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擔茶葉上北京

今年的第一場北風從昨天天黑之後開始刮了整整一個晚上,早上起來時滿地一派蕭條。門洞和台階上,枯葉與雜草鋪了厚厚一層,一些勺子似的枯葉裏盛著淺淺的塵土沙粒。稻場上幹淨得如同女人那搽過雪花膏的臉,黃褐色的地皮泛著油光和油光中厚薄不勻的粉白。田野上滾動著帶著牙齒的幹燥氣旋。往日綠色的風韻猶如半老徐娘,眼見著已經無法抵擋那幾片飄飛的枯葉的**與勾引。飄飛的枯葉是隻鬼魂。一會兒上下跳躍,一會兒左右回旋,它嗚嗚一叫衰敗的消息就響徹了。

石得寶嘴裏叼著牙刷往門口走,他看見石望山扶著一把竹枝掃帚站在稻場中間。

石望山是他的父親。父親每天總是起得很早,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打掃家門前的這塊稻場。被夜幕從日落蒙蓋到日出後,稻場上總會堆著十幾堆冒著熱氣的豬糞狗屎。公雞母雞除了也做做小巧玲瓏的齷齪之事外,一早起來便在這空**之處使勁地篩著癢,抖落籠中憋壞的羽毛,把地上弄成毛茸茸的一片。還有禾草枝葉,這些既無翅膀也無腳的東西,永遠都會在黑暗中不聲不響地來到稻場上。垸裏能看見石望山掃地的人不是很多,他們通常隻是看看被石望山掃得幹幹淨淨的稻場,然後提著褲子鑽進稻場邊各家的廁所。父親在風中佇立,任憑北風用頭和尾戲弄著他那很舊了的衣襟。

石得寶刷完牙,一仰脖子咕噥噥漱了一陣,猛一吹,一口水噴出很遠。

“這地不用掃了!”他說。

“天變冷了,早上別讓風吹著,回屋吧!”他又說。

石得寶說了兩句,石望山沒有理他。地上有兩行蹄印。一行是牛走過的,一行是豬走過的。石得寶感覺父親也發現蹄印了。他望著父親放下掃帚去到屋簷上取了一把鋤頭,然後一個個蹄印地修整那些小坑小凹。石得寶轉身進屋,那行大的蹄印已踩在眼睛裏,小的蹄印則是踩在心上。他有點歎息父親現在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妻子在房裏喚了一聲,石得寶連忙過去,見她是要解手,就扶著她下了床,走到馬桶邊坐下。屋子裏水響一陣,他又過去扶著妻子回到床邊。妻子往床沿一趴,要他拿條熱毛巾幫忙揩揩下身,說是被馬桶裏濺起來的水弄髒了。石得寶拿來毛巾替她揩幹淨時,她嘴裏不停地埋怨丈夫不該又起晚了,又倒不成馬桶。

妻子四天前開始發燒,而且不想吃任何東西,醫生來看過兩次總說是小毛病不要緊,但發燒總不見退。人虛得骨頭像棉花做的,連馬桶也無力端出去倒。

石望山自己一生沒有給女人倒過馬桶,作為父親,他也不允許石得寶做這種傷男人陽氣的下賤之事。自妻子病倒之後,石得寶的一舉一動都在父親的監督之下,父親怕他夜裏偷偷給妻子倒馬桶,將前門後門都上了鎖,不給他以任何機會。石得寶沒敢將這一點告訴妻子,隻說自己趁早上父親還沒起床時去倒馬桶。但是父親每次都比他起得早。

妻子在**躺好後,石得寶用手摸了摸她的臉。妻子將他的手從臉上取下來擱到自己胸脯上,要他捏一捏。石得寶捏了兩下,不忍心再捏,雖然心裏有些掛惦,他還是能克製住。妻子說對不起他,讓他天天受累,自己又沒辦法慰勞他。他正想說老夫老妻的怎麽還說這種話,石望山在外麵叫起來。

父親指著光禿禿光溜的小路遠端。

“那是不是會計金玲?”父親說。

“好像是她。”石得寶回答說。

“我看就是她,你瞧那一雙手擺得像電視裏的人。”父親言語有些不欣賞的意思。

“這一大早,她跑來幹什麽!”石得寶問自己。

花花綠綠的小點點,從樹梢慢慢滑到樹根。山坡上的小路是掛在稻場邊那棵樹葉幾乎掉盡的老木梓樹上的。老木梓樹下落葉鋪成一片金黃,樹上雪白的木梓樹籽襯映著粗黑的樹幹。金玲從這樣的背景裏出現,讓石得寶多多少少吃了一驚。

“這麽大的垸子,怎麽就你家的兩個男人起來了?”金玲脆脆地說。

“難怪大家都要選你當村長,幾代人都這麽勤快。”金玲又說。

“還不如你哩,你一大早就趕了這麽遠的路。”石得寶說。

“哪裏,我昨晚在得天副村長家裏打了一通宵麻將,我贏了他們,不好意思提出散場,隻好奉陪到底。”金玲說。

石得寶本來要提醒她,女人打麻將不能太熬夜了,一記起妻子正躺在**養病,就沒將這話說出口。他隻問了問都是哪四個人,聽說除了她和副村長石得天,另兩個人也都是村幹部,他心裏就不高興起來,忍了幾下沒忍住,就責怪他們不應該老是幾個村幹部在一起搓,最少也應該叫上一兩個普通群眾,免得大家說村幹部腐敗。金玲不以為然地分辯道,如果同群眾一起搓,群眾贏了當然無話可說,若輸了說不定會背上欺壓群眾、魚肉百姓的罪名。金玲的話讓石得寶笑起來。他將金玲讓進屋。

金玲沒說正經事,卻先進房裏看望石得寶的妻子。

兩個女人拉著手說話,石得寶站在一旁,心裏在不停地盤算可不可以叫金玲幫忙將馬桶倒了。他正在琢磨,妻子自己先開口了。

“病了幾天,馬桶也沒人倒。”妻子望著金玲。

“男人都是這樣,別做他們的指望。”金玲說。

“想叫人幫個忙又沒氣力喊。”妻子還在這上麵繞。

金玲卻岔開話題,勸她早點去鎮上找醫生會診一下。

石得寶忽然生起氣來,冷冷地告訴金玲,這事不用她操心,他已經準備好,早飯後就送妻子去鎮醫院。

金玲不在意地說,他們本該早點去,時間拖長了病人吃虧。

接下來,金玲才告訴石得寶,鎮裏通知他今天上午去開會,任何理由都不許請假,不許找人代理。

鎮上的會多,領導們總在布置任務。因為鎮裏住著地委的奔小康工作隊,石得寶以為又是討論落實檢查總結前一段奔小康活動的情況,就叫金玲統計幾個數字,好在會上匯報。石得寶要金玲趕快回去,將那些數據準備好,早飯後在公路邊等他。金玲卻當即將一組數字報給了他:村辦企業產值增長百分之十九點一,人平均收入增長百分之十九點四,等等。看著金玲那口報鯉魚十八斤的模樣,石得寶在屋裏找開了筆記本。找了一陣總算找著,他拿著筆記本一對照,立即指出金玲的數字不對,特別是村辦企業,明明白白地隻增長了百分之六。金玲告訴他,昨天鎮裏派人下來要數字,說是要,其實是攤派,全鎮要求的增長數字是百分之三十。石家大垸村一向拖後腿,靠別人來填補空洞,所以鎮裏隻給他們前麵的那些數字。石得寶想了想,讓金玲將她上報的那些數字都寫在他的筆記本上。金玲一邊記一邊告訴他,鎮裏的數字也是縣裏壓下來的,而地區在壓縣裏,省裏在壓地區。中央壓沒壓省裏,他們都不知道。

“中央不會搞假的!”石望山一旁突然說。

“那是那是。”石得寶邊說邊朝金玲眨眼。

金玲沒有接話,她又提醒石得寶一次,別忘了去開會,也別遲到。石得寶知道鎮裏召開各村幹部大會,誰遲到就要罰誰。金玲走後,他就忙開了,一會兒做飯,一會兒又去招呼妻子洗臉換衣服,同時又吩咐父親到門外去張望,托人捎個信,叫昨天約好的拖拉機提前點來。

拖拉機來時,已快八點鍾了。鎮上的會總是九點鍾開始。石得寶拿了一隻躺椅擱在拖拉機上,又將棉絮拖了一床墊上,這才扶著妻子上去坐好。一路上妻子直想吐,拖拉機停了幾次,每次她雖然嘔得比拖拉機的聲音還響,但什麽也沒吐出來。

“我這嘔吐怎麽也會來假的哩!”妻子不好意思地小聲嘟噥,石得寶這才知道她一直在聽著他們的一切談話。

到了東河鎮醫院,免不了一番忙碌,掛號,就診,石得寶都是來回跑著步,後來醫生開了一張條子,要石得寶領上妻子去抽血化驗。他一打聽,光這一項就得花一個多小時,心裏就有些急。他同妻子商量幾句後,就叫開拖拉機的小嚴幫忙照看一下,他到會場上轉一轉再溜出來。

石得寶在鎮委會門口迎頭碰上了丁鎮長。

丁鎮長見了他很不高興,說他遲到了十五分鍾。

丁鎮長用手指磕得手表梆梆響。

石得寶到會議室一看,全鎮十五個村的村長已到了整整十位。

大家都是熟識的,見石得寶進屋,就有人同他開玩笑,問他是不是同村裏的女會計一起到鎮上逛街了。有人裝作不明白,故意問是怎麽回事。於是又有人將石得寶前兩年為了物色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會計,特地在全村搞了一次石家大垸“環村小姐”評選活動,曆時半年,還聘請了幾位城裏的評委,但評委主任是他妻子,最後終於選出一位讓他妻子十分滿意的女會計來。最後一句話讓大家哄堂大笑起來。那人在笑中補充一句,說石得寶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他自己的意思本來準備叫“是得抱”,妻子非讓他叫石得寶。

石得寶慢吞吞地反駁,說那些人的思想一點也沒有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不懂得利用人力資源,女人醜不怕就怕不會利用。他用手指指著笑得最響的那些人,說自己如果將來有事找他們時,就派一個醜女人去,一天到晚跟在身前身後,讓他們惡心得吃不下飯,最後絕對隻有乖乖地將事情辦了。石得寶這一說,大家突然都有了發現,紛紛說這一招用在討債上肯定靈,讓一個滿頭瘌痢,不說話嘴裏也流涎三尺的女人,往那些平日美女如雲的老板辦公室一坐,不出半個小時,就會有人將現金支票送過來。

說著話,大家還要拿石得寶取笑,說這是不是他妻子用來對付他的高招。

石得寶要大家別說了,他妻子現在躺在醫院裏還不知禍根在哪兒,別讓她在那邊打噴嚏,加重了病情。

正在這時,丁鎮長走進會議室,問大家為什麽笑。

大家都不說話,石得寶主動說,他們笑他找了一個醜女人當村裏的會計,是成心想減少到村裏檢查工作的上級領導的食欲。

丁鎮長板著臉叫他們別這麽損,說自己若是真想在哪個村吃飯,就是滿頭瘌痢的女人坐在對麵,他也照吃不誤。聽他這一說,一屋的人再次哄笑起來。丁鎮長開始以為是自己的幽默所致,他馬上發現情形並非如此,便半是惱怒地說,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這群地頭蛇。

大家以為接下來會宣布開會,哪知丁鎮長又出去了,他說哪怕缺半個人也不開這個會。

丁鎮長說得出來也做得出來,有一個村來的是副村長,他當即將其攆回去,非要村長自己來不可。

石得寶坐在會議室裏,心卻飛到醫院了。

熬到十點半鍾,丁鎮長才宣布開會。第一件事就是收會議遲到的罰款,錢不多,每個遲到的村長隻需掏五角錢,但必須由遲到者親自送到主席台上交給他。石得寶掏出錢往前走時,臉都紅破了。第二件是由他自己宣布在鎮黨委書記老段到地委黨校學習期間他全麵主持鎮裏的日常工作,他說完主旨後頓了頓,石得寶以為他是在要掌聲,就帶頭鼓掌。四周有響應,但不熱烈。丁鎮長在主席台上說著那些可說可不說的話,石得寶在台下想起別的。現在冬播已結束,按季節是上水利建設項目的時候了。但段書記走前布置工作時已明確說了今年鎮裏不搞大型項目,由各村自己安排,項目宜小不宜大,讓老百姓有個休養生息的空隙。另外一個就是計劃生育,因為就要到年終了,多數在年前年後結婚的青年,差不多都在這時候生孩子,許多生二胎三胎的往往也夾在其中,趁渾水摸魚,所以一到年底總免不了要大抓一陣計劃生育工作。

石得寶沒想到丁鎮長布置的具體任務隻是每個村向鎮裏交兩斤或者三斤茶葉,按村大村小來分,石家大垸是全鎮最小的村,自然是最少的兩斤。石得寶正在奇怪丁鎮長怎麽殺雞用牛刀,為幾斤茶葉的事如此正經八百地開大會,並且一斤一兩地分得清清楚楚,丁鎮長就開始在主席台上說具體要求了。

一聽說這些茶葉必須是冬天下雪時現采的,不能有半點含糊時,在場的人頓時麵麵相覷。

有人忍不住當場發問,說是茶葉從來都是春天和夏天采摘,冬天采茶這不是違反自然規律嗎?

