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漫記

一位作家朋友曾對我說:“寫文章的人一個勁兒地追求‘知名度’,這是很傻的。知名度遠趕不上‘知容度’。‘知容度高’才能走遍天下。”對這番話的正確性我從未懷疑過,但對它真正有深切體會,是這次去巴黎。我去巴黎和嶽華同行。辦理機票時,航空公司的小姐一見手執機票的是“大醉俠”,真是眉飛色舞,滿麵春風,和言細語,有求必應。笑嘻嘻地在機票上簽了兩個座位。不偏不斜恰好是機艙緊急出口處的第一排,麵前一條通道,可以伸開腿睡覺,站起身伸懶腰,萬一出了什麽事故,跳傘也比別人搶先,比起兩個月前去美國,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那次是14位作家,什麽張潔、李存葆、祖慰都是滿有度數的名字,上了飛機老老實實和我一塊擠在又窄又悶的座位上。隔壁一位日本女士,帶了位不滿1歲的小朋友。那小朋友將來肯定會成為男高音歌手的。哭起來嗓門又大,氣力又足,從太平洋西岸一直哭過東岸。耳朵聽著這哭聲,兩條腿重如千斤,直挺挺支在地上,睡又睡不著,站又站不起,真叫受罪。後來張潔實在受不了,去求空中小姐給她換個位置。那是新加坡飛機,空中小姐聽她講華語,又是女性,這才動了惻隱之心,為她換了個離哭聲遠些的座位。根本沒問她會不會寫小說。

這次的旅行還有一個優越處:法航飛機上的酒好,而且滿足供應。什麽時候要什麽時候有。喝了甘醇的葡萄酒,伸開腿閉上眼,一路上騰雲駕霧,就有點半仙之體了。當然,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也正因為便宜酒喝多了些,飛機停在孟買時,糊裏糊塗隨人群走下飛機去轉了一圈。看到商店裏有檀香木雕的佛像,頗為精致,就買了一尊。第二天醒來再打開看,發現竟是一對印度青年在擁抱,春色濃豔,毫無四大皆空的神色!就在這驚訝與懊悔間到了巴黎。

到巴黎是淩晨。出門的人很多,我和嶽華分別排在兩行。我這一行進展較快,邊防人員看看護照,衝我笑了笑,說了句法國話。我衝他笑笑,說了中國話。他蓋了個章我就出來了。他說的什麽我一點不懂,我說的估計他也未必懂。恰好我身後走著的也是幾個中國人,我便問他們:“剛才那法國人對我說什麽?”他們熱心地向我解釋,為我翻譯,但他們的話並不比法國話更好懂。我費了半天勁,隻分辨出他們講的是溫州話,話的內容還是不明白。

出了關,我就站在大廳裏等嶽華。他那條隊排得很長。等他出來,已沒有多少人了。我問他:“現在上哪兒去?”

他說:“哪兒也不去,等朋斯先生來接我們。”

我問:“你和朋斯先生很熟?”

他說:“沒見過,不過不要緊,中國人總會互相認出來。”

我這才知道朋斯先生是中國人,而且他也沒見過。

我們的飛機提前到達了,天還剛拂曉,巴黎人大半此時還在睡覺。我百無聊賴地站在大廳看人、看狗——一個法國人運了一箱大小七條狗,狗長得都不像狗樣兒,方腦袋、圓腦袋、三角腦袋。身上的毛剪成各種形狀,染成各種顏色,有點像我在美國和日本看到的應克頭發。遠看巴黎的交通圖,因為不認識法文,越看越亂。正這時有人用甜甜脆脆的上海話打招呼:“儂阿是嶽華先生?電影上見到過的,還是格漂亮來……”原來朋斯先生和太太到了。

朋斯先生中等個兒,戴一副近視鏡,滿臉是厚道祥和的笑容!我一見他就想起狄更斯筆下的皮克·威克先生!朋斯太太聰明、漂亮。先生不大說話,隻是笑著點頭、握手、搶行李。太太一直嘴不停地寒暄、問好,道歉晚來一步,說一口地道的上海話,不大地道的香港白話,有時夾一兩句我聽不出地道還是不地道的英語或法語,總之我們在一片友好熱誠的氣氛中被送上汽車,朋斯先生駕車拉我們直接奔往巴黎。

我對巴黎的第一眼印象就很好。不是因為它的建築壯觀和市麵的繁華,是因為它實在清靜。8月份,巴黎大部分人都去南方洗海水浴曬太陽去了。又是清晨,街上看不見人,偶然過一兩輛車,也是懶洋洋的。在北京擁擠慣了又到香港更加擁擠的過了幾天,一到巴黎馬上覺得格外的清靜、安靜、整潔、從容,遠遠看見了鐵塔,從凱旋門近處轉了個彎,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也睡意蒙矓。

朋斯先生把我們送到雨果廣場附近一個僻靜街上,這街上接連有幾家三星的旅館,我們住進挨近廣場的一家。三層小樓,房間不大,壁紙和家具的顏色有點俗氣,令人想到左拉筆下寫過的巴黎小旅館。我估計這旅館年齡也絕不會比左拉小。洗過臉後,朋斯先生請我們去飲咖啡。他領我們走出旅館,轉進一條街,來到直通凱旋門的一條街上,伸手掏鑰匙,打開一間咖啡店的門,屋裏空無一人,所有的椅子都四腿朝天放在桌上。朋斯太太回身把門關上,朋斯先生放下幾張椅子請我們坐下,他就到櫃台後邊自己動手煮咖啡。我問朋斯太太:“怎麽店裏沒有人?”她說:“他們全休假去了。我們是店主的朋友,有一把鑰匙,要喝咖啡就自己打開門來煮,喝完鎖上門走人。”

喝咖啡中間聽嶽華和朋斯先生談話,才知道朋斯先生早年在上海和香港的電影圈,是頗有修養和名氣的攝影師,後來不幹了,來巴黎開飯店開酒吧和咖啡廳,再後來則不開飯館也不開酒吧了,並且把咖啡廳也賣了出去,這間咖啡廳就是他賣出去的,買主也是朋友,所以保留了開門自煮咖啡的權利。這次來巴黎拍片,翰祥約他當臨時攝影師。朋斯先生重友情,大概也留戀他的老行當,欣然答允,重作馮婦,隻是說:“我沒得機器!”

