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欲望無關

我在電腦前天花亂墜地敲著鍵盤,朋友金先生忽然打來電話,讓我上他那兒去喝酒。被他叫去的還有也是在老家時就是朋友的黃先生。電話裏金先生就說明了,要弄幾個家鄉菜。金先生操持著設在省公安廳旁邊的一家政府辦事處,雖然有職有銜,每一厘花銷卻都是從市場上賺回來的。我在答應時,早早地告訴他,別的菜有沒有無所謂,隻要有豆渣,就是買張飛機票上他那裏去吃一頓,也是可以的。金先生爽快地答應下來。等去了,入席之後,他才說,廚房裏張羅遲了,沒有弄到豆渣。說著還將有關人員叫來,證實此話的不謬。

這兩年,一些來自鄉土的陳年吃食越來越在城市裏流行,一切名聲響亮的酒店,都以那聽其名稱就能聞見原野芬芳的鄉土菜作為自己的特色。像湖北飯店這樣有著政府背景的去處,自然不會在這些招數上輸給他人。去年年底,因為拖了十餘年的省作家協會會員代表大會的召開,幾百號人在這家飯店小住了幾天。按照既定說法,經過漫長等待之後,欣逢如此盛會,總會有各種各樣的興奮。那天晚上,新當選的主席團成員圍在一桌子上吃飯,一樣樣的菜,一道道地上,大家難得斯文相對時,突然有女聲衝著那隻剛上來的炒鍋叫起來:“喲,豆渣!”溫文爾雅的一圈人,紛紛站起來。以我一貫的反應,本是不會慢的。那一刻我卻遲鈍了。這道菜沒有中國菜一向讓人不著邊際的名字,服務員就像西餐裏的小牛排、水果沙拉那樣叫著它:雞肉豆渣。在我開始想起,豆渣是記憶中的一種美食時,炒鍋中隻剩下那些油光錚亮的雞肉。

金先生的約請就發生在這之後的第二天上午。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在情不自禁中點到豆渣,以及金先生不無遺憾地告訴我沒有豆渣都是很正常的事。像豆渣這類菜能在城市裏走俏,多少會給鄉土中人帶來幾許活路。

雖然沒有豆渣,金先生的酒桌上另有一道讓我多喝了幾兩五糧液的菜:豆腐煮小魚兒。豆腐是平常的豆腐,小魚兒也是平常的小魚兒。慣有的吃法是將它們分開來,作為兩種口味。在金先生那裏,兩樣東西不僅合在一起,重要的是豆腐切成片後,先在鍋裏煎過。小魚兒也不是新鮮出水,而是先用微火烤過,已經有了七成熟的那種。三個同鄉男人身上的興奮在外人看來仿佛是小題大做,可我們照舊吃得無比痛快。臨到微醺,黃先生竟然拿出手機,就在席上給老家的某人打電話,要對方趕緊弄上十斤小魚兒送來。我插嘴說還有豆腐。黃先生說豆腐哪兒都有。我仍舊固執己見地說,老家豆腐是用井水做的,沒有漂白粉,也沒有氯。

鄉土的老家,從母親那裏開始,偶爾也會做那不先過火直接下鍋的白豆腐。這樣的情形通常是有客人來,酒至半酣,菜又不足了,才會發生。匆匆地切幾塊豆腐,與時令蔬菜一同下鍋燴一燴,趕緊端上桌子,或者一手托著大塊豆腐,一手拿著菜刀,當著客人的麵,一片一片地切進隻剩半鍋湯水的吊鍋裏。主婦們帶著歉意的笑臉,給那清湯寡水的白豆腐添上不少美味。在鄉土老家,若非趕急,再要做這白豆腐,一定會被別人笑話為好吃懶做。鄉土老家如今也像城市一樣用起了煤氣,但那燒柴的灶還保留著。有許多的菜,一定還要一把火一把火地細細做來。就連每天都不能少的米飯,用柴燒熟的也要香美許多。比起白豆腐,煎過的豆腐有一種油菜開花般的感覺。因為這種感覺,隻要回到老家,我都會站在灶台邊,等著兩麵金黃的豆腐起鍋,便伸手抓上一塊,就著騰騰熱氣美美地吃起來。母親當然不會攔我,每一次都會說著相同的話:還沒放鹽哩。而我也隻需說著相同的話:我就喜歡這樣吃。母親在那一刻間用滿臉皺紋化出來的笑意,勝過我在生活中遇到的所有溫暖與溫馨。前年春天,上醫院作例行體檢,尿酸指標離臨界隻差了一點點。大夫毫不猶豫地問我是不是愛吃豆腐。得到答複後,大夫肯定地告訴我,今後要少吃,不然會得痛風症。我剛說那怎麽行,大夫就會意了,並說他也愛吃豆腐。大夫愛吃的豆腐不是鄉土中的那種,讓他割舍不下的是隔海漂泊而來的日本豆腐。我差一點要對大夫說,那是世界上最沒味道的一種豆製品,就像他們的歌舞伎。最終我隻對他說,自己是吃母親煎的豆腐長大的,要是不吃豆腐,我就成了忘本之徒。