丁鎮長解釋說,這是縣裏布置下來的,是政治任務,必須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完成。他還告誡大家,這事不要向外張揚,避免產生不利影響。將來哪個村裏出了漏洞,就找哪個村裏的幹部追究責任。

丁鎮長要各位村長回去先做好準備,哪天下雪哪天就及時動手,到時候他會派人到現場去督察的。丁鎮長也不等大家說話,一隻手拿起桌子上放著的那隻不鏽鋼保溫茶杯,一邊起身一邊宣布散會。

出了鎮委會大院,幾位村長在商量找家餐館點幾個菜聚一聚,問到石得寶時,石得寶沒有同意,他要到醫院去招呼妻子看病。他匆匆地趕到鎮醫院,找了一陣沒看見妻子的人影,回頭再看停在醫院外麵的拖拉機也開走了。他估計妻子一定是看完了病,先回家去了。如果是這樣她的病情一定不算嚴重,要不然就會留在醫院住院。石得寶這麽一想,也就放下心來。他扭頭走出醫院,穿過鎮裏的主要街道往鎮中學方向走。

石得寶正在低頭走著,街邊忽然有人叫他,一看,那幾位村長正坐在一家餐館的門口。石得寶應了一聲正想走,有人跑過來扯住他就往餐館裏拖,然後將他按在一張桌子旁,他坐下來一看,開會的村長們幾乎都在。石得寶正要開口,有人說除非他妻子要死了,不然就不許他走,因為誰叫他走了又回頭哩!

另外幾個人卻說,正好可以私下開個會,扯一扯這冬天下雪采茶的事。

石得寶本來打算到鎮中學去看看讀高二的女兒亞秋,眼看走不脫,他隻好安心等酒菜上來。不一會兒就有人端來一隻熱騰騰的火鍋。火鍋有臉盆那麽大,下麵的炭火還沒旺,有一股子貓尿臊,但大家都說好香。石得寶也聞慣了。家裏存放的木炭,總是貓最喜歡撒尿的地方。一到冬天,隻要一點燃木炭,那股濃釅的味道是垸裏家家戶戶溫暖將至的前兆。

十幾個人圍在桌旁,擠得像一群豬娃在槽邊搶食的模樣。

也沒什麽好菜,三斤肉三斤魚,外加豬血豆腐和醃辣椒,切好了一齊燴人火鍋裏,鍋裏才剛剛冒出幾個氣泡,就有人將筷子放進去撈了起來。

幾杯酒一喝,大家就議論起采冬茶的事。

根本用不著猜,村長們就明白,一定是上麵的人在想新點子給更上麵的人送禮。

大家都非常不滿,說巴結領導也不應該挖老百姓的祖墳。村長們都是內行,他們非常明白,十冬臘月茶樹是動不得的,莫說掐它那**芽尖尖,就是那些老葉子也不能隨便動。不然的話,霜一打,冰一凍,茶樹即便不死也要幾年才能恢複元氣。

有人開口罵起來。

石得寶馬上勸對方,說這事還是不在外邊議論為好。

聽石得寶如此一說,當即就有人問他,有什麽好辦法。

石得寶也沒有什麽辦法,現在茶場都承包到私人,讓他們采冬茶等於讓他們自己砸自己的飯碗。

酒喝到差不多時,有人提出各個村聯合起來進行抵製。

這話一出,大家突然都不說話了。

見說話的人很尷尬,石得寶就勸他放心,在這兒說的話不會有人往外傳,誰要是往外傳,他就帶頭將這件事栽贓到誰頭上。他這一說,大家都連聲附和,說是這兒說的話就在這兒忘記,不許帶到門外去。

漸漸地,又恢複了活躍的氣氛,大家不再說采冬茶的事。反正離下雪的日子還早,水還沒開始結冰,等事到臨頭再說,能躲就躲,不能躲時總會有個辦法解決的。因為這樣的任務完不成,除了說組織觀念不強以外,總不至於受到什麽處分。

散席時,餐館老板一算賬,每人要付十一元五角。

大家分別拿了自己的那份發票,出門後各奔東西。

石得寶依然往鎮中學方向走。出了鎮子,過了一道小河便是中學,操場上到處都是蹦蹦跳跳的學生。石得寶一不留神,一隻皮球剛好砸在他的身上。學生們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一下砸著的部位說沒事沒事,一伸腿將皮球踢了回去。操場上沒有亞秋的影子,寢室裏也沒有。還沒到上課時間,石得寶走到教室門口,一看亞秋正在那裏埋頭看書。石得寶從口袋裏摸出五元錢遞給亞秋,叮囑女兒不可太用功,該休息還是要休息。亞秋說期中考試她隻得了第二名,期末考試時她一定要將第一名奪回來。見亞秋學習上如此用功,石得寶心裏想好的事又有點不好開口,猶豫好一陣他才說了出來。石得寶要亞秋今天下午下課後一定回去一趟,看看媽媽,順便幫媽媽將馬桶倒了。亞秋撅著嘴說爸爸和爺爺都是封建腦子。

石得寶還要說什麽,上課的鈴聲響了。

回家時,石得寶攔了一輛回村裏去的機動三輪車,大家都管這種車叫三馬兒。石得寶同車上的人一樣付了兩元錢,開三馬兒的人嘴裏說著不好意思收村長的錢,伸出的手卻比閃電還要快,絲毫沒有猶豫。半路上。碰見小嚴開著拖拉機迎麵而來。石得寶正要同小嚴打招呼,拖拉機忽閃一下擦身而過。他看見掛鬥上的躺椅和棉被都不見了。

“村長,我怎麽聽說鎮裏給每個村都布置了一項特殊任務!”開三馬兒的人突然回頭說。

“沒有哇,我怎麽沒聽說,你倒先知道了。”石得寶有些吃驚起來。

“你別瞞我,是任務總要往下布置的,不如先吐露一點風聲,好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一開會就吵架。”開三馬兒的人說。

這話是實話,每次村裏開會分配任務時,家家戶戶總是又吵又鬧,哪怕是多出一塊石頭也不肯讓步。他們擔心這回多一點下回就要多兩點,再下一回就會多三點。當村長的寫保證書也沒用,非得當場扯平均不可。

“這話你是從哪兒聽說的?”石得寶開始反問。

“是丁鎮長到車站送客時,同人聊天時說出來的,他沒有明說是什麽事。”開三馬兒的人說。

石得寶不明白丁鎮長不讓他們說,為什麽自己又在往外說。後來,他又覺得這是丁鎮長故意放點風出來。

石得寶想明白後,也故意放點風,說是鎮裏開會是為了茶葉的事。車上的人一直都在豎著耳朵聽,隻是沒有吭聲。聽到石得寶一說,他們立即鬆了一口氣,紛紛說自己還以為又有什麽任務要攤派下來,如果是茶葉的事,他們就放心了,大不了是為了定明年的特產稅,茶葉樹就在那兒長著,誰都可以去數有多少棵,想多交辦不到,想少交也辦不到。

大家一鬆氣,石得寶心裏卻緊張起來,他無法預料村裏人聽說要采冬茶後是什麽樣的反應。石得寶擔心,村裏人現在越放鬆,將來反應越強烈。

一到家,石得寶就看見石望山坐在門口,手裏拿著一隻紅薯在大口大口地啃著,紅的紅薯皮和白的紅薯漿在嘴角上閃著各自的光澤。石得寶走攏去時,石望山出其不意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石得寶被打蒙了,捂著臉下意識地叫著父親,問這是為什麽。

石望山不說,叫他隻問自己的妻子。

果真問過妻子後才知道,妻子在醫院檢查後見不是什麽大病,就拿了些藥自己坐著拖拉機回家。進屋子後她解開褲子坐在馬桶上方便,不料起身時人突然昏倒在地上。父親在堂屋裏幹著急,不敢進房動手幫兒媳婦一下,隻好跑到隔壁喊別的女人過來。

石得寶這才明白為什麽剛才回來時,全垸的男女見到他時,都在捂著嘴笑。

石得寶心裏也有幾分不好意思,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隻有告訴妻子,女兒亞秋天黑時可能回來。妻子果然笑了一笑。

他又將這話告訴石望山,父親那像麻骨石一樣的臉上,也有了些喜色。

石得寶到菜園裏弄了一些菜。正在換季,剛被拔掉的辣椒禾上有不少很小的辣椒。石得寶將這些嫩辣椒摘了一些,又摘了一把嫩辣椒葉子,其餘正在地裏生長的白菜和蘿卜,也一樣摘了一些,夠炒一碗的。回屋子後,他又捉了一隻母雞殺了。妻子躺在**叫他殺那隻黃公雞,石得寶沒有作聲,背地裏打的是另一番主意:妻子病了不能吃公雞,他不能讓妻子在一旁看著家裏人吃。

天黑之前,女兒亞秋果然回來了,她一進屋就直奔母親房裏。

石得寶在廚房裏做飯,耳朵卻在聽她們母女在說笑什麽。

這時,石望山在外麵叫來客了。石得寶探頭一望,是鎮裏的宣傳幹事老方。老方一進屋就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今天這餐酒他是喝定了。石得寶心裏不高興,卻又沒有辦法,隻好裝出些笑臉請老方賞光留下來吃頓便飯。老方說他來找石得寶有事要了解,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必須以工作為重。

老方剛坐下,亞秋便端著馬桶從屋裏出來,一步也不繞地擦著老方的身子走過去。

石望山追出門外,等著亞秋回來後,小聲責罵她不懂事,不應該在客人麵前倒馬桶。亞秋也不爭辯,端著馬桶一步不差地從原路返回房裏。

隔了一會兒,屋裏的雞肉香味更濃了。

亞秋鑽進廚房,一邊同石得寶說話,一邊悄悄地拿了一隻碗,把鍋裏煮熟的雞肉盛了一碗。石得寶隻顧埋頭往灶裏添柴,發現情況不對後,想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亞秋端著滿滿一碗雞肉,進到母親房裏,還順手將房門掩得嚴嚴實實的。

石得寶正擔心老方敏感到了,老方就在堂屋開口叫喚起來。他丟下火鉗跑出去,老方二話不說,從口袋裏掏出十元錢擱在桌子上,轉身走了幾步,他才說沒有帶什麽東西來,這點錢留下給石得寶的妻子買點東西補補身子。

石得寶說,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嗎?