嶽華說:“我們去租。”

朋斯說:“8月份,統一休假了,租不到。”

嶽華說:“租個工作用電視攝像機也可以的。”

朋斯說:“沒有玩過那個東西,怕玩不靈光。”

他們約好睡一覺後去租機器,朋斯先生就鎖上咖啡廳的門送我們回旅館。他有一輛很新的雷諾車,車身可以升高。朋斯先生表現很好,住巴黎多年,除去那輛車完全法國味,他二位身上法國味很少,上海味十足:朋斯太太隨身總帶個小錄音機,錄音機裏反複放《蘇三起解》。我問:“誰唱的?”她說她自己唱的。她是巴黎票房的票友。我問她有小孩子沒有?朋斯先生悲痛地說:“我們的孩子上個月死了……”我抱歉說:“對不起,我不該這麽問。”朋斯先生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張照片說:“這就是我們孩子的照片,蠻漂亮吧。”

我鄭重地接過來看,照片上是一隻小狗,蠻漂亮的小狗,但看不出公母。我想先生改叫作他的兒子,大概是公狗。同時我也為朋斯夫婦感到一點安慰,這樣的兒子我相信還可以再找到一個,不致使兩個善良的人成為絕戶的。

睡醒一覺後,朋斯夫妻果然來接我們。我們先把太太送到票房。她說有兩個從北京來的琴師在給她們說戲。在票房門口我碰上北京來的母女二人。女兒早來定居了,似乎是京劇界的。老太太剛來,一聽我說北京話,大家就談得很親切。老太太不喜歡巴黎,覺得什麽也不對味。“您瞧瞧,滿街都說外國話。咱說中國話的倒成了外國人了!我怎麽也轉不過這個彎來。”我說:“您也常來聽他們唱幾段嗎?”她說:“我就來聽聽自己人說中國話。盡管他們說的事跟我多不挨邊兒,可我全聽得懂哪!這比唱得還好聽哪!”

我們到拉丁區一家出租機器店問了一下,那裏說9月份以前不可能有機器出租,但打聽到在聖母廣場附近還有出租店。這時大家已經餓了,決定先去填肚子,順便看望嶽華的老朋友劉先生和劉太太。

劉先生開的中國菜館叫錦豐園,中等門麵。他隔壁一家同樣的門麵房屋大敞著門,似乎在搬家。有幾個黑人坐在搬到便道上的家具中間,彈著吉他唱歌。這時已過了中午的開飯時間,又是休假的月份,店中隻有一個法國學生在吃餛飩麵,一個中國青年陪他聊天。劉太太和劉先生意外地看見嶽華和朋斯先生,高興得笑不攏口,忙招呼我們坐下,先弄來點小吃和飲料,陪我們談天。劉太太說:“我才買來韭菜,我給你們包餃子吃,嚐嚐是不是家鄉味。”劉太太說話倒是地道的我的原籍家鄉味,一問之下,方知她是徐州人,而劉先生則是台灣人。攀談幾句之後,我大致就知道了劉太太的情況:40年代末上學的時候,隨著學校逃到台灣。在台灣和劉先生相認、戀愛、結婚,隨後逃到了巴黎。幾十年下來,事業頗有發展。兩個孩子都長大了,一個在工作,一個大學將要畢業。坐在旁邊吃餛飩麵的那個法國青年就是他小兒子的同學。隔壁那個門麵房是劉太太的,他租給了幾個黑人做生意,但那幾位卻賴著不交房錢,劉太太無法隻好告狀。

我說:“唔,房子騰空後,餐館可以擴大一倍麵積了,您的生意會更有發展。”可是劉太太說:“我不想再擴大了,現在收入很好。做兩年我們該領養老金了,孩子們也不需要我作資助,我們要歇一歇,過點清靜生活了。”

這使我很意外。我認識幾個定居美國的朋友,他們隻要有機會就擴大自己的事業與收入,很少見過這種“知足常樂”的超脫精神。我對劉太太頓起敬意,並且懷疑這是法國風尚與美國不同之處。忘了以前上學時聽有位老師講過,說法國人懂追求安逸,樂於享受,與美國人那種事業競爭高於一切的作風有所不同。我覺得有些道理。

