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城內的山東大嫂

我和香港影星嶽華去巴黎,是為拍攝電影《煙壺》打前站的。到巴黎之前,我沒想到會碰到山東老鄉。所以在巴黎繁華的街頭,我看見這女人穿著大襟小褂,千層底繡花布鞋,梳著沂蒙山區農村發式,開著漂亮的轎車飛馳而過,我真不相信這是事實,懷疑眼花了產生錯覺。當我正疑心自己的神經是否有病,漂亮轎車拐進岔路停下了。駕車女士朝我們走了過來,笑著對我說:“你就是才從北京來的鄧大哥吧……”身邊華僑朋友肥仔為我介紹說:“這就是蘭英,徐教授的夫人。”我這才明白這就是我們正等候的人。

我問為什麽太太開車來,徐先生不來,是不是他不在家?肥仔說老徐來也沒用,他不會開車隻占個座位。不如叫他在家為我們準備茶水晚飯。“看來老徐離開太太什麽也玩不轉。”肥仔笑著說:“徐太太確實能幹,在巴黎華人社會中,她法語說得最好,繡花繡得最美,治家治得最精。人們說她是賢妻良母的標本,中國女性的驕傲……”

聽他們這樣說,我認為徐太太是位歐化了的華裔女性。想不到穿裝打扮,神情口音還保持著沂蒙山區土風土味。怎麽看都還是個中國農村婦女。這使我產生了好奇心。這天下車在他們家,我把全部時間都用在了解她的出身、經曆上。

我從他們的婚姻打聽起,答案竟令我大吃一驚。我問老徐:“太太從什麽時候定居巴黎,你們是什麽時候結婚的?”老徐說:“‘**’後期中法建交第二年,我回國探親訂的婚。那以前她連濟南都還沒到過。”我問:“那太太是先受中文教育了?”徐太太說:“在家裏時就上過10天掃盲班,發現我是地主子女,就被清除出來了。文化學習是到巴黎後開始的。一入手就學的是法文。”老徐拿起本法文小說:“你看,她現在也還是隻能讀法文書。看香港電影也隻能看帶法文字幕的,中文字幕的看不懂。給家裏寫信她先寫法文,我再替她譯成中文才能寄回去。”

於是,我就請他們從頭介紹他們結合的經過。

定親

徐先生叫徐廣存,山東臨沂人。20世紀60年代初從台灣到了法國,是巴黎第三大學的中文教授。當時老徐青春年少,交了不少金發碧眼的女友,在華人中博得“風流才子”的雅號。有朋友勸他早日成家,他卻遲遲難下決心。一直到老徐回大陸觀光了半個月,回來後就正式宣布他已訂婚,找的是中國山東沂蒙山裏的農村姑娘。大家還以為他說笑話,不久一位去中國辦事的法國華人,真的給他帶了個年輕漂亮的大姑娘來。大家才知道老徐找媳婦的過程。

老徐回大陸雖是自費旅行,但中國政府非常重視,所到之處都熱烈歡迎。老徐最後回老家,一到山東,他就跟招待他的僑聯負責人交了心,說此次回來除去看望分別多年親屬外,還想辦件大事。要找個媳婦。希望家鄉的父母官和華僑團體多給幫助。

這位幹部雖說話時也是滿嘴政治口號,但人確實相當好。見老徐來求助,便坦率地對他說:“現在就問你一句話,別的都好,可就出身成分不好的人你要不要?”老徐問:“啥叫出身成分不好?”“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的子女,剝削家庭的後代。”“我是要找媳婦,又不是組織政黨,什麽家庭出身礙我啥事了?隻要姑娘好,啥人家我不在乎。”“有這話就好辦一半了,她沒文化,你對這方麵挑剔不挑剔?”“沒在中國上學,就去法國上學。沒有別的文化基礎,一上來就學法文,更容易。”那幹部兩手一拍說:“若是這樣,還真有點眉目了。有個姑娘他爺爺那輩是地主,她可是連地主什麽樣都沒見過。就因為家庭出身,一直被監督勞動,盡管她身材麵相都夠得上美人水平,熱情善良,天生一對巧手,能吃苦耐勞,可是在這裏就沒有一個青年敢要她。如果你有意,你們自己麵對麵談談可好?”老徐連連稱謝,卻不知道在那年頭,幫這種忙是要擔政治風險的。

那位幹部先裝作對姑娘進行思想教育,把她叫到自己家中,悄悄對她介紹了一下後,就約好了時間麵談。那天老徐先到幹部家。他本沒抱過高的奢望,誰知姑娘挎著籃子一進門,他頭一眼就看呆了,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能尋到個這麽水靈秀氣、體型健美的女孩!看得那姑娘臉一紅低下了頭。