石得寶追到門口拉了幾下怎麽也拉不住老方,見硬拉不行,就借口說,不是還有事情要了解嗎。

老方說天色不早了,他得早點回去,需要了解的事請石得寶明天上午到鎮委會去談。

老方騎上自行車毫不猶豫地走了。

石得寶沒有怎麽說亞秋。石望山一個人將要說的話都說了,他說亞秋是一碗飯養大的,總以為自己讀書多,不懂人情世故,就是要飯的趕上吃飯時主人也得給上一碗,何況老方是鎮裏的領導。亞秋不示弱,站到爺爺麵前,說爺爺和父親總是對那些人做無原則的忍讓,老讓他們占便宜,結果是害人害己。

石望山很生氣,就要石得寶的妻子掌女兒的嘴巴。

亞秋站在那裏,拍了兩下巴掌,大聲說媽媽已打了我,還哭了幾聲。

石得寶擔心將石望山氣出毛病來,就大聲喝住亞秋,不讓她再鬧下去。

吃飯時,石望山已消氣了,他隻是遺憾地說了兩次,沒有個客人,好酒好菜都不香。

亞秋一回,石得寶妻子的病就減輕多了,晚上睡覺時,她主動撫摸了石得寶幾下。石得寶問清她的病是婦科急性炎症,就想起自己每次往妻子身上爬時,妻子總抱怨自己不肯將下身用幹淨水抹幾把。他避開這個話題,將上午鎮裏開會的內容告訴妻子。

“天啦,這種逆天的事,虧得他們能想出來!”妻子驚叫道。

“我們也奇怪,他們在上麵怎麽能夠憑空想出這種鬼點子哩!”石得寶頗有些慨歎。

“在這些事情上,有些人的確是高水平。”妻子說。

“他們水平高,也膽大,敢說敢做,可是我怎麽開口向村裏人說喲!”石得寶說。

“這種事隻要你一做,管保下一回村長就要選別人了。”妻子說。

“算了,算了,別說這個。”石得寶有些心煩。

這垸和這村雖然叫石家大垸,但石姓人口卻是少數,主要是一九四八年底當時的國民黨撤退時,在這垸裏狠狠地殺了許多姓石的人,當時垸裏的人都不明白這是什麽緣故,多年之後,他們才搞清楚石家的一個人在北京做了大官。石望山叫他十三哥。小時候他們常在一起放牛。十三哥給石望山寫過一封信,卻從來沒有回來過。因為這個緣故,石家的人一直當著這個村的頭頭。但這幾年搞選舉,同族的總幫同族的人,石得寶當了三屆村長,但得票一年比一年少,最近一次,他隻比半數多了十幾票。

石得寶一直想到半夜,他聽見妻子在夢裏還在驚叫著下雪天怎麽采茶。他忽然突發奇想,要是今年冬天不下雪那該多好。

第二天一早,石得寶起來送亞秋上學。

屋外北風已不再吹了,稻場上很髒亂。石望山手中的竹枝掃帚在清晨的原野上揮舞得唰唰響。

石得寶從他身邊經過時,他什麽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石望山才問石得寶,是不是有什麽心事難以啟齒。

石得寶回頭張望,見石望山仍是低頭掃地的模樣。

亞秋在一旁攆著木梓樹上的一群鳥。

石得寶又一次望了望石望山,那邊的目光並沒遞過來。

石得寶剛轉身,身後的石望山又說話了,要他不要太憂慮,會傷身子的。

石得寶沒有再回頭,叫上亞秋,踩著重重的露水,朝田野中央走去。

田野無人,幾堆已燒了幾天的火糞還在吐著清煙,有濃有淡,有輕有重,或細或粗地嫋嫋纏繞著,凝重的深秋因此透出些許輕盈。

“爸爸,你是不是有外遇了?”亞秋突然問。

石得寶嚇了一跳。

“你一定是有外遇了,不然不會這麽心事重重。”亞秋繼續說。

“別瞎說,好像一想心事就是在搞婚外戀,我是在想工作。”石得寶說。

“村裏人都在自謀生路,連腦袋都削尖了,你一個破村長有什麽工作可做。”亞秋說。

石得寶摸了一下亞秋的頭,他知道有些話是同孩子說不清的。但他還是告訴女兒,上麵千條線,下麵一條根,上麵幾級布置的任何事,最終都要歸結到小小的破村長身上,別看他無職無權,可哪件事離了他就辦不成。他揮手攔住一輛三馬兒。看著亞秋遠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輕歎了一聲。

石得寶回家將妻子起床之事料理完了,又來到公路上,攔了一輛三馬兒,到鎮裏去見老方。

老方找他並沒有什麽重要的事,隻是因為要寫一篇新聞稿,需要摸一下各村的情況,特別是有趣例子、小故事等。石得寶講了一陣,老方都不滿意,索性就擺手讓石得寶走了。石得寶在鎮委會各個辦公室轉了一圈,還沒見到丁鎮長,一上午的時間就完了。石得寶往外走時,正碰上老方拿著碗到食堂裏打飯。老方堅決要他在鎮裏吃了飯再走。石得寶因昨晚的事不好意思,整個吃飯過程他都沒有抬頭看老方一眼,直到碗裏空了,他才對老方說自己吃好了。老方飯後又拉他到房裏坐會兒,喝杯茶。老方越是親切就越讓石得寶感到心中有愧。

喝茶時,他們很自然地聊到茶葉的問題上。老方已知道丁鎮長要各村下雪天采茶的事,他告訴石得寶,現在黨的三大優良傳統的提法已變了,叫作理論聯係實惠,密切聯係領導,表揚與自我表揚。采冬茶的事就是為了密切聯係領導,而且是鎮裏段書記發明的,後來又引起縣裏的重視,成了縣裏頭頭們打開省城與京城大門的秘密武器。

石得寶很奇怪段書記怎麽會想到如此怪招。

老方就說一招鮮吃遍天,雖然隻是一點茶葉,由於是冬天下雪時采的,別人沒有,給領導的印象一下子就深刻了。別的東西都是大路貨,你有我有大家都有,很難引起領導重視,況且別的東西送多了還有行賄受賄等腐敗之嫌。斤把兩斤茶葉算什麽呢,不就是見麵遞上一根香煙的平常禮節嗎!

老方說得越輕鬆,石得寶心裏越沉重,他怕這件事無法完成。

老方不當一回事,認為“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豐田車”。

石得寶告辭出來,正好碰上一上午沒碰上的丁鎮長。

丁鎮長迎麵甩來一句,說石家大垸村過去做事總是中遊偏下,希望這一次他們能出個風頭,當個上上遊。石得寶正說自己能力有限,丁鎮長毫不客氣打斷他的話,要他回去早做準備,今年氣候有些反常,夏天已是比往年熱,據說冬天也將比往年冷,下雪的日子可能提前到十一月底十二月初。

丁鎮長還提醒他,別讓區區兩斤茶葉給難倒了。

石得寶嘴上說不會,心裏卻著急起來。

臨走時,石得寶問今年的民政救濟金什麽時候能發下來。丁鎮長回答說光有了指標,錢款還未到。丁鎮長又說將來哪個村沒有完成鎮裏下達的任務,他就扣發哪個村的救濟金,讓那些日子過不下去的人都到村幹部家去過年。石得寶隻把丁鎮長這話當作說笑之詞,並沒有往心上擱。

半路上幾個本村的人攔著問他。鎮上開會是不是為了救濟金的事,他們還等著買過冬棉衣。石得寶隻好說就要下來了。

石得寶回到家裏,見妻子下了地,坐在稻場上曬太陽,才算高興起來。

一個星期以後,妻子的病完全好了。

石得寶好久沒同她親熱,一連幾個晚上沒有空閑。

這天晚上夫妻倆正忙碌,妻子忽然說,外麵下雨了。

冷雨果然打在窗玻璃上,脆脆響,石得寶翻身爬起來,打開電視機收看晚間新聞後麵的天氣預報。等了幾十分鍾,天氣預報不僅說這一帶沒有雪而且連雨也沒有。他關了電視機生氣地對妻子說,城裏的人隻關心大環境,不管小氣候。他鑽進被窩。妻子抱著他,剛將身子偎熱,他突然推開妻子披著衣服再次下床。

妻子問他去哪,他說到父親房裏去看看。

剛好這時那邊屋裏傳來一串咳嗽聲。

石望山坐在**戴著一副老花眼正在看《封神演義》,一邊看一邊念念有詞地小聲叨嘮。石得寶上前叫了一聲,石望山手裏一哆嗦,《封神演義》差一點掉下來。

“我正看著妖怪要吃薑子牙哩,你把我嚇著了。”石望山說。

“見你咳嗽就想過來看看。”石得寶說。

“沒事,天冷了總有點兒。”石望山說。

“這種天氣,會不會下雪?”石得寶說。

“這時候怎麽會下雪,還早哩!”石望山說。

“會不會提前呢,不是說有一年十一月份就下了雪嗎?”石得寶說。

“那一年是世道大變。今年不會,最早也提前不到十二月半。”石望山說。

石望山拿起《封神演義》,剛送到鼻子底下,又放下來。

“這一陣你好像特別關心下雪,國內的也好,國外的也好,連莫斯科下雪你都吃驚,是不是等著下雪,想做點什麽。雪能做什麽,隻是化成水燒開了泡茶,好喝還潤肺止咳。”石望山說。

石得寶掩飾地說,自己就是想弄點雪水泡茶給石望山治治咳嗽。

石望山看了看他沒有作聲。

早上起來,石望山一個人在雨裏收拾稻場。

雨下得不大,石得寶光著頭走下門前的石階,不料一陣雨滴鑽入他的後頸,他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

石望山在一旁說,這場雨一過,冬天就真正來了。

石得寶不希望下雪,雪也就沒有下下來。這場雨下過後,石得寶抽出一天時間,爬到木梓樹上去,用一把長把的柯刀,收獲木梓樹籽。

木梓樹籽都結在當年的新枝上,新枝挨過幾場霜後,變得特別脆。柯刀刀口朝天、刀背與刀柄間形成一個鉤,石得寶用這個鉤勾住那新枝,再一擰長把,新枝發出一聲脆響,齊嶄嶄地斷了後,帶著一束木梓樹籽粒掉到地上。木梓樹籽雪白如玉,妻子在樹下撿起它,先用手一搓,再用手一捋,玉一樣的木梓樹籽就在籮筐中鋪上一層。

木梓樹籽長在樹上時更像是一團團白雪。冬天的初雪,很少有能積下來的,總是沾在地上一會兒就化成一攤水,等到雪停時,便隻有去樹枝樹葉上找它們。雪在那些地方蜷縮成一團,大如拳頭、小如豆粒,如果是在木梓樹上,無疑就成了收獲之前的景色。

像雪一樣的木梓樹籽粒越來越少,黃昏之前,石得寶終於使它們**然無存。他順著樹幹放下柯刀,坐在一條幹枝上出了一會兒神。

石望山一見,就叫他快下來,說天黑了,人腳不沾地久了,會被邪氣所乘。

石得寶從樹上下來後,腳下果然有些不舒服。他不顧這些,隻想著一個問題,將一對目光盯著石望山。

“我們這兒有過不下雪的冬天嗎?”石得寶問。

“有,但那樣的年份可不好。”石望山說。

“你是說收成吧?”石得寶問。

“嗯。”石望山哼了一聲。

“如果隻影響收成,今年不下雪才對,才算蒼天有眼。”石得寶說。

“有時候,民心比收成更重要啊!”石得寶又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有很重的心事,你該同別的村幹部一起商量一下,有困難大家一起承擔,出了問題,也不至於一個人背黑鍋。”石望山勸了一陣。

父親的話,正是石得寶心裏想的。

天黑之後,石得寶出門往金玲家方向走去。

翻過兩座山嘴,就看見金玲家的窗戶大放光明。他以為金玲又在家裏打麻將,推開門卻見金玲同一個男青年相擁著站在堂屋中間。他不高興地說,金玲這麽大膽,自己會不放心讓她掌管村裏的財經大權。金玲笑著解釋說自己在學跳舞,接著,她將丈夫從裏屋喚出來,弄得石得寶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發票叫金玲報銷了。金玲拿出算盤,等那男青年走了,才將發票攤在桌上算起來。一共是五十多元錢,主要是開會坐三馬兒的票,再就是那天村長們在一起吃飯的那張發票。

金玲將現金如數給了石得寶後,才說得天副村長對石得寶將在外麵吃飯的發票,拿到村裏報銷,嘀咕了好幾次。石得寶不滿地罵得天副村長是在放黑狗屁,村長去鎮裏開會,等於因公出差,在外麵吃飯還不是因為工作。