我和劉太太談話間嶽華去打電話,撥了許多號碼,終於找到了那位被稱作肥仔的朋友楊安明。恰好韭菜餃子端上桌時,肥仔來了。名不虛傳,這真是一個可愛的人。

肥仔實在是個可愛的朋友。沒見到人我先見到車,這是輛滿不錯的雷諾跑車,可是天知道怎麽弄得這麽邋遢,仿佛不是這裏少個螺絲就是那裏少個零件,若認真去檢查卻又什麽也不少。肥仔本人和他的車一樣,質地很好卻邋裏邋遢,他上身穿一件碩大的圓襟襯衫(這襯衫很可能原來是白色的)、黑褲子,腳上一雙塑膠拖鞋,拖鞋的右跟已經很薄了。戴著副黑架近視鏡,滿臉笑嘻嘻,仿佛剛睡醒,問我們:“什麽時候來的?我怎麽一點也不知道?”聲音很甜,而且懶洋洋,道地的上海口音普通話。這句話沒說完又對那吃飯的法國學生用法語說了句什麽,那學生笑了,隨後又向門外的一個孩子喊了句阿拉伯語,那孩子正偷著去捅他的汽車,一聽他說話撒腿跑了。這時坐在門外的幾個黑人就笑著大喊,肥仔探出頭去又用英語喊了幾句,這才笑嘻嘻擠進我們桌前坐下來。劉太太說:“巴黎好像沒有一個人不認識肥仔的,一樣去買東西,他都會比我們便宜些。”

嶽華問肥仔現在做什麽?他說供應巴黎各中國餐館原料,這件事隻用他早上的時間,我問他:“你要開車給各家送貨,一早忙得過來嗎?”他說用不著他送貨,告訴菜店、肉店、魚店要什麽,要多少,送給哪家就行了。我說:“這樣的采購,各餐館自己不可以辦嗎?”劉太太說:“有許多東西別人買不來,隻有肥仔去才能搶到手。”我問肥仔:“那麽剩下來白天、黑夜還有好多時間,你做什麽?”他說沒事幹。事情是有的,他不愛幹,錢夠用了,掙那麽多幹什麽?劉太太又來補充,說肥仔不斷有新的計劃,但多半沒實行,隻有買房子是他的樂趣,買了賣,賣了又買。肥仔並不反駁劉太太,隻說好多事幹到一半沒了興味,他在楓丹白露買了一大塊地,計劃挖成水塘養殖中國金魚,可是8年過去了,塘也沒挖,地還扔在那裏。不過這幾年地價上漲,也許比他真養金魚賺得還多些。他還買了一幢房屋,專門接待中國來的留學生。中國學生住房免費,有的學生畢業了,回國後和他保持通信,請他回去參觀。他打算去,總在打算去,但始終沒去。劉太太說:“肥仔,你該成家有個太太,你的生活就正規了。”肥仔說:“我已經托回去的留學生為我找尋了,一找到合適對象,我就回國去見麵,所以我現在並不著急回去。”我問他:“為什麽要從國內找對象?”他說:“法國姑娘交交朋友可以,娶來做老婆還要中國人,我們這裏的老徐教授,回去找來個太太,過得好美滿呀!”

他提起老徐,又引起大家一個新話題。他們說徐太太是當今巴黎華人社區中法語說得最好,車子開得最好的,又是最會持家的。嶽華說打了好久電話,他家都沒人接。肥仔講:“不要找他。明天我開車去把他拉來給你就是。”

吃過飯肥仔開車拉我們去找旅館,為翰祥他們大隊人馬打前站。嶽華前些年在巴黎住過一家旅館,對那裏記憶猶深,但他說不出街名。盡管如此,肥仔還是把它找到了,實在不如嶽華說得那麽好。房間壁紙和地毯都是桃紅色的,叫人想起左拉小說中所寫的春光旖旎的場麵。房間低矮,樓梯窄狹,甚至走的步子重一點腳下地板都顫抖,我們把它否定了。我說嶽華所以對它有好印象,可能和當時旅館本身無關,另有緣由。他說我這老大哥不厚道。

肥仔又把我們拉到另一條街,這街很僻靜,在鬧市的身後。也是二三層的舊式旅店,周圍不斷有些阿拉伯流浪漢轉來轉去。我覺得有某種危險性,肥仔咧開嘴大笑,說:“我是叫你們看看,還有比剛才那個旅館更神秘的地方,這地方當然不能住。今晚我們不找了,去夜總會聽歌去,正經事明天再說。”

肥仔拉著我們又一次過了塞納河,鑽進一個很深的地下停車場。然後乘電梯升往樓頂,進了一家夜總會。

這是一家華人夜總會,歌星、樂隊、侍應生和客人全是華人。似乎所有的人都認識肥仔,肥仔一一點頭、問好,然後找個角落坐下來,點了飲料、食品,也點了歌。歌星大概是香港或台北來的,肥仔點了兩首歌,扔下1000法郎,但歌星正式唱他點的歌時,他卻仰在椅上打起瞌睡來了,我推推他,他說:“她的歌我都聽煩了,沒趣味!”我說:“那你為什麽還點?”他說:“熟人了,不好意思了!”我說:“你常來?”他說:“天天都來坐一坐。”“天天都打瞌睡嗎?”“是的!”“那為什麽要來?”“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別處也一樣沒意思,也要打瞌睡,交錢比這裏還多。”

肥仔睡完1000法郎,開車把我們送回了旅館。

這一天跑得很累,第二天我們上午決定休息一下,8月份的巴黎雨果廣場,真清靜到了通街不見人影,不見車跡的地步。廣場上有一家餐館,在露天擺了幾副桌椅,我們就連吃館帶看街,客人除我和嶽華兩人外,隻一位中年婦人帶著一隻狗,但她一人卻要了比我們兩人還多的飯菜,並且不聲不響又極迅速地把它們全吃了進去,而我們看到的街景也就至此為止。周圍幾家商店全休息,走了好久才碰到一家賣水果食品的小店。我看到有牛油果,很新奇,買了幾個,剝開嚐嚐,真正“味同嚼蠟”。嶽華看了大笑,說這東西不是這樣吃法,應當用來做菜。我想不論做什麽我也不會再吃它了,剩下幾個就扔在了旅館的垃圾桶裏。

