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01

梅雨過後,第三醫院的康民大廈續建工程又拉開了序幕。根基是早就打好了的,埋在地下二十米,光地下就可以建出三四層。這也是丁範生的想法,以後可以作為防空洞,可見當初丁範生在計劃這個項目的時候,懷著怎樣的雄心壯誌,還有備戰的遠景目標。

程先覺讓人在工地上搭起了帳篷,把基建指揮部設在這裏。按照新的方案,建築規模從原來丁範生計劃的十八層降低為十層,建築風格在原先的基礎上略有改動,以簡潔簡樸為原則,許多模仿蘇聯的花裏胡哨的裝飾也被修改了,預算比原先少了很多。按照肖卓然的指示,程先覺開著一輛破吉普車,轉遍了皖西地區的幾個縣,確定了價廉物美的建築材料,挑選了一支政治過硬、技術精湛的施工隊伍。據說這支隊伍曾經參與過建設梅山水庫,受到過省政府的表彰,裏麵還有不少省級勞動模範。

忙裏偷閑,肖卓然經常要到工地上巡視,一如當年的丁範生。跟丁範生不同的是,那時候丁範生巡視工地,情緒是飽滿的,聲音是洪亮的。丁範生管得很細,鋼筋他要看,水泥他也要看,拿起磚頭砸三下,不斷裂就是好磚頭,斷了就得重新燒,好像他很懂行。有一次他甚至把一根三尺長的鋼筋擰彎了,由此得出結論鋼筋不合格,把負責煉鋼的張宗輝罵得狗血噴頭,大手一揮就讓回爐重煉。那正是大煉鋼鐵的年頭,邊邊角角的鋼材要求不那麽高,自己的小鋼爐煉出來的就可以用,但是丁範生不管這一套,他認為不合格,你就得重新來,而且他天天蹲在工地上,那是一點水分都不能摻的。所以那時候土法上馬打的根基,也是敦敦實實一百個可靠。

肖卓然現在已經用不著親自過問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了。他到工地來,主要是感受那份氣氛,表示重視,表示關懷。

過去打下的根基經過清理,依然固若金湯,攪拌機轟轟烈烈地響著,將砂石和高標號的水泥攪成一鍋稀泥,往根基上澆灌。工程進展順利,一個多月後,牆體就露出地麵了,照這個速度,再過三個月,主體工程就可以結束,勢頭還是很樂觀的。

肖卓然現在的心情有點兒複雜。前不久在陳向真的辦公室裏,陳書記語重心長說的那些話,這些天一直在他的心頭盤旋,想不明白,揮之不去。陳向真話語裏流露的對於局勢的擔憂,他不難理解,所謂意識形態裏的問題,連陳書記都感到困惑,他自然也困惑。關鍵是陳向真提出的關於第三醫院院長合適人選的問題,這意味著什麽,難道他要被免職?能上能下說起來容易,真正落到自己的頭上,即便說高風亮節,不在乎個人榮辱得失,可是自己手裏還有很多工作,交給誰?交給汪亦適,那隻能把醫院變成一個學術單位,書呆子雲集,權力旁落。而權力旁落的結果是,書呆子最終也會沒有用武之地。交給程先覺,那醫院倒是有可能風光紅火,可是風光紅火的背後是,這個醫院將變成禦用工具,甚至變成特權的據點。

可是,從陳向真的話裏,他分明感到了一種暗示。這個時候,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在第三醫院和原來的榮軍醫院、705醫院,他已經是幾起幾落了,那幾次的原因他都清楚,而這一次如果被免職,他自己一點兒頭緒都不明白。山雨欲來風滿樓,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程先覺老遠看見肖卓然在工地東邊的空地上迎風佇立,一頭熱汗地跑過來說,肖院長,工程進展順利,第二期已經開始,你不用擔心。

肖卓然說,照這個進度,明年春天能不能竣工?

程先覺信誓旦旦地說,沒有任何問題。從現在掌握的情況看,可能比預算要節約兩萬多元。

肖卓然說,節約必須一以貫之,但是要保質保量。這是皖西地區第一個規範化的住院部,隻能搞好,不能遺留問題。工程質量最後是要經過專家檢驗的。

程先覺說,這一點請你放心,每一個環節我們都摳得很細。

肖卓然不說話了,看著西邊黑紅相間的火燒雲,目光有些空洞。過了一會兒說,即將入夏,皖西雷陣雨多,工程上可以做一些調整,把那些不怕雨水的項目提前。另外,醫院現在一邊工作,一邊要做好搬遷的準備。明年清明節之前,康民大廈要投入使用。

程先覺說,看目前的這個情況,應該沒有問題。

肖卓然臉色凝重地說,不是應該,而是必須!

