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冕之王——訪趙浩生

人們習慣於將這個稱號送給舞文弄墨的文人騷客,尤其願意這樣稱謂記者。可我觀察了幾十年,還沒有真正碰上一個配這種稱號十分妥帖的人——或者因為缺乏王者氣象,或者雖具備了王者風範卻有意無意地錯過或躲開這種王者效應。

最近在美國康涅狄格州的紐黑文市,意外地遇到了趙浩生老先生,心理豁然一亮:他正是當代的無冕之王!

美國人討厭一個“老”字,不喜歡被人稱為“趙老”、“董老”、“夏老”或別的什麽老。寧願被直呼其名,或簡化為“老趙”、“老董”、“老夏”。好像把“老”字放在前麵比放到後麵要顯得年輕得多。趙浩生,我估算其年齡當在“七老八十”之間,按中國人的習慣實在是不敢不尊稱一個“老”字。但老先生的記憶力之好,思維之敏捷,談吐之詼諧,令人絕倒。

他住著一棟漂亮的大房子,後麵是一溜兒敞亮的大窗戶,和鄰居的房子中間是一片草坪,周遭有樹林。趙先生說:“這草坪是兩家的,但我們不在中間豎籬笆,他看就都是他的,我看就都是我的。常有成群的野鹿和野雞光顧這裏,它們站在我的後窗戶跟前向裏麵扒頭探腦。這裏的野物不是怕我看它們,而是它們想看看我長得什麽樣,對我進行騷擾……”

他的談話天上地下,從古到今,東西南北中,縱橫捭闔,妙趣橫生。根據眼前一張有張學良的合影照片,趙浩生又談到了這位“少帥”當年的軼事,當年廣西大學校長馬君武曾寫詩嘲諷他在戰亂中還太過多情:“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最當行。溫柔鄉是英雄塚,哪管東師入沈陽。”作為回應,張學良也作詩自嘲:“自古英雄皆好色,好色不都是英雄,我本不是英雄漢,惟有好色似英雄。”多麽地坦率,幾乎可以說坦率得可愛了。據說西安事變後有人問周恩來,張學良為什麽那麽傻,非要送蔣介石回南京?周恩來感慨係之地說了一句令人深長思之的話:張將軍看京劇看的太多了!

在輕鬆的談笑中趙老先生能很快讓人喜歡上他。我一向認為,從心裏喜歡上一個老人、為其魅力所征服,比尊敬和欽佩一個老人更難。

老先生的家庭就是一個小聯合國:他是美籍華人,夫人是日本人,兒子惠程耶魯大學畢業後到泰國工作,娶了個菲律賓姑娘做妻子,在泰國生了個具有中、日、菲三國血統的兒子。女兒惠純在紐約大學任教,用英語寫作,曾出版長篇小說《猴王》,頗受注意……更不知未來的夫婿會選哪一個國家的人?

他介紹自己人生的多色彩和多重身份時說:“有人稱我是中國的兒子,日本的女婿,美國的人民”。

先講他的“中國情緒”。每年至少回中國三次,近22年來已經回去76次了,在北京飯店住了12年,在王府飯店住了9年。他從中國回美國叫“出國”,從美國去中國叫“回國”。他這樣描述自己每月的生存狀態:第一個星期鬧時差反應;第二個星期向夫人報賬,把在中國乘出租車的發票繳上去;第三個星期坐立不安;第四個星期買票回國。

他回國後必不可少的一種享受,是每天清晨早早地起來去尋找北京老戲迷的胡琴聲——在王府飯店對麵的路口,天壇的長廊下和筒子河的路邊,常有一群老頭兒扯開嗓門在過戲癮。由於隻有一把胡琴,老戲迷們不得不排著隊等候,輪流著一段一段地清唱。趙浩生也不例外,想過戲癮也得排著,惟其這樣排半天隊方能輪上唱兩口,才更覺有味兒。老戲迷們記不住他的大名,也不知道他是從美國來的,隻稱呼他為“趙大爺”。這位“趙大爺”個頭不高,氣色不錯,留著灰白的小平頭,一嘴京腔,張口愛逗樂兒,人緣兒挺好……

趙浩生自稱有“三樂”:唱戲、教書和采訪。老先生曾是耶魯大學的教授,退休後擔任了米勒公司的高級顧問——米勒被尊為美國企業界的領袖,曾是卡特任總統時期的財政部長,是米勒公司的董事長。時間長了他覺得老給別人當顧問是嘴把式,光說不練。1992年,便聯絡一位朋友,投資北京一家鄉鎮企業,辦起了一個工業公司,趙浩生自任董事長。不能隻是站在路邊清唱,要真正登台練一番。

他說:我跟中國的聯係不隻是血緣關係,而是生活、山河、歲月交織起來的全部人生。我是外籍,可不是外人,最大的心願就是為中國做點什麽……但他又調侃自己對於工業是外行,是不懂事的董事長。企業幹成功了,就寫一本書,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失敗了也要寫一本書,叫《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運作至今,老先生聲稱鋼鐵還在煉著,隻是相當困難,總算知道鍋是鐵打的了!