石得寶將錢裝好後,又吩咐金玲通知幾個村幹部來她家開個短會。

金玲知道石得寶是想搓幾圈麻將,連忙叫丈夫出去叫人。

屋裏剩下他們兩個人時,金玲打開錄音機請石得寶跳舞。

金玲撲哧地笑起來,並往他懷裏貼緊了一些。

石得寶幹脆將她抱在懷裏。

金玲也不掙紮,直到石得寶累了手臂略鬆一些時,才抬起頭來說,可以了,以後別人再怎麽說,我們都不會覺得吃虧了。石得寶不自覺地放開了她。金玲剛一轉身又回過頭來,用手摸了一下石得寶胡須巴茬的下巴。

金玲拿了一些瓜子到廚房裏去炒。

石得寶獨自坐在沙發上,不時摸一下被金玲摸過的下巴。他有幾天沒刮胡須了,胡須很紮手。他有些明白金玲那個動作的意思,自己已經四十多歲了,而她才剛滿二十歲。

石得寶用手掌在自己的頭上打了幾下,隨手拿起一本殘缺不全的書亂翻一通。後來他發現這本書竟是《毛澤東選集》。他正要批評金玲,剛好她丈夫回來了。石得寶順嘴說了他幾句,你們什麽不可以撕,為什麽偏偏要撕這一本?金玲的丈夫說別的書都有用他們沒舍得。石得寶警告他,這種事若放在二十年前,弄不好會殺頭的。金玲的丈夫摸摸脖子說他幸虧那時沒出生。

金玲和她丈夫都隻有二十歲,中秋節才結婚。

村幹部陸續來了。金玲將瓜子端上來時,得天副村長第一個伸手,抓了一大把放在自己麵前的桌子上。石得寶皺皺眉頭宣布開會。石得寶也沒想好會議的主旨,采冬茶的事說與不說,他一直沒有拿定主意,說了怕傳出去先亂了陣腳,不說又怕到時候問題出來了,會像父親說的那樣一個人背黑鍋。石得寶讓大家分頭匯報一下今年各人分管的幾項工作。大家說了半天,也沒有什麽新內容。隻有得天副村長提出村裏的磚瓦廠今年產值和利潤怎麽報,是不是按慣例多報產值少報利潤。大家正說按慣例時,石得寶卻說今年利潤要如實上報,但在分紅時想辦法多給群眾一些。

石得寶這麽一說,大家馬上明白,這一屆村委會明年年初就到期,該換屆了。

見大家實在無話可說了,石得寶在宣布散會之前,布置了一項任務,要村幹部們明天上午在南坡金玲家的那片茶地邊集中,挨家挨戶檢查一下村裏的茶樹越冬情況。得天副村長嘟噥一句,說這可是改革以來的新生事物,茶樹越冬情況也要檢查。

得天副村長不作聲,轉過臉要金玲將麻將拿出來,趁天氣尚早大家一起搓一個東西南北風。他一提議,桌邊上早圍上四個人。金玲要他們中的誰讓位給石得寶,民兵連長見自己的職位最低,隻好起身。

石得寶謙讓了一番,後被金玲按到桌邊坐下來。

石得寶要金玲也上桌,金玲推辭說自己準備茶水。石得寶沒想到自己的手氣會這麽差,整整兩圈沒有開和,金玲在一旁指點也沒有用。得天副村長不停地笑話,說石得寶賭場失意一定是因為情場得意。石得寶嘴裏不作聲,心裏卻在猜疑是不是剛剛同金玲有過幾下親昵動作的緣故。金玲隻是笑,待石得寶手中的牌聽和以後,她裝著給別人倒茶,將得天副村長他們三個的牌都看了,然後回到石得寶身邊,偷偷地告訴他單吊三萬。果然,吃了一圈牌後,石得寶將剛摸起來的三萬留住,將手中的二萬放出去,得天副村長馬上叫了一聲碰,並開出一個三萬。石得寶一推牌,大家一看竟是個豪華七對。隻此一盤,石得寶不僅將輸出去的那五十多元撈回來了,還倒贏了將近一百元錢。接下來石得寶和金玲如法炮製,接連粉碎了得天副村長的幾個大和。得天副村長氣得直叫,懷疑金玲在一旁當了奸細。這話多說了幾句,他們就爭了起來。得天副村長一不留神竟說石得寶同金玲關係特別。

金玲的丈夫當即上來要打得天副村長的嘴巴。

牌局眼看著就被鬧散了,石得寶卻不讓大家走,等氣氛平靜一些後,再接著來一個東西南北風。他說當幹部的就要有哪裏跌倒了在哪裏爬起來的勇氣,同時他還要大家用實際行動挽回在金玲家失去的威信和影響。這局牌打到半夜才散,最後隻有石得寶小小地贏了幾十元,得天他們一人輸了十元左右。

出了門,大家都說得天副村長的牌風不好,贏得起,輸不起。

得天副村長則反擊,說大家的眼睛被色和權迷住了。

石得寶到家時,石望山仍在看《封神演義》。他將石得寶叫進房裏,小聲說,他妻子大概是出門盯梢去了,也是才回來不久。石得寶到房裏一看,妻子的鞋上果然沾滿雜草和露水。他有些煩,上了床也不說話,將屁股狠狠地衝著妻子。妻子也不說話,兩人僵持了一會兒。石得寶身上一暖和,加上心裏還擱著一絲金玲的滋味,他忍不住一翻身將妻子壓在身下。妻子見石得寶剛回來就能如此,便放下心來迎合丈夫。

這一場**竟讓石得寶睡過了頭,醒來時,太陽已斜著照進屋裏。他匆匆爬起來,洗了吃了,正要出門時又想起一件事,他轉身問石望山今天有什麽事沒有,如果沒事不妨給家裏的茶葉樹上幾擔土糞。

石得寶趕到金玲家的茶樹地時,其他人都到齊了。

睡了一覺,大家的怨氣都沒有了。金玲的丈夫還同得天副村長對著火抽香煙。金玲家的茶樹地伺候得不好,地裏見不到一點肥料的跡象。不過大家都很理解金玲,說他們兩口子剛結婚正忙著下人種,顧不上給地裏上肥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得天副村長號召大家一起往地裏撒尿。金玲一點不怕,反說隻要得天副村長敢帶頭,她自己也往自己地裏撒泡尿。石得寶攔住他們,不讓說下去。

看了十幾家,茶樹施肥情況有好有差,不過最差的還是金玲家的。

石得寶裝作無意地說:“這冬天的茶葉采下來做成茶不知是什麽味道?”

得天副村長不假思索地說道:“春茶苦,夏茶澀,秋茶好喝摘不得,冬茶就更不用說了。不論動物植物,凡是越冬的,一到冬天總是積足了營養。白菜和蘿卜霜一打,味道比先前的美多了,茶葉也是這個理。”

得天副村長說了一大通後,石得寶說既然如此,何不動員群眾采冬茶,說不定還能搞出名牌產品。

得天副村長馬上說這樣不行,就像男人喜歡野女人的滋味,但這種滋味不能長遠,不能過日子,過日子得靠糟糠之妻。現在的群眾也還隻知道過日子,嚐野味那是有錢有權的人的事。

別的人也都跟著說,不能拿群眾的三百六十天,一天三餐飯來冒險,茶樹被凍死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見大家一致反對,石得寶就沒有再往下說。

中午,村幹部們到村磚瓦廠吃了一頓便飯,沒有魚肉沒有酒,隻有一些豆腐。

飯後休息時,金玲趁無人時小聲問石得寶是不是真的想采冬茶,如果真的想采,她可以將自己家的那幾分茶地交給村裏做試驗,反正她也不想種了。

石得寶很想接她的話,等到開口時,反而詞不達意地說,金玲結婚結得太早了。

金玲說她知道自己前程無望,就想早點結婚有個依靠。

石得寶想說她小小年紀別隻想著貪歡,卻沒說出來。

下午最後一站是石得寶家的茶地。

石得寶好久沒來自己家茶地,一進山坳,茶樹和茶地的模樣好得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幹部們也都一致稱讚說,這是今天見到的最好的一塊茶地。

石得寶說這都是他父親的功勞。分責任田那年,石望山親自動手將這塊地改為種茶,開始時還不時讓石得寶來這裏幫幫忙,後來,他別的事全不管,一心一意地擺弄這塊茶地,從種到采到賣,都不要別人插手,也從不要石得寶的一分錢。這樣過了整整十年,有一天,石望山突然提出要將家裏的舊房子拆了蓋新房。石得寶說沒錢蓋不了。石望山掏出一個存折遞給石得寶,上麵竟然有整整兩萬元存款。這件事不僅轟動了全垸,縣裏的記者也知道了,老方陪著他們來了一趟,後來省裏的幾家報紙都登了這個消息。

轉了一天,石得寶吩咐大家到各自聯係的小組去,督促那些沒有給茶樹施過冬肥和施得不夠的人家,趕緊補施足夠的肥料,最好是雞糞和豬糞。用它做肥可以提高土壤溫度,形成小小氣候。

石得寶特別提到金玲家的茶地,要她帶個好頭。

金玲笑嘻嘻說她準備搞一回試驗,采一回冬茶試試,茶樹若凍死了也不怕,省得明年春天做茶時,一雙手染得像枯樹皮。好幾個人說她靠著一個好公公,這一生不愁吃不愁穿。金玲的公公在鎮上開五金商店,賺的錢像河水淌來一樣多。石得寶沒有批評金玲,他在心裏已將她家那塊茶地當作采摘冬茶的突破口。

雖然看過全村的茶地,石得寶心裏反而更不踏實,其中原因包括鎮裏布置采摘冬茶的事,居然能保密這麽長的時間。往常不用說村幹部,就是普通群眾也能很快得知某項任務的內情。每年年底,石得寶還沒去開會,村裏的人就知道誰要吃救濟,誰的救濟金是多少。這些說法總是與鎮裏實際發放的情況相差無幾。眼下的這種沉默隻能說是有關知情人都意識到這件小事在本質上的嚴重性,都不敢輕易捅這個馬蜂窩。

又熬了幾天,還是不見有任何關於采摘冬茶的小道消息在群眾中流傳。

天氣在一天天地變冷,電視裏已經預報過一次冷空氣南下的消息了。

冷空氣南下往往會引發降雨或降雪。

石得寶坐不住了,決定去鄰近的幾個村子看看。

天氣很冷,一般人無事都不外出。石得寶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幾個村的村長,他們也都很著急,便跟著石得寶一個接一個村串,最後竟串成六個人的一支小隊伍。他們同石得寶一樣,一直將采摘冬茶的事捂在口袋裏,一個字也沒往外透露。因為他們實在不知道如何向群眾解釋采摘冬茶的道理。天黑時,六個人推著自行車在鄉間的機耕路上一邊走一邊商量。寒風像小刀一樣在他們全身上下一陣又一陣地亂刺亂砍。分手時,他們還沒有想出辦法來,隻說是先熬著,等到下雪了,再看著辦。

石得寶一到家就聽說丁鎮長坐著車子來過村裏,點名隻見他一人,聽說他不在,丁鎮長很不高興,幸虧石望山同他聊天時無意中提到種茶,丁鎮長才緩和下來。

丁鎮長問石望山,種茶技術能不能有所突破,讓茶樹一年四季都能采茶,下大雪也不怕。丁鎮長還讓石望山領著到自己家的茶地裏轉了一圈。丁鎮長走時什麽話也沒留下,屁股一抬說走就走了。

石望山告訴石得寶,丁鎮長親口對他說過,天柱山茶場去年冬天就曾采過茶。

石望山又說丁鎮長同自己談過十三哥在北京的情況,十三哥離休了,但身體不好,既怕風又怕陽光,所以很少出門走走。盡管十三哥人老了,但他還是石家人的驕傲。往後不知哪一代裏才有人能做到那麽大的官。

石得寶在父親的夢囈般的喃喃自語中,忽然想到一個主意。

第二天天一亮石得寶就爬起來,妻子聽到廚房裏有響動,披了衣服過去看時,他已將一碗冷飯用開水泡了兩遍後吃光了。他先將鄰村的村長們邀到一塊兒,然後告訴他們丁鎮長可能在暗示可以去天柱山茶場買冬茶。村長們一聽說有地方可以買到冬茶,都說花點兒錢買個清靜也值得。

