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喪

我接到大哥去世的消息好半天沒有緩過神來。倒不完全是悲傷,主要是震驚。一個多月前我回老家看他,他的狀態還非常好、趕集、下地噔噔的,中午吃撈麵比我吃得還多。三天前侄女打電話來,還說她父親的身板兒忒好了,整個麥秋沒閑著,剛幫著老兒子收完場。怎麽會說沒就沒了呢?

生死的轉換難道可以如此迅捷、突兀?平時聽到什麽人猝死的消息,雖然也要惋惜一番,但跟自己的親兄弟突然故去大不一樣。骨肉連心,疼到深處,於是生出許多疑問……

一個人可以毫無緣由地就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要死去則必須有原因。如果沒有原因、沒有預兆就撒手走了,會把親屬坑一下。但那也許正是幾輩子才能修來的福!叫“善終”。“善終”比“善始”更難得。

“善終”是有條件的,要活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是俗話說的已經活夠了本兒。死的時候要幹淨利索,沒有受罪。

對許多人來說,死可不是簡單的事,更不容易。按現代醫學的解釋,人的死亡“不是一個自然的過程,要忍受極大的痛苦才能最後告別這個世界”。“善終”就是沒有這種痛苦,或極大地縮短了這種痛苦的過程。

於是人們把活到古稀之年再去世稱為“喜喪”——把“喪”和“喜”聯係起來,是中國文化的高明。辦“喜喪”和一般的治喪感情的投入不一樣,表麵上是辦喪事,心裏卻把它當成是辦喜事。明明是死了人,又喜從何來呢?喜的是生命已經不虧,到該結束的時候就結束,自己不再受罪也不會給活著的人添罪了。

這幾年我可真是見過幾位受夠了大罪之後才閉眼的人。本人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家屬的親情、孝心也被折騰得到了最後的臨界點,嘴裏不說,心裏恨不得快點解脫,病人解脫,別人也跟著解脫。人人都希望能健康長壽,但肉體凡胎裏由碳水化合物構成,活的年頭太長了,怎麽能夠健康?最常見的是沒有力氣控製屎尿,幹淨了一輩子最後卻陷於屎尿陣之中,失去了排泄的快感和做人的尊嚴。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有些宗教裏關於“原罪”的理論……死是對一個人所有罪愆的總懲罰。

所以能夠預測自己圓寂日期的高僧,提前許多天就不吃飯了,或者喝一點能清理腸胃、讓肉身不壞的草藥,讓自己幹幹淨淨地脫離塵俗。

大哥走得這麽幹脆利落,自然不會受罪。他活了77歲,不算長,也不算短。我們的祖父活了74歲,父親是77歲,他們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很清醒,走得幹幹淨淨。看來我們蔣家的男人大體都是這樣的壽命了——正因為壽命不是很長,所以受的罪也少。我算了一下,自己還有20多年的陽壽。突然間對自己最後的結局看得清清楚楚了,心裏一陣輕鬆,感到欣慰,沒有絲毫的恐懼或遺憾。這要感謝大哥,是他的去世提示了我……

有生必有死,人從一出生開始就被死亡追趕,或者是追趕死亡。人應懼生,而不是懼死。村裏蔣姓一族,長一輩的人已經沒有了,我想大哥對死早有準備,也許等待好幾年了。特別是一年多前大嫂去世後,對大哥來說,死就變得真切和迫近了……感到意外的隻是我們。意外的理由就是他的身體還很好,這其實是很盲目的。

在身體很好的時候離世是不失尊嚴地自己走,身體被徹底拖垮後再去世是被動無奈地被拖走。

我們共有弟兄四個,二哥死得最早。天津還有一個70歲的三哥,他對家鄉對大哥乃至對鄉親們的感情是我這個最小的弟弟所無法比的,他堅持要回滄州親自為大哥送行,讓我暗鬆一口氣。我原來還擔心,三嫂或侄子們怕他年紀大吃不住奔喪的辛苦,不讓他回去。那樣我就成了家中惟一的長輩,一個長輩在喪禮上應該怎麽做我可是一竅不通。

治喪有嚴格的程式,極盡繁瑣和鋪陳,一切都得按規矩和鄉俗進行。你說你有真情,很悲痛,但亂哭亂鬧也不行——那叫“鬧喪”。“鬧喪”所表達的意思是對喪事辦得不滿意,對幫忙的人或侄子侄女們有意見,想找茬鬧事。會說你在天津呆了幾年,故意狗長犄角——羊(洋)式的。我可不想叫本家的晚輩和村裏的鄉親們說閑話,最好是一切都做得中規中矩,哭要會哭,說要會說,站要會站,跪要會跪,走要會走……在治喪的全過程中,每一項程序都有許多人在圍著觀看,你做錯一點就會惹得議論紛紛或被指指戳戳。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奔到兄長的靈堂前,是該跪著哭呢?還是彎著腰哭?

