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的朋友

春節去香港探親,歸來後見到訃告,郭少衡先生去世了。我們陶然亭的“聊友”又少了一位,心中又一次說不出的惆悵。

少衡是名老生郭仲衡的兒子。郭仲衡先生是“春陽友會”名票,後來下海與程硯秋先生長期合作。少衡大概是繼承了父親的做法,一邊上學一邊學戲,中學畢了業戲也學成了。因為有仲衡先生的關係,所以他有機會向張連福、雷喜福、陳喜興、陳彥衡、陳秀華諸名家討過教,後來又正式拜楊寶森為師。

據朋友講,少衡學藝是非常刻苦的,所以練就幾手絕活。他唱《潞安州》最後自刎時,頭上的甩發先豎直,然後朝四邊均勻散開,俗話叫“萬朵蓮花”或“蓮花蓋臉”,似乎這手活在近幾年來已無人會使(記得劉斌昆先生早年唱“活捉”,也有這個表演)。少衡在《臨江驛》中的跑傘,也是一絕,先看圓場,雨傘突然像被風刮起,在空中連翻幾個身,他在底下一個吊毛過去,恰好接在手裏。

少衡一生對於充實自己的文化修養,從不放鬆。他從張大千學過畫。他畫工筆仕女、花鳥很有風采,我見他畫過一幅荀慧生先生“紅娘”的畫像,不僅神似,而且把京劇化妝的色彩和手法運用到了繪畫上,極有特色。他還愛好書法,隸書寫得很有氣勢。他是名角,卻從來不拿架子,忙的時候畫布景、搬道具,什麽都幹,為人又謙和。50年代京劇一度上座不好,他主動提出降低自己的待遇,把一百分戲份降為十五份。所以曾不止一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出席過全國的“群英大會”。

我和少衡認識,是“**”後期,在陶然亭避難之時。當時一些被趕出正常生活的“牛鬼蛇神”們無處可待,就到陶然亭來以打拳練氣功為幌子,呼吸口較自由的空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些戴紅袖標、唱樣板戲的革命造反派們在顯眼處晃著膀子橫行;劃入另冊的專政對象們自然就遠離他們,專找山背後樹林深處活動,久而久之,常在一個地方練拳的人就聚成一夥,打完拳也坐在一起聊聊天。當然不談政治,不說國事,專找廢話和閑話說。我們這一夥人的核心就是前北京戲校的副校長、著名京劇音樂家沈玉斌先生。成員雖不固定,常來的即有錢富川、荀令文、侯玉增、唱八角鼓的曹寶祿、唱梅花調的尹福來。少衡也常來,他來時多半坐在一邊,靜聽別人說話,換個笑,自己從不插嘴。有一年桂花開放時,沈玉斌先生用桂花熏了點鼻煙,分給我一包,我請大家品嚐。我用煙壺往各人的手掌中倒,有人說:“這不能倒,應用煙鏟來挑。”我說市麵上早已買不到煙鏟了。少衡在一邊說:“我還保存著一個,送給你吧。”我想人家保存的東西,不便奪人之愛,連忙謝絕。可是第二天他仍把它帶來了,是一柄象牙的極精致的煙鏟,應是武壺中用的,如今成了我們友誼的一件紀念。我把它和幾個名貴煙壺收藏在一起,很少舍得用。

為什麽在陶然亭聚集這麽多的文藝界尤其是戲曲界的朋友呢?這有點曆史原因和地理原因。

大清國時代,戲院不準開在內城,倡優也不準在內城居住。而前門外西半部,是各省進京的要道。古時南方各省進京,有水旱兩路,水路走通州,順通惠河進東城,碼頭在什刹海一帶;旱路則由長辛店、盧溝橋進來,進廣安門。北京城內的街道是方方正正的,隻有兩個地方有斜街,一是什刹海旁的煙袋斜街,是水路來的客人們上岸後奔鼓樓走出來的;另一處就是前門外靠西這一片地方,什麽櫻桃斜街、王寡婦斜街等等,是走旱路的客人進了廣安門後,為了盡快到達前門大柵欄一帶的鬧市,取捷徑走出來的。這正如魯迅先生說的:“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這裏既是必經之路,進城來的人走乏了,就要休息,於是客店應運而生;住店還要吃飯,於是飯館就平地而起。外地進京之人,除去放生意、辦公事還要應酬、消遣。倡優不準進城,這裏又是做生意的好地方,何不在此發展呢?於是這裏便成了北京的頭一個“紅燈區”,賽金花、小鳳仙全是從這裏出來的。有色尚需有聲,當然也少不得聽戲品曲的所在,所以戲院也就集中在這裏。三慶、慶樂、中和、廣德全在這一區內。要唱戲少不得立科班,斌慶社、富連城相繼成立,也在這一片地方。人們登台於斯、教學於斯,住也就盡量在這一塊地方安居。而且舊社會藝人地位低下,大家聚居一起,成一個社區,要比與其他人雜居舒服些,所以上至王瑤卿、梅蘭芳、譚鑫培,下至打下串的,箱倌跟包,也住在這。這一帶就成了戲曲藝人的大本營。

