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夢——一個副總理的沉浮

人們還記得他嗎?記憶同健忘一樣總是有選擇的。

被人忘記,不正是他近幾年來所追求的結果嗎?他好像成功了。也許是因為曆史原本健忘。曆史果真如此健忘未必是好事,一個喪失了記憶的民族也就失去了過去和未來。也許是因為他當初身居要職時謹小慎微得過分,不顯山不露水。雖掌管著全國的工業和交通——國民經濟建設中舉足輕重的兩大塊,卻從未轟轟烈烈過,從來不是風雲人物,人們對他的記憶本來就不夠深刻。

他可以安安靜靜過普通人的生活了。

在我們這個視政治為生命、注重政治履曆的國家裏,他曾經染了那麽一水,可算是斷送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他還能成為真正的普通人嗎?

我一直在打聽他的消息。

1987年初,天津機械廠召開表彰大會。廠部給為數不多的幾個廠級先進人物準備的獎品是純羊毛毯。當廠長念到孫健的名字時,他腦袋“轟”的一下。20年轉了一圈兒,又回來了,跟過去的生活接上了茬兒。當年他曾經多少次上台發言,接受獎狀,廠級的、局級的、市級的,先進生產者、紅旗突擊手、勞動標兵,他獲得的榮譽可不少。而如今天機廠的群眾又連續三年都選他當先進,但最高隻能當到廠級的。廠長們不敢把他的先進事跡往上麵報,怕給他幫倒忙,弄巧成拙地被市裏批駁,甚至惹出麻煩。不出廠門口就由天機廠的職工和領導說了算。盡管孫健是位奉公守法的公民,是天機廠的中層幹部(技術改造辦公室副主任,主任由廠級領導掛名,他抓全麵工作),經過黨員登記他仍是中共正式黨員。但他畢竟是從國務院副總理的位置上走到天機廠來的,這一變動是非常的,不能以實心實意的公事公辦去觸動政治上的敏感部位。

大禮堂裏響起《運動員進行曲》,先進人物該上台領獎了,孫健卻猶豫著。前兩年發獎都是蔫捅,沒有這麽張揚,如今人們講究的是實惠而不是形式。他上台去,有種莫名的不安,怕工人笑話,怕被人議論和指指戳戳。不上台去,又沒有理由,也會讓別人多心、疑心。事後他對我描述當時是怎樣下決心的:

“我是誰?是老百姓。我就應該是我自己,一個普通的幹部。不應該把別人以為你是什麽樣子,應該是什麽樣子,曾經是什麽樣子當成你自己。上!”

當他從廠長手裏接過獎品的時候,工人們為他鼓掌好長一陣子,其熱烈程度在工廠的大會上很少見。有人還站起來喊:

“應該!”

“孫頭兒,你這個先進名副其實!”

他又站在台上了,又麵對著熱情的群眾。他沒說一句話,笑得像哭。毛毯很暖和,把他的前胸焐熱了。他超越了自身的限度,向世界重新證實了他的存在。

人民的記憶就是曆史。原來群眾一直在關注著他。

1985年初,上麵來了精神,孫健可以當個中層幹部。廠長把被稱為“天機廠重點的重點、天機廠的未來和希望”的那個工程交給了孫健——投資4000萬元,全部引進德國的設備,兩年後成批生產摩托車發動機。

孫健要求他的辦公室成員每天提前十分鍾上班,晚十分鍾下班,任勞任怨,幹實事,講效率。他自己每天則提前半小時進廠,打水掃地。緊張時他就吃住在廠裏。在中國辦事之難盡人皆有體會,何況是辦一件大事!孫健丟掉所有的心理負擔,以一個兢兢業業的業務員的姿態重新打入社會。每天腳不拾閑,上至市政府、各部委、區局等大機關,下至廠礦、街道、個體商販、農村包工隊。用技改辦公室幹部田大凱的話說:“孫主任不愧見過大世麵,到哪兒去都不怵陣。”上級機關裏有不少孫健過去的上級、下級和熟人,他忘記了過去,以新的最基層辦事員的麵目出現,反而受到了大家的歡迎。因為誰也不會忘記他曾經是本市管工業的書記,曾經是國務院副總理。是中國人同情弱者的善良天性使然?還是由於欣賞他重新投入生活的勇氣?大家都盡力幫助他解決問題。因為人們見慣了能上不能下的幹部,下來以後不論是出於驕傲,出於不滿抑或是出於自卑,反正是架子不倒,再也不會開辟新的生活領域了。人已經死了,活著的隻是他的影子,充其量是個“會走路的骨灰盒”。孫健則相反,處處證明他還活著,有生氣。