中午睡了一會兒,電話鈴響了,嶽華接完電話告訴我,老徐要來。

徐教授是下午3時左右來的。

這幾年我也算走了十來個國家,最普通的衣著見了,奇裝異服也見了,但從未見過徐教授這麽普通而又這麽奇特的裝束,他穿了一身純粹中國大陸農村家庭縫製的灰布服,地道的中國布鞋,連頭發也是中國農村青年農民式的,若說普通,10年前大陸上8億農民中除去4億婦女和2億孩子,其餘2億大概都是這樣的服裝這樣的發式。奇特的是當今在大陸農村都已少見了的這裝扮竟出現在巴黎,而在全巴黎的各色人種中,我敢打賭徐教授這一身是絕無僅有的,真正的奇裝異服。

他的口音是山東味的普通話,性格也是山東式的直爽和執拗,他和我握過手,拉起嶽華和我就走,說:“先去辦事,有話路上說。”走出旅館。他領我們去乘地鐵。從地鐵站出來,他領著我倆東奔西跑。找到一家租機器的地方,又看了一家旅館,然後到唐人街的太平洋酒家,肥仔正懶洋洋地坐在那裏等我們,我們要了點啤酒和小菜,肥仔不等侍者送菜,自己到肉櫃前割了些香腸、叉燒之類,切成一大盤,先端過來。他說:“我既是這裏的東家又是供應商,吃東西錢要照付,但有自己動手的特權。”

和老徐相識了幾個小時,現在才有時間坐下談家常。他家是山東臨沂北鄉的湯頭。40年代中期我在這一帶地方工作,在他那村子住過,有這麽一點因緣,話題多了,壁壘就少了;他是40年代末,隨著他上的中學:由臨沂而青島,青島而上海,一步步移到台灣去的,在台北戲劇學校受完教育,到大鵬劇團工作,20年前由台灣轉到法國,在這裏一家大學教中國文學。我認識的不少學中文的法國朋友,都聽過他的課。在法國漢學界也算是名人,我問他:“你在法國如此多年,何以還是這身國粹打扮?”

他說,他穿的衣服全是太太親手做的,頭發也是太太給剪的。太太是8年前離開中國山東農村的。這裝束、這發式全是當時最時髦的。她一心想把自己的丈夫打扮得最時髦、最漂亮。老徐愛他的太太,隻要太太看著滿意,他認為自己沒理由反對;於是他就成了現在這模樣,而巴黎這地方對服裝是持有兼收並蓄、見怪不怪、越奇特越有價值的觀點的。老徐這身打扮從沒有人認為不時髦,我聽了真想把這消息傳達給國內那些選服裝以洋化、港化為標準的朋友。提起太太,老徐滿臉像開了朵細瓣**:太太名叫蘭英,他由衷地說:“我們蘭英真好,有了她,我什麽都變了:整個家像個家了,她帶三個孩子,還給服裝公司繡花,買菜做飯,做衣服理發,從沒叫過苦,我娶了她,經濟上也改觀了,以前一個人生活也那麽多工資。雖不貧乏,可也不富裕,現在我買了幢房子,還有積蓄。”

肥仔說:“最重要的是給你生了三個兒子!”

“那當然,那當然!”老徐毫不謙虛地說:“現在兩個上學,一個還小。還會說點話,法國話,兩個大的能說點中國話,複雜的不行。在法國孩子也是份財產,生三個孩子,國家每月給母親和孩子各兩千法郎的補貼。等於我一年寫本書,而且是銷路較好的書。”

我說:“隻對母親和孩子給補貼不公平,父親也付出勞動了!”

他說:“對父親也有優待,我乘公共車一律是收半價呢!蘭英車開得很好,可我還是乘地鐵,安全,便宜,比別人便宜一半。”蘭英是他們鄰縣,莒縣人,莒縣我也住過,這地方很貧瘠,但是出名人,劉不庵似乎就是此地人,近代名人有位丁肇中先生。丁家是大戶,丁先生有位族人叫丁鐵修,抗日戰爭時帶著武工隊隻身打據點。日本人聞風喪膽,後來負了傷被日本軍隊捉住,用盡酷刑,毫不動搖,終於又被中國軍隊救了出來。他的事在家鄉像傳奇故事般到處流傳:丁先生有位堂妹和我在一個劇團演過戲,而且就演丁鐵修的故事。一說蘭英是那裏人,自然感到親切,我要求去他家看看,老徐說:“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來接你們,到我家吃中飯。”

