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凱“發燒”

我每次南下廣東都要到國凱兄家裏一坐。即使我們在賓館裏在會議上見了麵,也不能省卻到他府上拜望得禮儀,這成了我去廣東必不可少的一項內容。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南方的活動特別多,有些原可以在北方操作的活動,主辦者也要搬到南方舉行。因之我幾乎每年都有見到國凱的機會。久而久之,我便知道自己是為了看望國凱才尋機南下的。其他理由隻不過是掛腳一將的事。

一個地方再好,它又不是自己的家,去的次數多了,太熟悉了,會失去新鮮感,人家不煩自己也煩。隻有人跟人之間的情感吸引是強大的,隔一段時間不見麵就會想得慌。想某一個人是被他的魅力所吸引,人的謎一樣的魅力是無窮的。而人的魅力取決於精神世界的豐富。每次我有了南下的機會總是先給國凱打個電話,他在家就成行,他不在家十有八九就會拒絕邀請。

細想起來,我們見了麵無非是做兩件事,一是海闊天空地聊個夠;二是痛快淋漓地過足聽音樂的癮。

他的家四世同堂,在當今社會稱得上是個大家庭了。老母親年近九秩,身板硬朗,能夠在各個房間裏自由走動。小孫子不滿周歲,正是好玩兒的時候——大人們玩兒他,他玩兒大人。圍繞著這一老一小,家裏每天都有連台好戲,兒子、兒媳婦、侄子、保姆,再加上國凱夫婦,都成了配角。還有不斷進進出出的親戚、朋友、同事,致使國凱的家裏老是那麽熱熱鬧鬧,一派興旺氣象。

這樣一個開放發達的家庭,也就不可能像大多數南方人的小家庭那樣裝修成星級賓館的模樣。惟其如此,才沒有“店大欺客”的威勢。我進他的家如同回到自己的家,隨意,自在,想坐到哪兒就坐到哪兒,想站著就站著,想翻什麽東西就自己動手,反正翻亂了也顯不出來。

國凱追求的豪華不在房子上,是音樂,是精神上的享受。在這樣一個火爆爆的家裏,他居然給自己開辟出一間“聽音室”——那是他的精神家園。

進他的“聽音室”,推開門先看到從一排音響和電視機的後麵垂掛下來的各種型號、各種顏色的電線,粗粗細細,結成發辮,扭成一團。再想往屋子裏麵走,還需邁過一條粗粗的顏色特殊的喇叭線,像橫臥在地有意擋住門口的花蛇。這段不足兩米長的美國生產的電線竟花了他1500元。我不解,不就是用來導電嘛,未免太奢侈了。國凱為我的無知搖頭,他說喇叭線是有個性有品位的,它是音響的血脈,最貴的還有10萬美元一條的,用金絲銀線編成。真正的“發燒友”一般也要用三五萬美元一條的喇叭線。

我問他,你是哪個段位上的“發燒友”?

他說也許可以算得上是個“初級的”。

無論怎樣看,國凱都不像是迷戀一件事情能迷到瘋狂的那種人。他是那樣瘦弱,文靜,這樣一副單薄身板怎麽能長時間地經得住“發燒”呢?在任何場合,他永遠都是默默的心不在焉的樣子。但是,他這副沉默的樣子,也許反而會讓你感到親切,感到他離你很近。一旦他張嘴說話,你突然就會感到他陌生、神秘,離你很遙遠了。他的話令北方人聽不懂,也可以讓南方人聽不懂,他口若懸河,滔滔乎其來,卻沒有人能聽懂他在說什麽。隻聽到從他的嘴裏發出一串串的音調、音節,以及好聽的抑揚頓挫之聲。

這是他的大幽默。我跟他相交近20年,從來沒有語言交流上的困難。我們一起去過許多地方,不知道和當地的作家以及文學愛好者舉行過多少次的座談,也沒有發生過交流有困難的事情。他在國外也曾一本正經地講演過多次,難道是依仗上帝的聲音才博得了理解和喝彩嗎?

他的話有時好懂,有時難懂,奧妙何在呢?他發出的那些滔滔不絕的讓人聽不懂的話是什麽語言呢?或許那不是說話而是在歌唱,……難道我跟他交流之所以沒有語言上的障礙,不是因為聽懂了他的話,而是聽懂了他的音樂?