程先覺嘴巴張了幾下,想說什麽,又沒有說出口。

肖卓然問,你身上帶的有煙嗎?

程先覺詫異地看著肖卓然,因為他知道肖卓然是不抽煙的。他也不抽煙。程先覺說,你等著,我到工地找工人要一支。

肖卓然揮揮手說,算了,不抽了。你們繼續工作吧。

說完,轉身走了。

醫院的工作還在正常進行,然而有些事情已經不正常了。民主生活會,本來是個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地方,用來交心提建議的地方,現在也搞得劍拔弩張,副書記李紹宏動不動就提出要清算某某某的“左”傾盲動錯誤,動不動就提出要反擊某某某的右傾保守思想,批判專家治院,揪出牛鬼蛇神。

李紹宏實際上是把丁範生作為“左”傾的目標,把肖卓然作為右傾的目標,把汪亦適作為白專道路的典型,把鄭霍山作為牛鬼蛇神的典型,這是稍微有一點政治常識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

肖卓然在民主生活會上說,當年丁院長設想的康民大廈雖然脫離了實際,但是出發點是好的,從長遠利益看,也是應該的,不能說是“左”傾錯誤。那時候全國都在搞大發展,我們皖西地區頭腦發熱的不是丁範生同誌一個人,而在知錯就改身體力行方麵,改得最徹底的就是丁範生同誌,這件事情沒有必要再拿出來批判了。至於說右傾保守,我不承認這是我的問題。我原先當副院長,後來當院長,我一直是謀求發展的。如果你們認為丁範生是“左”傾,那麽我當時抵製了他的錯誤,事實證明我是對的。怎麽能各打五十大板呢?堅持上馬搞康民大廈的是“左”傾盲動,反對上馬的是右傾保守,那誰是正確的呢?那隻有什麽事情不幹才是正確的了。你們說我們第三醫院是白專道路,這話有失公允,我們培養了很多貧下中農的後代,我們服務的對象是廣大農民,難道僅僅因為我們尊重專家、重用專家就是走白專道路?如果取消專家,你問問皖西的老百姓答應不答應?你們說要揪出牛鬼蛇神,可是我不知道牛鬼蛇神在哪裏。我們的醫務工作者都是經過組織和人事部門審查的,有的同誌曆史上有問題,交代清楚了,改造好了,現在在積極地工作。請問,有勤勤懇懇為廣大的勞動人民救死扶傷的牛鬼蛇神嗎,說不通嘛。

李紹宏說,肖院長,我們衡量同誌,不能隻用一個業務標準,也不能隻看一個時期的表現。我們要用政治的標準,要有階級立場。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時期,所以那些資產階級和牛鬼蛇神隱蔽起來,假裝進步,偽裝積極,一旦有風吹草動,他們就會撕開麵皮,向社會主義猖狂進攻。

肖卓然火了,一拍桌子說,你說誰是資產階級,誰是牛鬼蛇神,誰向社會主義猖狂進攻了?什麽叫政治標準?政治標準難道就是今天組織上做了結論,明天就予以推翻?

李紹宏說,組織結論也存在曆史局限性。在一定的特殊時期,有些問題暫時無法澄清,留待以後甄別,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肖卓然說,說話要有證據,我們不能憑想象懷疑同誌。

李紹宏說,我會找到證據的,等我找到證據那一天,我再來向你肖院長匯報。

肖卓然說,悉聽尊便。

02

一個雲蒸霞蔚的清晨,正在康民大廈工地上散步的肖卓然聽到了那個清脆悅耳的聲音——江淮人民廣播電台轉播壽春縣人民廣播站記者舒曉霽的采訪報道,題目是《人民公社好,肖莊春來早》。舒曉霽用充滿**的語調,報道了肖莊人民公社大幹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事跡,農民技術員土法上馬,研製水稻新品種,試驗三季水稻成功,畝產一千四百斤。肖莊公社一萬農民人均產糧超過兩千斤,家家養豬喂雞,平均每戶養豬四頭,養雞四隻,另有養魚、牧羊等農副業生產,形勢一片大好。吃水不忘挖井人,肖莊人民感謝黨,每人每年交納公糧一千斤,出售餘糧五百斤。