老徐竟然有兩處住房,一個在塞納河邊距拿破侖波舒巴特的墓地不遠處的一幢樓上。他在這裏租了三間房子,房東老太太到過中國,十分善良,老徐結婚後,蘭英來到法國,第一位法語教師就是這位C夫人,C夫人教蘭英法語,發現這個學生這麽勤奮,這麽聰明而生活在巴黎又是這麽孤獨,於是自願地當了她的保護人,從蘭英生下第一個孩子開始,她又兼了孩子們的教母、養母和家庭教師,一句話三個孩子大部分時間都和她生活在一起,她管他們吃、住、玩、清洗衛生、入學前的幼兒教育。孩子們管她叫奶奶,老徐和蘭英在不在家孩子們無所謂,可這奶奶若不在就沒了主心骨。老徐當然很感激這位房東,實際上也是拿她當親眷看。可山東人的怪脾氣實在難改,有時一犯脾氣就幾天不上C夫人屋子去。他去不去無所謂,孩子們和蘭英照樣和C夫人一起度生活。老徐要保持他“獨立性”,又在聖母院廣場附近買了一處房子。這是一幢高層建築的最下一層,把著街角,因此兩個門開在兩條不同的街上,如果開商店,無疑這是個好地點,但老徐把前麵門的鐵合頁門一開到底,從後門出入,這屋子地麵之上,是一大間和一小間,大間有近30平方米,小間10多平方米,外加廚房和衛生間。而地麵之下還有同樣大小的地下室。地麵上這間大屋內,放著一個長餐桌,一套沙發,一台電視機,還有個書櫃,但沒有寫字台,在小間裏放了一個折疊單人床,在床、桌、櫃之間是各種有用和沒用的雜物,如玩具、兒童畫冊、小孩的衣服、塑料盒子等等,好像還有個兒童車,而偌大的地下室裏,幾乎什麽家具也沒有,隻有一台錄音機和多得數不清的畫冊和兒童玩具。根據這些陳設,你怎樣也猜不出這間屋子做什麽用。給我隻留下一個印象:房子是巴黎的,用具是現代西方的,生活方式絕對是中國山東農村的。

我問老徐,這棟房子他平時作什麽用?他說這裏離兩個孩子的學校近,他們中午下學可以上這兒來吃飯和休息。晚上全家回那邊過夜。白天全家和孩子們一起到這兒來。孩子去上學,他就在這兒備課、讀書,蘭英可以在這兒繡花、洗衣、做針線。不過也不是每天大家都過來。總之要有一個大人陪著過來。如果他們倆都沒有空,也有房東夫人陪兩個大孩子過來的時候。善心的“奶奶”中午為兩個孩子做中飯,晚上再把兩個孩子帶回去。

我和老徐由肥仔開車送到這裏,肥仔和在太平洋酒家一樣,自己下廚房去燒水、煮咖啡。老徐利用這個時間把扔在地上的畫冊、報紙和各種塑料盒子收拾了一下,這時後門外有了腳步聲。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用力推開門,大叫著闖了進來。接著又跟進來一個和這孩子一模一樣、除去喊叫的聲音外,其他都小了一號的孩子。再後邊就進來一位婦女抱著個又小了一號,和前邊兩個孩子長相分毫不差的孩子。

這婦女無疑就是蘭英了,她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我肯定見過這個人,甚至從她孩童時代就認識她:因為她的衣著、神態、語音都是我多年來看慣聽熟了的。我簡直不相信這是在巴黎,連在北京也很少見到這樣打扮的婦女了,隻有在十年前的山東山溝裏我才能碰上這樣的婦女。她們的聰明、美貌是那山區裏人的驕傲,而她的衣著也就為那地方的少女們仿效。

她上身穿一件白底碎紅花大襟小褂,下身是淺灰褲黑布鞋,頭發齊領口。不吹不燙,隻在左側卡了一個金色的發卡。她的身材是標準的中國美人形,健康、端正,一切都相稱而不誇張。臉上仍保留在露天勞動時染上的陽光的色彩。老徐事先對她介紹過我,所以進門來頭句話就說:“友梅大哥還沒到嗎?”這樣純粹的山東鄉音我已多年沒聽到了,聽了無限親切。我正要回答她的問話。第二個孩子和肥仔談話的聲音大了起來。他倆都用法語。倆孩子靠在肥仔身上,肥仔摟著他。孩子說很長一串話,肥仔簡短地問了句什麽,孩子又指著他媽媽大聲說了幾句,這時蘭英忍不住裝出一副嗔怒樣子,衝他們倆說了起來。她的法語那麽悅耳、自然。雖然我聽不懂意思,但聽得出完全像她說山東話一樣地道。何以見得?我是從語氣、語感、神態上判斷出來的。這三個人說法語都很自如,小孩是不停嘴地述說;肥仔半閉著眼——我懷疑他已有一半在睡著——附和著孩子說些什麽同情的話;蘭英一邊在做事情——將懷中孩子交給老徐,理正自己衣服,從手袋中掏出青菜,走到洗手間去洗手,拿著青菜到灶間去洗做……一邊假嗔地反駁著肥仔和孩子。老徐在一邊笑,我問老徐他們在談什麽?老徐說孩子在抱怨這兩天蚊子太多,把他咬得渾身是包;肥仔說蚊子總是要咬人的,主要是媽媽沒替他們把門窗關好和沒有用殺蟲藥去殺它們;蘭英申述自己不噴殺蟲藥和不應當把一切責任全歸於她的理由。

我要求孩子們說中國話,不然我們至少有兩個人不能參與他們討論。大的和中的兩個孩子拍拍手接受建議,他們一張嘴我才知道,他們的中文也是道道地地山東土語,他們發“躺著”叫“切著”,稱“我”為“俺”,一句長長的這種山東土話,中間還要加上不少法語詞匯,嶽華聽了苦笑說:“我聽他們的中國話比聽法國話還要費力氣。”

蘭英就在和我們的答話中,洗了菜,和了麵,拌了餡,並且動手包餃子。我們大家都要動手,她說用不著,這幾個人吃飯不夠她忙的。老徐在巴黎住了10年,一度在華人社區以“風流才子”聞名,黃發白膚的女朋友交了一個又一個,最後打定主意:要成家還是得找中國姑娘。中國一般的地方還不行,必須是他的故鄉山東人。1978年,在他離開大陸30年之後,第一次返鄉去探親。據他自己說,他是少小離家,思鄉心切回去的,並不是為了找對象才回鄉。我無意評價他這句話的誠實程度。總之他剛到山東省城,還沒有回到老家,他們縣裏已經有人知道他有意“找個媳婦帶出洋去成家”,並且替他認真籌劃了。

那時候中國的社會風氣和今天還不同。今天有親戚在海外定居,和有親戚在要害崗位當官一樣,成了是值得自己炫耀他人羨慕之事,而十年前若誰家有親戚作了“外國人”,那可跟有親戚在蹲監獄差不多,是個令人側目自己、也怕提起的事,好人家的女兒誰會嫁給個假洋鬼子呢?