陶然亭的地址在先農壇西,虎坊橋南,距離藝人們的住區不遠,地麵開闊,有水有樹,便於早上遛彎、喊嗓、練功。陶然亭再往西,是梨園界的墓地和“梨園先賢祠”。先賢祠正殿供著梨園界前輩靈牌,過年時這裏有祭祀;藝人們有了糾紛,也常在這調解;平日有幾個武功師傅早晨在此設帳,教梨園行子弟練基本功。這近百年來就成了戲曲藝人天天遇早的地方。解放後陶然亭辟成了公園,環境變了,人們的習慣並沒變,何況中國、北京兩大戲校全都設在陶然亭隔壁,所以直到今天它還是戲曲界同人經常去的地方。

“陶然亭”這三個字有兩層含義。一是指那個不像亭子的“亭”,一是指這一帶地方。“亭”建在靠城牆根的一個土崗上。這裏原來有建築,乃“文昌閣”。因為各省進京科考的秀才們也多住京城西南這一帶,所以香火很盛;秀才們吃飽飯愛掉文袋,燒完香往四處看看,見城樓堞牆,綠葦紅葉滿有詩意,就給這土崗起名叫“錦秋墩”。康熙年間有位文人做了工部郎中,名叫江藻。大概工部郎中派工用料可以占公家便宜,全部報銷,他就在這錦秋墩上、文昌閣旁蓋起一圈廊宇,四麵開窗。秋天在這地方喝酒談詩很敞亮,便取白居易的“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的詩意,取名“陶然亭”。解放後這裏開過茶座,還開過飯館,賣陶然亭湖裏打上來的活魚。後來發現當年毛澤東、李大釗都在這地方進行過革命活動,便列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當然茶座和飯館就搬家了。剛打倒“四人幫”時,作家協會創辦《民族文學》雜誌,編輯部沒地方辦公,曾租了這地方的幾間房作編輯部,無奈文物保護單位不許生火,喝水吃飯都困難,冬天取暖也受限製,隻好搬家。

陶然亭下是一片湖水,過去是有蘆葦的。這地方本極荒涼,光緒甲午年間忽然傳出水中出現了水怪,吼聲如牛,有人說看見它半夜從水中躍出,頭如磨盤,兩眼光芒刺人,張著血盆大口,並聲稱專吃洋鬼子。一傳十十傳百,全北京的閑人與忙人就都趕來看,小販們見是做生意的好時機,就在湖邊擺起各種吃食攤、雜貨攤、香燭攤。大清國京兆尹下令禁止觀看,誰也不聽,隻好派兵到湖中抓水怪,說是兵從東邊下水,水怪在西邊吼叫;兵趕到西邊,水怪又從東邊冒頭。皇太後見“剿”法無效,改為“撫”法,請二百名和尚道士來建法棚,作法事,誦經拜佛,焚表燒香,要和妖怪交朋友。沒幾天日本人在大東溝外打起仗來,整個北洋艦隊泡湯了,才把這妖怪的事不了了之,而湖邊也就形成個小市場。