肖卓然聽著聽著,眼淚就流出來了。那是激動的熱淚、歡欣的熱淚。肖莊公社就是他的家鄉,他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那裏,他的爺爺是在大旱之年從皖北到壽春投奔親戚的難民,親戚借給他爺爺三間草房、三畝薄地。他的爺爺起早貪黑披星戴月,耕耘那三塊薄地,每天清早出工之前,要摸摸母雞屁股,看看會不會下蛋。下了蛋,誰也不能吃,就存在壇子裏,換回幾個銅錢,積攢了買地。趕集在路上,尿尿拉屎,就捧一把黃土,團成坨坨,帶回自己家的地裏。以後土地多了,雇不起長工,爺爺和伯伯姑姑叔叔全都泡在地裏,全家隻供養他的父親讀了兩年私塾,能夠記賬了,能夠識文斷字認得官府的公告了,也回到莊稼地裏。就這麽含辛茹苦幹了幾十年,肖家從一個赤貧的農民,變成了一個擁有土地六十多畝的富戶。年頭最好的時候,收成也不過畝產五百多斤水稻,別說一千四百斤了,就是年產一千斤也不得了啊,六十畝地可以產六萬斤糧食,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啊,那簡直是富得流油啊,那肖莊的老百姓不全都發財了嗎!

肖卓然的激動,當然不是為了他自己家發財,他家裏的那六十畝地,土改的時候先後經過初級社、高級社,大部分已經成為集體家業了,到了人民公社時期,全部交出去了。但是,他還是高興,為家鄉的父老鄉親而振奮不已,也為家鄉的經濟建設看到了光輝的未來。

肖卓然就在那當口,決定回老家看看。他已經三年沒有回鄉了,沒想到變化這麽快,發展這麽大,真是日新月異啊。

還沒有等到肖卓然自己提出來探親,一個重要的任務交了下來。江淮省委副書記趙子明指示皖西地區,組成一個綜合工作團,前往壽春縣肖莊公社總結經驗,擬在全省推廣。工作團由地委楊副書記擔任團長,地委宣傳部邱副部長擔任工作團秘書長,下設生產、新聞、教育、醫療、水利等若幹小組,全麵總結肖莊公社的大好形勢。

肖卓然被指定為醫療衛生小組的成員,這個組的組長是地區衛生局副局長於建國。

與此同時,壽春縣也抽調了人馬,配合地區工作組開展工作。

在壽春縣城,地區工作組和壽春縣的人馬會合了,肖卓然見到了舒曉霽。肖卓然一見到舒曉霽就不舒服。他的這個小姨妹已經三十來歲了,還是個單身。別人都是中山裝或者列寧裝,隻有她穿著白呢子風衣。別的青年女幹部的發式是二刀毛,她偏要燙發,脖子上還圍著一條英國紗巾,搞得像女特務似的。

雖然肖卓然不喜歡小姨妹的打扮,但是關於肖莊公社的大好形勢,他最初就是從小姨妹嘴裏聽見的,這說明小姨妹的工作還是出色的。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肖卓然對舒曉霽說,小妹,你們抓的這個典型真是太好了,真是太有意義了,太值得推廣了!

舒曉霽表情很怪地看看他,笑笑說,這不是我抓的,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是個廣播員,隻不過鸚鵡學舌而已。你可別當真啊。

肖卓然說,你總是參與了吧。任何一項事業,都不是孤立的,它需要很多人付出勞動,付出心血。

舒曉霽說,肖卓然,你可別高興得太早。你聽到的,也許跟你看到的不一樣,跟你想象的,也許更不一樣。

肖卓然一怔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

舒曉霽嘴角一撇,滿臉的吊兒郎當,說,你別這麽看著我。

肖卓然說,難道,難道有什麽問題嗎?你紅口白牙,聲情並茂,言之鑿鑿,上了江淮廣播電台,傳遍了大江南北,難道那是表演?

舒曉霽說,我說過,我是個廣播員,國家每個月給我三十多塊錢,就是讓我講話的。我的話,並不代表我的觀點和我的思想。

肖卓然傻眼了,怔怔地看著舒曉霽說,你怎麽越說我越糊塗啊,難道……難道是假的?

舒曉霽說,我說過是假的了嗎?這是你說的,你可要當心。這話說出去,是要負政治責任的。

肖卓然頓時蒙了,半天做聲不得。

舒曉霽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過,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地搞總結,總結大好形勢。你要帶著感情,帶著希望,但是你的眼睛要注意,耳朵也要注意,嘴巴更要注意。

肖卓然不說話了,他已經有預感了。很有可能,情況不是他聽到的那樣。舒曉霽要他帶著感情和希望,並暗示他不帶眼睛不帶耳朵不帶嘴巴,這簡直就是一悶棍,打得他回不過神來。

在往肖莊公社去的客車上,工作組的其他成員談笑風生,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人民公社的巨大變化,談論著肖莊公社的夥食,中午和晚上兩頓大魚大肉是少不了的。壽春縣的紅燒公雞那可是遠近有名啊。