農民自有農民的心計,他們一下就把視線對準了蘭英。

蘭英人好,心好,模樣俊,能幹活,可是命運不好,她爺爺的爹是“地主”,盡管她生下來時整個中國大陸已沒有一個地主了,可“四人幫”仍要她為祖宗的剝削行徑負責。把她從青年農民的隊伍裏區別出來,列入黑五類子女中去,讓她在眾人的歧視、蔑視、敵視下生活。村民背地裏同情她,盡量不難為她,但誰也不會拿屎盆往自己頭上扣,去和她家攀親戚。所以盡管已經過了當地姑娘們習慣的結婚年齡,她連個對象還沒有。老徐的到來,人們認為這是天賜良緣!一個地主子女,有人要就不錯,還會嫌人家住在外國嗎?對於老徐方麵呢,大家想在外國地主資本家還沒打倒,蘭英的出身不會引起老徐的顧忌。

果然,老徐回到村中,人們一提,對方就表示願意見麵一次。見麵談了一上午,兩邊就都笑嘻嘻心滿意足地把婚約定下來了。並且講好,老徐回到巴黎就給蘭英辦移民手續,護照簽證一到手,立刻來接她,他的工作忙,可能本人來不了,請個朋友來代他接,隻要有徐的親筆信,蘭英就跟著去。

幾個月後蘭英果然就到了巴黎。我問蘭英:“就見了一麵,你怎麽就敢答應老徐?你怎麽知道他不會騙你?”

蘭英說:“這人一看就是實在人,出去幾十年,還不忘鄉下老家;他不嫌棄我我還嫌他什麽?”我說:“你以前出過遠門嗎?”蘭英說:“連俺們縣城我都沒到過,沒坐過汽車。”“那你怎麽敢上巴黎這麽遠地方來?”蘭英說:“嫁雞隨雞哩,不管多遠,他在哪裏哪裏不就是我的家嗎?”我說:“你也沒問問巴黎是什麽樣?”這時老徐在一邊插嘴說:“她問了!巴黎遠還是新疆遠?坐飛機頭暈不?”

我笑說:“她沒問問巴黎的生活能不能適應?”

蘭英說:“不問那個,再困難也不會比我在村裏的處境更困難,再辛苦也不會比我在山東種地更辛苦,我沒有受不了的罪。有個貼心人有自己的家,我別的啥也不怕!”

蘭英到巴黎後頭一個困難當然是語言關。老徐想,她連小學也沒上過,中國字還不認識幾個,這法文她能學會嗎?出乎意外,她隻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就成了巴黎華人社區中法語冠軍了。她說她就是用兩手掄鎬頭開山種地的勁頭來學法語的。現在她給家裏寫信要用法文寫,寫好請老徐幫她譯成中文;看香港來的電影,有法語對白她全能看懂,中文字幕就一竅不通了。她用開荒種地的精神去學開車,結果車也開得很好,學會法語和開車兩項本領,她的生活就完全打開局麵了。她本來在農村就學會多種手藝。她自己做豆腐、醃鹹菜,給丈夫和孩子縫衣、理發。有餘暇還為一個服裝店做手工繡花。她繡的花很受歡迎,收入不比她丈夫少。如今丈夫一提到她,就說:“自從有了我們蘭英。我生活比以前好了,而且還有了儲蓄了!她比我強!”

過了三天,李導演率隊來到了巴黎。

這一隊共6人。導演夫婦、李小姐、夏副導演、我內子。還有同路來度假的李導演的外孫女。李太太不辭辛苦為我們操辦夥食,李小姐扮演片中女主角柳娘。加上我和嶽華,全部工作人員隻有6人。這和國內我見過的外景隊那種浩浩****大車小車排成隊的陣勢相比實在小而又小。到西方拍片可以就地雇臨時工,租車租機,自然是方便和節省。但也和香港影界的精打細算做法有關。我發現李翰祥先生有個特點:個人生活講舒適,交朋友一擲千金;但在製片成本上精打細算。自己私房錢放手花,公用投資分厘必爭,這是個好作風。

我們從休假的巴黎人手中租了輛小麵包車,嶽華當兼職司機,把全隊人拉到我們住的旅館吃早飯,嶽華報告了準備工作的情況。隨後就拉著全體人員和行李去找旅館,我們住的這家不便工作。又看了幾家也不滿意,最後選定的仍是朋斯先生最早看好的那家旅館,地處塞納河邊、鐵塔近旁。這是個公寓式的旅館,有廚房可用,李導演幾年前曾和李太太在此住過。房間分好後,進得屋中李太太四處一看,大聲叫道:“真有這種事!”用手指著牆上一顆釘子說:“這還是我住過的那間屋子。這釘子是我釘來掛書的!有此為證!”