依然是六個人,他們租了一輛三馬兒直奔天柱山茶場而去。茶場的彭場長正好在,聽到他們說明來意後,彭場長頓時麵露難色。彭場長說,他們去年是采了幾斤冬茶,那也是沒辦法,是鎮裏段書記下命令,不執行就換人。結果今年茶葉產量就明顯下降了,而且最好賣的穀雨茶產量降得更厲害,搞得場裏幾乎沒有利潤。石得寶以為他是在講價錢,就主動說,隻要他們願意賣,價錢好商量。彭場長苦笑著算了一筆賬,采冬茶不像春夏茶隻要有茶樹都行。冬茶得挑好茶地裏的好茶樹,幾畝地才能采到一斤鮮芽尖,幾斤鮮芽尖才能炒一斤成品茶,加上茶樹被凍死凍傷,第二年減產減利,一斤冬茶少說也要賣兩千七百元錢才不虧本。石得寶他們嚇得張開大嘴半天合不攏,直到吃飯時他們才紛紛說,開始以為每斤過不了三百元,哪怕五百元他們還敢下決心,兩千七百元一斤冬茶,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彭場長留他們吃飯並喝了兩瓶孔府宴酒。往回走時,他們心情才不至於太低沉。沒想到他們吃飯沒有叫上開三馬兒的人,那人心裏有氣,一路將三馬兒開得風快,攔了幾回也沒攔住。大家正提心吊膽,忽然一陣天搖地動,等到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同三馬兒一道躺在一塊爛泥田裏。三馬兒是鄰村的,鄰村村長很生氣,賭著氣說回去後要將開三馬兒的家夥好好修理一番。

幸好路上的三馬兒不少,他們很快換乘了一輛。坐在車上,他們又慶幸自己是翻進爛泥田,不然說不定連小命也丟了。大家像是死過一回,說起冬茶的事語氣坦然多了,一個個都說完不成任務丁鎮長總不至於將他們都吃了。

正在豪情滿懷時,三馬兒突然一個急刹車。

村長們以為又要翻車了,一個個臉色蒼白。

片刻後,車卻停穩了。宣傳幹事老方出現在車廂後麵,說是丁鎮長有請各位村長。他們下了車,果然望見丁鎮長的桑塔納像老虎一樣趴在公路當中。丁鎮長從車裏伸出頭來,叫石得寶到他車裏去,其餘的人依然坐著三馬兒隨去鎮裏。

桑塔納進了鎮委會後,丁鎮長還是不讓他與村長們待在一起,將他一個人帶到自己的辦公室裏,親自燒上一盆炭火讓他烤衣服。

石得寶惶惑一陣才鎮靜下來,他想事已至此,幹脆當麵將話挑明了說。

石得寶咳嗽幾聲,又喝了幾口水才開口。

“丁鎮長,這冬茶的任務我們完不成。”石得寶隻說出幾個字,額頭上就滲出一層汗珠。

“我也是這樣向上級反映情況的,可任務還是不能推辭。”丁鎮長找了兩塊餐巾紙讓他擦擦汗。

“你找我們話還好說,你找群眾話就不好說了。”石得寶說。

“既然好說,那就別叫困難了。你放心,誰幫我抬莊,我丁某是不會忘記的。”丁鎮長說。

“其實你可以叫天柱山茶場做這事,那是鎮辦企業,有話好說一些。”石得寶說。

“我跟你說實話,那是段書記的後花園,我們都進不去,進去了說話也沒人理。”丁鎮長說。

“這是公事,和段書記商量一下不就行了。”石得寶又說。

“段書記有段書記的關係,他已讓茶場辦了。”丁鎮長說。

石得寶從丁鎮長的話中隱約聽出,這冬茶的任務是從兩條不同的線上傳達下來的。

這時,吃飯的時間到了。丁鎮長領導著他到大會議室,叫上另外五個村長一起到食堂吃飯。石得寶見自己身上泥巴已烤幹了,那些人一個個還像泥猴子,就不好意思起來。石得寶上前去同他們搭話,那些人全都愛理不理。上了飯桌,五人自動圍在另三方,石得寶想同他們坐在一起,丁鎮長卻拉著他坐在身邊。丁鎮長也讓人上了酒。兩杯酒下肚,有人就說他們今天能喝上丁鎮長的酒是沾了石得寶的光。石得寶聽出這話裏的味道,便往旁邊岔,說如果不是自己約他們出來,他們的確喝不上丁鎮長的禦酒。

丁鎮長任他們打嘴皮官司,隻是笑,不搭腔。待到最後,他才舉杯給大家敬酒驅寒,並希望大家像對段書記一樣落實他布置的工作,像對段書記一樣完成他布置的任務。

丁鎮長硬話軟說,使大家很尷尬,酒一喝完就紛紛告辭。

丁鎮長開玩笑說,石家大垸是鎮上最小的村,這就像大戶人家一樣,家中老幺總得多關照一些。

村長們一點也沒有被這話逗笑,一個個表情嚴肅地走出食堂。

丁鎮長的桑塔納真的將石得寶送回家裏,半路上還捎上了他存放在路邊小賣部裏的自行車。石得寶第二天才發現自己的自行車被人放了氣,鈴鐺蓋也被人下走了。他感覺這事肯定是別的村長幹的。因為他們的自行車是存放在一起的。他後來抽空到那小賣部去問,賣貨的女人承認是鄰村村長幹的,還讓她給石得寶捎話,說石得寶是個拍馬溜須舔屁股的小人。

石得寶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從何說起。

有一天,石得寶在磚瓦廠辦公室用電爐烤火,忍不住同金玲說起這事,金玲毫不猶豫地說這是丁鎮長在施離間計,目的是不讓村長們團結起來對他的一些做法進行抵製。石得寶嘴上不相信領導會對下級玩手腕,心裏承認了這個事實。天氣越來越冷,隻要預報寒潮,石得寶就去找那些村長們商量如何統一行動,采或不采冬茶,然而那些村長都避而不見。偶爾堵住一個人,也沒有好話說給他聽。冷嘲熱諷,話裏帶刺,明裏說他是丁鎮長的紅人親信,暗地卻罵他是丁鎮長的幹兒子。還警告說別看他現在得寵於丁鎮長,等段書記從黨校學習回來,準保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石得寶被這些話激怒了。丁鎮長比自己還小幾歲,他們居然這樣罵他。他恨恨地說,不管他們怎麽做怎麽說,他偏偏要幫丁鎮長這一回,看看誰敢一口咬下他的卵子!

石得寶打定主意,隻要下雪就去找金玲,讓她先采點冬茶對付一下。反正金玲也沒將那點茶樹當回事。

回村時,他先繞到金玲家。聽到屋裏有人聲,敲門卻不見答應。他推了推,門從裏麵插上了。石得寶以為金玲在家做見不得人的事,再一想又覺不對,她才結婚正是恩愛得如膠似漆的時候,便明白一定是兩口子大白天在屋裏幹好事,於是就站在門口大聲說,金玲快開門,我找你有事。過了一會兒,門果然開了,兩口子衣冠不整,臉上都掛著不好意思。石得寶心裏癢癢的,他沒有坐,直截了當地說,村裏準備在她那茶地裏做試驗,要她在不向外擴散消息的同時做好準備工作,他強調說這幾天一定要給茶樹施一次肥,過兩天他要來檢查的。

金玲一時沒反應過來,似乎還沉浸在枕邊的恩愛之中,她恍惚地問做什麽試驗。

石得寶不高興了,他不回答,隻是叫金玲自己好好回憶一下。

石得寶離開金玲家,踏上田間小路時,金玲忽然在身後大叫,說是她想起來,她這就準備采冬茶。

路旁田裏,一個正在給小麥澆水糞的老人抬起頭來,問金會計在叫什麽,這個時候怎麽就準備采茶。

石得寶掩飾說,老人聽錯了,金玲是叫自己坐會兒喝杯茶再走。

石得寶獨自走了一會兒,心裏覺得再精明聰慧的女人,一旦墜入情網就會變得稀裏糊塗。

過了三天,石得寶真的一早就來金玲家的茶地檢查,每棵茶樹底下都像模像樣地撒了一些豬糞。金玲伸出手給他看,嫩紅的手掌上有兩個水泡。金玲還做出一副要脫衣服的樣子,說她的兩隻肩膀都磨破了皮。石得寶知道她有些做作,但還是心生憐憫,說他到時候會想辦法替她做補償的,金玲似乎是無意地說她這塊每年產的茶能賣五百元。石得寶心中有數,有意訛詐她,說那天搞大檢查時,你不是說隻要兩百元,就將這塊茶地讓給別人嗎?金玲怔了一下,隨即露出委屈的模樣,說自己沒說這話,若說了也是說錯了。她撩了撩身上的大衣衣襟,說這件呢子大衣要四百多元錢,就是用賣茶葉的錢買的。石得寶沒有往下說,他怕金玲也像彭場長那樣精打細算,那樣這幾棵瘦茶樹就更值錢了。更讓石得寶害怕的是,金玲有意無意地露出自己的一段腰身。

石得寶走時要金玲留神天氣預報,隨時做好準備。

半路上,石得寶碰見了得天副村長。

得天副村長氣籲籲地說,鎮委會老方帶著縣裏的一幫人到村裏來了,正在村委會門前等,他這是找金玲拿鑰匙開門。石得寶看看手表,見才九點半鍾,就提醒得天副村長別在金玲家打嘴巴官司,快去快回,爭取在十點半鍾以前將他們打發走,免得村裏又要招待他們吃飯。

石得寶走得很快,五分鍾後就趕到了村委會。

老方遠遠地迎上來,先將來人的意思說了。

聽說是縣文化館的人,石得寶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老方說他們是來搞文化活動調查的,同時也兼著采訪,準備縣裏的春節文藝晚會的節目。石得寶忍不住責怪老方,說他不該將這種與他們不相幹的人往村裏領。老方拿出一個筆記本,指著上麵的名單說,他是逐村排隊的,一個村一次輪流轉,而他們還是排在最後。石得寶說越是最後越吃虧,輪上那些下來打年貨的人,開銷可就大了。石得寶要老方明年若還排隊就將他們村排在中間,攤上七八九三個月的高溫,誰下到農村,一見蒼蠅多蟲子惡,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像蜻蜓點水一樣,屁股一沾凳子就回頭,這樣的客人接待起來才舒服。

老方答應下來,同時又要石得寶給個麵子,別讓他下不了台。他告訴石得寶,縣文化館雖然是個很無聊的單位,但在那裏拿工資的人一大半是縣裏頭頭的子女,上班時唱歌跳舞,畫畫照相,水平高點的就寫詩寫小說,活得不知道有多瀟灑,隔上一陣便要到下麵來走一走,換換口味。有些單位對他們不重視,結果都吃了大虧。

金玲還沒來,石得寶站在門口迫不及待地請蔣館長做指示。

蔣館長矜持地說等進了屋再慢慢細談。

石得寶不停地看手表,心裏急得直冒火。

十點過了得天副村長和金玲才匆匆趕來。金玲解釋說從茶地裏回來她就去小賣部買洗發液,得天副村長去找她時,兩人已走岔了。石得寶小聲責怪他們,說這些人若送不走,中午的飯錢由他們倆負擔。

村委村有一陣子無人來辦公,桌椅上都是灰塵,他們手忙腳亂地打掃又去了二十分鍾。除了蔣館長以外,那六個人瞅著椅子,好久才勉強坐下去。

蔣館長先說了一通文化工作的意義,接著又是此行的動機和目的。石得寶一看手表,已經到了十一點鍾。他對文化工作沒有一點認識,心裏又裝著中午吃飯的問題,蔣館長一說完,他就將匯報的事推給金玲,說金玲在村裏分工負責文化宣傳。金玲小聲分辯說村裏從來就沒有分工由誰來管文化。石得寶勸她說,全村就她的舞跳得最好,哪怕沒分工,這事也輪不到別人。金玲反應能力不錯,她套著蔣館長的話,慢慢地說開了。講到村裏如何同封建迷信做鬥爭時,得天副村長插話說,村裏有個瞎子算命像神仙,當年曾預言他第一個妻子不能算數,非得娶第二個妻子才能安居樂業,後來他果然在三年內結了兩次婚。得天一開口就將縣文化館的人都吸引住了。