湖北岸也有個土崗,上邊也有幾間房屋,但名稱沒有南邊的雅,名叫“窯台”,是明朝燒磚瓦的地方。湖水中有幾處高坡,原有樹林,樹林中有不少墳墓,石評梅高君宇合葬在此,有位以喝酒聞名的“醉郭”墓在此,賽金花墓在此。還有兩個墓一叫“香塚”,一叫“鸚鵡塚”。“香塚”前有墓碑,碑文頗有文采,曰:“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日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竭,一縷煙痕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又詩雲:“蕭騷風雨可憐生,香夢迷離綠滿汀。落盡夭桃又濃李,不堪重讀瘞花銘。”而更有警世意味的倒是“鸚鵡塚”的銘文,那隻鸚鵡很靈巧,會背詩,主人不在家時被貓咬死了。主人寫給它的銘文說:“文兮禍所伏,慧兮禍所生,嗚呼!作賦傷正平。”

說到陶然亭來的戲劇界朋友,多半是來喊嗓的,是指太平盛世。我到陶然亭後所認識的這幾位朋友,卻一個也不喊嗓。因為那時是“**”正在“徹底完成”之際,這幾位朋友是被革出藝術界的,不敢再喊。我們隻是默默地打拳,小聲地閑聊。我們之外喊嗓的人是有的,多半二三十歲,身穿紅衛兵的假軍裝,張口就是:“聽罷奶奶說紅燈……”再不就:“朔風吹,林濤吼,萬千氣象。”一聽這個,我們就趕緊縮緊頭,把臉扭向山坡。我們的“首領”沈玉斌先生,是北京戲校創始人,第一任副校長。有人就小聲開玩笑說:“沈先生,別扭頭啊,這是您的學生!”沈老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說:“別罵我了!您聽聽,滿嘴牛黃馬料,我有這種學生嗎……”所以至今我一見到站在台上或電視屏幕前,厚著臉噴吐“牛黃馬料”,並大言不慚介紹自己的“成功之路”者,總想起沈先生來。單就這句唱詞看,本沒什麽不好,但一聽這唱詞就使人想起提倡它的那位“女皇”和他們製造的地獄,就不由得毛骨悚然。這是符合巴甫洛夫條件反射論的。如果我們麵前有個孩子,你每天叫他聽貝多芬的《月光曲》,聽一個樂句打他一鞭子,如此重複幾百次,我相信你即使手中不拿鞭子,他聽到這樂曲也會渾身發抖。你再罵他說“貝多芬的音樂是美的,你不會欣賞是愚蠢的表現”,他也還是厭惡那音樂的旋律,這是彈琴的人無法理解的。

在我們這一群朋友中,隻有一個人唱樣板戲而不遭到我們反感。此人姓勵,人稱勵八爺,他是電話局職員,從北京有電話局那天起,他就是職員。他給荀慧生、馬連良、譚富英都安過電話;他是戲迷,從小就住在黑窯廠,是賽金花的鄰居,也是參與為她治喪的一個人。他和許多著名演員不僅認識,而且從孩子時就跟他們在陶然亭一塊遛彎。他的記性又極好,凡朋友們唱的戲,他都會唱。因為他都給他們捧過場,不是會唱一段或一場。每場戲從鑼鼓點到胡琴譜全會。不管哪個行當哪個流派,他全會。有的演員學“馬派”,忘了一段詞,就來找他,“八爺,《十老安劉》那一段怎麽使腔?您給我捋捋!”“好!”他馬上整出戲給你唱一遍。可他沒上過台,他的嗓子不好。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早上進陶然亭,一邊遛彎一邊唱。一出戲從開場唱起,圍著公園遛一圈,恰好唱到閉幕。他邊唱邊白邊做手勢身段。別人看他笑他,他全不理,自得其樂。可“**”一來,壞了,他進了公園剛念一句引子“金井鎖梧桐”,一群劇團的紅衛兵把他圍上了:“怎麽著小子?你敢放毒?”嚇得他不敢再唱。可是他不唱戲比生病還難受,幾天下來,又黃又瘦。他說:“這怎麽辦?不讓我唱我要憋死了!”朋友們隻好勸他:“沒法子,你就改唱樣板戲吧!我們不怪你!”從此他就改唱樣板戲。可紅衛兵聽見了還是要鬥他,因為他唱得比哭還難聽。