孫健的妻子摔斷了腿,家裏無人照顧。吃飯的時候他趕回家做飯,服侍妻子吃完飯,再騎車趕回工廠,該幹什麽還去幹什麽。他的風格是中國式的,有傳統的毅力,具有獻身精神。謹慎細致,不愛激動,不說走板過頭的話。不管多累多急多氣,從來沒有跟人紅過臉,吵過架。他好像死過一回,活轉來變成了一個寬容的更熱愛生活的人。他的聲音甚至不帶性格特征。每月的獎金發下來他絕對搞平均主義,全室每人一份,數目也一樣多。同事的家裏有病人。他定去看望。年輕人的愛人生孩子,他會送去小米。大家都覺得很奇怪——當過大官的孫健為什麽沒有嬌慣壞自己的脾氣和身體?工作又苦又累,他根本不覺得苦,反而覺得比過去輕閑多了。他一直在第一線沒鬆過套。當天津市工業書記的時候,他就跑下去看過近600個企業,是第一線的書記。進京後第一次參加國務院會議,周恩來總理給副總理們分工時說:“孫健最年輕(當時他39歲),多到下麵跑跑,花三年時間掌握情況,便於今後工作。”他仍然是第一線的副總理。

用了一年多的時間,蓋起了近兩萬平方米的三層樓主廠房,安裝好設備。天津機械廠又一項拿人的產品——摩托車發動機正式投入生產。機械局基建處的同誌講:“這個大樓有一半是孫健的。”

我聞訊找到天機廠,孫健卻調走了。現在是中國機械工業安裝總公司天津開發區公司的“經營經理”——多麽時髦的頭銜兒。每月工資升到97元。他當副總理的時候月工資62元,由於單身在京每天補助夥食費九角。1985年之後他連跳三級,才調到了97元。不過,現在這97元也許還不如過去那62元經花。

我打聽到了他家的地址,在一個炎熱的下午拜訪了他。

“沒有太大的本事,隻混下一個好人緣兒”

我在一大片地震前蓋的老樓群中找到了“七十七號”。從外表看這房子實在不怎麽樣。我向站在樓洞口的一位老太太打聽孫健住在幾樓,老太太尚未開口,一樓的一個房門開了,是孫健聽到聲音迎了出來。

我吃了一驚,不是驚奇他有什麽變化,而是驚奇他沒有變化,與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幾乎沒有什麽兩樣。皮膚黝黑,沒有褶子,身材不高,微胖——或者說還稱不上胖,隻是看上去很結實,且行動利索,有股沉靜的力量。生活中悖逆層出,為什麽沒有給他留下痕跡?至少外表是如此。我真沒有想到。

正巧他的妻子龐秀婷也公休在家,懷裏抱著才剛出生幾個月的孫子。我開玩笑說:

“添丁進口,你好福氣。”

這位紅旗墊圈廠的工人顯出一副老實厚道的氣質,卻也不無得意:

“大女兒生了個小子。大兒子也得了個小子。”

“你們不是還有個孩子嗎?”

“二小子剛上大學二年級。”

“行啊,你們算熬出來了!”

“大女兒高中畢業就參加工作了,大小子大專畢業,二小子上的是本科。”

我咂摸這話的意味。子女的“步步高”是不是說明這個家庭的政治、經濟情況正在好轉?

他們住著一個偏單元,陰麵兒的小房間10平方米左右,搭著一張大床,有幾件舊式家具。陽麵兒的大房間有14平方米,收拾得完全像個簡單的小會議室。除了牆角的兩個小書架(裏麵放著馬恩列斯毛劉周朱等經典著作和二十四史)和另一角上的冰箱,其餘的家具就全是沙發,一對三人大沙發,一對單人沙發。沙發上罩著套子,扶手和靠背處在套子外麵又墊了毛巾,用大號別針固定在套子上。由此也可看出這個家庭的勤儉和風格。屋裏很整潔,水泥地麵擦得一塵不染。我問孫健:

“你難道還經常在家裏召開會議嗎?”

