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苗得雨“談丁玲的一次講話”

得雨:

意外地在《今晚報》上讀到了你《記丁玲在文講所第二期的輔導談話》的稿子,想為你請功(隻是一時不知向誰去請)。丁玲那次講話對我們那批人有很大影響,你的記錄對當代文學史研究極有價值,很可能是孤品。因為那天丁玲來我們宿舍事先並沒通知,來後也沒特意集合學員,隨隨便便,誰碰上誰參加。到場人不多,記筆記的人更少(她反對說點什麽學員都記)。經過40多年風霜雪劍,同學們有的離開人間,有的退出文壇,我等的筆記文稿又麻煩紅衛兵、造反派們多次查抄燒搶,早已消失殆盡。你居然保留住這珍貴的記錄,文壇何幸,學界何幸!我寫這封信並公之於眾,就是想為你作證。證明你的記錄是真實的。除因口音關係,有個別字聽錯,其餘全部真實。

記錄十分寶貴,不過她當時談得很零碎,記也難成係統。有些“話出有因”之處,不了解其背景,隻從字麵很難領會其中奧妙。你說:“因係記錄,每個意思會有一些前(言)後語,應全麵並有分析體會。”我想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吧!

為此,我覺得有些地方作點注釋怕是必要的。隻舉一處為例:

你記有這麽幾句話——

“有人讀書,讀了後就明白了這書的主題、構思、人物、場麵。我這人不同,我不同意這種讀書方法。看書要滾到生活裏去,書裏的情感,與自己的情感貫穿在一起。太清楚的人,太‘理論’的人,往往沒意思……”

“我們讀書是教條的,按著幾條去讀,幾條讀出來了,證據是有了,但裏邊動人的地方倒忘了。

“讀書是一種享受。讀著(此二字苗得雨記錄為‘鬥爭’,錯了。)有一種味道,很高的,可以忘掉一切的味道。享受很久了,在腦子裏形成一種愉快的東西,有一天碰到一種思想,構成了一個主題,這些享受都活了。”

話挺簡單,但隻從字麵讀懂,並不能理解真正含義。因為她有的放矢,是針對二期學員的活思想說的。

咱們二期學員和一期一樣,專招革命曆史較長,寫出過有影響的作品,但沒有機會進學校受正規教育的青年作者。他們有較厚實的生活積累有一定的思想水平,有主動自覺的學習態度有學以致用明確目標。初入學時所裏怎麽教大家怎麽學,如饑如渴,頗為滿意。但學過一學期後,感到這套教法和學法頗有不足之處了。

50年代初的“一邊倒,學蘇聯”,雖沒像“**”中學老三篇那樣要“當作座右銘來讀”、“活學活用,急用先學”,卻也形成了一套模式。有人把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理論捧為文藝工作者的不二法門。把信奉不信奉這套學說看作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線。在這個政治性的前提下,不同藝術門類又搬來各自樣板。如演戲的,就要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路子演。有個京劇班要排《群英會·借東風》,新派來的“導演”就要演員寫諸葛亮“角色自傳”,替曹操找“內心獨白”!科班出身的老伶工一夜之間忽然都變成“丸子”。要寫詩,不學馬雅可夫斯基也要學萊蒙托夫、普希金,甚至模仿他們的造句(大家不懂俄文,實際上模仿翻譯的文字)。有同學開玩笑,模仿“蘇式詩”編了個順口溜:“某某詩來作,看見馬雅可,廁所講衛生,保衛那和平……”

聽課也聽出一套程式:以“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理論為指導思想,不管講屈原、曹雪芹還是講歌德、但丁,內容都相似:一、時代背景;二、作者生平;三、主題思想;四、故事結構;五、人物塑造……(也就是丁玲說的“主題、構思、人物、場麵”)論述詞匯也多蘇聯式的套話,再生動的作品經這麽一講也變成一篇政治圖解,枯燥無味。

我們的學習是自學為主。按文學史的順序讀書。讀書又分精讀和瀏覽。凡馬、恩、列、斯(當時還不包括毛)等革命導師肯定過的作品屬“經典作品”,都要精讀。這本來是我們喜歡的好事。但要求按講課堂上那套程式解讀,讀完還要按“時代背景,作者生平……”這套規矩寫論文,就變成苦差事了。像我這樣悟性低的人,有的作品盡管革命導師誇好,可我就看不出興趣來。導師誇獎歌德,可我一讀《浮士德》就打盹;導師肯定但丁,可一讀《神曲》就犯困!硬著頭皮當作革命任務讀了,讀著如同嚼蠟,讀完腦子發蒙,什麽也記不住!

我們把學習中這些困惑反映給所裏,並請他們直接匯報給丁玲。大家明白這套模式是經領導認定的,有政治含義的,故做好了被丁玲反駁,挨丁玲批評的準備。

沒想到丁玲竟做了這樣的回答!我們說按“主題、構思……這套順序來讀書,讀倒是讀明白了,可寫作時一點用不上。”她竟說:“有人讀書,讀了後就明白了這書的主題、構思、人物、場麵。我這人不同,我不同意這種讀書方法。”

“我們讀書是教條的,按著幾條去讀,幾條讀出來了,證據是有了,但裏邊動人的地方倒忘了!”

那應該怎麽讀呢?

她的主張是:“看書要沉到(書裏描寫的)生活裏去,書裏的情感,與自己的情感貫穿在一起。太清楚的人,太‘理論’的人,往往沒意思……”

對讀書與創作的關係她說:“讀書是一種享受。讀著(此二字苗得雨記錄為‘鬥爭’,錯了)有一種味道,很高的,可以忘掉一切的味道。享受很久了,在腦子裏形成一種愉快的東西,有一天碰到一種思想,構成了一個主題,這些享受都活了。”

坦白地說,這些觀點和主張,在那個時代是“另唱一個調子”。用現在的話說有點新潮、前衛!我們這些年輕人聽了又震驚又喜悅耳目一新。我們再讀書、寫作就可理直氣壯改用我們讚同的辦法。但她的話傳到別人耳中也引起了另一種反映。1957年丁玲被錯劃右派後,二期學員全都召回講習所集體解毒。有的同學被錯劃成右派,原因之一就是向別人傳達過丁玲這次講話。

得雨,我覺得隻有了解這些背景材料,再讀你的記錄感受才會大不相同,也會對丁玲有更多理解。順便說一句,在她晚年,不止一人說她保守,叫她“老左”,我們同學中就沒一人對此表示過同感,就因為我們了解她。因為我們看到的是思想解放、求真求實、熱情坦直、快人快語的丁玲,我們看著她為此付出了過重的代價。

謝謝你保存並發表了這篇記錄。今年是我們老所長丁玲同誌謝世12周年,你發這篇記錄是最好紀念。

祝你

身健筆健

鄧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