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願堅 憶當年

1月23日晚上,張鍥來電話說願堅托他帶話給我,希望能見我一麵,張鍥還說他剛從醫院回來,願堅情況不好,怕就是一兩天的事了!

知道願堅病重,已有好久,總是想看他去又不敢去,我怕承受不住這訣別的場麵,又不知對他說些什麽,到了這時刻,空泛的安慰還有什麽意思?

這一夜我通宵沒合眼,第二天到醫院去的路上,我心情還很沉重,但進了病房,見了願堅,反倒冷靜了些,輕鬆了些,他比我想像的狀態好,很清醒,不沮喪,但很亢奮,一見我就伸出手來說:“友梅,你來了,好,我好像又挺過來了,我看見死亡像一團黑霧,慢慢向我靠近,我咬咬牙把它又推了回去,現在又走出低穀了,看樣能穩定一段時間,我大概三五天就可以出院……”我說:“這就好,你少說話,別累著。”可是他不肯停嘴,我說:“你住嘴,聽我說好嗎?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他說:“四十五六年了……”我說:“是的,你好好養著,到50年時我們慶祝一下,把老戰友們都找來。”他高興地笑了,並提起幾個熟人,沒有一點悲戚樣子,我心頭的重壓似乎輕了一點,我想他也許是有意安慰我和在場的家人,也許對自己裝糊塗,不論哪種都比我看到過的一些訣別的情景好。

我不願離去,我知道這一走就是永別了,但我不能總待在那裏,我不走他會說個不停,其實我想叫他多說幾句未必是壞事,可我怕大夫和家人擔心他太疲勞。我向他告別了,走出病房門,在門外站了好久,然後走到院中,又呆立了一陣,我沒怎麽悲哀,我對自己說,願堅能這樣充實地度過一生,把《黨費》和《七根火柴》常留人間,對人對己都交代得過去了,當然是走得早了點,可是這條路大家早晚都是要走的……但是我的淚水還是順著臉頰流下來了,心中怎麽也排解不開一種說不出的空寂清冷。和願堅初次相識,那年我15歲。

1945年冬或是1946年春,山東濱海軍區宣傳隊調到魯南八師去,從新四軍軍部駐地經過,軍部文工團演出話劇《氣壯山河》表示慰問。這是個寫抗日戰爭的戲,我在裏邊演個通訊員,演出結束後他們到後台來致謝,大人找大人們談,孩子們自然也湊在一塊東拉西扯,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宣傳員笑嘻嘻地看了我半天說:“你演的真不錯,我看得都掉淚了,你的國語說得挺好,怎麽學的?”我說,“我在天津出生,在北京住過。”旁邊另一個孩子就向我介紹,這是他們分隊長,叫王願堅,是詩人王希堅的弟弟,我那時正迷著寫詩,對王希堅挺崇拜,能背好幾首他的詩,聽說眼前這位是他的弟弟,我自然格外重視,從此就記住了這個名字,並為他對我的誇獎而高興,近年有朋友把我這“演員出身”當作笑柄,我倒並不因此自慚形穢,回想起那段生活,還是很珍視的。

過了不久,國民黨軍隊向山東解放區發起進攻,抗戰勝利後的短暫和平時期結束了。新四軍軍部文工團派出一個小分隊,到前線去作火線文藝工作,到達魯南前線後,陳毅軍長要我們下到八師部隊去,魯南八師是山東的主力軍,出過安保全、郭繼勝、陳金合、張明等著名的戰鬥英雄,而且鐵道遊擊隊的許多人就編在這個師裏,能到那裏去,大家那股高興勁絕不亞於今天有些人拿到出國簽證,雖然那是走向火線,走向危險。可就在我又喊又跳之際,卻又傳來個壞消息,說是前線危險艱苦,年紀太小去不得,要把我一個人留下來,我聽了後那股沮喪勁也不亞於今天有些人被外國領館拒絕簽證,雖然這是出於愛護。為此我去找戲劇股長丁世賢,就是現在的電影界名人丁嶠,我求他帶我去,他說要去也可以,但必須服從命令聽指揮,我滿口答應下來。他們就帶我到師部,到師部後丁嶠就把我寄存在師部宣傳隊,我已作過保證,無價錢可講,眼巴巴地看著他們下了團、營,自己到宣傳隊報到,宣傳隊把我分在一個分隊裏,分隊長正是王願堅。