勵八爺除去會的戲多,一天唱一出自娛,還有兩大特點:收集戲報、小報,熟悉陶然亭的掌故。他大概從民國初年就收藏海報,每看一出戲,便把海報保存下來。要查哪一年北京的什麽戲院演過什麽戲,誰參加演出,你去找他,決不會叫你失望。這個愛好保持下來,到了“**”期間沒海報可收集了,他就收集各種油印、鉛印的傳單、小報。什麽“打倒彭羅陸楊”啦,“擊退二月逆流”啦,他全有。“**”過去後,文物部門發出啟事要收買“文物”,他捧著這些去賣,人家看了一眼,說這算不上文物,不予收購,他心中十分委屈。我本有意把他這些東西買下來,認為這實在也應算難得的“文物”,又怕他礙於朋友交情不肯收費,遲遲未開口,後來聽說他一怒抱到收廢品處,當爛紙賣了。我後悔不及。

他從小就在陶然亭轉,原來“大悲院”有個和尚還是他的表親。他對陶然亭一草一木了如指掌。當初陶然亭一帶有許多出名的墳,每個墳前都有石碑。陶然亭公園修起後這些墓大部分還在,“**”時統統給毀了,墓碑也不知扔到了什麽地方。那些造反派以為從此就再也不會受這些死魂靈們的幹擾了。誰知有位勵八爺在,事情就麻煩。他不僅記得每座墓的地址,還能背下每塊墓碑的碑文。我寫小說《話說陶然亭》,要引用幾句“香塚”的碑文,向八爺去請教,他立刻背誦出來,一字不差。他自己偶爾也寫詩,不過詩寫得和戲詞差不多。周恩來總理逝世不久,北京發生“四五”事件,他也寫了首詩。可不敢拿到天安門去張貼,就在我們幾個拳友中朗誦:“我哭周公痛無聲,舉起白首望長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說良心話,全是“水詞”,倒也真情一片。後來“四人幫”把“四五”運動定為“反革命事件”,到處追查寫詩文的人,凡寫過詩的都惴惴不安,唯有八爺安之若素。他相信聽過他朗誦的幾個朋友誰也不會出賣他。也曾有人來打聽:“那天姓勵的在這兒背的什麽詩?”我們說:“他多咱背詩了?他不是天天唱樣板戲嗎?背的樣板戲戲詞呀:天王蓋地府、寶塔鎮河妖!”

他退休後仍在電話局做臨時工作,替電話局看房子,早晨仍到陶然亭來。1984年我去日本參加國際筆會,回來後不見他了,說腎髒有病,他錯吃了治腸炎的藥,進醫院了,從醫院帶來話,大夫說不要緊,過幾天就可以出來,但從此再沒出來。因為他實際上得了癌症。臨終前有朋友去探望他,問他可有什麽事要辦。他說:“別的我無遺憾,就想再去一趟陶然亭,跟朋友們再聊聊天。”

陶然亭的朋友在粉碎“四人幫”後先後去世了五位。引起我第一次大震動的是老辛的去世。

老辛在這群朋友中並不算最老,才70來歲,看上去像60歲左右。他從來收拾得幹幹淨淨,灰中山服,白襯衣,圓口布鞋,一塵不染。他留平頭,天天刮臉,總像才進過理發店。為人謙和,說話不緊不慢,帶著三分笑。他是做書畫生意的,自己也會畫也會裱,可從來不露,和張大千、徐悲鴻、於非廠(讀“庵”)、陳半丁皆有交往。他替他們賣畫,也替他們買畫,據人說他也與某些畫家合做假畫,他做假古畫有套絕技。我問他自己可存有好畫,他說沒有,全出手了,隻有一幅徐悲鴻的馬,是徐悲鴻畫壞了,四條肥腿都畫成了前腿(也許是都畫成了後腿)。他從徐那裏買來時沒注意,到家後發現不對,賣不出去,他對徐說了,徐叫他拿回去重換一張。他說:“不換了,我留下作個紀念吧。”徐又給了他一張作補償,他便把這幅保存了下來。他說這畫有兩層意思:一是徐悲鴻畫了一輩子,像這樣的錯畫不會有第二張,這是一絕;第二是他鑒別書畫一輩子,出這樣的差誤也是沒有第二回,也算“絕活”。