金玲主講,得天副村長補充,會場氣氛很生動。

石得寶同老方打了聲招呼,說是去安排中午的飯。他去了四十分鍾才回,進屋時手裏提著幾隻雞和一大塊豬屁股。當著大家的麵,他穿過會議室將這些東西提進村委會那久未起火的廚房。

不一會兒,外麵又進來了個包著頭巾的女人。

正在說話的金玲和得天副村長見了不禁一愣。

得天副村長小聲問她來幹什麽。

包頭巾的女人說,是石得寶叫她來為客人們做飯的。

石得寶在廚房門口招手讓包頭巾的女人過去,他吩咐了幾句後,依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包頭巾的女人在會議室與廚房間來回忙著,先出去弄青菜回來,又出去提著酒和幹菜回來。然後,廚房裏在劈劈啪啪地弄出柴火響,一會兒就有水汽貼著廚房門框飄進會議室。得天副村長又在舉例子時,包頭巾的女人忽然在廚房裏叫起來,要石得寶去幫忙將雞殺了。石得寶麵有難色,說他平時連別人殺雞也不敢看,他要得天副村長去,蔣館長不肯,要得天副村長留下多講一些實際的東西。蔣館長同行的一個男人去幫忙,一個女孩也跟了進去。

**過後,匯報繼續進行。

石得寶拎著開水瓶給大家添水,文化館的人全都斷然拒絕。

匯報完後,石得寶殷勤地說,大家都是難得請來的客人,今天中午就在這裏吃個便飯,雖是家常菜,但廚師的手藝非常不錯,連省裏來的人都稱讚不已。蔣館長正在表示感謝,他手下的那些人一個個起身往外走,說是家裏有事得趕快回去,蔣館長說人家飯菜都準備好了,我們就不用謙讓了。那個嘔吐的女孩說,就請蔣館長作為他們的代表,留下來多吃點。

見大家都走了,蔣館長也不好單獨留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和提包追了出去。

老方不知其中名堂,走也不便,留也不妥。

這時,從廚房裏走出一個滿頭瘌痢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說,她已光榮地完成任務了。

老方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哭笑不得地說,石得寶,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

石得寶苦笑著回答,說這是上次開村長會時,大家研究出來的辦法。

金玲和得天副村長在一旁大笑,他們猛一見到這女人包著頭巾進來,就猜到石得寶在搞什麽詭計。老方也要走,石得寶不讓,他說雞也殺了一隻,索性就做了下酒菜。他讓金玲將借來的豬肉和酒、幹菜等都還了回去,拎上自己家的死雞與活雞,拉上老方去家裏好好敘談。

金玲和得天副村長隨後鎖上村委會大門。

“你這總統府大門也不知下次是什麽時候開。”老方說。

“村長,村長,撐著也不長。村裏的事難辦呀,幹脆永遠關門,村裏群眾的日子可能還要好過一些。”石得寶說。

“我是體會到你們的難處。”老方說。

“但有的人不這樣看。”石得寶說。

回家後,妻子一會兒就將雞燒好端到桌麵上來。

石得寶將一隻雞大腿夾到老方碗裏。

“情況我都知道,可我是黨委中最小的官,隻有看的份,沒有說的份。就說冬茶的事吧!”老方說。

石得寶怕石望山聽見,要老方將聲音放小點。

“丁鎮長見段書記搞冬茶送禮非常有成效,就趁機也讓大家搞冬茶,說是上麵要,其實還不是自己先到上麵去取好賣乖,不然上麵的人怎麽會想到寒冬臘月冰天雪地還可以采茶。說是上麵腐化,可誰叫下麵的人投其所好哩!說穿了,大家都是拿著公家的錢不當錢,拿著公家的東西不當東西,拿著公家的人不當人,隻有拿著公家的官職才當回事。”

“那你說,這冬茶我們還搞不搞?”石得寶問。

“搞,怎麽不搞,搞了總對你有好處。”老方說。

“要是這樣,我就不搞。”石得寶說。

“這就是你的不對,當官的訣竅隻有一個,丟掉人格,撿起狗格!”老方說。

“這樣說,我就更不能搞了。”石得寶說。

“我再勸你一句,與其讓別人搞,不如自己來搞。你搞時還記著體恤群眾,可若是換了別人,他會不顧一切地把情況搞得更糟。”老方說。

石得寶看著老方一連喝了三杯酒,他也一仰脖子將一大杯酒灌進喉嚨。

老方又將石得寶數說了一通,別看文化館這幫人不值錢,但說不定哪天就派得上用場。今天看起來略施小計獲得成功,實際上耽誤了大事,他們一傳出去時,就算實說隻是一個瘌痢女人燒火做飯,經過二傳,再經過三傳,就傳走樣了。到時候上麵的人不吃你們的,不拿你們的,你們工作就被動了。

石得寶說他巴不得現在就有人不要他們采冬茶。

老方一擱酒杯,說石得寶是不是巴不得他現在就離席。

石得寶趕忙賠不是,將酒杯塞到老方手裏,再用自己的酒杯同他連碰了幾下。

老方酒量不算大,六兩酒就喝了個九分醉。

石得寶聽見他罵段書記和丁鎮長都不是好東西時,便開始往他杯裏斟涼水。

老方說自己好久沒有這麽痛快地喝過酒了。

這時,石望山從門口進來,一見到老方就問有沒有十三哥的消息。

石望山隻要一見到上麵來的人,總要打聽十三哥的消息。

老方自然不知道,但他醉醺醺地說,一到冬天就死一批老同誌,冬天太冷,人的血脈流通不暢,十三哥這種上年紀的人,一說出問題就要出大問題。

石望山對他這話很不滿,他說老方這樣子才會出大問題哩。

石得寶也怕老方出問題,喝完酒後,不讓他騎車回鎮上,而是在垸裏找了一輛拖拉機,連人帶車送回鎮裏。

采冬茶成了石得寶的一塊心病,他一聽到茶就頭痛。

石望山不知道這秘密,他將豬欄裏的豬糞取出來,攤在稻場邊讓太陽曬。天氣出奇的好,山上山下一點霧也沒有,太陽紮紮實實地將天下萬物一連曬了五天。

石得寶看著父親一遍又一遍用鋤頭在攤開的豬糞中翻動,留下一排整整齊齊的小溝。正午時,豬糞隨著鋤頭的犁動,徐徐地冒出一股股熱氣。石望山已將山坳中的茶地挖成一片土坑。他等著這豬糞徹底幹燥,然後將它挑上山,埋入坑中。這是提高土壤溫度的最好的辦法,別人隻在育種育苗時才用,但石望山年年都這麽伺候自己的茶樹。幾隻本該繼續冬眠的蒼蠅,錯誤地醒過來,在豬糞上笨拙地飛翔著。石望山抬頭看了看天空。陽光比前幾天更暖和,寥寥幾朵白雲在不緊不慢地飄移,一隻蒼鷹在太陽底下盤旋,那種高度不會是在尋找食物,悠閑中幾分高傲的姿態很是瀟灑。山風從蒼鷹的翅下撲地而來,順著田野上一片通紅的楓葉的指引,在田埂上、小河裏起起伏伏地吹拂。當跳舞一般的那片楓葉迎著石望山而來時,石望山把手中的鋤頭舉得老高老高。在他將鋤頭舉起後不久,紅楓葉嘩啦一聲從半空中跌落地上,打了一個滾,輕輕地停在石望山的腳邊。

石望山又開始翻動豬糞,而且頻率明顯加快了許多,雪亮的鋤板像白帆一樣從黑乎乎的豬糞上快速駛過,激起兩排黑油油的浪一般的痕跡。

“明天你幫我將這些豬糞挑到茶地去。”石望山突然說。

“看樣子該下雪了!”石望山突然又說。

石得寶聽了第二句話後才明白父親為什麽突然又要自己插手茶地上的事了。

太陽還同前一天一樣讓人心醉。茶地躲在山坳裏,北風吹不進來,陽光卻一點也少不了,都快進入嚴冬,茶葉還是那種青翠欲滴的樣子。石望山驕傲地說,他伺候的這塊茶地現在還可以采摘幾斤毛尖。茶葉是綠的,地上的坑無論四周還是底部都是黑色的。石得寶每一擔豬糞都是在石望山準確得像秤和尺子的目光中倒入其中。石望山撫摸著一棵棵茶樹,吩咐哪個坑裏多放一些,哪個坑裏少放一些,那語氣儼然是對待孩子,誰肚量大,多吃點,誰肚量小,少吃點。

“我小時候你這樣照顧過我嗎?”石得寶問。

“那時有你媽,用不著我。”石望山說。

“媽媽說過,你隻愛莊稼不愛人。”石得寶說。

“那是她小心眼,能讓人吃飽穿暖不就是愛嗎!”石望山說。

父子倆坐在一棵茶樹的兩邊,同時將嘴裏的香煙抽得巴巴響。

石得寶在想著心思。

石望山也有自己的心思。

“老方那天的話提醒了我,我們石家有人在北京當大幹部,自己卻忘了招呼。說不定十三哥喝的茶還是找別人要的,那多沒味道。明年春上,我說什麽也要親手做上幾斤好茶,送給他嚐一嚐。若滿意,以後我年年負責供應他的茶。我想十三哥會滿意的,家鄉的茶永遠是最好的,神仙種的茶也比它不過。”石望山一個人嘮叨了半天。

石得寶越聽越難受,一支香煙還沒抽完,就挑上扁擔箢箕往山下走。

半夜裏一陣燥熱將石得寶弄醒,他用力推開妻子壓在自己身上的半個身子。妻子以為他又要她,迷迷糊糊地說都四十幾的人,怎麽比年輕時還有幹勁。他沒有搭腔,將一隻腳伸出被窩,翻身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石得寶忽然感覺到冷。他起床走到後門撒尿時,聽到近處的山嶺上發出陣陣呼嘯聲,緊接著外麵的樹木瓦脊一齊飄動起來。一股強大的寒風撲進門裏,逼得石得寶倉皇後退幾步。

寒風一陣比一陣吹得緊,偶爾有一段喘息時間,還沒等石得寶迷糊上,那種尖厲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五更時,屋頂上響起了頭幾下沙沙聲,轉眼之間沙沙聲就響成了一片。從門縫和窗縫裏鑽進來的風,帶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屋簷下響起滴嗒聲時,石得寶終於睡著了。

雨不大也不小,架勢也不緊不慢,一副滿不在乎的痞氣味道。

石得寶從早晨觀察到傍晚,最後相信石望山的關於下雪的預言是不會錯的。這樣的天氣,不下雪就不會變晴。

吃過晚飯,石得寶拿上手電筒和雨傘鑽進漆黑雨幕中。路上沒有碰見一個人。他徑直走到金玲的家門前,敲了半天,屋裏才有人說他們已經睡了。石得寶站了一會兒,本不想開口,終究還是忍不住對著門縫說,看樣子是要下雪了,得早點將籮筐、簸箕和炒鍋等一應用品準備好。

石得寶走出老遠,才聽見金玲家的大門響了。

燈光透出金玲的身影,她站在門口叫了三聲石村長。石得寶沒有擰滅手電筒,任那光柱在雨中晃來晃去,同時他也懶得回答。他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好沒意思的感覺。

回到家裏,妻子沒頭沒腦地說了他一句。

“人家沒留你多坐會兒?”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石得寶反問道。

“就這意思。”妻子說。

石得寶將手電筒猛地往地上一摔,碎玻璃嘩嘩啦啦地跑了滿屋。

“你明白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石得寶大聲說。

妻子當即跑進房裏哭起來。石望山拿著《封神演義》從自己屋裏出來,看了一眼又回屋去了。他在屋裏大聲說話,要他們夫妻相互敬重恩愛。又說石得寶最近工作上一定又遇到了難題,當妻子的這時候要知道體諒。石望山一說,石得寶心中的氣先消了。他彎腰撿起手電筒,費了很大勁才將後麵的蓋子擰開,然後找了一段小圓木和一把錘子,叮叮當當地將摔扁的部位重新敲圓。