他說:“我自己家的人口就不少,到我家裏來的人更多。特別是家鄉的親戚朋友,來天津旅遊、訂貨送貨、做買賣,不願住旅館,都是在我家裏安營紮寨。白天,這間屋裏可以吃飯待客,晚上打開沙發是兩張大床。”

他們夫婦都是河北定興縣人,鄉親自然少不了。陳永貴不是也曾經常為家鄉的“旅遊團”找旅館、租車、買票,成了昔陽縣和大寨的農民駐北京的辦事員嗎?

“我沒有什麽太大的本事,幾十年來就混下了一個好人緣兒。”

他1951年來天津內燃機廠學翻砂,以後成了一名地道的鑄工。他當過生產組長、班長、車間主任、團委副書記、保衛科長、黨委書記,幾乎在所有的台階上都站過。從副總理的位子上跌下來以後,他要求回內燃機廠。市裏管分配的同誌卻叫他去天津機械廠,這個廠對他不熟悉,估計麻煩會少一點。但仍然有些不放心:

“內燃機廠的人會不會到天機廠貼你的大字報?”

“不會”。

“你這麽肯定?”

現在他走進內燃機廠沒有3個小時出不來,工人們都願跟他說幾句話。但從不問他到底犯了什麽錯誤,他也從不講過去的事情。隻有一個工人實在忍不住了,問過他國宴上有幾道菜。

剛到天津機械廠的時候,他去趟廁所,工人們也在背後議論:

“孫健,別看當過副總理,大小便去公共廁所,不去黨委的廁所。”

他每天從家裏帶一盒飯,早晨吃掉這盒飯的1/3,中午吃掉另外的2/3。有時在廠裏吃午飯,總是排隊買一碗豆腐腦、四兩大餅或四兩饅頭,一共花不了兩角錢。工人們問他:

“你怎麽老吃這個?”

他回答得很坦然:“這對我的胃口,也符合我的經濟條件。”

他去起重設備廠買吊車,廠長正在接待外國人。聽說孫健來了,叫供銷科把他扣住,非要請他吃飯。這位廠長過去在機械局生產處工作,有一次到市裏開一個長會,散了會已是晚上八點多鍾了。大雨如注,他和另外兩名基層幹部餓著肚子在門洞裏等待雨停。孫健出來撞見,讓司機先送他們三個,自己等在賓館的門洞裏,小事一樁,孫健記不得了,別人卻記得很牢。此類事情還有不少,他倒黴以後開始收到回報。

他剛回到天津,市裏要召開一個小範圍的批判會,參加會的人都是區局以上的領導幹部。機械局的黨委書記尹敢坐在第一排。此人曾是孫健的老上級,以後又變成他的下級。見到他走上被批判台,立刻站起來,伸出手:

“老孫,身體怎麽樣?”

“挺好,謝謝!”這件事該輪上孫健記一輩子。那是什麽時候,什麽氣氛,台上坐著市裏領導幹部,可謂眾目睽睽。尹敢正應該跟自己劃清界限,他卻跟自己握手打招呼……

江青送桃,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孫健見到我,無論是他,還是我,都無法不談過去。說來荒誕,促使我們相識的竟是江青。

當時我是天津重型機器廠鍛壓車間的負責人。我的車間裏有一台自己製造的6000噸水壓機,是那個時候天津工業的“代表作”,國內外的重要人物到天津來都要去視察一番。廠部通知我,江青要來視察,全廠進入一級戰備。全車間700多人停產打掃衛生,給道路兩旁的楊樹刷上白粉,新修一個高級的廁所——當時不知為什麽,老把江青跟廁所聯係起來,接待江青必須要有個好廁所。車間的廁所,老天呐,不習慣車間生活的人是難以忍受的。廠部還把招待食堂裝飾一新,改做接待室,找來全廠會念詩,會唱歌唱戲的人。準備得太周到了,江青點什麽有什麽。晚上也不許我回家,住在車間裏隨時等候命令。於是心裏更緊張,惟恐哪兒沒想到,臨時出事。李先念夫婦來的時候,由於事先沒向工人交代好,大家一窩蜂圍過來,使來視察的人變成了被參觀的對象。西哈努克來的時候刮大風,車間頂上的窗戶沒關好,玻璃摔碎,如萬箭齊下,險些沒把親王的腦袋給開了。紀登奎陪著另一個國家元首來的時候,正要進行操作表演,天車的鏈條突然斷了……