我問他鑒別字畫本事是怎麽學來的,他說是逼出來的。年輕時他在琉璃廠當學徒,師父參加拍賣行買貨,他跟著抱畫。出師後他給人家跑街,自己參與拍賣。在拍賣行買貨不同於在大學或博物院作鑒畫工作,叫出價錢後,買與不買要當機立斷。買了假貨櫃上自然不高興,是真貨而沒有買到手也是過失,這就逼著你練出一套用最短時間找出關鍵性證明的本事。他說這些知識不是書本上能學到的,而且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訣竅,他要死了他這套本事也就失傳了。他向我建議,有時間由他口述我幫他記錄,寫出一本關於鑒定書畫的書來。我答應了,可是當時我前途吉凶未卜,又覺得天天見麵,有的是時間來做這件事。不必急於動手。1979年冬季在陶然亭見到他,他滿麵愁容,說是兒子在固安縣得了重病,他要到固安去看看。我勸他寬心,早去早回,誰知一去就沒回來。聽說他到了固安,見兒子病重,一著急腦溢血了。兒子沒事,他倒先死了,就在固安安葬。他說話是河北口音,也許固安是他的原籍。

老辛在“**”中的遭遇怎樣我不清楚。當時我們幾個朋友有個不成文的默契,誰也不打聽誰的遭遇,免得生是非。但我知道他做書畫生意積下一點財產,公私合營時書畫店便辭退了他的工作。北京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中,書畫業有個行規:離了店後可以從事別的職業,但不準再私自做書畫買賣。他這些年大概找了點別的事做,但也難免偷偷做點書畫生意,海外不少內行知道他,偶然回北京要買畫不會不找他,這樣的話,“**”中怕不會平安無事的。我們認識他時他已過了險關,看樣子生活也不困難。

他的死使我懊悔不及,後悔沒幫他把書寫出來。為了紀念他我寫了篇小說,就是《尋訪畫兒韓》。

陶然亭遛早的人,分成一個個的小集團。有幾位是專扔圈的,用麻繩或電線、藤條纏幾個圓圈,外邊包上棉花,再用舊布縫成外皮,幾個人站成圓圈,互相投扔;有幾位是練拳的;有幾位專門圍著湖走路;還有幾位打坐練氣功。我們這一集團以沈玉斌先生為核心打太極拳,打拳時各打各的,有陳式,有吳式,也有楊式。打完拳聊天就湊到一塊。有幾個人是天天必到,連到的時間也不差多少,有的是停停打打,也有並不屬於這個集團,但碰上就坐下聊幾句的。

老生演員貫盛習不是這個集團的。他哪個集團也不加入,隻是一個人繞著湖走路。過去我隻看過他的戲。在50年代看他唱《秋胡戲妻》,身上、唱功都不錯,後來就不見了,據說到外省某個京劇團做了團長。他弟弟貫盛吉的戲我看得較多,印象非常好,他的小花臉是含蓄而幽默,用一種獨創的鼻音念白,可笑而不輕佻。在生活中他也忠厚。有一陣貫盛習嗓子不好,約角的不約他;而貫盛吉則紅得發紫,幾個班社搶著要。他跟約角的說:“約我可以,得搭上我哥哥,我可以少要點包銀,我哥哥的戲份不能減。”此人對生活也充滿幽默感,晚年得了絕症,家人們給他預備壽衣,他要穿上先演習演習。家人無奈就給他穿上。他對著鏡子照了照說:“我死了敢情就是這模樣啊?不怎麽樣!”此事我係傳聞,汪曾祺有第一手材料;他在一篇散文中說起過,和我的傳聞有小異,當然他的準確,但避免抄襲之嫌,我還按我聽來的說。貫盛習則是另一副模樣:人清臒瘦削,留一綹齊胸長髯,無論冬夏總穿一件米色風衣,長袍大袖,仙風道骨,說話聲音低沉。他患心髒病,長期住在北京,但服務卻在河北省石家莊。他每逢走到我們一夥麵前,就一一點頭問候。我們問問他的病情,他總說:“還行,控製住了,不敢累著。”

再一位常來的是馮玉增,他是老北京戲校學生,沈先生的弟子。玉增為人精明能幹,個頭不高,衣裝整潔,動作靈活。他不練拳也不跑步,早晨來了就到湖邊找個椅子,鋪上他自帶的坐墊坐下,從書包裏掏出副竹板來,打起竹板唱數來寶。他是唱小花臉的,演出用不著數來寶,可這是他的個人愛好,也許是健身之道。我看過他唱《昭君出塞》的王龍,歌舞俱佳,十分精彩。唱完數來寶,他又開始遛彎,一直遛透,來到我們群裏聞鼻煙閑聊。他說每天早上這一頓遛是幸福保障。什麽叫幸福?他答曰:“活得舒服,死得痛快。”