天亮之前,妻子將石得寶推醒,說她聽到鬼叫了。

石得寶側耳細聽一陣,屋外果然有一種古怪的尖叫。

石得寶起床推開窗戶,擰亮手電筒照了好久,終於發現是風吹過那堆廢酒瓶發出的聲音。他關上窗戶,說女人天生膽小。妻子還沒等他完全鑽進被窩就偎到他的懷裏。

妻子說,若是女人都膽大那還要男人幹什麽,女人找男人就是為了有個依靠。

石得寶要她以後別再疑神疑鬼。妻子說,其實她最怕的鬼神是外麵那些不懷好意的女人。石得寶要妻子學得大氣一點,外麵的事情很複雜,有事業心的男人根本沒空拈花惹草。說話時,石得寶在她胸前擰了一把。妻子順勢撒嬌一樣在他懷裏扭了一下身子。

冷雨下到第四天上午,天空中開始飄起雪花。到了午後,先前的雨絲全變成大雪,在空中狂飛亂舞。久雨之後的雪花,個頭很笨重。落到什麽東西上,像被摔碎的玻璃屑。

石得寶匆匆趕到金玲家,見她正同幾個男人在打麻將,立即不高興地說她怎麽越來越不像個村幹部了,打麻將的時間比工作和勞動的時間還多。金玲笑嘻嘻地說他們打完這一圈就撤。石得寶不問三七二十一,上去將那墊布一抖,桌上的麻將牌全亂了。金玲驚叫著說最低也該讓她將這一盤打完,她的豪華七對已經聽和了。石得寶一見金玲那痛心的樣子,自己也心軟了,就讓他們再打一圈,結果這一圈耗掉了一個多小時,金玲連登四五莊不下來,將那個豪華硬七對的損失彌補回來了。

丈夫沒有追問。石得寶倒追問起來,問她是不是將采冬茶的事告訴了丈夫。

金玲說,先不說清楚,過後想說清楚也難。

石得寶不好再說什麽。

茶樹上積滿了雪,石得寶用手將雪搖落,兩個人找半天也沒找到一隻芽尖。金玲說這有點不對頭,是不是上級領導坐在四季如春的房子裏,忘了冬天草木不長。石得寶撓著頭皮想了半天,他也沒見過冬茶是什麽模樣,便想象著讓金玲揀那最嫩的葉片采。他打著傘替金玲擋著雪,金玲的兩隻手一會兒就凍紅了,兩個指頭也開始發僵。

石得寶開玩笑,要她將手放進自己懷裏焐一焐。

金玲竟真的這麽做了。

正在這時,有人在旁邊叫了一聲,說太好了,我有好多年沒見到采茶妹與情哥哥在一起的情境。

金玲吃驚地縮回手。

石得寶回頭一看,竟是鎮裏的老方。

老方奉了鎮長之命,特地下來檢查采摘冬茶的情況,並通知明天帶茶葉到鎮裏去開會。

石得寶問他冬茶怎麽采。

老方也不知道,他看看茶樹,又看看金玲的籮筐,猶猶豫豫地說大概就是這樣吧。

老方也陪著金玲站在雪地裏,並不時將金玲的手拉進自己的懷裏。三個人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太冷。村裏有幾個人從附近路過,好奇地問他們在茶地裏幹什麽,石得寶說是在搞一項試驗。有人說,茶葉不能搞試驗,這幾年搞葉麵施化肥,結果產量雖然上去了,味道卻差許多,弄得茶葉都不好銷出去。石得寶說他們隻要出點小問題就不相信科學。那人說現在沒什麽可相信的,連自己對自己都懷疑。老方插嘴問那人,八月十五是中秋,臘月三十過大年他相不相信。那人說這也不一定對,日曆也會印錯。

過了不久,村裏人得知消息,陸陸續續趕來看稀奇。

見人越來越多,石得寶擔心他們出去瞎傳瞎說,就吆喝著要他們回去。大家退了幾步,又站著不動。石得寶生起氣來,說誰不走,他們就到誰家的茶地去搞試驗。大家嘟噥著說這種試驗恐怕又是勞民傷財,慢慢地全都退去了。

忙到天黑,也隻采了小半籮筐稍嫩點的茶葉,石得寶估計炒製後連半斤茶都不夠。炒了之後,用秤一稱,果然隻有四兩多一點。石得寶看著這不夠分量的一丁點兒茶葉,不停地發愣。老方不管這些,他拈了一撮茶葉進杯裏用開水泡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老方眯著眼睛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又呷了第二口,然後一睜眼說,狗東西,這冬茶的味道的確妙不可言。老方不管石得寶怎麽個態度,從荷包裏掏出一隻早就預備好的塑料袋,拈了一大把裝進去,打好結後放進貼身荷包裏。老方說這算是大雪天陪凍的報酬。石得寶不好說他,隻有說這點茶葉明天怎麽向丁鎮長交代。金玲用秤再稱了一次,炒好的冬茶隻剩下二兩半左右。

這時,金玲叫起哎喲來。她那手被雪一凍,又馬上伸進熱鍋裏炒茶,出現皮膚被凍傷了才有的那種奇癢。炒茶的手染得發青,看不清皮肉模樣。金玲的丈夫心疼地抱著那雙小手,不停地撫摸,嘴裏忍不住責怪丁鎮長太不顧別人的死活了。石得寶看著金玲的手,隻有說對不起,讓她跟著受苦受累。

天太晚了,老方懶得摸黑路,就在石得寶家裏睡。

第二天,他倆一齊到了鎮上。丁鎮長一見到石得寶手裏拎著兩聽茶葉,立即高興起來,說還是石得寶抓工作紮實,說五就五,說十就十,不打折扣。

石得寶不好意思同他多說,放下茶葉連忙去大會議室。村長們差不多都來了,他們圍著火盆像個鐵桶一樣,見石得寶進來大家都抬頭望了一眼,卻沒有一個人給他挪挪位置。石得寶轉了一整圈,仍無人理睬,心裏不由得冷笑一聲。他不動聲色地將桌上的開水瓶拿到手裏,抽出瓶塞,舉過那些人的頭頂,問誰要添水。大家還是不理睬,石得寶將開水瓶一傾,衝著火盆邊一隻茶缸倒下去。那水卻是泄在炭火上,一股白煙纏著火灰衝天而起。火盆邊的人趕緊四散而逃。石得寶放下開水瓶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欲幫那些沾滿灰塵的人拍打幹淨。那些人都果斷地擋住了他的手。石得寶笑一笑,也不是真要這麽做。

丁鎮長進來後,問這是怎麽回事。

石得寶說自己給他們添開水添錯了地方。

丁鎮長宣布今天開會的主要內容是落實發放到各村的救濟款。一聽到這個話題,大家都暗暗興奮起來。丁鎮長將有關政策說了一遍,然後就讓各村村長匯報自己村的情況。大家都是胸有成竹,賬本都在心裏,雖然每人隻給五分鍾發言時間,但各人將自己村的情況說得十分清楚。

等到十五個村長都說完後,丁鎮長就宣布休息一陣子。

有幾個人準備上廁所,丁鎮長將他們叫回來,先問各村下雪的情況,有沒有人畜遭災。大家都說這點小雪沒問題。丁鎮長突然說,可你們自己卻出了問題。他從提包裏拿出石得寶送來的兩聽茶葉,說你們都叫苦,說采冬茶太困難,人家石家大垸村哪一點不比你們更困難?可石村長就有這股子不服輸的精神,昨天下雪,今天茶葉就交上來了。

丁鎮長點名叫了幾位村長也沒有用,他們像約好了一樣,就是不開口,他要石得寶介紹一下經驗,石得寶也不肯說。丁鎮長生氣地往門外走,走到半截又回來對石得寶說,看來今天隻能落實石家大垸村的救濟款了。他要石得寶馬上拿出一個救濟方案交給他。

丁鎮長走到窗口,看了看外麵,大聲說:你們看,雪停了,這好的機會被白白錯過!

丁鎮長遲遲不宣布繼續開會,大家心裏明白,冬茶的問題不落實,丁鎮長也不會落實救濟款如何發放的問題的。果然,僵持到十二點時,丁鎮長宣布今天的會到此為止,什麽時候再開聽候通知。

丁鎮長正要走,石得寶忽然站起來要他等一等。

“上下級之間都要相互體諒,但丁鎮長你作為上級更要多對下級體諒些,這場雪是停了,可這並不等於說從此再不下雪了,說不定一個星期以後又要下雪的。這麽多村長沒有任何人說過一個不字。丁鎮長你不是教導我們說做工作要有耐心嗎?”石得寶說。

“說句老實話,咱們鎮沒有哪一個村有厚油水。每回換屆時,鎮裏總少不了動員人出來當這個群眾頭兒。一年到頭,少不了受群眾的氣,鎮領導要是不理解說不定哪天大家都會辭職不幹的。除了多抽幾包香煙,多喝幾杯酒,當村長的還能見到什麽好處?我們總在挨批,國家幹部總在漲工資。我們當村長當到死,也沒人給定個股級科級,可你們國家幹部隻要能熬,一生總能提幾級。”石得寶繼續說。

“就說這下雪采茶,這事無論怎麽掩飾,也是個遭人咒罵的事,若是捅大了說不定還能鬧到中央去。中央說不準坑農害農。下雪采茶,三歲小孩子也明白是什麽性質。但各位村長也明白上上下下的實際情況。事實上也沒有讓鎮領導有更多的難堪,所以,鎮領導也不要讓大家太難堪。現在群眾一年下來能見到上麵好處的就這點救濟款,若是過年前不能兌現,村幹部可就沒有年過了。脾氣好的人隻是到家裏鬧一鬧,脾氣不好的說不定就用那雞爪扒的字寫成狀子,這一狀也不知會告到哪裏。”石得寶又說。

這一番話將丁鎮長說得一愣一愣的。

村長們也在“是啊”“是啊”地不斷附和。

丁鎮長終於接受了石得寶的意見,將會議繼續開下去,並初步確定了救濟款發放的對象名單和金額。丁鎮長再三強調這是初步定下的,村長們心裏明白,丁鎮長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便都表態,下次下雪就是攆也要將群眾攆到山上去將冬茶采回來。丁鎮長提醒大家一定要注意,茶葉最多隻能采兩芽,因為少,所以必須精。

石得寶實在羞不過,又不能將老方說出來,他一狠心,當場表態說,一定要給丁鎮長弄兩斤上好的冬茶。

丁鎮長從提包裏拿出一隻精致的小鐵盒,讓石得寶看裏麵裝的茶葉,還告訴他,這是段書記在天柱山茶場定做的冬茶,全部都是一芽的。丁鎮長說自己做過調查,全鎮上下能超天柱山的隻有石得寶的父親石望山的那塊茶地。實際上,隻要石望山同意,僅那塊茶地就可以采摘兩斤冬茶。

石得寶答應了丁鎮長,就采自己家那塊茶地的茶。

丁鎮長也說了實話,自己在北京有個重要的關係,就全靠他這極品冬茶來聯絡感情了。

臨出門時,丁鎮長表態,多給一筆救濟款,由石得寶自己掌握分配。

鎮上的雪沒能存住,滿街都是糊狀的雪水,石得寶在屋簷下蹦跳地走著,冷不防有人捉住自己的一條胳膊。那些村長又在餐館裏聚著,單單等他來。一落座,就有人說他們這一陣中了丁鎮長的離間計。石得寶正不知說什麽好,有人提起他用瘌痢女人對付文化館那幫人的故事。說得大家哈哈直笑,邊笑邊說石得寶真會活學活用,別人開個玩笑,他就能實際做出來。說笑一陣,大家又和好如初。

吃飯時,大家自然又提到冬茶。

石得寶將自己騙丁鎮長又被丁鎮長識破了的經過說了一番。

村長們歎息了一番,都承認自己鬥不過丁鎮長,丁鎮長身後一定有大人物在撐著,他們再團結也沒有用,丁鎮長大不了換個地方再做他的官,而換來的人說不定更難對付。大家又數起丁鎮長的好處,然後歎息他在段書記的陰影下工作,不用點手段也的確沒有出頭之日。最後大家一致認為,反正農村是窮定了,多那點茶葉,少那點茶葉都沒有利害關係,反倒是丁鎮長,萬一利用冬茶打通了什麽關節,為鎮裏要個什麽項目來,說不定真能給全鎮帶來什麽變化。