國凱應該“發燒”。如果連他這樣的人還不是“發燒友”,那世界上就沒有“發燒友”了!

他的音箱是英國的,舒緩,浪漫,有陰柔之美。因此他選用了高昂熱烈,朝氣蓬勃,具有陽剛之氣的美國喇叭線。他的“聽音室”裏的全套裝備就是這樣東一件西一件拚湊起來的,總共花了3萬多元。深圳一大款“發燒友”花10萬元裝配起一套音響,到國凱的家裏一聽,才知道自己那些寶貝如同一堆破爛兒,狗屁不值!

“發燒”的代價很昂貴。它需要錢,但對“發燒”者的文化取向和精神品位更挑剔。

他的“聽音室”占據了全家三室一廳中最好的一室。最早,他的這間屋子裏塞滿了書,有一張大大方方的寫字台。後來寫字台換成了電腦桌,書架還在,但架上的書在一本本地減少,頂替書的位置的是一張張CD。到1997年春天,電腦以及寫作用的整套裝備被請出了他的房間,搬進了用玻璃封閉起來的陽光燦爛的陽台上。他房間裏的書架還在,但架上已沒有一本書,全部是CD,每個書架有七層,擺的滿滿當當,整整齊齊,共1200多張。按音樂史編序,從巴洛克時期到浪漫時期到現代派作品;按人編序,世界著名指揮大師的作品、著名鋼琴家的作品、著名小提琴家的作品、著名大提琴家的作品;林林總總,應有盡有。還有幾百張中國的音樂作品和VCD影碟。我隻在他的床邊發現了兩本書,拿起來一看,一本是《CD指南800》,一本是《CD聖經》。

他的“聽音室”似乎能勝過一個音樂商店。音樂商店裏的唱盤數量可能會比他多,因為同一種唱盤就會有幾十張乃至幾百或幾千張,卻不一定能像他的收藏這樣品種齊全,這樣成係列。

我隨便從中抽出任何一張唱盤,國凱都能如數家珍般地講出作者、演奏者和指揮者的故事,以及他們在音樂史上的地位。什麽蒙特韋爾特為什麽會被後人譽為“音樂上的莎士比亞”,巴赫是怎樣集古典音樂之大成的,俄羅斯的五人“強力集團”強在何處……有一張唱盤上竟然貼著這樣一張小紙條:“1996年4月7日上午,孫子降生,晚上購得馬勒第十交響樂以誌慶賀。”他是想借馬勒這位集浪漫派和現代派於一身的偉大音樂家的作品,表達孫子出世給自己帶來的欣喜和啟示——音樂和旋律既能把生命引向深奧,又可以讓人的感覺和理解力變得奇妙而迅捷。或許他早就想買這張唱盤,借孫子出生得以如願以償。總之,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成為國凱購買唱盤的理由。沒有理由也要買,因為他是“發燒友”,熱愛就是最好的理由。他的稿費收入的絕大部分都用在這上麵了,仍然不夠,有時不得不打夫人錢袋的主意。最好的辦法是動員夫人跟著他一塊“發燒”。但是談何容易,一家有一個“發燒”的就夠戧啦!因此他不斷地想出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從夫人那裏得到資助。

“發燒友”皆因酷愛音樂。國凱的藝術氣質很重,看上去成天迷迷糊糊,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其實他是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和音樂裏。幻想產生小說,音樂營養他的幻想。17年前我們在北京文學講習所上學的時候,有一天傍晚我突然發現他竟癡迷於一首我也喜歡的二胡獨奏曲,異常高興。我小的時候經常泡在鄉村劇團裏,格外迷戀民族音樂,對二胡、板胡、嗩呐、笛、笙等樂器的獨奏曲更是情有獨鍾。並以為這些器樂是為了表達北方人的情感而創造出來的,無論是婉轉,悠揚,歡快,清麗,還是激越,高亢,悲愴,淒厲,都帶著明顯的北方風格。國凱這個客家人,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居然和我有相同的愛好,自然令我驚喜。交往越深,就越感到他內秀的魅力。你說他普通話說不好吧,可是開口就能讓人捧腹,談吐極富幽默感。你說他樣子長得柔弱吧,卻寫一手剛勁的好字,無論是鋼筆、毛筆,如走龍蛇,揮灑自如。

