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爭鳴

且看這夫妻倆戲劇般的經曆。

他先一步當上了全省最大的一家西藥製藥廠的廠長。

她緊跟著出任全省最大的也是全國知名的一家中藥製藥廠的廠長。

幾年後他被提拔為省醫藥局副局長。

她的名氣卻比他大得多,多次被評為國家級優秀企業家。還有許多其他的榮譽和頭銜兒,她想推都推不掉。諸如:勞動模範,三八紅旗手,人大代表,管理學會合廠長經理研究會等群眾團體的會長或理事這類。

他又升高一步到省經委擔任副主任,成了全省的生產大調度員。

她被中央一個部門看中,要調她進京擔任一個正廳級生產部門的負責人。她所在的省是毛澤東主席沒有到過的極少數的幾個省份之一,可見其偏遠。對一般人來說能離開邊疆到首都工作,還有一個正廳級的職務,不會全無吸引力。但真正讓她動心的是一個發達國家向這個部門提供了折合人民幣一億多元的合作資金,由她支配。她正處於一個企業家的巔峰狀態,有不少極有前途的設想,正可以利用這筆錢為國家幹點事。

她最終還是放棄了。省裏挽留她,她也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工廠。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不願丟下自己的家庭。職務會發生變化,但家庭不能變。

最近她被任命為省醫藥局副局長。正是她丈夫以前擔任過的職務……

不以每個人事業上的成敗論家庭。成功和失敗是偶然的,暫時的。家庭則長存。中國人連死後也要認祖歸宗,並不喜歡去見上帝。

有多少種人就有多少種家庭。有多少種家庭就有多少種不同的味道。即所謂“百姓百家百種味兒”。

但,每家都有一個真正主要的人,也就是占據戶口冊上第一頁的人——“戶主”。或是“男強女弱”,或“女強男弱”。家庭有各種各樣的類型。男的“強”女的就可以“弱”,男的窩囊女的就必須強梁。反正每戶都必須有一個能夠當家做主的人……打住,何為“強”?何為“弱”?

職位高、權勢大、有本事、掙錢多、事業成功,難道就是“強”?反之為“弱”?

智慧超群、性格堅韌、敢於決斷、有強烈的責任感和領導欲,莫非就是“強”?反之為“弱”?各家有各家的標準,各人有各人的好惡。柔弱女子的可敬之處往往是她的強韌,男強人的弱點常常更招人喜愛。

這一對算什麽類型?

如果硬要分類,隻能算是“男強女亦強”。

他們從相識相愛就開始相互競爭。相親相爭兩不疑。

在大學裏他們是同班同學。

她上課不動書。高度集中精力聽講,甚至知道老師下一句要說什麽。這種善於集中自己注意力的本事讓人驚奇而又羨慕。

他上課則不聽講,下課後看書,完全靠自學。自製力很強。不知是天才的習慣,還是故意與班上的女才子形成反差。

他的總分常常比她高。是班上穩紮穩打的佼佼者。

但,有幾門單科她才是真正的尖子。其中尤以高等數學和理論力學最為突出。這是兩門公認最難學的功課,特別令女生頭疼。她卻最喜歡這兩門功課,對邏輯思維有天生的愛好。畢業考試她的高等數學比他高兩分,他至今還耿耿於懷。

讓他不快的也許是老師的不公正。

當時大學的王牌教授認為自己一生隻教了兩個有前途學生,其中一個是她。另一個也不是他。

她喜歡一個人讀書,溫習功課不願碰上本班的人。然而不論她躲到哪裏,總會有人找到她,緊跟著就會圍上來一幫。沒辦法,同學們要找她問功課。她長得又是那麽可愛,纖巧優雅,鮮亮脫俗,典型的江南美姑,人人都喜歡接近她。畢業那一年的理論力學十道大題,大家都不會,她輕而易舉做出來了。他偏不去請教她,自己查資料,終於也做出來了。考試的成績還很不錯。老師卻說:“沒想到你也會考這麽好。”言外之意隻有她考得好才是應該的正常的在意料之中的。

這當然令他很惱火。

英語他考了全年級第一。老師說:“你會查字典。”她考得不如他,大家卻認為她的天分極高。因為她平時很少複習功課,臨陣磨槍也不是很匆忙。似乎隻有天才才會有這樣的表現。他很用功,決不放棄全班第一的位子,難道是腦瓜很笨的表現嗎?