大家約好了,再下雪時各村一齊動手,並由黨員幹部帶頭。

石得寶一回到家裏,就被石望山狠狠剋了一頓,說他竟敢逆天行事,創茶葉史上的世界紀錄,下雪天也能采茶。讓他這個當父親的都感到臉上無光,恨不得將自己家的茶樹都砍了,免得一見到它們就覺得恥辱。石得寶沒有爭辯,隻是告訴他采冬茶的事是天柱山茶場帶的頭。石望山氣憤地說那是因為天柱山茶場屬於集體,垮了毀了沒人心疼,隻要自己荷包裏撈足了就行。

四周的山上還是白茫茫一片,茶地裏的雪卻快融化光了。隻有葉片或樹杈上還有少數宛如白玉雕鑿的雪球。兩隻野兔不知躲在哪篼茶樹下麵,聽見腳步聲,才不慌不忙地跑上山坡,回頭望了一陣,見石得寶是個陌生人,便繼續遠去。石得寶聽石望山說過,茶地裏有一對野兔同他挺熟,見了他也不回避。融化著、破碎著的雪球,不時在茶樹中嘩啦地響著。石得寶看見茶樹上真的有許多細嫩的芽尖,而自己在以前竟一直沒有注意到。他暗暗佩服丁鎮長對任何一件事情的鑽研勁頭,居然連他家的茶地都如此熟識。

石得寶在茶地裏抽了四支香煙,就是想不出如何對父親說起將要在這兒采摘冬茶。

下山後,石得寶順路到一些等待救濟的人家走了走,告訴他們錢款很快就要下來。有人為了表示感激,偷偷地告訴他,說得天副村長在到處造他的謠,說他挖空心思想辦法巴結上級,讓金玲趁著下雪采什麽冬茶拿去送人,還許願明年讓金玲當副村長。

石得寶對這話很惱火,轉身就去了金玲家,將得天副村長的話告訴了她。

金玲說得天副村長是在為當村長做準備。

石得寶問金玲手上的凍傷怎麽樣了。金玲說她丈夫特地去鎮上買了一架頻譜儀,照了幾次就將癢止住了。石得寶聽說買這個東西花了幾百元,就說金玲這樣的女人不是隨便一個男人可以養得起的。金玲不願聽這個話,自己若是那種人,為什麽還會去受凍采冬茶哩!石得寶將去鎮上的經過都對金玲說了,金玲說這是他家的事,她也沒法幫他。

石得寶最後問金玲想不想當副村長。

金玲想都沒想就說,如果石得寶還當村長,她當當副村長也可以。還說她喜歡同石得寶在一起,石得寶身上什麽男人的味道都有。

臨走時,金玲提醒他,萬一有什麽難處不妨去找找老方,這個人總有些出人意料之外的新點子。

雪停了之後,天卻不見晴朗。一連幾天,老刮著北風,陰雲一會兒薄,一會兒厚。石得寶老是抬起頭來看,他總感覺到這雪還沒有下完。

雪停了之後,電視裏播了一條訃告。

石望山聽了半截,跑出來一驚一乍地問是誰死了,是不是十三哥。

石得寶心裏說這十三哥可能還不夠格在電視裏播訃告哩,嘴裏卻在安慰父親,死去的老幹部不是姓石。

夜裏,屋外出奇地安靜。

沒有一絲風聲,也沒有小獸竄動的響聲。

窗戶上很亮,如同一彎月亮掛在中天。

石得寶迷迷糊糊地以為天晴了。就完全放下心來,睡了下雪以來的第一個安穩覺。

父親蹲在大門口,一言不發。

大雪從他的腳尖前鋪起,一直漫向無邊無際的山野。天地間沒有別的顏色,潔白如瑩的雪花在一夜間不知不覺中改變了整個世界,並且那幾乎密不透風的洋洋灑灑的雪花還在繼續下著,灑落在石望山和石得寶身上的六角形羽毛般大小的雪花久久沒有化開。

“幾十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雪了。”石望山說。

“雪大好過年。”石得寶說。

“十三哥最後一次離家時,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雪。我還記得他的腳印轉眼就被雪花填平了。”石望山說。

石得寶突然不願接話了。

下雪了,說不定丁鎮長又要派人督促。

石得寶站在石望山的身後,盯著父親佝僂的脊背和頭上如霜似雪的須發。他突然明白,自己永遠無法開口對父親說出那曾經對丁鎮長說過的話。石得寶一轉身回到房裏。脫掉衣服鑽入被窩,打算睡過這一天。

中午過後,石望山站在房門檻外對著房裏叫著他的小名,說他該起床了,這麽大的雪肯定有人遭災,他當著村長就應該及時去看看。石得寶一下子悟過來,連忙起床,穿上父親為他準備的防滑的木屐,拄著一根棍子鑽入雪中。

半路上他碰見丁鎮長和鎮裏的兩個幹部。他正要為采冬茶的事做解釋,丁鎮長卻問他村裏有無人畜受災。石得寶說他正要去了解情況。丁鎮長生氣地說這是失職,如果出了人命他是要負責的。另一個幹部說丁鎮長天一亮就開始逐村視察,到這兒是第四個村了,還說丁鎮長今天一定要跑完八個村子,剩下的七個村明天跑完。石得寶一時感動起來,便領著丁鎮長朝一些可能出事的地方走去。

村裏果然塌了房子,傷了人,也傷了牲畜。得天副村長的父母單獨住,他們的兩間小屋被雪壓垮了一半。可得天副村長不知躲到哪兒打麻將去了,他父母又同兒媳婦鬧翻了臉,兩個老人隻有躲在隨時可能塌掉的那剩下的一間小屋裏,抱頭痛哭。丁鎮長很惱火,當即領著老人進了得天副村長的家,凶狠地對得天副村長的妻子說,隻要老人出一點事,他就送她去蹲監獄,同時又宣布得天副村長停職察看。丁鎮長將隨身帶來的救濟款散發給各受災戶,同時又要石得寶趕緊動員全村人無論有沒有危險,先將各家房頂上的雪掃掉。

天黑後,金玲跑來告訴他,丁鎮長在去鄰村的途中,滑下山崖摔斷了一條腿。石得寶著急起來,問丁鎮長現在哪兒。金玲說往後的事傳話的人也不太清楚,隻聽說丁鎮長不肯回去,非要將計劃中的八個村全部視察完。

第二天上午,鄰村的村長跑過來問石得寶冬茶怎麽采,並告訴他丁鎮長的確摔斷了一條腿,用木棍固定之後,他讓幾個人扶著,硬是撐到半夜將八個村都看完。今天一早又出發看剩下的七個村去了。鄰村村長說他很受感動,所以特地抽空跑來學點經驗。回去就動員一些人上山采冬茶。石得寶回答說,除了手上會被凍傷,其他方法與采春茶一模一樣。

鄰村村長走後,石得寶一橫心準備同父親說,但一見到父親那滿是滄桑的麵孔,一點勇氣又一次消失得幹幹淨淨。

雪一停,太陽就出來了。

石得寶到鎮上去看望丁鎮長。丁鎮長架著一對拐杖,忙得比以前更厲害。石得寶說了幾句慰問的話,便告辭了,然後一間間辦公室尋找老方。最後才發現老方躲在鎮廣播站裏寫全鎮人民抗雪災的匯報材料。石得寶要他幫忙做做父親石望山的工作,讓其同意采那塊地裏的茶葉。老方說他現在得趕這個材料,縣裏馬上就要。石望山的工作怎麽做他倉促之中想不好,但他明天上午或下午總會抽空去的。

太陽一出,雪就開始融化,家家戶戶的瓦溝下垂著一串串冰吊兒。

石得寶站在家門口張望著老方來的方向。

石望山從外麵回來,見了石得寶就匆忙發問。

“這麽大的雪,你去茶地幹什麽?”石望山說。

“自己家的東西,隨便看看。”石得寶說。

“我一看腳印就知道是你,你還將幾枝茶樹枝的頂給掐了。雪一化,地上就會上凍,那幾個枝子會凍死的。”石望山說。

“那是隨手掐的,當時忘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石得寶對自己說出這句話來,感到驚詫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才可能收回這話。

“我的地不是金會計的地,我的茶樹也不是金會計的茶樹,任誰也不許亂來。”石望山說。

“我知道那是你的**。”石得寶說。

石得寶將門口的椅子讓給石望山,自己進屋倒水喝。開水瓶是空的。石得寶等不及燒開水,端上杯子出了後門到鄰居家討了一杯水,還同鄰居聊了幾句亞秋的學習情況。

石得寶從原路返回,一進門,正好聽見老方大叫著說,石老伯,你十三哥在北京出事了。石得寶聽了心裏一驚。老方又說你十三哥得了癌症,昨天晚上專門打電話到鎮上報信,讓這邊準備一下,隨時進京去辦理喪事。

石得寶走攏去時,石望山正急得手足無措,嘴裏不停地說,這怎麽可能呢,北京那麽高級,怎麽就醫不好他的病。

石望山說,這還不好辦,他們要多少他可以給多少,就是挖幾棵茶樹送去也可以。

老方說,不是石老伯想的這麽簡單,這茶葉必須很特別,雖然隻需兩斤八兩就足夠,可它必須是冬天下雪時現采現炒的。

石望山一愣,將兩眼在老方臉上掃來掃去,然後問老方是不是哄他,拿他開玩笑。

老方著急地說,一開始他也不相信,後來請教了鎮上的一個中醫,人家說藥理是對的,癌症多為內火旺,冬天為寒,下雪為最寒,這時采的茶葉必定是大涼大寒,正好可以消除癌症的邪惡之火。老方還補充說,自己大小是個國家幹部,拿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開玩笑有什麽好處哩?

石得寶聽到這裏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他遞了一支香煙給老方。

老方要石得寶趕緊召開緊急村委會,在村裏動員一下,趁雪沒化趕緊采了冬茶芽尖,炒好後坐飛機送到北京去。

石得寶真的離開了他們後,站在一處高坡上往下看動靜。

隔了一會兒,他看見父親石望山在雪地裏匆匆地走著,肩上挎著一隻籮筐。

又過了一會兒,自己的妻子也同樣挎著一隻籮筐,踩著父親的腳印往山坳上的那塊茶地走去。

然後是老方。老方是向著石得寶走來,遠遠地就得意地說,自己這是妙計安天下。他要石得寶將多餘的八兩冬茶交給他,他說自己當了六年宣傳幹事,也想用這冬茶來改變一下命運。

石得寶心裏有些厭惡,嘴上不好直說,就責怪他不該用老幹部的健康來編惡作劇。

老方不以為然地說,都這把年紀了,任誰也免不了一死。

石得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對老方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老方一路用腳踢著地上的雪,邊走邊唱著歌:“桑木扁擔輕又輕,一片茶葉一片情,船家問我哪裏去,北京城裏看親人。”

老方不記得下麵的詞,大聲哼著曲子。

石得寶記得這首歌,還記得另一段歌詞是:“桑木扁擔輕又輕,頭上喜鵲叫不停,我問喜鵲叫什麽,它說我是幸福人。”

老方在雪野中消失了,石得寶並沒有用眼睛看,他是用心感覺到的。浮現在眼前的唯有山坳中的兩個人影。白茫茫的雪坡上像是有不少縫隙,父親和妻子在其中一點一點地遊動著。雪地是一塊暫時停止湧動的波濤,兩個人是兩隻總在渴望前行的船帆。石得寶仿佛看見寒冷正從他們的指尖往心裏侵蝕,他自己亦在同一時刻裏感到周身寒徹。

金玲不知從哪兒突然鑽出來,不安地指著山坳問石得寶,怎麽采冬茶的事就你家獨擔了?金玲好看的眼一直在眯著,雪地裏陽光太刺眼,隻有戴上墨鏡,兩隻眼睛才能完全睜開。金玲說這時候采茶,一片芽尖一把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