但是,國凱能成為“發燒友”,我以為是得益於他出身電工。電工一般都愛玩電器,精通電器。在工廠裏,任何時候電工、保全工都是被人求的職業,哪兒電器出了故障,操作者就要跑到電工室來請陳師傅。有時請一次還搬不動國凱的大駕,要叫人家跑兩三趟才肯出動,他晃動著文弱的小身板,永遠是一副散散漫漫的樣子。徒弟們給他提著工具,前呼後擁來到事故現場,小毛病讓徒弟動手,徒弟幹不了的他才會親自上陣,牛氣得很。

他吃不講究,穿不講究,在“玩”上可是時髦得很。1980年收錄兩用機還是很稀罕的玩意兒,湖南筆會聚集了20多位作家,隻有他一個人配備了袖珍型收錄機,聽新聞,放音樂,把大家出洋相時講的笑話、唱的歌、學的各種動物的叫聲都錄了下來,給筆會增添了許多樂趣。他也是中國作家裏最早的一批使用電腦寫作的……

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踏進他的家門的時候,四處光可鑒人的廳堂中央擺放著一盆巨大的用美玉雕成的桃樹,樹枝上掛滿鮮豔欲墜的桃子。豈止是豪華,還有一團祥瑞康寧的富貴氣——那其實並不是他的功勞,房子的裝修從設計到具體運作完成,都由他的夫人一手經辦。他樂得不管不問,隨遇而安。

——他真的能安嗎?他活在別人設計的豪華裏未必會舒服,他要設計適合自己的生活。

第二年再去看他,推開房門,堵著門口迎麵矗立著一個黑糊糊的大音箱,嚇我一跳,若不是收腿及時就會撞個正著。本應該鋪在**或蓋在身上的毛毯,卻被他掛在牆上。把屋子搞得不倫不類,古裏古怪,將他夫人精心運籌精心施工的成果破壞殆盡。我請教他這是幹什麽,他說,毛毯上牆是為了吸音,音箱堵著門口能夠取得最佳音響效果,經過反複實驗,其他地方效果都不理想。我說,如果音箱放在**效果最好你就不睡覺了嗎?或是抱著音箱睡?他說我太笨了,那就把床挪開嘛。我明白了,他家裏的所有東西都要服務於音響效果。

我每次到他的家裏都會發現有新的變化,這變化是他發燒“燒”出來的,隨著他發燒的程度不同變化有大有小有急有緩。

現代聰明的作家大多都願意標榜自己活得多麽瀟灑,喜歡說別人活得多麽多麽的累。我就是常常被人說活得累的人,臉上帶著累樣兒啦,想不承認都不行,時間一長,也真覺得自己活得不那麽輕鬆。但是我看那些刻意追求瀟灑乃至表演瀟灑的人,搔首弄姿,故作輕鬆,其實更累。倒是外表看來經不起累也絕對瀟灑不起來的陳國凱,我卻以為是活得最為愜意的。他除去外出、開會、主持該自己負責的那一攤子工作、承擔該自己承擔的那部分社會責任,隻要一回到家裏,就進入一個令自己沉迷的世界,忘掉這個世界以外的一切,隨心所欲,自得其樂。坐在電腦前或沉浸在音樂中可以不知不覺地就天亮了,或天黑了。想睡覺了,可以一睡十幾個小時,不論黑夜或白天。醒來,眼未睜,先摸到遙控器打開音響,聽15分鍾音樂再起床,這叫“醒盹兒”。起床後自己榨一杯鮮果汁喝,摸到什麽是什麽,橙子、蘋果、西紅柿、胡蘿卜,什麽都行,此謂“洗腸胃”,把腸胃清洗得幹幹淨淨好吃早飯。吃過早飯後,聽一個小時的交響樂,他稱之謂“洗腦筋”,每天先把大腦幹幹淨淨地清洗一遍,就能保持新鮮、潔淨的心境。心淨則神靜,靜則安,怡然自樂,這是最健康的心態。不知要高出瀟灑多少倍。

所以,陳國凱“發燒”歸“發燒”,光是那1000多張CD每張聽一遍就得需要多少時間?奇怪的是這並沒有耽誤他寫小說,書一本接一本地出。倒好像他“發燒”燒得才思更敏捷、想像力更發達了。我很想抄一副古人的對聯送給他:

有長可取不虛生,

無慮在懷為極樂。

我以為此聯對國凱兄很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