趁安排行李之際,我辨認了一下方位,這旅館應是在巴黎的西北方向,東邊是日光大廈,西邊是鐵塔、拿破侖墓地,南臨塞納河,最近的一座橋就是有自由女神塑像的那座。這裏要說明的一點是,我所講的“東西南北”全由我的直覺而定,就是我假定麵前的塞納河在南麵,以左右為東西。本來我有一幅巴黎地圖,按圖述文是不會錯的。正動筆時徐教授忽然到了北京。我想精益求精一下,以便說得頭頭是道。讓讀者覺得我熟悉巴黎,作文嚴緊。就把圖交給徐教授,請他翻譯一下街道名,定一下方位。徐教授痛快地答應了,把圖拿去就從此回了巴黎。連地圖也隨他回了老家。這下就使我露了餡。

吃過中飯,我們就去看外景,頭一站是“紅磨坊”。我看過“紅磨坊”的照片,與照片相比,實地要差得多。那個“風磨”實在簡陋,完全是塊布景片。街道氣氛,有點像紐約的四十二街。比四十二街窄些,也擁擠些。由此我們又轉往香榭麗舍。8月份的巴黎,80%的人大概都集中在這兩條街上。不過巴黎當地人很少,從服飾、語言、膚色分辨,多是外國遊客,8月份巴黎人遊出去,騰出巴黎讓外國人來遊。大家都是這麽遊來遊去。世界熱鬧起來,交通業買賣興隆通四海,蠻不錯。

第二天開鏡,拍了“八旗子弟”的第一個鏡頭:“鄧友梅和李翰祥、嶽華三人在香榭麗舍閑逛,走進咖啡廳,坐在桌前閑聊。背後是一麵玻璃牆。牆外遠處是凱旋門,近處是麗都豔舞廳。滿街的車,滿街的人,滿街的時裝和歡聲笑語。”朋斯先生把個攝影機放在我們對麵桌上,開機拍攝,咖啡店的侍應生先有點莫名其妙,鬧不清這幾個黃種人搞什麽名堂,隨後就大感興趣。等他明白過來這是用他的地方進行工作應當收費和製止時片已拍完,李導演說聲“麥西”告別走了。當晚看樣片,發現自然的街景,生動的群眾演員使畫麵十分精彩。導演先生還佩服李翰祥的妙招。我為這個片的投資人感到高興。

片的主要投資人謝老板,果然在第三天從美國也趕到巴黎來了。

謝老板來的前一天,拍片之餘我們去逛了一下巴黎的跳蚤市場。這裏有幾家古董店中陳列著中國鼻煙壺。李導演是“大內行”,至少他自己認為自己是“大內行”。我是“二內行”,也是自封的。“大內行”在一家店看中兩個煙壺。正在討價還價之時,肥仔和嶽華跑來告訴我說他們發現另一家有個煙壺很不錯,有位臨時幫助打燈光的華人小夥子說:“你要買快去,不然李導演看見會搶去。”我去看看,是個料壺,內畫“風雨歸舟”和殘荷,有三條小紋。要價200法郎。我細看一下,題款是“樂元周氏”。我想法國人不懂中國事,周樂元豈是200法郎能賣的?故意還他100法郎,他痛痛快快賣了。當晚回來我們各自把所得珍品拿出傳閱。隻見翰祥買的一個是仿任伯年“蘇武牧羊”圖,畫得頗精。題款是“一壺齋”。我告訴他“一壺齋”是王習三的畫室名,他大為高興。後來細看,有“子藝”二字。劉子藝是習三的登門弟子,也算名家。這個花了2000法郎,價錢公道。另一個是彩瓷的,雖不錯,不算精。至於我那個,“大內行”說像是真的,但就是假的也值,100法郎算什麽呢?我們都很高興。我回國後見到習三,拿壺給他看,他瞅了一眼,毫不遲疑地說:“假的!”並說:“中國寫煙壺的作家,跑法國去買件假古董,傳出去未免丟麵子,你還是收起來吧。”從此我就把它入了庫。

“大內行”此後又買了幾件東西,都是極真極好的。隻有一件東西又和我發生點爭論。那是件孔雀藍小罐,他說是元朝的,我有點懷疑。他舉出各種理由證明確是元瓷,我也就不再堅持。過了兩天,有位古董行的朋友來訪,他叫那位朋友鑒定這是什麽朝代的?那朋友不說年代,隻說這是波斯瓷器,李大導演雖不服氣,離開巴黎時他卻把這珍貴的元瓷送給徐教授作紀念了,徐拿回家給蘭英看。蘭英說:“這麽好看的罐子用來放鹽太可惜,放別的又不適用,擱在桌上當擺設吧!”不過我認為翰祥眼光不會錯,那東西可能還是元朝的,誰敢說元朝時波斯不會燒瓷器呢?何況這罐子是交了幾千法郎買來的?後來聽說翰祥在澳門開了間古玩店,名叫“古月軒”。我向他祝賀,並問他:“是你自己鑒定貨品嗎?”他說不是。另外請了專家主持店務,而他一位女兒在大學學的也是有關文物的課程,這當然就十分保險可靠了。雖然如此,我仍認他為“大內行”。