這或隱或顯的偏見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他們在同去井岡山的路上卻意外地產生了感情。那個年代作為這種感情的最大膽浪漫的表示,就是相互交換照片。

他回到家把照片拿給父親看。老人一驚,這樣美得讓人不敢喘氣的姑娘真能成為自己的兒媳婦?他叫兒子馬上出發,當天就得把她請到家裏來。老人非得親眼看看心裏才會踏實。

他坐上了從揚州到南通的公共汽車。心急火燎找了個靠窗的位置,隻有借助清涼的風來平息心裏的緊張不安:兩個剛有那麽一點意思,這樣風風火火地闖到她家裏去是不是太冒失了?她有主見有個性,萬一不隨自己來怎麽辦?父親會不會懷疑他不知從哪兒撿來一張漂亮姑娘的照片唬人……

下車後他的臨窗的半邊臉抽搐扭歪。一張原來清俊的臉,隻幾個小時的工夫被怪異地變形了,嘴眼歪斜,連說話也吃力了。

她嚇了一跳,受了感動,還有隱隱的內疚。不管別人怎麽說,她心裏明白,自己是非他不能嫁了。她陪他回到他的家,拜見了未來的公婆。在以後的日子裏她安慰他,照顧他,替他掛號,陪他治療。僅有“一點意思”的感情突然成熟了,公開了。

畢業分配的時候,邊疆一個省正好有兩個名額。他們很容易爭取到這兩個名額,這一對江南的才子才女便來到陌生而閉塞的高原城市,開始他們琴瑟爭鳴的生活。

在他臉上幾乎看不出曾患過神經麻痹的痕跡。那好像是為了撮合他們的一份天意,是一種為他們的婚姻增加浪漫曲折的色彩……

那個年代的大學畢業生隻挑事業不挑地點。當時的事業隻有一個:“將無產階級**進行到底”。他被分配燒鍋爐,她被分配燒電焊。都跟火打交道。

這兩個化工機械專業的高才生從生活的最底層邁開了第一步。

他上班下班都穿一身工作服,從身內到身外全部按工人階級的標準武裝,沒有一點自己的東西。身上有油汙,臉上掛煤灰,比地道的鍋爐工更不怕髒不怕累,比工人更像工人。別人卻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工人。氣質是煤灰油泥所掩藏不住的。他聰明過人卻心無旁騖,幹得實在,幹得最苦。他喜歡說話,說出的話有味道。因為他的才智除去應付鍋爐之外還有很多富餘,就變成滔滔不絕的幽默和機智。他無法使自己變成一座隻會吃煤的鍋爐。說話能使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保持思想的機敏。工人們喜歡他,即使是地道的工人也不會比他的人緣更好。肝膽之交多在草莽。他現在也算是省裏不算小的幹部了,遇上搬家、打家具這類的事情,還得請當年鍋爐房的哥們兒幫忙。即便他不在家都沒有關係,那些老哥們兒像幹自己的事一樣為他“兩肋插刀”。

他們都想消失在工人階級隊伍中。他做得比較成功。她卻無法讓自己不突出——

同樣也是電焊工作服,隻是由於過肥過大,她稍加改造,再穿到自己身上就變成了“迎賓服”(那個年代對最高級女裝的統稱),大方可體,婀娜生姿。高原上也有美女,但很少見過像她這樣的皮膚,嬌紅欲滴,嫩白透明,仿佛風一吹就會破。再配上灑脫的儀態,剪水的雙瞳,才華橫溢的性格,在工廠裏自然格外招眼。更何況她還有不少絕活——不管從哪一方麵看,她都跟焊槍、麵罩、煙霧、火燙不諧調,可燒出的焊縫跟她的人一樣漂亮。這是一。絕活之二,每逢參加批判大會,她總要帶上一隻鞋底兒。台上狼煙滾滾在進行路線鬥爭,她在台下飛針走線,從容熟練。一場批判會下來她能納好一隻鞋底兒,針腳反正一樣,一片均勻而規則的菱形。她把機械製圖的技巧用到納鞋底兒上了。自己納的鞋底兒穿在腳上舒服。父母、丈夫都穿她做的鞋。這一手全廠聞名。

她幹什麽都要當冠軍。在生活裏她的確是許多單項的冠軍。

幸好“**”已進入末期。兩年後她調回技術科從事應該從事的設計工作。

他似乎更得風氣之先,先她一步當了官。

第一個受到官場傷害的也是他。20世紀80年代初,工廠發生了一件轟動一時的新聞,他被誣陷幹了那種最容易把自己搞臭也最能傷害妻子的事情。傳言紛紛,搞得他陷入一種洗不清白愈描愈黑的尷尬境地。

她沒有像事件的設計者所估計的那樣也抬不起頭來,或者跟丈夫大吵大鬧甚至要離要散,卻意外地從容和理智,站在丈夫的身邊,上班一塊來,下班一塊走,連進食堂吃飯也是在一起。說說笑笑,親親熱熱,旁若無人。他們在別人麵前從來沒有這麽親近過。新婚階段也沒有,成熟以後更不會。她的卓然氣度反使想傷害她和她丈夫的人陷於卑微和難堪。上級機關派人來調查這個案子的時候,不僅知道他是無辜的,更重要的收獲是發現她“有一套”。她是搞技術的,不懂政治,甚至不喜歡政治。但她有一種天生的氣質,做了比政治家還高明的事情。

這件事為以後突然提拔她到另一個製藥大廠當副廠長埋下了伏筆。

相互信賴是他們心靈的支柱。

兩個極端聰明的人,花錢卻沒有計劃。誰領了工資或發了獎金就放在一個沒有鎖的抽屜裏(他們家沒有一個帶鎖的抽屜),誰用錢就自己去拿。沒有大小,不分主次。當然也不存款。掙多少花多少。那時候想存款也沒有能力,兩人的工資能夠應付生活所需就不錯了。