陶然亭這批朋友,包括了京戲行的前後台、文武場、生旦淨末醜、龍套上下手、神仙老虎狗,行行俱全。

按年齡算,比較年高的怕是兩位打鼓佬,一位是大名鼎鼎的白登雲,一位是勵五爺。

白先生早已過了古稀,花白頭發,身材偉岸,風度瀟灑,手裏提了個棕竹手杖,大步流星地散步,身後常跟著賢惠的白師母。白師母手中提個北京人時興的手袋,她眼睛不太好,走路較慢。常常是白先生疾走一陣,然後站住腳和碰到的人聊天,順便等她。白先生終生打鼓,耳朵背,和他說話要大聲喊。他告訴我,他的鼓就是在陶然亭練出來的。小時候拿著兩根木棒,無論冬夏早上到陶然亭來打石頭,夏天打得渾身出汗,冬天雙手裂開多少血口子,天長日久竟把一塊光麵石打得中間凹陷下去。這幾年他給李世濟打鼓,給趙榮琛幫忙。還有一位老教師是勵五爺。勵五爺年紀比白先生更大,耳朵更背。和白先生相反,他不大講究穿戴,總是一身灰中山裝,紐扣很少扣嚴的時候。他不遛彎,而是打吳式太極拳。他和白先生兩人一見,說起話來十分費力,他衝白先生耳朵喊,白先生衝他耳朵喊,然後兩人相對彎腰,鞠躬:“您慢走。”“您坐著。”白先生精神氣色都比勵五爺好。

過了兩年,發生了變化,白師母突然去世了,白先生就很少到陶然亭來了,偶然來一趟,衣著也不像以前那麽整潔,精神也不像以前那麽旺盛。白先生一生醉心藝術,對處理生活瑣事相當的無能,白師母不在他連吃飯、喝茶都困難。身邊又沒有別的親屬,實在令人同情。有時碰見我們勸慰他兩句,他隻是搖頭歎氣,說是想接一位親戚來幫忙,不知後來怎樣。勵五爺倒始終是老樣子,他身邊有子女,但老人性格孤僻,寧願事事自己動手,保持獨立,反倒不見頹唐。

晚年耳聾,看來是京劇音樂行當的職業病。我小時學過“武場”,盡管是秧歌劇的鑼鼓,也是先從小鈸打起,然後小鑼、大鈸、大鑼,最後才學打鼓。一天練幾個小時,停下後耳朵嗡嗡的許久靜不下來。大鑼大鈸是挨著打鼓佬站的,打一通“急急風”,三個段落一個緊過一個,一層響過一層。如果唱武戲,真有點玩命。我一直打大鑼,初練時左手提一塊磚,右手五指伸開,隻靠食指套著鑼槌甩動,要槌槌打在磚心上,待到正式提鑼時,要打出幾種不同的聲響和節奏來。常常一晚上演出要打斷幾根鑼槌,可知打鼓佬的耳膜要經受多大的震**力,一生幾十年打下來焉有不聾之理呢。現在科學發達,物質條件也好,應想出點措施來保護音樂工作者的健康。近來國內唱京戲,台上都裝擴音器。我聽過幾場,感到音量太大,音樂變成噪音。不知劇場的音響工作者是否都是打鼓佬出身,耳朵偏沉,為什麽就不能把音量壓低一點,使觀眾舒服一些呢?

沈玉斌先生的去世,是使我很痛心的。去年我去英法兩國,在巴黎和倫敦逗留一個月,回來後積下一大堆信件,頭一封是沈先生的,來信說病情嚴重,托我催辦一下他的著作出版事宜。而第二封就是治喪委員會的訃告,通知我去和他的遺體告別。兩封信隻相差七天,我想沈先生給我的信可能是他一生中寫的最後的一封信。