十一

在巴黎拍攝的重點是兩個地方,一個是羅浮宮前邊的古玩商場,一個是埃菲爾鐵塔。羅浮宮前的古玩商場是個幾層樓的大市場,布滿了一個賣中西古董的小店。三樓上有一家店專賣中國古玩,收有石煙壺。老板先生40多歲,頗有風趣。我們稍一洽商,他立即同意利用他的店供我們拍片,並且現身說法演這個店的經理,劇情是我逛到這兒買古董,碰上李導演和嶽華。他們和經理在討價還價,評論煙壺的好壞,我插上一句話,幾個人就認識了。問起我來巴黎的原因,我說來觀賞巴黎珍藏在鐵塔上的一隻煙壺。這煙壺是李鴻章訪法時送給法國朋友的。小說裏當然沒這一段。這是李導演的再創造,純係杜撰,倒也有趣。那位法國古董商很會演戲,他說他的法國話,我們說我們的中國話,但配合默契、嚴絲合縫。將來放映時一定會造成個效果,認為我們三個人都會說法語,或是那位老板懂中文。這是有準備的,倒還好說。還有一段是我進入另一個店,老板是法國老太太,事先我們沒告訴她攝影師朋斯先生躲在門外。我先要老太太用法文問我話,我拿中文回答她。老太太毫無準備聽得莫名其妙!衝我笑嘻嘻地又說了一長串法文。我照樣回她一大篇中國話。老太太哭笑不得,做了個怪臉,朋斯先生把這一切拍下來。晚上看樣片,竟像我們兩人談得很熱烈。我希望這一段不要剪去。但不要用原錄音。因為我跟老太太說的是全不相幹的話。而且一高興還說了幾句日文。我以為老太太是外國人,日文也是外國話,或許她能懂一點。可惜從表情上看她聽日文和聽中文完全一樣,都是一副苦惱的笑容。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中國這項總結十分可貴,這次巴黎拍片,若沒有巴黎朋友們的熱心幫忙,絕不會如此順利。拍戲需用幾隻好煙壺,徐教授就借來一位收藏家的珍品,提著箱子陪我們東奔西跑。需用雜物、食品,要人領路做翻譯,肥仔義不容辭。肥仔自己對拍片沒興趣,開車把我們送到,他就找個地方去“吃點什麽”!我的事少,他就總拉我去,他總能找到咖啡店和小吃攤檔。並且總有胃口“吃一點”!買東西還價他也最內行。似乎巴黎擺攤的阿拉伯商人全是他的朋友。我們還請了一位女攝像師和燈光助手,全是華裔,熱情幹練得很,這位女攝像師住在風化區,我們要去見見世麵她願做向導。我問她為什麽要住在那裏?她說:“單身女人住在這種地方最安全,到這裏來的人是花錢的,不會發生暴力侮辱事件!”

十二

巴黎期間,最輕閑的是謝老板和我們夫婦,所以我們就有機會多觀光。拍片地點就在羅浮宮外,我幾次去羅浮看它珍藏的藝術品,看到維納斯、蒙娜麗莎的原作,實在是這次到巴黎最重大的收獲。這兩件作品我都見過照片和複製品。“蒙娜麗莎”的照片,多半印製較好,大體上能傳達原作的形象。而維納斯的複製品實在太多,太劣了。見到原物才知道她是那麽美,而又被複製品、仿製品糟蹋得那麽厲害,我想應該有個法律,禁止維納斯以及一切名雕像的粗劣複製品出售。蓬皮杜中心水池中那一組現代派雕塑也極精彩,那本是容易仿製得像的,不知為什麽反倒沒有人仿製它,大概是沒有維納斯的欣賞者多吧。人怕出名豬怕壯,這話對雕塑也實用。

在凡爾賽和羅浮宮,都看到有關拿破侖的油畫。這使我聯想很多,我在民主德國時去魏瑪參觀歌德的故居,無意中在公園裏見到拿破侖的一輛馬車。他乘它從莫斯科逃跑回來,走到魏瑪馬車出了毛病,倉促間把馬車扔下,騎上馬逃回法國去了。這車便被當地人保存下來;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受到炮火的衝刷極烈,這馬車竟安全無恙,後來我到莫斯科時,又特意去看了當年拿破侖停留過的房屋。現在看這些畫,真有說不出的感慨,拿破侖一生,大起大落,轟轟烈烈,幾乎到了一跺腳地球亂顫的地步。到頭來不過為後人添幾處旅遊地點留幾句消閑談資。人生真如白駒過隙,倒還是盡自己所能,為人類進步種一株草,植一棵樹,砌一塊磚,加一片瓦。對人民對社會問心無愧,也就死而無憾。我欽敬托爾斯泰老先生,他創作的拿破侖比拿破侖本人更有生命力。

巴黎當然也有真正的色情行業,並有它自己的特色。有次夜出晚歸,車子從“山東街”開過,看到幾位神女,身著黑皮夾克,左手執皮鞭,右手拿鐐銬,一副凶神夜叉模樣。據說巴黎正時興性虐待式的做派,在巴黎輕薄少年中這扮相最有魅力。這很好,因為中國人看了多半會嚇得落荒而逃,馬上聯想到法西斯集中營的嚴刑拷打,絕不會被勾引落水的。有兒子在巴黎的父母大可以放心一些。

巴黎的工作結束,我們轉赴倫敦。內子因為到了巴黎才辦英國簽證,雖然法、英兩國的朋友盡力幫忙,但時間太緊,這時尚未辦下來,隻好再次把她一人留下。徐教授和肥仔就負起了照顧之責。弄了幾天,簽證仍未下來,我太太決定不去倫敦,直接去香港。但心中怒氣不平,臨行前跑到英領館去發脾氣。誰知她把氣話剛說完,負責簽證的英國朋友就說:“太太,簽證下來了,我們正不知道到哪裏去找你呢!”馬上她就轉怒為笑。又把回香港的機票換成去倫敦的機票。這一切全是在徐教授和肥仔協助下辦的。包括她發脾氣的話也由肥仔作了高質量的翻譯,至今說起來,他對老徐、蘭英和肥仔還滿心感謝。唯一有點美中不足之處,是肥仔送她去機場的路上,開著車又打起瞌睡來,車子像舞龍燈一樣在高速公路上左右扭動著飛跑,嚇得她兩腿發軟,下車後幾乎沒力氣上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