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園裏的老爸頭

太太的父親從高級畜牧師位上退休有兩年了。

在他尚可稱為年輕時,就被膝下的兒女叫做老爸頭。

大年初一,我們打電話拜年,得知老爸頭騎著摩托車,又去了他的果園。

有果園之前老爸頭的模樣我見得很少。我那聰明美麗能歌善舞的嶽母,更是因為早逝,而隻存在於家人年複年、日複日的追憶裏。按照太太的理解,大別前的最後一刻,嶽母掛在眼角上的那顆遲遲不肯落下的淚珠,是對老爸頭的放心不下。嶽母在世時,時常會逼著老爸頭做些她認為的事業。就是這樣,老爸頭還是在知識分子難得受到重用的那幾年裏,堅決地回避了種種當領導的可能。老爸頭的確不會管理人。自從喪母之後,太太兄妹幾個,幾乎全都早早離開老爸頭,過上各自的日子。想起這些,太太就會說,如果媽媽在,家裏肯定不會是這種離散的樣子。

第一次隨太太回娘家時,一家人冒著密密麻麻的小雨,出了安遠城,爬上風景果然不同凡響的三柏山,去看那滋潤香港一帶生靈的東江源。一路上說起老爸頭的稱謂,大家異口同聲地指認太太,都說是她叫響的。即使沒有這樣的指認,就憑這樣的稱呼,也能讓我輕而易舉地斷定,除了太太,世代居住在那聞名遐邇的贛南土圍子裏的謝家,沒有第二個人能有這樣的才華。就像現在整天纏著不肯放太太離開的女兒的愛稱,已被太太隨心所欲地叫出差不多十種花樣。這樣的統計隻包括經常叫的。因為全家人少有的齊聚,老爸頭難得時髦一回,帶著全家近二十口人上酒店去吃團圓飯。趁著人多,我試著像大家那樣叫了一聲。看著四周的反應,我一點感覺也沒有。隔一會兒,我又叫了一聲。這一次感覺是有了,卻不怎麽好。作為這個家庭的一員,我的加入有些晚。其他兒女媳婿,習以為常的東西,在我看來竟像對長者的不恭。

實際上,老爸頭是一個極隨和的人。

在數千裏之外的武漢,太太每每提起老爸頭的隨和,深愛之下還含著一種深刻的不滿。在太太眼裏,“文革”之前的大學生父親,對自己的日常起居太隨意了。幾乎到了有什麽穿什麽,有什麽用什麽,有什麽吃什麽,隻要手邊沒有的,他就不去想,更不會去找去尋,更別說開口要了。我曾經對太太說,如果老爸頭不隨和,我們能叫他老爸頭嘛!太太沒有放棄她的心情,反而連我一起數落,說我和老爸頭一樣,喜歡將吃得精光的菜碗用開水淘一淘,變成一大碗湯,津津有味地喝下去。老爸頭的這種習慣,太太提過好幾次,最動情的那次,聲音沒出來,淚花先出來了。剛開始我還安慰說,特別是青菜,哪怕隻剩下幾滴菜汁,用開水摻一摻,好喝極了。真的如老爸頭所說,是神仙湯。後來不再這樣說,是因為我也知道這樣的菜湯,都是苦日子逼的。太太有兄妹四人,她沒喝菜湯是因為比我家少一人。我家過去的日子更艱難些,所以在父母之下,我得挺身出來喝那菜湯。前年過年,太太正懷著身孕,我們一起去商場,買了一件挺不錯的大衣寄回去。去年過年,我們帶著十個月大的女兒回安遠時,那件大衣還在老爸頭的箱子裏原封未動地放著。要不是趕上與廣東接壤的這座小城難得下了一場雪,要不是太太記著這事釘著追問,老爸頭仍舊不會拿出來穿。一群都不算小了的兒女,七手八腳地將老爸頭打扮一番,穿上新大衣的老爸頭露出一臉的不好意思。男人中喜歡穿新衣服的少。一件衣服隻要沒有不能再穿的理由,男人總是覺得越久穿著越舒服。不過,讓老爸頭舍不得脫的那些舊衣服,明顯存在著太多不可再穿下去的問題。老爸頭差一點就將新大衣脫下來。那天是大年初一,老爸頭還想去果園看看。雖有兒女們的一致反對,中午過後,老爸頭還是悄悄地去了一趟果園。不過他沒有將身上的新大衣脫下來。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老爸頭不隨和,他那愛女與我的愛情,會不會順利地發展成婚姻?由於一些不與通常相同的現實,在沒有得到老爸頭的首肯之前,開在我們心頭的那朵玫瑰,總也擺不脫不時就會襲來的風雨飄搖。第一次見到老爸頭是在開往三峽的長途汽車站門外。那是太太的主意,她想趁著這趟旅遊,讓我和老爸頭認識一下,順便看看我們有沒有翁婿緣分。太太向老爸頭介紹時,緊張得連我的姓名都忘了說,隻說我是一個朋友。老爸頭沒有握我的手,也沒有追問我的姓名,就像見到自己的孩子一樣,慈善地笑一笑。直到現在我還在同太太開玩笑,如果那時老爸頭要握我的手,或者客客氣氣地將對平常人的稱呼給了我,太太的老爸頭就不是我的老爸頭了。老爸頭有一副人們常說的慈眉善目,又與日常的慈眉善目不大相同。老爸頭的眉心上有一顆黑裏透紅的痣,平時不太明顯,每逢老爸頭的眉眼被笑容淹沒時,那痣就會變得異常醒目。當老爸頭以他一貫的行事方式默許我們婚事的時候,那顆痣在額頭上所有皺紋的簇擁之中,平靜如常地微笑著,看不出與頭一回見麵時有何變化。在別人那裏,無疑是將眼睛當做心靈的窗口。對於老爸頭,那顆痣更像他的為人。

