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德山

去廣島前的一天,秋岡先生輕聲問我:“你想不想到你小時候做工的地方看看?”

還在北京未出發前,清水正夫先生就曾關切地問過公木同誌:“聽說鄧友梅先生小時候在日本勞動過,是真的嗎?”

多年來我是絕口不提這段往事的。明年我就算年逾半百的人了。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裏,我遭遇很多艱難困苦,但有兩段生活(假如那也算生活的話)我一直不願提起也避免回想。一是“四人幫”橫行年代天昏地暗的歲月;一是在德山那一年的非人生活。

當年,像豬羊一樣,被趕進堆滿礦石的船艙。一千多噸的小船像落在滾水鍋裏的一隻餃子,反轉顛簸七天七夜,終於靠在下關碼頭上。那時我剛滿13歲。船上三百來名中國工人,是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各處,用各種手段“集中”來的。在下關檢疫所脫光身子消毒後,我們一批四十人,就換乘機動木船,沿瀨戶內海被押往山口縣。

半夜,船在一個工廠的破爛碼頭邊靠岸了。穿過滿是管道的曹達工廠,走過黑沉沉、空****、一副破敗景象的市街,走進一處鐵絲網圈著的華工宿舍,還沒進去就聽見沉重的毆打聲和壓抑著的呻吟聲。魚貫進門後,隻見沿牆的水泥地上,一溜跪著四五個赤膊的中國工人,兩手舉著凳子,一個穿著馬褲馬靴麵目猙獰的日本人,正揪住一個中國工人的胳膊,狠狠地往地下摔……

“教官正在懲罰偷懶的人!”押送我們的人說,“在這裏要守紀律,不然就受懲罰。你們就站在這兒看看吧!”

由此開始了名為“養成工”,實際是“征用工”的生活。每當回憶起來,就像個鐵蒺藜一樣刺得心頭出血。所以,數十年來除去在入黨時我講過一次外,就是對母親和愛人也沒說過那些細節。在“女皇”江青肆虐的時代,他們在千人大會上宣布我“從十三歲就當賣國賊”,“雙手沾滿了鮮血”時,我倒是力爭要講講這些細節,但一張嘴就被一位雖沒穿馬靴馬褲、卻有同樣猙獰麵目的漢子一拳打得張不開嘴了。

不願重去揭那已結痂皮的傷口,所以,這次到日本我一直沒有提出去德山的願望。主人是太殷勤,對誠心誠意與中國人民友好的日本朋友何必再談這些往事?逝者已矣,我們還是攜起手來共建中日友好的未來吧!但是,隨著在日本停留時間的延長,我想看看德山的願望愈來愈強烈了。

在德山做工時,我在碳酸鎂車間。那時,日本青壯年男人,大部分被征去打仗了,和我們並肩勞動的隻有婦女和未成年的“勤勞奉仕”的學生。日本軍閥從日本人民身上吸幹了骨髓,人民的生活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吃的是“代用食”,十幾歲的姑娘勞動時穿的是露肉的爛布片。正常勞動一天12小時,到月底要幹幾個徹夜,“勤勞部”的監督員,騎輛車在各個車間轉,到處搜尋“思想不良”的人和“怠工”的人。他們宣布每一個日本公民都是“戰勝者”,都有權管理、督導“中國征用工”。可是共同命運抹去了民族的界線,我們躲在一個角落裏偷偷歇氣,一看到勤勞部的人趕緊互相關照;我們在一個防空洞裏躲避轟炸,互相把安全角落讓給對方;我們在一塊河灘上撈取海草,烘幹後一起分食這些珍寶。有一次,我病了,幾個大嬸把我藏在車間角落裏休息,慷慨地把我分內的勞動空額分擔下來。沒想到她們剛把車推走,勤勞部的人就過來了,把我從高燒的昏迷狀態中踢醒,吼叫著:“誰叫你偷懶?你對大東亞聖戰不滿嗎?”大嬸們一聽到這聲音,撂下車全圍過來,爭著說:“他在發燒,我們叫他休息的。”勤勞部的人又叫:“你們有什麽權力?你們能負責嗎?”她們說:“我們替他把勞動額分擔了,怎麽不能負責?”那個人還要糾纏,一位老大娘悄悄轉到爐旁按了下電鈴開關,出爐的鈴聲震耳欲聾地響了,人們喊著“出爐了!”拉起我向爐門擁去。勤勞部的人隻好罵罵咧咧地溜出車間。他一出門,人們哄笑著又拉我回轉爐後去休息。原來並沒到出爐時間,電鈴是拉來攆他的。大家說老大娘是“智多星”,老大娘卻把我摟在懷裏哭起來。她說她的孩子被征兵走了,現在也在外國,她惦記她的孩子,所以想著我的媽媽一定也在日夜掛念我。