幾天後市委工業書記孫健來檢查接待準備情況,我們自然就認識了。其實我早就知道一點關於他的情況:他在內燃機廠當鑄工時連續七年不回家,父親和妻子兒女都在農村,住一間土改時分的破房,冬天透風,夏天漏雨。父親病重,妻子上侍候老,下照顧小,還要下地掙工分,積勞成疾,身體也很虛弱,以後他被提拔到機械局當負責生產的革委會副主任,局裏派人到他的老家調查,調查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孫健在天津好賴也算個人物,想不到家裏如此艱難,回到局裏向領導匯報:“隻有孫健才能忍受這種困境,再不解決就要給社會主義抹黑了。”機械局出麵把他的家屬調到天津,安排龐秀婷當了工人。孫健當市委書記,她是工人。孫健當副總理,她還當她的工人。孫健倒台了,她仍舊是工人。我所以記住了孫健這個名字,是因為他講稿的題目吸引了我——《朝著共產主義大目標,兩步並做一步跑》。他是全市“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他的學習體會是登了報紙的。

孫健通知我們,第二天上午9點鍾江青來視察。廠黨委書記跟我約定,江青一進廠門口就從傳達室給我打電話,我便指揮工人出爐鍛造。75噸的大鋼錠在爐裏燒了好多天了,就等著表演給江青看。

第二天早晨7點鍾,全廠就從一級戰備進入臨戰狀態。那個時候“全民皆兵”,我們廠的民兵有師、團、營、連、排的建製,大家喜歡用軍事術語趕時髦。8點30分,其他沒有接待任務的車間大門上鎖,不許工人出入,免得圍觀江青。9點,10點,11點,12點,全廠像傻老婆等癡漢子,心在嗓子眼兒提溜了4個小時,沒見江青的影兒,也沒有得到市裏的任何消息。解除警報吧,怕她會突然大駕光臨,打個措手不及。不解除警報吧,這樣傻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各車間開鎖,先讓工人去食堂吃飯。大家在心裏埋怨孫健,懷疑是他故弄玄虛把我們給耍了!

下午3點鍾,孫健風風火火地來了,說江青一會兒就到。對上午江青為什麽沒有來,沒有一句解釋的話。我懷疑他是否知道真正的原因,也許江青故意虛晃一槍,不讓別人掌握她的行蹤。“一會兒”就真能到嗎?“一會兒”是多長時間?大家嘴上不說,心裏已經懈怠了,不再像上午那樣緊張。孫健像個高級通訊員,給我們送完信兒又急急忙忙走了,他還要把相同的內容通知另一個工廠,江青視察完我們廠還要去那裏觀察。看來受折騰的不隻我們一家。工人們說,孫健是給江青蹚道,如果有地雷、有刺客,替江青先死。他也夠辛苦的,身為工業書記,不是陪著江青視察參觀,而是像個小跑一樣地躥來躥去。工人幹部終歸要受氣。

連“一會兒”都不到,突然又來了兩卡車解放軍,進廠後跳下汽車急速散開,把住了大門口、各個路口和通向鍛壓車間的大道。看來人家對早就站在那裏的警察並不信任。

這回要動真的了,我讓工人們各就各位,該上場了。

龐大的車隊出現了,威風八麵,其氣勢壓過了以前所有到我們廠來過的參觀者。他們下車後,工人們看見江青的隨員裏有許多熟臉的人物。黨委書記請江青先進接待室,書記要親自向她匯報全廠的工作情況。接待室裏有吃的、喝的,集中了全廠的尖子人物。江青剛邁進去一隻腳,看見裏麵紅紅綠綠的氣氛,立刻抽腿轉身,嘴裏嚷著:

“我要看工人,看你們那個大機器!”

大概市裏頭頭在她麵前把6000噸水壓機狠命吹了一通,讓她隻記住了那個“大機器”。計劃全打亂了,參觀隊伍浩浩****地奔我的車間來了。天車鉗著通紅的75噸的大鋼錠,在水壓機的重錘下像揉麵團一樣。無論是什麽人在這種氣勢麵前也會被震懾。車間裏一片通紅,參觀者站得遠遠的,所有暴露的地方還被烤得生疼。

黨委書記把我介紹給江青,讓我匯報車間和6000噸水壓機的生產情況。我隻講了幾句就覺得不對頭,她眼睛盯住你,似乎聽得很專心,其實根本沒有聽進去,或者聽不懂、沒興趣。不知她心裏在想什麽,有自己固定的思路,你正講到半截兒,一件事還沒有說完,她突然插上一句別的與此不相關的什麽話,提一些讓你哭笑不得的問題。跟她講機器,講生產,簡直是白費勁。我改變策略,用最簡短的有興味的介紹,引導她去多看幾個地方。

