一碰上陸地就變得激烈了。不是男子向女子示愛被拒絕而氣血攻心,也不是姑娘對小夥表明心跡反遭嘲諷而柳眉倒豎,在內陸一向是山不轉水轉,來到南海就變為海不彎島彎,山和水不是矛盾,海與島也沒有衝突,視野之內全是與生俱來的性情驅使。激烈的海潮打碎自身,留下如美人腰肢一樣的白嫩海灘,時光的岩石挺起自身,展示的是如嬰兒眸子一樣的清潔浪花。
既是咫尺之遙,也是一步之差。隻需要跨過這用來砸碎海潮的淺淺白沙灘,南海就變化成如故土鄉情一樣的風景。
沙牛兒的細小沙窩深不過三厘米,三厘米的極限對萬物花開的世界真如一個笑話。如果沒有那淘氣的少年,如果沒有淘氣少年成人後突然迸發的記憶,這沙牛兒的細小沙窩存於世上的意義會出現在教科書中的哪一頁?
沙牛兒待著的細小沙窩,細沙曾經細得就像嬰兒的皮膚,如今依然細得像嬰兒皮膚。細小沙窩曾經圓潤得就像美麗女子的事業線,如今仍舊圓潤得就像美麗女子的事業線。這麽多年過去,依然也好,仍舊也罷,還可以看清楚,輕輕鬆鬆席卷八千裏的東西南北風,走了就走了,就不再有一絲一線回頭的東西南北風,全在這細小的沙窩裏,用聽不見的風聲呼嘯,用看不見的風塵滾滾。
帶我去砍柴的小徑上那沙牛兒的細小沙窩,曾經是一個少年心中最大的神秘,明知細小沙窩尖銳的底部正躲著一隻黑小的沙牛兒,還是忍不住要用茅草杆,試探著挑一下,哪怕每次挑出來的無一例外是那黑小的沙牛兒,也要在心裏大驚小怪一場。這一次,在南海,又掐了一根草莖,又挑出那沙牛兒,這麽多年了,沙牛兒還是那樣黑,那樣小,一點沒見長大,性情一點沒見變化,躲過草莖便一個勁地往細沙底下鑽去。我沒有再做什麽,我知道黑小的沙牛兒一會兒就會自己爬出來,將細小沙窩兒打理得如同美人美臍。我是真的心滿意足,能在千萬裏之外的南海,見到少年時的朋友,盡管沙牛兒不曾理睬我,那是因為它從來就不理睬除了螞蟻昆蟲之外的任何生物。用不著回頭,想回頭也無益,隻要稍稍挪開,沙牛兒的細小沙窩就會被任何一片葉子所遮蔽。所以,我寧肯一邊往前走一邊想象,這不經意的美妙,是那天堂中人因羨慕南海,而瞞天過海那樣,想瞞過人世間所有眼睛而悄悄修在南海深處的一扇表示後悔的心靈窗扉。
讓南海帶上那與佛事禪意相關的兩個字,可以組成很莊重很莊嚴的不二詞語:南海觀音。在真實的南海麵前,用不著帶上這表達靈魂精氣的兩個字,那平常見不得的莊嚴與莊重就是一種無所不在的結結實實的存在。為了南海萬物的方便,與南海一般大小的南天,順帶一個門字,組成僅有的詞語:南天門,所展現的曠古神話及其傳承下來的神聖,到了真實的南天環境中,全部神聖之事,都可以在一邊摘著椰子,一邊駕著漁船,而不會耽擱地抵達南天深處。甚至可以像選擇高速鐵路和高速公路,以及國道、省道和縣道那樣,選擇從哪一朵雲縫中行走更加可取。
不去想這藍洞是去往哪裏,有這樣的三百米,足以點化世界。
於是,就有了在遠離南海的地方擁抱南海。
於是,就可以在不知道南海有神奇的環境裏領略南海。
二〇一六年八月十六日於長春鬆苑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