有三哥在,我就省心了,一切按著他的樣子做就行。偏我有個毛病,性情急躁,說話快,動作快,走路快。到了大哥生前居住的門口,一大群鄉親在盯著我們,不說話,不打招呼,連做棺材的也停了手直瞪瞪地看我們怎樣哭,有人扭頭跑進院子,想必是給侄子們送信兒,院子裏立刻傳出爆炸性的哭聲。這一緊張我就忘記等三哥了,也許是急於想見到大哥的遺容,自己腿長腳快地先進了院子,這時候侄子們哭著迎了出來,我的眼淚控製不住,先於哭聲而流出來了。奔到堂屋,見大哥的身上罩著黃布,躺在一個玻璃棺材裏。心裏“咯噔”一下,難道是水晶棺材?沒聽說哪個侄子發了大財能給大哥買得起水晶棺材?門外邊不是正在趕做木頭棺材嗎?怎麽不讓我們見大哥最後一麵就入殮了?就在我走神發愣,手足無措的時候,兩個侄子扶架著三哥嚎啕著進了屋,我趕緊小聲請示:

“要不要跪下哭?”

“不要。”

“咱得見見大哥的麵兒吧?”

“得見,”三哥發了令,“打開冰櫃。”

原來那是冰櫃,為了鎮著大哥的遺體不會變壞。

麥收季節,正是五黃六月天上下火的日子,沒有生命的肉體很快就會腐爛。我怎麽就沒想到呢?一碰上事就犯傻,常常露出一股呆氣。

冰櫃是兩半兒的,有人開始撕揭封住連接處的膠布。

要和大哥見麵了,屋子裏掀起一個痛哭的**,極富感染力,當時即便是木頭人也會隨著掉淚。侄女婿大聲提醒哭泣者,他的聲音高出所有的哭聲:“不要把眼淚掉在死人身上!”

冰櫃掀開了,黃布拿掉了,我見到了大哥的臉,我對這張臉是非常熟悉的,現在卻失去了生氣,顯得發黃,僵便,怪異。嘴張著,眼也半睜著……莫非因走得匆忙,有些心事未了?小侄子用手掌幫著他父親合眼、閉嘴,口中還念叨著;“爸爸,我三伯伯、老伯伯都回來了,你老牽掛著的人都在這兒守著呐,就放心地走吧。把眼閉上吧,把嘴閉上吧,別嚇著你的小孫女……”

小侄子的話又把滿屋子的哭聲催動得更為悲切淒厲了。但大哥的眼和嘴仍不肯痛快地緊閉上,小侄子的手掌仍然極有耐心地在大哥臉上摩挲。人死了就該閉眼,所以人們把死亡又通稱“閉眼”。死而不閉眼,是死得不安,也讓生者不安。這時候哭已經不是主要的了,每個人都希望大哥快點把眼和嘴閉上。於是知道大哥心思的人,或者邊哭邊加以解勸,或者在心裏默默地跟大哥對話,就仿佛大哥還能聽得到大家的話一樣。

我在清明節回來的時候,知道大哥有兩件心事,一件是大侄子的兒子買房缺一點錢,另一件是二侄子的大小子還沒有說上媳婦。其實這都不是大事,大侄子全家在天津,他是鑄造業的能人,兼職很多,收入頗豐,他們既然想買房就一定會有辦法弄到錢。二侄子的大小子才20歲出頭,長得精精神神,身體健壯,盡管讀書不多,在農村還能打一輩子光棍嗎?我也暗暗地勸慰大哥,該閉眼時就得閉眼,該撒手的就得撒手。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兒女的兒女就更用不著你操心了。人死是**,所有的人都圍著你轉,哭你,想著你,念叨你,在三天的治喪期裏你是全村人關注的中心,一個普通人不就是到死的時候才被人發現你是多麽的重要、多麽的不可缺少嗎?是死成就了一生的輝煌,你已問心無愧,趕快高高興興地去找祖宗們和大嫂團聚去吧。

大哥的雙眼終於慢慢地閉上了,嘴還微微地有點張著,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主事的人張羅著又用黃布把大哥蓋上,把冰櫃合攏,重新粘好膠布。我們從天津趕回來為大哥治喪的第一個程序就算完成了,大侄子把三哥和我讓進裏屋,要進行第二步:全家人商議喪事應該怎麽辦?

