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祭故人——送別端木

端木同誌謝世,我等候訃告,準備告別,始終沒有消息。後來才知道,他留得有話:不舉行儀式,不通知親友。耀群同誌忠實於他的囑托,悄悄把後事辦完了。

我該早想到這做法,這才符合他的秉性。隻得呈心香一縷,送別故人。

新中國成立之初,端木剛從香港回到北京,還沒安排工作就參加“北京市大眾文藝創研會”的活動,我在會上和他相識。北京市文聯成立,端木任創作部長,我是他的“部下”。我倆同時入黨,又並排站在中山公園音樂堂台下舉手宣誓。近半個世紀裏,不論順境和逆境,都沒斷了聯係,這該算作緣分!多年來他都以老大哥的身份待我,其實不論按自然年齡還是按文學輩分,我都應尊他為長輩。我在文工團唱過《嘉陵江上》,初學寫作就讀他的小說。想像中他是個才華出眾,倜儻不群的樣子。所以那天看到一個30多歲,謙恭平常的人隨老舍、趙樹理走進“創研會”客廳,壓根沒想到是端木!這三人打扮各不相同:老舍西裝筆挺,頭戴禮帽,手持司提克,標準的英國紳士;趙樹理穿粗呢製服,腳蹬家做千層底布鞋,典型才進城的“科以上幹部”。端木身穿又肥又大,新買乍做的幹部服;腳上卻蹬著質高色亮,尖頭刻花港式皮鞋。不洋不土又洋又土。趙樹理一說他的名字,大家驚叫著站起來歡迎,他有點手足無措。開會時他還有點拘束,坐在一邊點頭,撿笑,卻不發言。有人請他發言,他說:“剛回來,聽什麽都新鮮,很興奮。先聽吧,熟悉了才有話說。”

我覺得他夠慎重的。但慎重的人也有大意的時候。過了不久,報上批判電影“武訓傳”他不甘寂寞,熱心寫了篇文章。發表後卻被認為“明批暗保”。文聯開座談會他檢討過失。文章內容我已忘記,但他作檢討時樣子忘不了。據說是頭一次當眾檢討,他聲音壓得很低,充滿自責卻說不清錯在哪裏,為什麽會錯!有人問他:“寫這篇文章的動機是什麽?”他瞠目結舌,攤開兩手像回答別人又像是責問自己:“除了想做點工作,還能有別的動機嗎?真不可解!真不可解!”但他隻是困惑,自責,並沒有反感和氣惱。我第一次發現名人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

此事過後,他到大紅門、鹿圈一帶參加農村改革,深入生活,加強改造去了。在下邊時不斷寫信來,把工作感受與思想變化向黨組織匯報。這哪像剛從外邊回來的專家?解放區來的幹部也未必都能做到。同誌們很讚佩。不久之後,他成為新回來的人中最早入黨的一位,反而沒人感到意外了。

入黨後端木自律頗嚴。他沒想好新的寫作路數,暫停寫他擅長的小說,散文。但並沒停筆。他配合宣傳婚姻法把趙樹理小說改編成評劇《羅漢錢》,為“反對武裝日本”與人合編京劇“戚繼光斬子”。《羅漢錢》發表了但沒演出,“戚”劇演出後效果平平。他都處之泰然,他思想有準備:隻要完成政治任務,不計較個人得失。我無能力評判這樣做對文學運動的利弊,但確信他是出於政治責任感才這般行事。

那以後端木沒再因為發表作品惹麻煩。但從胡風事件起,直到“**”,過去的人與事,文壇舊案,士群傳聞之類仍使他沒得到幾天安寧。

寫作停頓,端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修養與熱愛,隻能從讀書和生活情趣上看到了。

端木和趙樹理是我們宿舍藏書最多的兩人。他倆希望我把小說寫好,都主動借書給我。樹理拿給我的是“七殺碑”;端木則借給我了“宋人話本七種”。一位勸我“參考其寫法”。一位叫我“領會其神韻”。兩位的忠告我都聽了,對我的寫作風格都起了作用。我還隨他兩人逛過街。端木愛去琉璃廠,樹理去鑽和平門破爛市。端木買小瓶小罐,壽山石、山核;樹理則買生鏽的鋼筆架,日本三弦琴。端木沒事拿著放大鏡看他的小古董,賞心悅目;樹理閑來彈日本弦子,有板有眼。這增加了我的文化情趣,為後來寫“煙壺”種下了遠因。