除了笑,老爸頭的臉上很難出現別的表情。那也是老爸頭對人最多的語言。不管是在奔向三峽的長途汽車上,還是在往來川江的遊輪上,老爸頭總是用笑來回答,對人是這樣,對那傾心太久的鬼斧神工的自然風光也是這樣。說不上是淡泊,也說不上是大度,其中確有一種對萬物萬事皆如常態的意境。船過新灘古鎮,太太猶豫著錯過了在第一時間告訴老爸頭,我寫過一部以此地為背景的驚世駭俗的長篇小說。站在船舷邊的老爸頭同樣笑得讓人心動。船又過新灘,已經知道我的寫作的老爸頭,還是將一樣的笑留在因為枯水而格外空曠的峽穀裏。正是這些帶有亙古意味的笑,讓我提前在尚為女友的太太麵前早早得出結論,老爸頭心裏已經接納了我。

果然,從三峽歸來的第三天,老爸頭讓太太約我上她的住處吃晚飯。那晚的電燈有些暗,一點也不亞於總也溫情的燭光。這樣的氣氛反而讓我和太太變得格外沒主意,不知如何將我們的事向第二天就要回安遠老家的老爸頭提起。微光之下,我們的目光一次次地碰得火星四濺,那些在世俗觀念中很難被破除的婚姻障礙,在這樣的時刻更加令我們憂心忡忡。讓我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杯酒剛喝完,老爸頭忽然同我們談起計劃中的果園。歲月在老爸頭身上留下的痕跡也是恰如其分的平淡,五十九歲的老爸頭看上去也就五十九歲。那些實歲五十五,看上去像五十的人可以退休,老爸頭卻不行,單位裏將他當做骨幹。留到五十九,單位再也沒辦法了。老爸頭已經寫好了未來果園的計劃書,包括投資在內,什麽都想好了。他知道遠離身邊的女兒會擔心的是什麽,計劃書裏還有請兩個幫工的安排。老爸頭的計劃百密無疏,最後一條說的是柑橘三年試果,四年掛果,到了第四年秋天,他要請所有的兒女,包括遠在武漢的,去果園嚐新。談笑之間,儼然沒有比果園更重要的事。趁著高興,我向老爸頭敬了許多次酒。老爸頭隻回了一次,而且還不是單獨的。正是通過這杯酒,老爸頭將一枚定海神針放在我們心頭。老爸頭端起酒杯,一邊示意,一邊天高雲淡地叫著我們的名字,隻用一句簡單的話,就將我們提心吊膽了很久的婚姻決定下來。老爸頭沒說將女兒托付給我,也沒說要我們往後甘苦與共,更沒說對我們共同生活的考慮與希望。老爸頭極目雲天地一舉酒杯,舒緩地說了句:祝你們健康平安,幸福美滿!說完便先將紅瑪瑙一樣的酒一飲而盡。激動之中我已記不得當時說了些什麽,但我肯定沒有叫老爸頭。