大侄子說:“我爸爸不在了,三伯伯、老伯伯就是我們的老人,喪事該怎麽辦得聽您二老的。”這話說得我鼻子又有點發酸,大哥的喪事該怎麽辦,主要得看大哥兒女們的意思,我相信在我和三哥回來之前他們兄弟姐妹肯定已經商議過了。盡管大侄子說得很動情,很客氣,表現了對還活著的長輩的尊重,但我和三哥卻不該輕易發號施令。我讓大侄子先說說他們的想法,他說:“我和三伯伯、老伯伯在天津生活,喪事怎麽辦都好說,村裏還有三個兄弟,喪事要辦得合他們的心意,該有的程序一樣也不能少。”

大侄子說得合情合理,他的情緒也很冷靜,到底是喜喪,哭歸哭,哭過就算。我請三哥表態,他對侄子們的想法表示讚成,我也覺得我們沒有理由反對或另外再提出一些要求——除非我們是想挑刺兒。

三哥提了個我也很想知道的問題:“你們的爸爸到底是怎麽死的?”

在老家的侄子們必須對他們父親的兩個親弟弟有個交代。大哥和三侄子住在一起,就由老三來說:“昨天晚上,我爸爸到二哥家吃麵條,前些日子有人給二哥的大小子介紹了個對象,媒人回信兒說,基本就算成了,大後天正式定親。我爸爸高興,吃了快兩大碗,九點多鍾回來先去了茅房,大概是想解完手就上炕睡覺。隔了一會兒狗叫起來了,我以為有外人來串門,出去看了看沒有人,等我一回到屋裏,狗就又叫個沒完,我第二次出去向它喝唬了幾嗓子。等我一回到屋,它叫得更凶,我突然意識到不好,趕緊往外跑,我爸爸已經堆糊在茅房外邊的牆根底下了。我喊你侄媳婦把我爸爸抬到屋裏,趕緊叫孩子去把我二哥和老兄弟叫來,我去請大夫。大夫來了又打針又灌藥,我爸爸就始終沒有醒過來,到淩晨四點咽的氣。”

如此說來大哥真的是“喜喪”——因喜而喪。成了他一塊心病的孫子談成了對象,一高興他就吃了那麽多麵條,老家的那種大碗,有一碗就夠他那已經工作了77年的老胃對付的……大哥應該是死而瞑目的了!

親屬將治喪的大原則一經確定,幫忙的人就開始忙乎了。其實就在我們一大家子人還在東屋商量的時候,治喪的領導核心已經自然形成並開始工作了。以我本家的一位兄弟為首,他在村裏是個說說道道的人物,還有一位負責記賬的,一位守著一個黑人造革提兜專管錢的出納,一位掌握治喪進程、指揮和調度一切的“總理”,另外還有兩個侄子輩的人當跑腿的,負責采買。他們占據了三侄子家最好的一間屋子,那間屋子就成了“治喪大隊”的隊部,治喪工作也就熱火朝天地開展起來了。

在當街搭起了三個大棚——都是租來的,鐵管一支一架,用印了治喪圖案的白布一罩,裏麵擺上了幾十張飯桌,大出殯的架勢就出來了——這幾十張飯桌非常重要,它標誌著喪事的規格。主家想辦多大場麵,就看有多少張飯桌,將飯桌擺多少天。

治喪過程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吃,根據你的家底兒,你想把喪事辦到什麽規模,桌上的菜應該上幾個碟幾個碗,約定俗成是有慣例的,你太寒磣了就讓村裏人和親戚們笑話,甚至會怪罪。大哥的兩個兄弟和長子都在天津衛做事,侄子們又想把喪事辦得好看,那就得豁得出去讓人吃。再說人家來吊唁都不會空著手來,燒紙是必帶的,同時還要隨禮,少則10元,多則幾十元不等,不交錢的也會送一塊幛子——布料。