屋裏隻剩下兩個人時,那姑娘就大大方方看著他問道:“既約我來見麵,有啥話就說吧。”“他們跟你說清楚了,為啥叫你來?”“說清楚了,叫我來相親。”“你的意見怎麽樣?”“我同意。不同意就不來了。”“連麵還沒見,你怎麽就能同意呢?我要是壞人,把你騙出去賣了呢?”“我不了解你,可我了解介紹人,他是好人,不會害我,他相信你,我就相信你。”“可是嫁給我,要去外國。”“嫁雞隨雞(她沒說下半句)。我既嫁了你,你上天我也跟著你。”“那地方啥都跟咱這兒不一樣,連說話都得從頭學,你不怕困難嗎?”“餓著肚子下地,頂著大雪挖河,挨鬥,受管製我都受過,去外國也不會比這更難多少!”“那,咱就算談成了?你就不提點條件?”“條件是有,得等你表示了意見再提。你要壓根兒不同意,俺廢那個話幹啥!”“我?當然同意。我做夢都沒想到會遇到你這麽好個人才,模樣、脾性都比那些洋妮子對我的心思。”“那好,不要金的銀的,隻要你保證,跟了你以後,萬一過幾年你嫌棄了我,你可以把我休了,叫我離開,叫我自己去找活路。可決不能再把我送回來。”“為啥要這麽個條件?”“這地方我太寒心了,隻要出去我決不再回來……”老徐聽了很同情,馬上答應了她的條件。

老徐接著說:“巴黎到這裏很遠,花錢不算,就怕擠不出時間來。如果辦完手續我來不了,找一個到中國出差的朋友把你帶去行不行?”她痛快地說:“隻要拿著你的證明信,我就跟他走。”

兩人這才算全部談定。隨後就一切按計劃進行了。

結婚

他們舉辦了個很隆重的婚禮,幾乎把巴黎華人和學中文的法國朋友全請到了。婚禮上蘭英反對穿租用的西式禮服,她穿了身自己做、自己繡的中國式紅綢嫁衣出現在禮堂,引起轟動,有人給拍照拿到時裝雜誌發表,有人想托她為自己做身同樣的嫁衣。然後,他們便到法國南部的海岸度蜜月去了。

他們來到一小城,找到一家熟識的旅館住下,白天兩人遊玩,晚上找來位老太太教她法語。幾天之後,老徐突然說有急事要回巴黎辦,便乘火車走了。當晚從巴黎打來了電話,以毫沒商量的口氣對她宣布說:“巴黎華人太多,你回來學不好法語。你就留在那邊學法語吧。什麽時候能用法語說話,我再去接你。”

蘭英聽完隻說聲“好!”便把電話掛了。

老徐從此再沒給蘭英打電話,但總給旅館打電話,向經理打聽蘭英的情況。開始時經理說:“太太很苦惱,已經兩天沒上海邊了。每天隻在屋中念法文字母。”過兩天說:“太太屋裏傳出了笑聲。”再往後隻說:“太太一切很好,其他的無可奉告。”老徐說:“你能不能具體講講?”對方說:“不行,太太交代過,沒她的同意,什麽也不能說。”

老徐放下電話高興異常,但又奇怪,既然能夠用法語交代事情,為什麽不給自己打電話?是不是生自己氣了?又等了兩天,他急了,於是他就給蘭英打電話,從上午到下午,一遍又一遍一直也沒人接。他做了各種猜想,每種猜想都使他很擔心,他開始懷疑自己這硬逼她學法語的辦法是不是有欠周到。萬般失望之際他回到家。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抬頭一看,自己家窗戶燈亮了。他有點喜出望外,急忙跑到樓上。蘭英竟然紮著圍裙做飯呢。他驚訝地問:“你幾時回來的?”她用法語說:“餃子都包完了,還先到超級市場買了趟麵粉。得有3小時吧!”他用漢語問:“你坐的哪班火車?”她仍用法語說:“誰告訴你我乘坐火車了。”他也隻好改用法語說:“你乘飛機回來的?”“有錢沒地方花去了,這點路我乘飛機?我租了輛汽車。”他忙問:“誰開車送的你?”“咋把人看得這麽扁?怎麽非得叫人開車送我,就不許我自己開車回來?”老徐沒想到自己的媳婦這麽能幹,比那些花錢上大學的留學生強多了。忙心疼地說:“又學法語又學開車,這幾個月把你累壞了。”蘭英說:“連監督勞動的零頭都算不上。倒是今天一通忙活,有點累,吃過飯你把門口那輛車送還租車公司吧。放到明天又多花半天錢。”老徐紅著臉笑笑說:“跟你服個軟吧,我來巴黎這些年,還沒學會開車呢!”

