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聖人家——解讀柯蘭

坐落在山東曲阜的孔府,是孔子嫡孫居住府第,被尊為“聖府”,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家”。在黑漆大門兩側有副金字楹聯:“與國鹹休安冨尊榮公府第;同天並老文□道德聖人家”。有趣的是,上聯裏的“冨”——是沒有頭的“富”,下聯中的“□”是最後一豎出了頭的“章”。其意是:“富貴無頭,文章通天”。

一聯成箴。曆經千年,朝代更迭,戰亂頻仍,你篡我的位,我造你的反,皇帝換了一茬又一茬,勝者王侯敗者賊,惟孔府始終是“聖府”,孔子創立的儒教被奉為“國教”。皇帝們坐了天下大都要到曲阜拜聖人,給孔子的後人加封晉爵,或者把公主嫁給孔府——乾隆有個女兒,是皇後親生,看相算命的說她隻有嫁到比皇帝還要尊貴的人家,日後才能遇難呈祥。貴為天子人君的乾隆,認為天下隻有孔府是比帝王之家還要尊貴的。

甚至連對中國燒、殺、搶掠,慘無人道地實行“三光”政策的日本侵略者,竟然也對“聖府”秋毫無犯。在孔府門前張貼布告:“尊重和保護聖裔住宅,凡日本軍人禁止入內”。日軍還在曲阜“成立孔教講經班,機構龐大,還設有孔學圖書館,專供查閱有關孔學資料……每到孔子生日,日軍常派人來致祭,行禮鞠躬後給香錢。”

但是,“富貴無頭”人壽有限,“文章通天”天會變化。到了蔣介石時代,將孔子後人一代一代承襲下來的延續了千年的“衍聖公”爵號改為“大成至聖先師奉祀官”,“享受特任官待遇”——這在當時的中央官員中,算是級別待遇最高的。於是最後一代衍公,孔子的77代孫孔德成離開了“聖府”,到國民政府的所在地南京去宣誓就職。以後,受時局左右,孔德成從曲阜到重慶,從重慶到南京,從南京又到了台灣。

“聖府”在曲阜,孔子的根基在大陸,傳人卻在台灣。大陸隻剩下他的胞姐孔德懋了……

孔德懋有女柯蘭。前不久柯蘭把她的新著送到我手上的時候,我一見書名心頭一震:《千年孔府的最後一代》。

當年居住在孔府的“最後一代”留在大陸的,是孔德懋。孔德懋年事已高,實際上由柯蘭代母發言。數年前,她托孔德懋的名義寫過一本《孔府內宅軼事》,海內外流傳甚廣,至今還有人盜版偷印。其實那本書寫得相當拘謹,取名“軼事”,就是不想承擔“正傳”的名義和責任。無非是“**”中“批孔”的餘悸尚存。這本《千年孔府的最後一代》,就寫得自如多了,盡力貼近曆史的真實,當仁不讓地要為孔府立傳了。

除去柯蘭似也沒有第二個人能為孔府立這樣的傳——“最後一代”早年享受過的尊榮富貴她隻趕上了一個短短的尾巴,而“最後一代”後來遭受到的磨難她卻全部經曆過了,甚至受到了更深更大的牽累和傷害。因為她年輕,對生活對未來有著更多的理想和熱望。

柯蘭也出身望門。可想而知,那個年代能跟孔府結親的絕非是一般人家。她的祖父柯鳳蓀,年輕時中進士,入翰林,教過光緒、溥儀讀書,以後任過典禮院學士、署總監督等多種要職。一生著述豐厚,有《說經劄記》、《爾雅注》、《新元史》、《蓼園文鈔》、《春秋穀梁傳》等等。但他的三兒子柯昌汾喜武不喜文,報考了高等警官學校——這就是柯蘭的父親。這位柯府的三少爺不懂得珍惜儒雅的孔府的二小姐,很快就找了外室,冷落了孔德懋母女——“女秀才碰見兵”,什麽也不說,默默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柯蘭從小就跟著母親顛沛流離,忍受孤苦,14歲時在蘇州參加誌願軍,過鴨綠江抗美援朝。複員後當過小學教員,下放過農村,參加過工人文學社——她表麵上有一種努力想合時宜卻老也不合時宜的雍容和孤獨,但骨子裏又流淌著中國聖人和清廷遺老孤忠的血,老是抑製不住寫作的渴望。

後來她調進《天津文學》雜誌社當編輯,我碰巧也當過幾年這個雜誌的主編,就一直等著柯蘭向我請創作假——我以為她應該放下一切,到曲阜去。孔府的命運和國運緊緊扣在一起,那裏有許多值得寫的東西。而那些東西隻能她寫,別人是寫不了的。未等她請創作假,就被調到河西區當副區長了。許多人向她祝賀,我卻深深地為她惋惜,我老以為她命中注定是為孔府而生,為文所生,官場不適合她,後來卻發現,她當副區長當得很到位,優雅而從容。到屆後又連選連任,直至退休。這給我一個提示,大家閨秀未必就不能當官,“聖府”和柯府的後人,為官應該是駕輕就熟的老本行。

但她終於還是為孔府寫出了這本書,孔德懋有女柯蘭應該感到欣慰了。當官似乎並不是她這種人的正業。她的祖父曾留下兩句詩:“不信書生能誤國,功名造次誤書生。”

當年孔老夫子聽門人們談誌願,這個說要治理國家,那個說要努力學習,夫子問曾皙,“點,爾何如?”曾皙不好意思說,因為他的誌願不是做官,危立於朝堂宗廟之間。孔子鼓勵他,沒有關係,我就是要聽聽各人的誌願而已。曾皙才說,他的誌願就是在暮春三月,穿上新衣服,陪同五六個大人,帶上六七個孩子,到沂水河遊泳,再到附近的樹林裏吹風乘涼,然後唱著歌回來。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用現在的話說,我也要陪你去。或者說,我讚成你的想法。在孔子的後人中,也時常會有人冒出遁世的思想。柯蘭的外祖父,七十六代衍聖公孔令貽,一生平穩,安享榮華,以他的尊貴卻創作了《知足歌》、《忍訟歌》、《萬空歌》等,在民間流傳。其中有句:

南來北往走西東,看得人生總是空。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房也空,屋也空,轉眼荒郊土一封。

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

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

官也空,職也空,數盡孽隨恨無窮。

車也空,馬也空,物存人去影無蹤。

世上萬般快意事,時移興過總是空。

60多年前,孔德懋嫁到北京柯府的時候,少年孔德成送給二姐一首詩:“黃昏北望路漫漫,骨肉相離淚不幹。千裏雲山煙霧遮,搔首獨聽雁聲寒。”在一個極其喜慶的日子裏,發出了這樣的悲聲,其實是預示了孔府及其“最後一代”的命運。

讀罷柯蘭的新著,不能不為聖人之後的命運和“聖府”命運感慨不已。她能寫出這一切,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氣。誰能想得到孔府作為衍聖公府到了“最後一代”,竟把這個責任壓到她的肩上。幸好她不愧是聖人之後,頗得先祖遺韻。此書的出版,也是她對“聖府”、海內外眾多孔門後人以及天下關心孔府的人,一個很好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