等到我也能當麵叫老爸頭時,女兒已經知道誰親誰疏了。出生才十個月,又正好生著病的小家夥,一見到外公,居然毫不猶豫地張開雙臂,撲了過去。女兒在她的外公懷裏美美地待著,連媽媽都不要了。此前她的舅舅姨父們試著抱了多次,女兒硬是躲在充滿母乳芳香的懷裏不肯就範。老爸頭一點也不會哄他的小外孫女,抱在手中隻知道樂和,偶爾想起來了,也隻是喚一聲她的乳名。女兒卻不客氣,轉眼間就在外公懷裏幹了一件所有孩子都會幹的小小壞事。天生一副笑佛模樣的老爸頭,出乎意料地說了句,屎(時)來運轉!贛南一帶的方言隔著一條河便相互聽不懂。因為我,一屋的人都說著普通話。老爸頭也是這樣說的,雖然其中方言味道很重,卻足夠我聽明白。更因為老爸頭的普通話是那些總在身邊的兒女從未聽過的,滿屋子的歡笑,一時間蓋過了街上迎春的鞭炮聲。

老爸頭的快樂與幽默,不隻是在語言上。此時,他離職快一年了。正是別人大鬧退休綜合征的時候,六十歲的老爸頭,踏著江西著名的紅土地獨自出行,去那離城四十餘裏的謝家老屋附近,買下一片荒山,按部就班地挖出一道道溝,一座座坑,栽上用他的專業技術認定過的最好的柑橘樹苗。被老爸頭用六十歲人生開墾出來的果園裏,還蓋有一棟兩層的小樓。小樓旁邊,養有近二十頭豬的豬圈,也是老爸頭老來的事業。在更遠的山溝裏,老爸頭隻是動用少許少年時便擁有的知識,修起一座幾米高的水壩。有了細細鐵管的引導,天賜清泉自行而來,或到橘園,或到豬圈,或到屋裏,無須再加任何人力。就是那些有腿沒手的豬,口渴要水喝時,也不用主人幫忙。老爸頭在豬圈裏安了幾隻特別的龍頭,大小豬們用嘴一碰,那水就嘩嘩流入嘴中。老爸頭從不趕時髦用綠色當說法,也不去刻意體現環境保護,老爸頭隻在意對自己畢生所學知識的尊重。在這樣的尊重麵前,所有的發展都會自行體現持續性。老爸頭建圈養豬,是因為種柑橘用豬糞做肥料最好。老爸頭還建了一座處理豬糞的沼氣池,所有點燈燒灶的問題全都解決在裏麵。更為奇妙的是,養在圈裏的家豬竟然引來一頭野豬。野豬來了,不肯再走。老爸頭又多了一樣想法。用野豬和家豬雜交,這對大學裏就是學畜牧專業的老爸頭來說,充其量隻能算是一種幽默。就像他在城內新華書店旁邊開的那家獸藥店,有做相同生意的人背後說他是外行那樣,老爸頭隻是快樂地笑一笑,再也不肯多說一句。新生在果園裏的一切,有時候真像是老爸頭內心深處的一種滿足。在職的時候,老爸頭總在將與此類似的東西教給別人,幾十年了,真正學到刻骨銘心程度的人並不多,更多的人隻是出於種種原因在他麵前裝裝樣子。老來的老爸頭如此傾心一座果園,為什麽不能說,那是對自己畢生喜愛事業的歸結哩!