工廠裏有一些年輕的女工,住在叫作“愛國寮”的集體宿舍中。有時候我下了午夜班,舍監又派我去給住院的傷病號送飯,送飯時要到“愛國寮”捎帶上女工們的飯盒。她們當中有的隻有十六七歲,小孩子容易熟悉,她們很快和我成了朋友。有個叫百合子的小姑娘和我在一個車間勞動。她在實驗室上班,每天在車間門口走過,總要客客氣氣鞠躬說:“鄧友梅先生早晨好。”到車間來取樣時,總找機會向我打聽一點關於中國的情形。聽我講起家鄉的情形,她總是把眼睛睜得大大地說:“是嗎?這樣子嗎?跟宣傳的可不一樣呢!”

有一次為一件事我和監督人爭了幾句,那個人就打我,一邊打一邊問:“你還敢頂撞?”我說我聽不懂他的日本話,他伸手就把我剛打開還沒吃的飯盒奪過去扔到水溝裏。正好這時百合子取樣兒來了。一看見她,我就感到恥辱像火一樣燒得我全身顫抖,我不顧一切朝那個人叫罵起來。那個人抓住我,發瘋似的毆打。百合子趕過來拉住那人說:“廠長在找您,命令您立刻去一下。”她把他支開後,輕輕對我說了聲:“真對不起。”然後低著頭,滿臉通紅噙著淚走開了。我無心再顧那個飯盒,一個人躲到角落去飲泣。過了一陣,一個女工拿著飯盒找到我,說是百合子揀回來,托她送來的。打開盒蓋,見裏邊放著一個用紫菜包著的飯團。

在那軍國主義統治全日本、中國人到處受敵視和蔑視的環境裏,一聲“鄧友梅先生”,一個紫菜包的飯團,代表著多麽崇高的正義感和真誠的友情啊!正是這種人民之間的同情友愛戰勝了法西斯製造的殘暴與偏見,曆史才得以進步和發展的吧!

戰爭的局勢終於倒轉,工廠停產了,工人被趕去拆毀要疏散的居民房屋,大片大片住宅被拉坍在地。平日一起共患難的大嬸大娘哭哭啼啼,被趕進向外疏散的人群。就在日本軍閥高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口號聲中,我回到了祖國。幾個月後我在新四軍聽到原子彈在廣島爆炸的消息。廣島距德山不遠,那些共患難的大娘大嬸,和百合子一起的年輕夥伴都安全嗎?我希望原子彈隻射向日本軍閥,不要傷害那些和我一樣吃苦的窮人。這當然是孩子的想法。

時間過去35年多了,我又來到了日本。我怎麽會不想探望一下德山這塊土地,再見見共同度過艱苦歲月的老朋友呢!這種向往之情,一定被清水先生察覺了,他們熱心地為我做安排。

秋岡先生像個老大哥,他主動提出陪我一起去。

8日那天,雨後初晴,一早晨,中國新聞社的山田先生和大村先生就到旅館來接我,一起乘坐新幹線“光”號快速列車去德山。比起這三位先生,我倒成了“老德山”了,我拿紙畫了一張德山的簡單地圖,標明了當年工廠、宿舍、車站、醫院幾個位置。我指著圖簡單地講述一些當年生活情況。聽到中國工人和日本工人所遭受的苦難,他們的麵色都沉鬱下來,山田先生極力把頭扭向窗外,以掩飾眼中的淚光。我忽然想到,這次來,我是找朋友敘舊情的,那些應對侵略戰爭負責的人,曆史已作了清算,何必再提呢!為了扭轉氣氛,我把草圖交給山田先生,問他:“你看,畫得還對嗎?”