在民間深入人心的“吃絕戶”最早就是由治喪引起的:沒有兒子的人死了,在辦喪事的時候人們就會拚命地吃,主家如果不大大方方地讓村裏人張開肚皮大吃幾天,就會犯眾怒,遭到唾罵。因為他繼承了絕戶的家產,也是白揀來的。以後演化成凡是喪事都要吃,從吃的規模看喪事辦得排場不排場。吃是給死者減罪,到陰間少受苦,也是給死者的後人免災。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隨著“治喪大隊”的成立,火頭軍立刻行動,在院子裏和大門口兩邊壘灶埋鍋,一笸籮一笸籮的饅頭蒸出來了,一大盆一大盆的菜炒出來了,一箱箱的白酒、啤酒從供銷社搬來了……本家兄弟以及為喪事幫忙的人,理所當然要在喪事上吃,外村來吊唁的人隨到隨吃,流水的筵席就算開張了——所謂“流水席”就是指吃飯的人像流水一樣嘩嘩流不斷,前邊的人剛吃完,後邊的人又接上來。或者前邊的人還沒有吃完,後來的人已經在等著了。

但是孝子們——也就是我的侄子、侄女、侄孫子、侄孫女、外侄孫子、外侄孫女們以及我們從天津去的一幫人,吃飯要自己想辦法,或者見縫插針地從灶上摸個饅頭盛碗菜,找個地方三下五除二地劃拉到肚子裏去,或者到哪個侄子的家裏讓侄媳婦抽空給做碗湯喝。所有參與辦喪事的人都是在幫我們家的忙,從情理上說我們應該照顧人家,人家沒有義務還要照顧我們。可是整個喪事有自己的領導機構,一切活動安排都是聽從“治喪大隊部”的號令,我們倒成了局外人。

“治喪大隊部”的幾位核心人物,他們坐在炕上天南地北,家長裏短,說得開心,笑得痛快。三天裏他們很少下炕,更難得出屋,灶上炒出了菜先端給大隊部的領導,他們喝的酒也比外麵那幾十桌上的酒高一個檔次,喪事操辦過程中的大事小事都得請示他們以後才能辦——辦喪事尚且如此,可以想見平時農村幹部的權威性了。

其實,大哥也被冷落在一起了。這些人並不悲傷,無非是想借他的死熱鬧一下,大吃大喝,猜拳鬥嘴,過過酒癮,而且吃喝完了還不會感謝他。因為誰都知道,很會過日子的大哥,在他活著的時候是絕不會請這麽多人到家裏來十個碟八個碗地吃喝一通的。如此看來,與其死後被動地挨吃,真不如活著的時候主動請人來吃……

三天裏我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寂寞的大哥的棺材旁邊,和認識的鄉親說話,回想我在村裏度過的童年生活,好奇地看著喪事亂糟糟地以吃為中心地在向前推進。

第二天的主要程序是火化——這令我大為不解,已經拉開架勢要把喪事辦得熱鬧、堂皇,還做成了那麽結實壯觀的棺材,為什麽還要火化呢?“治喪大隊部”的頭頭向我解釋:現在農村不許土葬,誰家死了人偷著埋了,讓村委會知道了,不僅要把人挖出來照樣送到爐子裏去燒,還要罰款。沒有人敢惹那個麻煩,於是農民們想出了這個招兒,死一次葬兩回,先火化,後土葬。隻要火化完了,你再折騰多熱鬧政府也不管了。

這才是農民的幽默——是無數“你有政策我有對策”中的一“策”。

人們之所以懼怕火化,是因為火化完了人就徹底地消失了。因此有些老人臨死前隻留下一句話:“千萬不要把我燒了!”現在先把人燒了,還要埋什麽呢?

外麵陽光很毒,熱風燙人。孝子們哭著把大哥抬出來放到靈車上。滄州火化場的這種靈車卻令人難以忍受,它是在普通的麵包車底盤下麵開了個長抽屜,把死人往裏麵一塞,然後讓孝子們坐到上麵,把死了的老人踩在腳下……這時候已經沒有人顧及這些了,好像火化就是這種規矩,既然不得不火化也就不得不遵守火化的規矩。

火化場在滄州市的西南角,離村子很遠,正好可以讓一群半大小子盡情地耍把。他們坐著一輛拖拉機在前麵開道,嘟嘟嘟開得很快,鞭炮掛在拖拉機的後尾巴上,一路上劈裏啪啦炸得煙塵滾滾,同時趁風把紙錢撒得漫天飄舞。