在老爸頭的詞典中,漢語中許多常用的詞都被剔除了。別人說去吧,他隻說去。別人回答好的,他隻回答好。如果涉及果園,不管有多少事,尚在城裏的老爸頭絕對隻會用三個字:去果園。老爸頭說的話都是不可或缺的,那些用來練嘴皮子的字詞句子,在他看來實在毫無意義。

自從有了果園,老爸頭的話比從前多了起來。也是有了果園,太太往日那種隔山隔水溫情脈脈的抱怨也消失了。太太不再說老爸頭本不應該生活成這樣,特別是老爸頭在果園那邊屋子裏裝上電話後,太太對老爸頭的想念總能及時到位。每次聽她和老爸頭說話時,都能聽到老爸頭在那邊邀請我們回去吃橘子,太太則在電話這頭嚷著,一遍遍問什麽時候才會掛果。這時候的太太終於接受了早先我對她過的話,凡事隻要老爸頭覺得高興就行,如果老爸頭不高興,就是做成天大的事業又怎麽樣?能在自己所愛的生活中享受個性的自由,當然就是幸福了。

我那永無相見可能的嶽母去世數年後,在南昌上大學的太太,意外碰到嶽母在江西“共大”的一位最要好的女同學。像親人一樣的南昌阿姨,如今也退休了,可整個人依舊風姿綽約容光楚楚。說起嶽母,南昌阿姨不勝慨歎,其中既有對嶽母當年比她更富魅力的神往,也有對嶽母後來嫁給老爸頭的遺憾。按照她的說法,嶽母的初戀被那個時代醜陋的政治生生扼殺了。對於“共大”文藝宣傳隊女報幕員的愛情歸宿,南昌阿姨的不滿顯然不是針對我們的老爸頭,可南昌阿姨在說老爸頭每次見她都會不好意思時,還是表現出某種遺憾。作為浙江女子,嶽母當年報考“共大”時,首要因素是聽說“共大”有飯吃。讀上“共大”的嶽母,的確從每頓飯裏省出一些,曬成米幹,寄回地美田肥卻饑荒連連的義烏老家。在那樣的時代,嶽母最終將自己的愛情之果,結在根正苗紅的老爸頭身上,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一九九九年的春天,為著我和他女兒的婚禮,老爸頭再次來到武漢。“共大”畢業後,一直在南昌工作的嶽母的女同學也來了。兩位前輩坐在一起,沒見到老爸頭身上有不自在的地方。話不多的老爸頭依然不多說話,總在微笑的老爸頭依然笑容可掬。他將對我們說的有關果園的一切,新鮮如初地對南昌阿姨說了一遍。他那樣子讓我們這些聽過多次的,也覺得新鮮如初。南昌阿姨後來說,要是她那最要好的女同學、我們的嶽母還活著,老爸頭絕不會這麽一把年紀了還去經營什麽果園。為了他的果園,老爸頭比南昌阿姨先起程回江西。送他的時候,南昌阿姨開玩笑地對老爸頭說,騎摩托車時小心點,別以為自己還是小夥子。老爸頭笑一笑,沒有正麵回答。限於尊諱,我沒有將心裏想到的話說出來。

有了果園的老爸頭買回一輛時尚的摩托車,每天裏都會騎上它,穿過南方的小城安遠,去到那個被稱作果園的一天比一天蔥綠的地方。關於騎摩托車的老爸頭,太太一說起來,眼睛就笑成一彎弦月,就像聽到我對她說那最親密的一句話,就像老爸頭的果園在她心裏每分鍾都輪換一下春華秋實。如果沒有果園,肯定不會有老爸頭的摩托車。有了果園,有了摩托車,老爸頭一下子變得青春勃發起來。在為我們製定的各種製度裏,有著一過六十歲,無論身體如何,都不可能合法獲取機動車駕駛證的條款。為了果園,一輩子生活在各種規矩裏的老爸頭,敢於從其中走出來,這在他的兒女看來,簡直是天大的奇跡。“頭”、“古”之類的後綴語是安遠一帶對男孩的昵稱。被後輩叫做老爸頭,本是太太小時候沒大沒小的頑皮淘氣,隨和的老爸頭不以為忤。今日我們在喊老爸頭時,言語中自然多了一層敬重與親近。我那想說而沒說出來的話是:不管嶽母在或不在,她都會愛這個和果園一起成長的老爸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還能擠在年輕人的道路上,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還能將隻長雜草的處女地,開墾成鳥語花香的果園,我們能不喜歡並熱愛他嗎!

2002年3月3日於東湖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