沈先生出身於梨園世家,是“六場通堂”的名琴師,早年焦菊隱先生主持北京戲劇學校,就請他當教員,是該校最年輕的老師。著名的四塊玉、吳素秋,全是他的學生。50年代焦菊隱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導演《虎符》,要在話劇中加中國打擊樂器,又請沈先生做音樂顧問,負責設計全劇的打擊樂。解放前沈先生曾長期被選為北平市梨園公會會長,新中國成立後他奔走聯絡,建立了第一個私立戲校“藝培戲曲學校”。“藝培”改為市立北京戲校後,又任副校長。1957年被錯劃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中斷了在學校的領導工作。我弟弟是“藝培”的學生,我正正經經應稱呼他先生,可是後來命運相同,在陶然亭結為忘年交,就“亦師亦友”相處了多年。他的父親沈福山,是著名花臉演員,會的戲多,功夫紮實,但嗓子後來變壞,改做後台管事。這位老先生有個脾氣,終生不肯收徒弟。不收徒弟不等於不教戲,他在“雙慶班”管事時,侯喜瑞在這搭班,扮上戲以後,有時間還向他討教。當時雙慶還有個花臉,叫蔣少奎,是侯喜瑞的內弟。蔣少奎唱壓軸時常唱《貪歡報》,演的是水滸英雄張順和安道全的故事。一般戲裏張順是武小生或武生,可在這出戲裏卻是花臉,勾白臉黑眼窩,所以是武二花應工,由蔣少奎唱。蔣少奎唱這出戲和當時的許多花臉一樣,由安道全嫖妓演起。這樣一來時間就不夠長度,和大軸之間還要墊一個《定計化緣》過場戲。沈福山先生無意間就說了一句:“當初我們唱這出戲,前邊有《張順截江》,一出下來時間正好。”蔣少奎聽了,第二天一早就去沈先生家,恰好沈老先生上街買菜去了。玉斌接待了蔣少奎,問他有什麽事。蔣說沒事,就是來請個安。過了一會沈老先生回來了,蔣少奎一見就行禮。沈老先生問:“您這是幹什麽?”蔣少奎就說:“求您收我做徒弟,教我這出《張順截江》。”沈先生忙說:“收徒我不敢,說戲可以。”說著隨手拿過一根雞毛撣子當大刀,就給蔣少奎說了這出戲。教完戲沈先生說:“告訴你吧,連你姐夫侯喜瑞也不會這出戲,便宜你了。”此後幾十年,果然隻有蔣少奎唱《貪歡報》帶《張順截江》,但很少人知道是沈福山教的。

蔣少奎扮相、嗓子都像沈福山先生,常年在濟南唱戲。所以那時一些演員去濟南走碼頭,常常不帶武花臉,人們說蔣少奎在那兒了,不用再約武二花。

沈玉斌正式搭班操琴也是在“雙慶班”。大概民國六年前後,俞振庭組的這個班子。老生餘叔岩、張鳴才,花旦是小翠花,武旦是九陣風,花臉是侯喜瑞。所以直到晚年每唱《戰宛城》,於連泉必和侯喜瑞搭檔,就有這個曆史緣由。沈玉斌原來跟班效力,有天給壓軸拉琴的琴師臨時未到,管事讓他頂了上去,從此正式拿戲份,每天四吊錢。而這時候喜瑞已是每天八塊大洋的角兒了。沈先生從底層幹起,就比較能體諒班底和場麵上的苦處,後來他任梨園公會會長,辦了幾件為貧苦同業謀福利的事,受到一些同業的擁護,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對。我問過這些事的經過。他歎口氣說,在那時候辦事真難。舉個例子,當時梨園界的人仍多數住在前門外虎坊橋一帶,有些戲院則設在城裏,比如“吉祥”就在“東安市場”。從天橋、虎坊橋到東安市場坐電車隻花3個銅板,可許多班底連這3個銅板都拿不起,每天走去走回,來回30多裏路,掙的錢隻夠買2斤玉米麵。碰上下雨天就糟了。名角一看天下雨,上座不高,打個電話去把戲回了。下邊的人不知道,也沒電話,幾十裏地冒雨走去,看見個回戲的牌,再冒雨走回來,這一天就要“扛刀”(挨餓的意思)。我說戲是憑名角的牌子賣錢的,你拿8000,拿1萬,這都應該,可同業們來回走路至少該買雙鞋吧,給他漲點錢也窮不了名角啊。班底們要求加錢,沈先生以會長身份表示支持,並從中斡旋,有人就譏他為“共產黨”。所以解放後他又被錯劃為右派,就怎麽也想不通。