在烈陽下,這支奇怪的車隊把氣溫攪得更熱更燥了,引得路兩旁的行人都捂著口鼻看熱鬧。好像走了近一個小時才到達火葬場。

火葬場空曠而簡陋。但生意不錯,在大哥的前麵還有兩個人,大哥排在了上午的最後一爐。空****的大院子裏沒有陰涼處,大家擠在火化爐外麵的牆根下,有一位老太太在賣汽水,身邊還跟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小姑娘可以自由進入到火化爐跟前,在停放於爐口外麵的死人眼前走來走去,不躲不怕,熟視無睹。這個姑娘長大了若分配當火化工,一定不需要別人再給她做思想工作……

在漫長的等待中,孝子們都躲到涼快的牆根底下去聊天,隻有大哥自己孤單單地躺在火化爐前,排隊等著化為灰燼的時刻快點到來。一送進火化爐,大哥就徹底消失了,這一刻應該是孝子們痛哭的時候,生離死別嘛。對死者多看一眼是一眼,多留一會兒是一會兒,希望盡量延緩把親人送進火化爐的時間。可是,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希望快一點燒,燒完了快一點回去。天也實在太熱,年輕人的肚子大概早就餓了。

我默默地對大哥說:你不要怪喲,現代年輕人的孝心做做表麵文章還可以,卻經不住大的考驗。為你的死這樣大操大辦,看似奔著你來的,吃的是你,花的是你,折騰的也是你。其實是你的死折騰了活著的人,吃的是活著的人,花的也是活著的人,這些花樣一概與你無關,是為了活人的麵子,是折騰給活人看的,歸根到底還是活人折騰活人。

三哥還是發了脾氣。不是鬧喪,是衝著樂隊去的。

三哥年輕的時候是村裏的吹笙高手,逢年過節或趕上廟會,為唱戲的伴奏,誰家有了紅白事兒,少不了也會被請去吹奏一番。那個時候他們在喪事上吹奏的是《無量佛》、《坐經曲》、《行經曲》,還有幾支哀怨傷痛的悲調,樂器一響,沉痛悲傷的舉喪氣氛立刻籠罩了治喪現場,也籠罩了全村。親的熱的會悲從中來,想起諸多死者的優點和好處。即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會被音樂感染,心生同情,悲憐人世,都變得寬和友善了。在那種樂隊的伴奏下,孝子哭得格外悲痛,來吊孝的人也哭得自然。特別是到夜晚,《無量佛》的樂曲還讓人生出一種莊嚴沉靜的感覺,梵音聖號,送死者的魂靈升天。

誰料今天花錢請來的吹鼓手們,竟在大哥的棺材旁邊吹奏起現代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纖夫的愛》、《九妹》、《大花轎》……

樂曲一響,年輕人就跟著唱,其實是一種喊叫:“妹妹你看著我一個勁地笑,我知道你在等我的大花轎……”嘰嘰嘎嘎,打打鬧鬧。叫孝子們還怎麽哭?叫來吊孝的人想做個哭的樣子都困難。樂曲與治喪的氣氛格格不入,讓人感到極不舒服,難怪三哥會發火。

他老人家是我們這一支蔣姓人家的權威,吹鼓手們怎敢不聽,立刻改奏治喪的曲子,圍觀的老老少少也都跟著散了。

外甥找到我,悄悄地說:“我們不敢張嘴,您得勸勸我三舅,不能管這種事。”

“為什麽?這是辦喪事?還是辦喜事?”

“現在辦喪事都是這個樣,光吹喪曲子大家不愛聽,不愛聽來的人就少。咱花錢請樂隊不就是圖個熱鬧嗎?就得多吹人們喜歡聽的,等一會兒還要點歌兒,還要跳舞呢……”

“還要跳舞?在你大舅的棺材旁邊?”

“對啊,怎麽啦?改革開放嘛,怎麽城裏人倒成了老趕?既然想大辦,就要求來的人越多越好,也顯得我大舅一家人緣好。”

“不,你大舅現在需要的是鬼緣,這樣瞎折騰把喪事辦成狂歡節,叫你大舅的靈魂怎麽安生?倒好像是活著的人在慶祝他的死。就不怕他的懲罰嗎?”話可以這樣說,但侄子們想把他們父親的喪事辦得漂亮、圓滿,我和三哥隻能成事不能攪事。我對外甥說,“你三舅管得對,你的道理也不錯,我把你三舅拉到一個地方去休息,我們一走你就去告訴樂隊,隨他們的便!”