有一個月,距離發工資還有一周,抽屜裏竟沒錢了,隻好湊合。好在每個月發了工資先買糧食,填飽肚子不成問題,其他就一概免了。可錢到底是怎麽花光的,誰也說不清楚。

過了幾天打掃衛生,在抽屜縫裏發現還壓著15元錢。如同得了一筆意外之財,全家人好不高興。

每個人都是複雜的,回到家就簡單了。人在自己的家裏是真實可愛的。如果人在家裏也不再真實可愛,這個家就失去了家的意義,也許該散夥了。

誰說生活是枯燥的?當你走進家庭就豐富多彩了。在家裏能夠躲避高雅的無聊和孤獨。

誰說生活太緊張?當你躲進家裏便放鬆了。

他在外麵穩重,有條理,虛心耐心,耳聰目明。呈智慧態。一回到家從裏到外都累極了,要休息,要鬆弛,要自在。呈自然態。高聲說話,自得其樂地哼唱揚州小調——不管別人的耳朵是否受得了。不講分寸地隨便批評孩子。比如一家人打牌本是很高興的事,他會突然因哪個孩子出錯一張牌而高聲叫嚷,攪得大家不歡而散。或者指責這個沒把碗筷洗幹淨,要不就指責那個桌子沒揩淨。他的喊叫卻是無心的。他有強大的理智,在外麵靠理智活著。回到家想靠感情生活。徹底地舒展自己,不再有絲毫約束,不再有種種顧忌,隨心所欲。他太喜歡自己的家庭,信任自己的家庭,反而身在福中不知福。回到家就完全回到了他的“自由王國”。

他一進家,孩子們就說:“爸爸廣播電台開始播音。”

小兒子知道爸爸媽媽疼他,因此比兩個姐姐更敢說。

“反正理永遠長在爸爸的嘴上。”

“我怕爸爸,爸爸怕媽媽,媽媽怕我。咱們家的生態終究還是平衡的。”

她的確喜歡兒子,不論有多大的煩惱,一想起兒子就什麽氣都沒有了。

兒子身高1.78米,體重79公斤,就要高中畢業了。她仍然把他當成個大玩具,給他起了20多個外號,隨口亂叫:大熊貓,小呆瓜,瓜寶寶,皮特爺爺,小祖宗,瓜老先生……

兒子今年考大學,晚上她陪著兒子一塊溫習功課,一塊背書。她認真看一遍就能背出來,兒子倒還背不出。這並不妨礙她一看見兒子就笑。

上邊還有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兒,一個在大學讀書,一個在工廠上班。

美滿的人總是覺得自己的幸福與一般人的幸福性質一樣。她在家裏跟在外邊一樣,不喜歡高聲講話,習慣於輕聲細語。把噪音都讓給他一個人。

他晚上要看電視。明知道大多數電視節目俗淺無聊。也許正因為電視節目無聊才要看,不必動腦子,相反地對大腦倒有轉移和調節作用。甚至還能幫助睡眠。有時他就靠在沙發上以鼾聲陪伴著孤單單的電視機。

她晚上回到家,除去做家務,幫助兒女,喜歡一個人獨坐一會兒。想想工廠的事兒,想想今天已經發生的和明天可能發生的事兒,看完白天在工廠裏沒有時間看的文件。有了詩興還會立即命筆,記下自己的感受。她外貌秀婉,詩詞裏的胸襟卻相當豪放沉渾。選一首她1988年5月在美國學習時寫的《望海潮》可一隅三反:

雨肥梧桐,風送殘紅,夜闌春殘美洲。獨自憑欄,重洋遠隔,心隨故國神遊。翠竹綠紅樓。瀟湘飛落紅,淑女濃愁。千古絕句,安有綠肥紅瘦。

無需淚潸香丘。休效黃花瘦,愁載千舟。一覽環球,群雄林立,小龍競相逐流,光陰不複留。想浩浩十億,當思沉浮。故國深憂,情思萬縷係神州。

他到中央高級黨校深造一年。

她當了三年副廠長,五年廠長,使廠子大變了。從外觀到內部質量都變了。蓋起了四棟廠房大樓,產品連續三屆獲得了國家金牌獎,可謂“三連冠”。當她要離開工廠的消息傳開後,許多幹部和工人都哭了。如今的幹部調動能有如此效果,無異於群眾向她頒發了一個分量更沉重的獎牌。她舍不得工廠,工廠舍不得她。當廠長當到這個境界,還有何求?

他的官比她大。人們在介紹他或提起他的時候還是習慣於說他是她的愛人。可見當她的愛人比當官更出名更幸運更惹人羨慕。

可是,他從來都是自己生活的主心骨。尤其在生活出了麻煩的時候。

人們對他的忌羨裏也有對他的不公正。由他們兩個組成的家庭,卻擁有一切讓人妒忌的幸福。

寫到此,作者還拿不準要不要講出他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