山田長長吸了口氣說:“我隻能說你畫的工廠、車站兩個位置還對。舊的德山我沒到過,戰爭後期這裏已經炸成瓦礫堆,一切都是重建的。”

廣島到德山,坐新幹線火車隻要20多分鍾。山田先生指著窗外說:“這就是你幹活的工廠,德山曹達株式會社。”

我在德山時,曹達工廠是最大的工廠,除去附近還有一個水泥廠和一個較小的東洋曹達工廠外,再沒有工業。現在望去,沿海一片數十裏,全是銀白色工業建築物,要在它們中間分辨出德山曹達工廠來,是很困難了。

我們在中國新聞社德山支社稍稍休息,支社的西村先生問我希望看看德山哪些地方,我把我畫的草圖交給他。他說:“請稍等一下。”便拿著這張圖走出去,過了三四分鍾他笑嘻嘻地回來說:“我為你複製一份40年前的德山地圖,想不到您畫的這張圖大體方位和地圖是一致呢!”大家聽了都伸過頭來拿兩張圖比較。西村說:“可惜你要看的許多地方看不見了,比如你住的宿舍,不僅房子沒有了,那條街也不存在了。那時德山隻是個小鎮,現在已成為現代化的都市了。”我說:“看到德山這樣興旺、發達,即使我看不到老地方也高興。”他說:“發達也帶來新問題。這裏是日本汙染嚴重的地區之一,震動世界的水俁病就在這一帶。我們在為這個鬥爭呢!”

德山曹達工廠派人來接我們,驅車直到辦公樓。這一路應當是我最熟悉的,我卻找不到一絲相識的痕跡了。工廠的董事、人事部長、專務齊集樓門口歡迎我。到會客室剛坐下,董事長友清英雄先生熱情地趕來,他正在召開一個會,臨時把會停下趕來了。人們告訴我,當年我在這兒做工時,董事長還是個20多歲的青年工程師。戰後這個廠被封閉四年,原來領導人根據他們對侵略戰爭應負的責任,大部分已被清洗出去,現在的領導層是戰後新起用的。董事長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說:“熱情歡迎您來,在那個年代,您在這裏吃苦了。”

我說:“侵略戰爭給中國人帶來苦難,也給日本人民帶來了苦難,我這次來是想探望一下老朋友。”

董事長說:“是的,現在咱們廠正在為日中友好努力工作。化肥車間的產品就是為中國生產的,全廠用的原料也大部分來自中國。希望中日兩國人民永遠友好。”

當年和我一起勞動的工人,大部分都已退休或去世了,許多人已經四散。聽說我要來,人事部的朋友費盡力氣找到兩名和我同一車間的工人。兩位老同事急忙趕來見我,男的叫貞本勝美,女的叫藤井光子,都是50歲以外的人了。貞本先生和我不熟識,可是藤井光子一見我就愣住了。望著我足有幾分鍾,眼睛閃著淚光說:“啊,你的模樣還能認出來,好幾十年了,又能見到,這是真的嗎?”

我依稀記得藤井先生的麵貌,但這名字卻想不起來。我說:“你是住在‘愛國寮’的吧?”

“愛國寮?”她激動地說,“這個名字多久沒聽人講了,現在的人都不大知道它。你走後不久,這裏遭到一次轟炸,‘愛國寮’炸毀了,有五個女工被炸死……”

我問她知道田中百合子先生在什麽地方?在座的人誰也說不出這個人落到了什麽地方。

我心中有些悵然。

工廠全變了。他們填海建廠,把麵積擴大兩倍多,產量則增長了許多倍。廠房、設備、食堂等等都完全重建過,可是廠內道路走向仍保持著原來的規製。當汽車慢慢駛過一座小橋時,我說:“這地方沒有變,當年我們在這撈水草充饑的!”車開過工廠的碼頭,那裏停著巨大貨輪,正裝載運往中國的化肥。我對朋友們說:“這個海灘、這個碼頭就是我上岸的地方,我也多次在這裏卸過從中國運來的原料。那時,這裏是裝載仇恨的停泊所,今天成了友誼的橋梁。我希望我們兩國人民攜起手來,再不讓那樣的曆史悲劇重演。”齋藤先生說:“您是作家,您把這一切寫下來吧,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大知道那個時代了,而這是不該忘記的。”