和王願堅相處後,我反倒對他缺少好感了,他也不過十七八歲,個頭比我高不了多少,卻總是裝作一副大人相,說話麵帶笑容,口氣嚴肅正經,而且滿嘴政治術語,他自己軍風紀整齊,對別人也要求嚴格。那一陣沒有戰鬥,每天隻是出操、唱歌、排練節目,分隊長輪流值日管集合、作息這些雜事,每逢他值日,好像總愛挑大家點毛病,集合時哪一分隊慢了,誰的背包打得鬆了,隊伍解散前他還要批評兩句,我心裏就叫他“假積極”,我是從軍部來的,自認為是上級機關來的,應對我客氣點,誰知他對我卻一視同仁,軍帽戴歪了,他會叫我扶正,綁腿散了,也要批評,雖然是盡量笑著說:“小鄧同誌,你這個綁腿怎麽總像二大娘的腿帶子似的。”我心裏就不痛快。為了逃脫這類的管束,我提出來不參加他們的節目排練,我要寫劇本,他們也同意了。這樣除去出操、行軍、開會我和大家一起行動外,其餘時間我就蹲在屋內寫劇本,願堅偶而也進屋跟我聊幾句,拿起稿子看兩頁說:“真不簡單,你能寫出這麽多來,什麽時候寫完給大家讀讀,討論一下?”我答應著,但始終也沒讀過,因為我始終也沒寫完。就這樣,在這個宣傳隊裏我還是過得別別扭扭,也交了兩個朋友,但不是王願堅。一個是郭允泰,倒不是我崇拜明星,那時連郭允泰自己也不知道啥叫明星,他雖比我大兩歲,並且喜歡人稱他“老郭”,卻並不真以大人自居,跟我既說笑話,也發牢騷,行軍還一塊掉隊,掉了隊我們倆就湊在一塊胡扯,我覺得他以平等待我,於是引為同誌。還有一個是小丁,是個小姑娘,出身名門,是丁肇中的本家,是唯一比我還小的隊員,也是我唯一敢指揮又指揮得動的人。我那時還學畫畫,一有空就拿著紙筆找模特,可是誰也不肯叫我畫,我就找小丁,我說:“坐在那兒別動,等我畫完再起來”,盡管滿肚子不願意,她也不敢走開,所以我把她當作朋友。

現在想來,我在宣傳隊的別扭和對願堅不喜歡,除去我個人毛病之外,還由於兩個團體作風的不同。軍部文工團有不少從上海、濟南等大城市來的知識分子,還有幾位在全國頗有名氣的大明星,比如與石揮搭檔的白文,演《秋海棠》出名的鄭重,洋戲可以演《前線》、《俄羅斯人》,大戲可演《雷雨》、《李闖王》,平日業務演習,基本功的訓練都較重視,藝術空氣較濃,作風上也多少有點文藝作者的浪漫勁頭。有人還有點個人癖好,比如我們的畫家彭彬,不論發了什麽軍裝,他自己一定要改一下,主要工程是把帽簷加長,領子放大。還有位潘今席,他怕背背包沉重,總是把被子的棉花拆去,打背包時用秫秸紮成架子,外邊包上被單,作成一個空殼。當然碰到開會時,別人坐在背包上他隻好蹲在地上,蹲久了就會假裝上廁所出去休息一會兒。這些我們隻覺得有趣,並不看成是什麽缺點。這些人是我的偶像,我曾有意無意地模仿一二。到了師宣傳隊這就不行了,這裏有嚴格的軍事作風。我的有些習慣就成了自由散漫、軍事觀念不強的缺點,我覺得人家對我要求過苛,其實人家還是格外客氣了的。我對願堅的不滿其實是誤會。

沒多久,這誤會意外地解決了。

開始了“宿北戰役”,頭一天出發,當夜就行軍120多華裏,從魯南一口氣走到了蘇北,走到80多裏時我的腿簡直就不像是長在我身上了。每邁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腳一落地就痛得咬牙呻吟,王願堅看了看我,悄悄到指導員那裏說了幾句什麽,指導員就叫住我,要我伏到他背上去,要背著我前進。我認為這是寒磣我,堅決予以拒絕,指導員就把小丁背走了。我正背著背包一步一拐往前挪,忽然有兩隻手伸進我的兩肩,抓住了背包帶,不由分說把我的背包搶了過去,馱在了自己的背包上,我一看,就是王願堅,我強充英雄地說:“不用,我可以……”他說:“我知道你可以,這是頭一天,明天還要行軍呢,你留點力氣給明天吧,我比你大,吃得也比你多,這在我不算啥。”其實我早就背不動了,就順坡下驢,把背包給了他,心裏覺得以前對願堅的反感有點過分了,我真懷疑,他要不給我背背包,這最後20裏地我能不能堅持到底。