今年初,作為“日本的姑爺”,趙浩生盛情難卻地答應了日本銀行公會的邀請去講課,日方還希望他能講講亞洲金融風暴和中國的經濟現狀,我隨口問了一句:“能給日本的金融家上課,你的日語想必是講得非常之好了?”

他說:“馬馬虎虎,我的日語水平就是能夠騙來一個日本姑娘當老婆。”

待到講課日期臨近了,他忽然又覺得心裏沒有底,趕緊給朱鎔基總理寫信,要求回答一些問題,緊急補充金融知識。朱總理讓國家銀行的行長戴相龍約見老先生,回答他提出的所有問題,幫著他剖析當今世界的金融形勢……其後他在日本的講演大獲成功,這是自然而然的了。

這就有點“無冕之王”的氣勢了,敢於向大人物提出自己的要求,而大人物們竟都不拒絕他的要求。我在他的書房裏看見兩幅照片,一幅是他和江澤民交談的照片,旁邊放著江澤民送給他的禮物。另一幅是他采訪李登輝的照片,旁邊放著李登輝送給他的紀念品。

我說,在您這間房子裏,國共再一次合作,祖國實現統一了!

於是,他講了數次去台灣采訪高層人物的故事——

1966年,趙浩生以專欄作家的身份到台灣采訪,夜裏12點鍾的時候,當時的新聞局長沈劍虹通知他,第二天上午蔣介石要見他,這是一般禮節性地會見,不過是幾分鍾的事情。第二天在走進總統會客廳的時候,趙浩生對陪同的沈劍虹說:“我恐怕要向蔣介石提幾個問題。”

沈劍虹斷然拒絕:“不行,你要想提問題必須提前書麵呈報。”

趙浩生說:“我試試,他回答我就提,不回答就算。”

沈劍虹變色:“那也不行!”

這時候副官唱名:“趙浩生教授到。”蔣介石走了出來,與趙浩生握手,然後在靠背椅上坐下,開始客套性地詢問,諸如:什麽時候來的?看了些什麽?趙浩生一一作了回答。蔣介石問:“有什麽意見?”

趙說:“有。”

沈劍虹十分緊張。趙浩生卻自管說下去:“我是教書的,這次來看到全台實行九年製義務教育很好,我很有興趣,想采訪這方麵的情況,請總統發話給我方便。”

原來蔣介石非常重視教育,九年製義務教育正是他親自倡導的,他一談就談了半個多小時。

回美後趙浩生在“海外觀察”的專欄裏發表了一係列有關亞洲的政治經濟、各種人物以及山水風貌的文章,海外報刊紛紛轉載,惟台灣的報刊一篇都不采用。原因是趙浩生在文章裏說了一些諸如“蔣介石的頭發比過去白了”之類的話,被視為不敬。那個年代描寫蔣介石和毛澤東都有專門用語,形容毛澤東必須是“紅光滿麵,神采奕奕”,描寫蔣介石的是“戎裝佩劍,兩目炯炯”。

我問趙先生:“在您采訪過的人中誰給您的印象最深刻?”

他說:“周恩來。世界上有兩個政治家最了解新聞的價值,最善於發揮新聞的功能,跟新聞記者的關係最好,一位是羅斯福,一位就是周恩來。我第一次采訪他是1946年,我是第一次見到一位中國的新聞人物在中外記者招待會上用中文發言,由翻譯龔澎再把他的話譯成英文。他揮灑自如,談笑風生,有一種難以抵擋的人格魅力,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外國人麵前感到作為中國人的驕傲。”

趙浩生這大半生可謂豐富多彩,碩果累累。早年做過重慶《中央日報》和上海《東南日報》的記者,1948年被派駐日本。中國解放後給當時的新聞局長胡喬木寫信,要求回國,但遲遲得不到答複。這當中朝鮮戰爭爆發了,他想回國已經回不去了,就轉到美國讀書,畢業後又教出……作為教授,桃李滿天下;作為記者,朋友遍天下;作為作家,著作等身。

我讀過一篇文章,記得說他還上過黃埔軍校,便請教老先生是否真有此事。趙浩生笑著又講了一段趣事——

1992年,他第三次去台灣,采訪素來不喜歡新聞記者、又最不好說話的“行政院長”郝柏村,趙浩生自報的頭銜是教授。一見麵就對郝柏村說:“郝院長,咱們兩個是同學,你是我的學長。”

郝柏村奇怪:“這怎麽可能?我是當兵的,你是教書的。”

“是的,你是黃埔十二期,我是黃埔十四期。”

“你怎麽改行了?”

“我剛入黃埔時,基本訓練受不了,就跑了。”

郝柏村哈哈大笑:“你原來是個逃兵啊!”

趙浩生:“這不向你自首來了嗎?”氣氛頓時活躍了,他接著說,“郝院長,我要報告你一個好消息,你的老家江蘇(郝是江蘇鹽城人),年產值已超過上海。”

郝柏村也點頭:“好啊,很好。”

“這是你們老鄉(指江澤民)的功勞。”

在隨後的采訪中,郝柏村談了很多。

趙浩生天馬行空,幾近人生的化境——這大概才算得上是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