端木還曾經喜歡過臨帖寫字和種花養草。種花成績不佳。養了一棵河柳,不死不活。種的蘭草,也沒見開花。臨帖卻大有成績。文聯開會曾請他為會場寫過篆字楹聯。但寫字也給他添過麻煩。有位朋友初學國畫,卻自視過高,以專家自居,聽不得批評。有天畫了幅寫意“紅牡丹”。堅請端木為之題詞。端木礙於情麵,不好拒絕。思忖再三,題了數行。大意是“人說洛陽有白牡丹,色如何純潔,形怎樣完美,堪稱蓋世絕倫”。完全是誇好。我看到後問端木:“這是您題的?”他說:“人家要我題字,我怎好拿架子?”我猶疑著說:“這畫有這麽好嗎?”端木笑著說:“你沒看明白,我誇的洛陽白牡丹。他這畫的是紅牡丹……”

瞧他這機敏勁!既表達意見又不傷感情。可見在創作上施展才情的機會如果更多些,他為人們留下的佳作更多!

那幾年,端木文采也曾有兩次閃光。批判“紅樓夢研究”引起的熱潮中,他在文聯內部作過個“紅樓夢劄記”的學術報告。大家公認“真有學問”,“真下工夫”、“真有見解”!另一次是1956年秋至1957年反右前,他連續發了《馬戲》、《山核桃》等幾篇隨筆,看得我目瞪口呆,至今連篇名都沒忘。我相信那是解放之後,撥亂反正之前,最見端木本事的作品。才華,靈氣絕不在“科爾沁旗草原”時期之下。且有上升之勢。

也就是在發表這兩篇作品之後,北京文聯開展了“大鳴大放”。熱心人出了張牆報起名叫“仙人掌”。要發揮端木書法特長,請他題寫報頭。端木當然答應。答應後卻沉吟起來。小聲說:“仙人掌,渾身是刺,這有點犯忌吧。”抬頭見我在旁邊,就問:“小鄧,有一種開花挺漂亮的仙人掌科植物,叫什麽?”我說:“你說的是不是令箭荷?”“令箭荷?對,就是令箭荷!”他爽朗一笑,鋪紙潤墨,提筆寫下了七個大字“仙人掌上玉芙蓉”!自己端詳著說:“不光有刺,也有花,好!”

結果也沒好到哪兒去,編輯和投稿者大都攤上事了。端木擦邊兒,雖沒有戴帽,從此卻步履維艱。談不上寫什麽作品了。

“**”中,造反派忙於狗咬狗無暇旁顧時,我溜回京探親。悄悄到北京文聯,想看望一下故舊。剛進樓門就看到一個老年人,舊毛衣外套件破棉背心,一手拿笤帚,一手端簸箕,低眉塌眼,彎腰駝背在大字報縫中掃地。我走近時他一抬頭,我倆都愣住了。他骨瘦如柴,麵色死灰,亂發夾有白絲,額頭帶有傷痕。眼神先是意外,隨後惶恐,再後悲淒。“端木”兩字我還沒出口,他吸口涼氣,做出不認識狀,扭轉身低下頭繼續掃地去了。不一會有隻貓從大字報後躥出來到他麵前,他不高不低地衝那貓說:“別顯魂了,快走吧!別人躲還躲不及,你上這,你找麻煩!”說完頭也不回,匆匆端著簸箕走到樓後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默默離開了北京文聯,這個引我走上文學之路,又使我落進苦難深穀的所在!

千幸萬幸我們熬到了鄧小平同誌舉起帥旗的年代。趕上撥亂反正,幸逢改革開放。我們等到了第二個春天!端木不僅寶刀不老,而且創作上進入了第二個青春期。當我拿到《曹雪芹》第一卷時,我為端木,也為我們一群朋友感到幸運和安慰!

當我為端木晚年的成就而慶幸時,不會忘記這也有另一個人的心血辛勞,為此我借此機會向耀群大姐道一個謝字。你以自己的整個生命,默默地支撐著端木的拚搏,從而才使他的理想實現,把你們共同的心血化作文字,呈現在讀者麵前。

端木一生逆境比順境多,但對新時期以來難逢的機遇悟得早,把得牢,在賢內助支持下,短短數年完成了本需大半生時間才能完成的工作,為我輩做了光輝示範。

隻要中國有文學,小說有讀者,端木蕻良這名字是不會被忘卻的!

安息吧,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