老徐有了個溫暖、幸福而又舒適的家。過了一年光景,蘭英的治家本事和她的法語一樣,在巴黎華人中被傳為奇跡了。她不認識中文,但能讀寫法文。從法國報刊上學會西餐烹調、服裝剪裁和縫紉機操作,並且練會了使用理發工具,從此就不許再到外邊買衣服、理發。請客也是自己下廚。她自己動手醃鹹菜,磨豆腐,按山東習慣把新買來的襪子底剪開,鑲上一雙繡了花的布襪底才給丈夫穿。這本是山東人為使線襪多使用幾天采取的加固措施,不料卻收到美學和商業的效果。有天老徐跟一位藝術品商店的朋友去日本料理餐館,老徐脫了鞋,露出腳上這繡花襪底的襪子,把那位藝術商人看傻了。問道:“我的天,你是皇帝嗎?怎麽把這麽高貴的藝術品蹬在腳下?”老徐說:“這是我太太做的。”那人仔細欣賞半天後,堅決請老徐把太太找來,蘭英來後,就在餐桌上那人與她談妥了一筆生意:長期收購她的刺繡品。法國人把她繡好的襪底,幾個一組,捏成花形、八角形,鑲進玻璃鏡框內,掛在牆上跟油畫一樣當裝飾品。那位商人買斷了她今後所有作品,獨家經營,在巴黎很出名。

到了這時,老徐隻有對太太心服口服,把家裏這片天下,雙手交與她去大權獨攬。老徐說不清蘭英如何運籌,隻知道自己的薪水沒增加,生活水平卻大大高於以前,而且還有了積蓄存款。當拉丁區有一幢地段很好,質量也佳的房產要出售時,蘭英竟毫不猶豫買了下來!

回國

經濟狀況改善後,老徐很想為家鄉做點事。但想到太太提出的永不回鄉的條件,知道家鄉在她心裏造成的傷害,估計很難獲準。這筆款項不是小數,又不能先斬後奏。便硬著頭皮,繞著圈子跟蘭英商量:“蘭英,自從有了你,咱這家才興旺起來。這是你給我帶來的福氣,可要是沒有咱家鄉的幫助,沒有咱中國的文化,山東的民風,我上哪兒找你蘭英去?”蘭英笑笑說:“有啥話你說,別跟我繞脖子。”“我想謝謝生我養我的家鄉。”蘭英半天沒吭聲,最後眼裏含著淚說:“再叫我寒心,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啊,你要捐錢我不攔著,可我絕不跟你回去,也別寫我的名字。我希望忘了那邊的人,也希望他們忘了我。”

老徐第二年隻身回中國,給那裏的小學捐贈了些電教用品和資金。背著蘭英還是用了他們夫妻二人的名義。

看來一切都那樣如意。不料過了兩年,卻有本小說傳到了海外。小說中寫了有一海外華人,回家鄉找了個老婆,以此招搖撞騙,說他如何愛國,國內也有人替他吹噓,誰知有一天他醉酒後吐露真情,人們才知道他患有“性無能”痼疾,在外國根本找不到老婆,才回中國幹此缺德事。因為隻有中國女人才會為了錢嫁給個天閹之徒。這一下人們才看到他醜惡的真麵貌……小說是寫得極有才氣,博得幾記掌聲。作者在掌聲中又在報上發表聲明:“本書是概括典型,絕無影射攻擊成分,若有人自己對號入座,作者概不負責。”

這一來反倒引起好心人的猜疑:歐洲華人中,跟國內農村姑娘結婚的唯有老徐一人,偏是這位老徐得罪過寫小說的人,世界上就有這麽巧合的事!

原來以前中國去了個什麽代表團,在巴黎作公開演講。老徐和他幾個學生也在下邊聽。有位先生的講演老徐和他的學生聽著都不大讚同。老徐為人耿直,等那人講完便站起來提了個問題,以示對其言論不以為然。不料這就得罪了那位不可一世的人物,當場給以回擊。而這又惹惱了老徐的法國學生們。這一來,又引起了新聞界的注視。巴黎出的左派中文報紙《歐洲時報》便就此發了篇報道。演講先生看了很憤怒,回國後就采取打官司搶原告的方針,散布說此次出訪一切都好,就是在演講時有個台灣政治背景的人出來搗亂。偏有人愛較真,寫信到巴黎向有關人士打聽實情。有關人士回電卻說老徐是出名的愛國人士,這件公案才不了了之。

當人們把小說一事告訴老徐。老徐聽完一笑說:“真是罵我又怎麽樣?人生一世,誰還沒挨過蚊子叮,臭蟲咬?罵人的醜還是被罵的醜,人間自有公論。”

朋友們特別同情蘭英,這樣一個從苦難中掙紮出來的善良的女性,連中文小說都沒看過,卻無緣無故遭舌刀筆劍之害。背後放箭者又讓她無處辯理,豈不欺人太甚了?正當大家為蘭英鳴不平時,這個用笑臉麵對世界的女強人,突然放棄多年的誓言,帶著4個孩子回到了中國來。

我見他們夫妻連背帶抱,把4個挨班大小,長得如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孩子拖下飛機,既同情又可笑。我問:“平時你們把孩子交給老太太照看,這麽遠道回來,怎麽不留兩個在那邊?非全帶回來不可呢?”蘭英說:“我就是為了孩子們才回來的。叫他們看看祖宗生活的地方,也叫家鄉人看看孩子們。”

旁邊有位來接他們的鄉親說:“都回來的好。叫人們看看,沒做過缺德事的人,不怕人詛咒斷子絕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