6000噸水壓機隻是車間的一個工段,另外還有2500噸水壓機、鍛工、熱處理、粗加工等四個工段。讓她看我們不是目的,讓我的工人們看他們才是目的。特別是跟在江青後麵的那幾位明星,平時老百姓花錢也看不上。為了接待他們全車間忙乎了一個星期,他們來了以後工人們還要堅守崗位,擺出一副大幹苦幹的樣子,不準走動,不許圍觀。我再不把江青領到工人麵前,讓大夥瞧上她兩眼,將來群眾會埋怨我的。最要命的是看守高級廁所的兩個女工,保衛科還特意關照她們,寸步不得離開,這有關江青的安全。工人中喜歡惡作劇的壞小子不少,他們挖空心思想鑽到高級廁所裏去排泄一番,“江青的廁所”——這太有**力了,想體驗一下排泄時其痛快程度有何不同。兩個女工要擋住這些人,保護好廁所。當江青來方便時要服務周到,男警衛進不來,江青的安全也由她們負責。江青走後還得拆掉馬桶,搬走瓷盆,恢複生產調度室的原麵目。忙得屁滾尿流,江青並無去廁所的意思。當她準備撤退的時候,我讓人趕緊通知兩個守廁所的女工,警報解除,趕緊出來看看她們準備服務的對象。

我把江青送到車間門口。江青問身邊的人:

“還要去哪裏?”

被江青改過名字的市委第一書記答話:

“按計劃您不是還要去視察發電設備廠嗎?他們都準備好了……”

江青打斷了他的話:

“不看了,不看了,我累了,我要回家。”

車隊一溜煙地開回賓館了。不知有沒有人通知發電設備廠和孫健?他們還在傻等著呢!

我鬆了一口氣,總算應付過去了,沒出大亂子。今天晚上回家好好睡個美覺。

快下班的時候孫健又來了,提出要給江青送禮,讓我用不鏽鋼打了兩塊鍵,處理後用铇床铇光,上麵刻上字:一塊送給江青,一塊送給毛主席。放在一個極精致的呢絨盒子裏,周圍再放上兩種不同的鐵刨花。忙乎完又到下半夜了。

孫健進京後一直沒有見到江青。在一次討論經濟形勢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常務副總理把他介紹給江青。江青說:

“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了!”

孫健緊張了,急忙解釋:

“您工作很忙,我不敢去打攪。”

“活該!”江青氣呼呼的。

孫健有點慌神:“活該”是什麽意思?是說她自己工作很忙活該呢,還是咒罵他不敢去看她是活該?不管是什麽意思他必須去看望一次江青。

讓秘書聯係了幾次,終於得到允許,到釣魚台去了一次。回來時拿著一個江青送的桃,恭恭敬敬地將桃放在辦公桌上。別看就是一個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桃,卻不敢把它的意義理解簡單了。什麽意味深長呀,雖是一個桃卻重如千斤呀。兩天後桃開始糜爛,他感到不好辦,便把秘書邊少林找來:

“首長送的桃,爛了怎麽辦?”

“這桃又不是金的、銀的,細菌鑽進去能不爛嗎!”

邊少林原是天重廠的年輕工人,也曾管我喊過幾天師傅,跟孫健的關係比較隨便。他們至今還是經常聯係的朋友。

孫健擔心的是讓桃爛掉容易被人誤解成對江青的不尊敬,甚至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吃掉它似乎也不是好辦法,但比扔掉要好。他對小邊說:

“要不,你把它吃了吧。”

“首長送給你的,還是你自己吃吧。”

第二天那個桃就不見了。不知是吃了,還是扔了?孫健沒說,別人也不問。

上去糊塗 下來糊塗

糊塗到家 就是明白

我問孫健:“你是怎麽被相中當了副總理的呢?”