來自鄉土的豆腐就得用油煎,就得用吊鍋煮。用小魚兒來煮,我卻是頭一回見到。在老家,從大河小溪裏捉來的小魚兒,通常在烤過之後,放進辣椒一起炒。那是酷熱難熬的夏季裏最能下飯的好菜。鄉土老家新近流行的豆腐煮小魚兒,讓我更加懷念那曾經有過的豆渣。自從在金先生那裏聽說菜場裏有豆渣賣後,有一陣我老往菜場裏跑,直到終於如願地花上兩元錢,買回四塊長滿白毛,像寵物一樣可愛的豆渣。上灶之前,我怕太太反感,有意先入為主地向她介紹,豆渣的樣式雖然沒有豆腐好看,同樣是綠色食品。我將爺爺當年的做法搬了出來。他趁著臨近過年的天氣,將新鮮豆渣晾成半幹,然後捏成粑,一隻隻地放進鋪著幹淨稻草的籮筐裏。一層放好後,再在上麵鋪一層稻草,然後再放一層豆渣。如此直到將籮筐裝滿,或是將豆渣擺放完。短則三五天,長則六七天,豆渣上就會長出楊花般的絨毛,那樣就可以吃了。把這一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我一再強調,豆渣上長出的菌絲是白色的,絕對不會產生讓人聞之色變的黃曲黴素。一鍋豆渣做成菜,剛端上桌子,太太就變了臉。她既容不下豆渣獨一無二的樣子,也受不了那與眾不同的味道,不由我分說,毫不留情地將其倒進垃圾桶。氣得我大聲衝著她嚷了一句:垃圾食品又怎麽樣,我是吃它長大的!

後來,我家冰箱裏多了一袋凍成冰塊的豆渣。那是用豆漿機打豆漿後留下來的。我不知道它是否與做豆腐剩下來的豆渣有著相同的滋味。按道理,不管是磨還是榨,都是為了將黃豆的精華與糟粕分離開來。之所以讓夢一般的美食冰封起來,是因為剛剛受過打擊的心裏已經沒有那份對這類美味的把握。

記憶中,豆渣除黴了再吃之外,還有一種新鮮的吃法。

在家裏,有時候是有意的,有時候則是無意的,我不斷地提起十七歲那年冬天。隻有這個冬天才能安撫胸懷裏那顆被現實刺痛的鄉土之心。那是我離開學校後的第一個冬天。我剛剛將這個冬天的經曆,寫成充滿靈魂之痛的長篇小說《彌天》。十七歲的我,在鄉土老家的一處水庫工地指揮部擔當著看上去最為要緊的工作。一日三餐,飯桌上都會擺上一隻燒著鬆枝的小爐子,擱在爐子上麵的吊鍋裏永遠都在煮著滿滿一鍋豆渣。最初的日子裏,我非常難以忍受那股刺鼻的黃豆腥氣。慢慢地,就習慣了。山上老愛下雪,一到這類不出工的日子,指揮部的男女老少就會圍在桌子旁,耐心地看那冒著青煙的鬆枝,將吊鍋裏的豆渣煮沸。事實上,隻有這種時候煮出來的豆渣才是讓我懷念的。隻要煮豆渣,吊鍋裏肯定會放進一些醃辣椒。煮沸的豆渣最初冒起來的是水花,慢慢地就成了氣泡。氣泡也會變化,開始時會大一些,也少一些。到後來,氣泡變小了,個數也多起來。又細又密的氣泡,冒起來後,過一陣才會消失。圓圓的氣泡炸開了,就像縣劇團那個讓所有人都記住了的女演員臉上的酒窩,又像山路上那些沙牛兒為昆蟲們布下的小小陷阱。年紀大的那些人看著氣泡說,豆渣就是要多煮,多用鬆枝煮,多煮多有味。煮得最好的豆渣,還會往起濺。隻要豆渣開始往起濺,就沒人再等了。大家拿起湯勺,紛紛往自己嘴裏舀。滾燙的豆渣引出一片嗞嗞聲。不燙的豆渣不好吃,這是一個竅門。還有一個竅門:等到吊鍋裏的豆渣都吃完了,貼在鍋底那層鍋巴一樣的東西才是最好吃的。從滴水不剩的吊鍋裏刮出來的最後的豆渣,彌漫著淡淡的鬆脂香。放下筷子,站到門口,趁著身上還是暖烘烘的,迎對順坡而來的北風,於那佇望之際打一個帶著奇異之香的飽嗝,將自己當做世上最幸福的人。那時,我還會去想,為什麽隻有豆渣,豆腐去哪兒了呢?

那時候的豆渣讓那時候的我生活得十分充足,現在豆渣在我的冰箱裏結晶成一團發硬的水泥。我們的生活是否也因為對食物的過分要求而僵化起來哩?那袋豆渣也許會在冰箱裏凍上很長一段日子。但它不會塵封起來。盡管心之家還在鄉土,城市生活卻已湮滅了清香的鬆枝和那燒鬆枝的小爐子。失去了這些,豆渣還能給我曾經的清純嗎?

記憶通過現在突然升華,現實加入夢想無限張揚,這是事物變為美好的必然途徑。

我給還在城市裏奔波的金先生和黃先生打電話,請他們來家裏吃連我自己都沒想好是做還是不做的豆渣。朋友們都說好,隨後又說,不是石磨磨出來的豆渣好吃嗎?我遲疑著,因為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設問。金先生後來勸我還是等著回老家去吃這些東西,他在西河上遊的一座水庫旁蓋了一處房子,但凡我所需要的一切都是家常的。我心存感動地回問,我們的心是不是也如家常!

2002年2月21日於東湖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