我們在車間外麵逗留一會,然後把汽車開向附近最高的一個山頂。這山我來過,當年曾從山上背竹子下來蓋防空洞,現在站在山頂,俯瞰德山全市,禁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在過去1/3世紀裏,我們跨過了多麽長的一段曆史進程。當年我來日本時,我的祖國正在流血,滿目瘡痍。這裏迎接我的是侮辱、饑餓和奴隸般的無償勞動。經過30多年的戰鬥,我們社會主義的祖國已經屹立在東方,在國際上我們有真摯的朋友,但也隻是在我們強大了之後,才受到人家的尊重。在國內,我也曾不滿足於我們的貧窮和落後,對我們的缺點和錯誤,我曾滿懷激憤之情。可今天,我站在鄰國的山上,才看清幾十年來我們已取得了多麽大的勝利,這勝利對每個人的命運又有多麽深刻的影響,這次來日本,我見到每一張歡迎的笑臉,聽到每一句充滿友情的談話,都使我充滿了對我們國家的感激和熱愛。我希望我的國家變得更富強更美好,為了她的富強,我甘願獻出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生命!

到山下,工廠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宴會。席間,齋藤先生再次提議要我把和德山的關係寫下來。工廠原有個文學愛好者小組,今後要改成“鄧友梅作品研究小組”。我對他們的厚意非常感謝,我認為用我的筆為日中友好盡力,是無可推卸的神聖責任。

回到廣島,我還久久不能平靜。我為德山人民重建了生活而喜悅,也為自己承受了過多的友誼而激動。但是沒有打聽到百合子的下落,不免有些惆悵!這種悵然若失的心情,一直跟我到京都。一天晚飯時,“講談社”的朋友佐藤先生興高采烈地跑來喊我:“快,你的朋友叫你給她打電話!”

“哪裏來的?”

“光市,一個姓西村的女士!”

我按電話號碼撥了過去,一聽到回答,急忙說:“我是鄧友梅,哪一位找我?”

“鄧友梅先生嗎?”我答應以後,那邊停頓一下,依稀聽到壓抑著的哽咽聲,終於說道:“我是田中百合子!”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又問了一遍,才相信說話的正是她。她說她已搬到光市多年了,昨天有個朋友告訴她,在電視上看到我訪問德山,她不相信,要求電視台為她重播一次。在電視上她看到果真是我,趕緊打電話找我的地址,才知我已到京都了。

“真遺憾哪,沒能和你見麵。”

“三十多年前,聽到廣島落原子彈的消息,我很為你們擔心,你家裏人都好嗎?”

電話裏沉寂好長一段時間,然後一個低微的聲音說:“全死了,隻活了我一個人……”

我找不到任何話來安慰她,隻能祝願她今後幸福平安。

她希望能見到我。但京都、光市千裏迢迢,我無法再找出獨自活動的時‘間了。感到安慰的是她一家現在生活美滿,她的丈夫托她向我問候。

臨行前,我又打電話向百合子告別,我們幾乎說了同樣的話:共同度過那段艱苦時日的朋友不多了,要珍視這患難友誼,讓我們留下的這些人繼續為日中友好而努力。

補記

寫完這篇文章,我接到西村百合子(婚後隨夫姓西村)寄來的信。她是由於許多當年夥伴在電視上看見我以後,給她打電話才知道我去了日本的,她說,聽到我在革命後成為作家的消息,心裏很激動。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孩子都已經大學畢業,結婚後獨立生活了,現在她和愛人在一起共度晚年。如今雖然年過半百,滿頭華發,但35年前相處時的情形,還像是近在眼前。35年來,高興的事很多,悲傷的事也很多,不是一下講得完的,以後一點點地談吧。35年日本發生了很大變化,中國也發生了很大變化,隻有友誼沒有變,希望我們兩國人民永遠友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