新中國成立後梨園公會改為“京劇聯合工會”,沈先生是副會長之一。臨近解放時,許多京劇界子女失學,他又倡議由藝人集資辦一個私立的戲校。由於同行們支持,就在“梨園先賢祠”舊址上,辦起了“藝培戲校”,由郝壽臣任校長,沈先生管業務教學。在政府接收改為市立北京戲校前,這個學校慘淡經營,培養了不少人才,張學津、孟俊泉、萬一英、李玉芙、關靜和,都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沈先生自學不倦,晚年已有很好的文學修養,致力於京劇音樂的著述工作。他寫了一部《京劇群曲匯編》,極有學術價值。可惜由於種種出版技術上的原因,至今未能與讀者見麵。但熱心的人還是多的,我提出朋友們掏錢為他自費出版,荀令文等幾個朋友就都表示不管多少,他們也出一份資金。《北京圖書信息報》青年編輯李布青、上海文藝出版社幾位編輯知道後全都熱心支持,說不必自費,出版社可以接受出版。京劇界的朋友聞訊也紛紛來信預訂。我想也許出版有望了,但願它早日問世。

十一

沈先生生前和去世後,為他出書的事奔走最熱心的朋友應當首推荀令文。

令文是荀慧生先生的二公子,和我相識也有幾十年了。“藝培”一建校,他和他大哥令香就是學校的工作人員。令文多年擔任班主任。我弟弟在戲校學習時,十分調皮搗蛋。校方為此找家長談話,有兩次就是令文和我談的。但我們較密的過從則是在“**”後期,陶然亭的把式場上。那時人們雖然強作歡笑,但總在眼底壓著些苦色,尤其是文藝界的同人,除去在唱樣板戲中撈到好處的浩亮之流,多半都神情有些壓抑,唯獨這個荀二公子,臉上從來不帶愁苦相。挺高的個子,穿著件破舊的棉大衣,扣子掉了兩個,兩肘見了棉花,腳上一雙“貓窩”棉鞋也是打過掌的,可臉上總是笑嘻嘻,很像廟裏那尊布袋和尚。他不打拳,而是在陶然亭下那個小廣場上繞著圈子跑步。跑步時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一邊跑一邊歡呼(不是喊,而是歡呼):“嗨,嗨,嗨!”全陶然亭的遛早客他沒有不認識的。認識的他全打招呼,所以他這“嗨,嗨,嗨”,是連呼氣帶招呼兩用;他也有不來的時候,他如果這天不來陶然亭,必定是到別處遊玩去了。他買了張郊區通用月票,香山、臥佛寺、櫻桃溝、西山八大處,想上哪兒登車就走,第二天見麵他準帶回一兩件趣聞,逗大家哈哈大笑。這些趣聞他有的是親眼所見,有的我懷疑是他編的。有次他去頤和園,回來說園內有的地方隔離開來另外賣票。有一處門口還有兩個人站崗,完全清裝打扮,馬褂、箭衣、纓帽,腰上還挎了把腰刀,但兩個人卻是完全的現代青年,紅線帽下邊是長發。觀眾就在一邊議論說:“這兩個人不像。”兩位站崗的聽人議論難免有些不高興,有一位就小聲說:“像,像你爸爸!”於是,引起一番爭執,我問他:“可是你親眼所見?”他說:“當然親眼所見,我隻把情節組織了一下。”

沈先生去世後,我為他的書得不到出版而不平,提出自費替他印。令文聽到後,鄭重寫封信來說,他雖不富裕,印書他出一份錢。後來上海文藝出版社答應出這本書了,圖書發行部門要征求一下訂戶。令文又到處寫信,征到了不少訂戶。誰知出版社另有原因,又把出書的事推到不知多久的“以後”去,訂戶們收不到書,紛紛寫信責問他,批評他,他又一一寫信去道歉,並勸我:“別生氣,別得罪出版社。多說點好話,托托人早點印出來比什麽都強,別的事我全兜著,你就管這一樣好了!”

令文做得一手好菜。每天早上去陶然亭,必帶個手袋,回去路上尋找入口之物。他本是學唱老生的,後來又對京韻大鼓入迷,但始終沒當正式演員。他哥哥令香倒是從父親那裏學了些荀派的拿手戲,現在專教荀派戲,而且專教30年前荀先生的戲,如《香羅帕》、《荀娘》。

令文說:“我們大爺這手弄對了,‘紅娘’人人會唱,用不著咱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