從這開始,我和願堅也有話說了,並且發現他的長處很多,比如,我唱歌跑調,他不跑,到了駐地看房子,鋪草他動作比我麻利。小組會上我把這些優點提出來並表示願意向他學習,他卻說:“你的優點更多,在業務上我要向你學的多了,這麽小就能寫劇本啦,我多久能學會?”終於我和他也成了朋友,過了許多年後,有次在北京我和他談起那時的事來,他說:“那時你說你要寫劇本,我們就都依你,你寫的我看了,算個啥玩意呀,俺就裝糊塗,不打擊你的情緒就是了,就你自己認真當回子事。”說完我們大笑,我才覺得願堅當時最大的優點是比我成熟。

後來我們回到了野戰軍政治部。在整個解放戰爭期間,和願堅他們還經常有碰麵機會。1947年劉鄧部隊從大別山轉戰到河南,我們曾一起到豫西一帶去慰問,受到劉鄧首長的鼓勵,洛陽戰役,開封戰役,我們都在同一條戰線上做宣傳工作。渡江之後,我們在南京,他們進了浙江,見麵少了,後來我調整到北京,並且離開了部隊,就沒再見過他。1954年再見到時,他已在總政文化部編《紅旗飄飄》了,我覺得那是件很繁雜、很辛苦,甚至有點枯燥的工作,可是他幹得任勞任怨,而且接二連三看到他的《七根火柴》《黨費》等作品發表出來,思想性藝術性在當時都算得上革命曆史題材小說的頂峰作品。我著實為他高興,也有些納悶,願堅平日拘謹理智,他的作品怎麽這樣感情豐富,這麽生動活潑,這麽有靈氣,這裏有什麽秘密?另外他又是什麽時候學會寫作,並把文字功底打得這麽紮實的呢?我們從小當兵,上學的機會都不多,我隻上過4年小學,願堅比我多些,但也有限,他當分隊長時不過十七八歲,已經有好幾年軍齡了,他能比我多上幾天學呢?在戰爭時期我自學文化和寫作,發了幾篇稿子,就自我膨脹,到處張揚,現在才知道人家王願堅悶聲不響埋頭苦幹,比我有出息多了,這對我實在是個教訓。從此對願堅我又多了幾分尊敬。這一段時間,我們常見麵,多半是在各種會上,也有時是在雙柵欄總政文化部的宿舍,每逢我稱讚他的作品和刻苦,他總是說自己不行,這時我已不認為他是“假積極”了,而是極佩服他這種謙虛的品德。他對我的創作不僅當麵給了許多鼓勵,在背後也曾為我某篇作品被誤解而替我辯白。

反右開始後,周揚同誌曾找文學界幾個年輕人談過一次話,關照一下大家,要嚴於律己,謹於言行,實際是愛護與保護的意思。我和願堅都被召去,那天很熱,所有的人都是短袖薄衫,唯獨願堅是全副軍裝,還紮著武裝帶。我說:“這個天你怎麽還穿這個?”他說:“部長召見,哪能隨便呢?”我問他在幹什麽,他說打算寫一篇小說。聽周揚同誌談話後,想先放一放再說了,先整頓一下思想。沒想到從此一別就是20多年,因為我不久就成了右派,離開正常的生活軌道了。這20多年中我隻有兩次想起過他,一次是1958年反右傾時,他有篇作品被批了,說是他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我很奇怪,心想王願堅別的毛病有,可跟資產階級怕是很難沾邊吧?他幹嘛要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呢?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我不是連自己怎麽成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也沒想清楚嗎?再一次想起他是“**”時,又從油印的傳單上看見他的種種罪行了,這一次倒很容易就想明白了,我很為他擔心,因為我知道他是個謹慎小心,自製自尊的人,不像我這麽臉老皮厚,經打又經踹。我怕他想不開,受不住,心想如有機會見麵我要和他談談我對諸如此類事的看法,哪知我們再見麵已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了,這些已用不著再說,於是又和20多年前一樣,說些創作打算和生活體會之類的話。

40多年,我和願堅就是這樣的淡淡的交往,見了麵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不見麵也很少找機會故意相會。從來沒親昵過也從來沒有疏遠過,平時相忘於江湖,裉節上又會互相想到。從病房走出來,我才感到失去了多麽難得的一個夥伴。

晤別的第二天,願堅走了。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寫作,這樣的離去,對人對己都可以交代了。舊朋雲散盡,餘也等輕塵。這條路大家都要走的,隻希望自己也能像願堅那樣有拚搏,有成績,對人對己都交代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