我把三哥安頓到距治喪現場還有老遠的小侄子家歇著,把外甥的話去掉棱角向他學了一遍,勸他眼不見不心煩,耳不聽不生氣,隨他們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吧,有大事需要他出麵的時候我會來叫他。

等我再回到大哥身邊的時候,樂隊前麵又圍了不少人。圍觀者這回不是要求樂隊吹奏什麽歌曲,而是讓一個手拿竹板,像女人一樣忸怩作態、飛眼吊膀的男人給表演節目。直到有人從“治喪大隊部”領來10元錢交到那人手裏,他才給自己報幕:

“那我就給老少爺們兒唱一段《奴家十八恨》……”

四周響起了嘻嘻的笑聲和拍掌叫好聲。

在辦喪事的整個過程中,最不可缺少的就是哭。無哭不為喪。

現在的農村雖然愛趕時髦,把喪事辦成了喜怒哀樂的大雜燴,惟獨還缺一項——花錢雇人哭喪。因此大哥的喪事自始至終都得靠大哥的親屬們自己哭。

死了親人要哭,這是很正常的。在親人剛剛咽氣的時候,你怎樣哭都不要緊,卻不外乎古人在《方言》裏所歸納出來的三種方式:哭泣不止、無淚之哭和泣極無聲。私人的悲哭一旦有別人介入,有了解勸者和觀看者,或者說進入正式的治喪程序,哭就變成一種責任,一種必不可少的形式。更多的是一種藝術,一種表演。

記得1977年春天,一向身體很好的父親突然無疾而終。從天津回家奔喪的人一下火車就開始哭,從火車站到村子還有7裏地,中途被接站的人勸住了一會兒,到了村邊上又開始哭。那是真哭,是大哭,因為心疼——父親活得厚道,死得仁義,沒有給兒女們添一點麻煩,自己悄沒聲地幹幹淨淨地走了,讓兒女們覺得像欠了老人什麽。哭起來就動真情,眼淚止不住,見到父親的遺容會哭,想起跟父親有關的事情會哭,聽任何一個人談起父親也會哭……

到了第二天,我和妻子的嗓子都啞了,無論再怎樣用力也哭不出聲音來。但喪事要辦好幾天,孝子們無論白天黑夜都要跪在父親靈前,一有來吊孝的就要陪著大哭,每天早、中、晚,要三次從村北頭哭到村南頭去報廟。孝子們的哭聲支撐著治喪的全過程,治喪的悲哀氛圍也要靠孝子們的哭聲來營造。眼淚流幹了還可以遮掩,沒有聲音可是非常難堪的事,甚至會被鄉親們誤會為不孝。如果都像我和妻子,幹流淚,幹張嘴,不出聲,那喪禮就變成了一幕幕啞劇,難免會被外人譏笑。

幸好大哥大嫂,三哥三嫂,侄子侄女,還有一大幫叔伯的兄弟姐妹、孫男嫡女,他們能哭會哭,哭聲沉重動情,哭詞滔滔不絕。直到治喪的最後**,出殯、下葬,他們仍能哭得撕心裂肺,驚天動地,讓幫忙的人和村裏看熱鬧的人無不動容。哭聲是一種宣告,宣告死者生前有人疼,死後有人想,生的體麵,死的也體麵,生得功德圓滿,死得無愧無悔。

轉眼間就輪到哭我的同輩人了,一年多以前剛哭完了大嫂,現在又哭大哥。第一天哭得挺好,尤其是大哥的兩個女兒,“焦肺枯肝,抽腸裂膈”,哭的時間長,且伴有形體動作,或撲天搶地,或捶胸撞頭。她們的哭不是幹嚎,是有內容的,一邊哭一邊說,諸如“我那苦命的爸爸”,“不會享福的爸爸”,“不知道疼自己的爸爸”等等。總之是將大哥的種種長處當做缺點來抱怨,即便是不相幹的人聽到兩個侄女的哭也會鼻子發酸,陪著掉淚。人要死得風光,就得有女兒。喪事要想辦得感人,不能少了女人的哭。

或許由於先火化的緣故,再加上吹鼓手們製造的嘻嘻哈哈的氣氛衝淡了應有的哀慟,到第三天出殯的時候,正需要大哭特哭了,孝子們卻哭不上去了。或有聲無淚,或隻擺擺架勢走個過場。

現代人是越來越不會哭了。特別是城裏人,有些死者兒女一大幫,到需要**的時候,卻哭不出效果。效果又是給誰看的呢?把內心的悲痛表演給外人看,這悲痛的味道就變了。哭是個人的事情,應該是動於中發乎情,自然放聲。

但是,即生而為人,還要講究“做人”。“做”——就有了表演給別人看的意思。哭也不能不講究技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