“我也不知道。經過的手續是這樣的:先是政治局研究,報毛主席批準,再交十屆三中全會討論通過。在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由周恩來總理提名被選為副總理。”

“手續齊備。當時我聽到一種說法,在中央的領導群中上海人太多,為了便於協調和平衡需要在天津選一個副總理。”

“不知道。”

一問三不知。他不是有意守口如瓶,確實說不清楚。那個時代的主要特征就是莫名其妙和讓你一言難盡。

“我一直都是夾著尾巴做人,從不搞特殊。釣魚、打獵、玩玩鬧鬧的事更從不沾邊。無論到哪裏去從來不要開道,自知是小馬拉大車,水平不夠……”

他願意幹實事,能長期忍耐。他手下的秘書和那幾個工作人員對他的感情也是複雜的:一方麵覺得他是好人,沒有架子;同時又覺得跟著他倒黴。別人的首長有許多豐富美妙的活動,最誘人的就是調來內部電影看看、出國、搞到各種各樣的好東西。這些好事都沒有孫健的份兒,他似乎摸不著大門,即使想看電影也不知到哪兒調去。

他打發那點少得可憐的業餘時間,是動員工作人員種白菜,種大蔥,親自做示範:怎樣培土、澆水,施什麽肥,間隔多大為宜。工作人員當麵不會頂撞首長,背後罵他一聲“土老帽”是理所當然的。

穀牧問他:“你怎麽還不把家屬接來?”

孫健說:“你這當師傅的還不知道有這麽一條規矩嗎?學徒期間不許帶家屬。”

他把自己當成一個真正的學徒工。但是心情並不像說的這麽輕鬆。他必須嚴格自我控製,謹小慎微,忍受意想不到的困難和微妙複雜的鬥爭,在老百姓眼裏他身居高位,其實他並不掌握政治漩渦深處的底蘊。他從來不敢春風得意,靠的是身上那股堅韌的氣質。當市委書記不久就得了失眠症,升為副總理後愈發嚴重了,緊張時整夜清醒。糊塗的清醒。

“四人幫”垮台後他又幹了兩年,1978年夏天他正在外地檢查工作,接到電話,通知他停職檢查。

他的世界開始縮小。才40多歲的他隻能是屬於過去了。世界多變,難有永恒。他要求回天津。他還能選擇,不是很不幸。幸好他還沒有染上驕傲的惡習,雖然要為那三年的副總理生活付出昂貴的代價,但他相信自己的風格和人品並未受到政治與權力的嚴重毒害。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能為自己的靈魂當一半家就很不錯了!

孫健回到天津要隔離審查,但允許龐秀婷來見他一麵。他對自己善良、溫順、膽小的妻子講了三條:

“一、我不會自殺,我對自己心裏有底。二、相信現在的政策。三、你從來都是我的靠山,這次更得依靠你,別人說我什麽也別當真,帶著孩子好好過日子。”

任何職務都是暫時的,家庭是永久的。

孫健從來不給人以強者的印象。他的性格是順從自然,默默地接受和理解命運。凡是發生的就應該發生,有些事情不能細究,不必非問出個為什麽。知道太多太細不僅沒意思,反而會被汙染。過去對別人也許有趣,對他可是有趣到沒有趣的地步了。相信物質不滅吧——事情糟透了就會開始變好。

他一走進天津機械廠,就聞到了那種熟悉的生命的氣味——濃烈刺鼻的機油香,鐵腥,煙火熱氣。生命原是要不斷受傷,不斷複原,不斷地創造,不斷地被創造。世界上沒有永恒的東西,煩惱和痛苦也是如此。因為生活不會停頓,很快又吸引了他的心靈。

嚴重的失眠症在被監督勞動中一下子好了。不要說晚上睡得踏實而深沉,就是中午,飯碗一放,或躺或坐,不消10秒鍾就能入睡。年輕人在旁邊甩撲克、聊大天,絲毫不影響他的鼾聲。

有人說打呼嚕是男人的歌。這歌聲標明孫健漸漸恢複了內心的寧靜和飽滿,作為一個正常人的力量又開始複蘇、生長、壯大。至於他的智慧更不會衰老,而且恢複力驚人。必須行動起來,隻有行動才能培養起對自己的信心,才能真正的投入生活。沒有行動的人是“徹底完蛋”了。

孫健用行動證明自己又屬於這個世界了,而且他的世界在不斷擴大。這位循規蹈矩的前副總理結交三教九流,拉買賣,簽協議,為了在商品經濟的競爭中做優勝者,甚至學會了送禮,小到煙酒,大至毛毯(又是毛毯,不知是天津毛毯出名,還是天津氣候寒冷,人們喜歡毛毯)。孫健眼下所在的“天津開發區公司”,年產值指標是60萬元,僅他攬來的一項工程就可完成200萬元。他的上司劉總經理說:“老孫一來我們這裏就活了!”

祝他好運。

1988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