上午十點鍾,工作組到達肖莊公社。肖卓然心事重重地下車,心不在焉地同地方幹部打著招呼,心猿意馬地東看西看。一個小時後,他的心才放回肚裏。

肖卓然看見的肖莊公社,同舒曉霽在廣播裏描述的並無太大差別。公社大院紅牆黑瓦,街上貼著標語:“人民公社萬歲!”“大幹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多出工,多流汗,多產糧,多貢獻!”諸如此類,美不勝收。

中午飯後,工作組深入到鄉下,走了幾個村莊。曬場的糧食果然堆積如山,農民們在碾穀、揚場、壘垛,一捆捆稻穗在脫粒機上跳躍,金黃色的顆粒飽滿的稻穀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空氣裏彌漫著濃鬱的田野的豐收氣息,那情景真是讓人陶醉。見到一大群幹部過來,有的農民停止勞作,抱起陶瓷水罐,熱情洋溢地給幹部們倒茶。從那黑糊糊的陶罐裏流到大碗裏的,居然是皖西著名的六安瓜片。

然後,又參觀了肖莊農村衛生院、中心小學、供銷合作社、食品加工廠、糧站等,所到之處,無不笑臉相迎,無不喜氣洋洋。

晚上工作組回到肖莊公社吃飯,果然十分豐盛。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肖卓然在主桌上,舒曉霽他們當地的幹部在另外的房間。吃完飯,於建國約肖卓然散步。肖卓然說,不知道明天怎麽安排,我想連夜回我的老家郢子看看,正要跟你請假呢。

於建國說,哦,對了,你就是肖莊公社的人。離這兒遠嗎?

肖卓然說,十幾華裏的路程,走一個多小時。

於建國說,幹什麽要走啊,我讓車子送你。

醫療衛生組裏,隻有於建國帶來一輛吉普車。這些年,於建國跟肖卓然的關係一直不錯,從來不在肖卓然的麵前擺上級領導的架子,跟人家介紹肖卓然,都是“我們是老戰友老搭檔了”,這一點讓肖卓然很有好感。

於建國說,你等著,我去向邱副部長給你請假,一會兒讓車子來接你。

於建國離開後,肖卓然就在公社大院的花台前麵等待。這時候,舒曉霽不知道從哪裏躥出來了,老遠跟肖卓然打著招呼,一搖三擺地往這邊走,看樣子喝了不少酒,手裏居然還夾著煙卷。

肖卓然說,你怎麽抽上煙了?一個女同誌……

舒曉霽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誌能夠做到的事情,女同誌照樣能夠做到。

肖卓然說,把煙戒掉,抽煙有害身體。

舒曉霽說,煙不能戒,戒煙妨礙思想。

肖卓然看著舒曉霽,對麵是一張玩世不恭的臉。肖卓然說,小妹,你要是沒有事情,能不能跟我到肖店埠去一趟?

舒曉霽說,我是沒有事情,但是我也不能跟你去肖店埠。

肖卓然嘴巴張了幾下,又把話咽回去了。這個小姨妹太張揚,大黑天的,他單獨帶著小姨妹回老宅,多少有點不方便。

舒曉霽學著當地農民的腔調說,肖幹部,吃飽了嗎,吃好了嗎,吃飽了吃好了,下次再來啊!

肖卓然說,小妹,我總覺得你話裏有話,好像肖莊公社這個典型有問題。可是我們今天走了幾圈,差不多轉了大半個公社,反映良好啊。

舒曉霽說,當然反映良好。反映不良好,他們能帶著你們這些官僚去看嗎?

肖卓然說,不會吧,難道現在還有人搞浮誇弄虛作假?就是弄虛作假,農民臉上的喜氣也是沒法作假的啊。

舒曉霽嘻嘻一笑說,肖幹部,你看我的臉上是不是喜氣洋洋?我當然喜氣洋洋。肖莊公社成了典型,不光是農民沾光,我們這些土幹部也跟著沾光。別的不說,今天這兩頓飯,雞鴨魚肉全上了,還有好酒伺候,我為什麽不喜氣洋洋,我又不是神經病!

肖卓然心裏一陣反感,暗想,這個舒老四,怎麽開口閉口都是吃,餓狼似的,哪裏還像個大家閨秀啊!

正想著,於建國回來了,很難為情的樣子,看見舒曉霽也在場,怔了一下說,卓然同誌,你過來,我跟你說句話。

肖卓然走過去,於建國說,他媽的沒想到這次下鄉搞得這麽嚴格,不讓工作組的同誌單獨行動,說是怕有緊急情況,夜裏可能要開會。

肖卓然的臉色立馬就木了下來,嘟囔了一句,這又不是戰爭年代,能有什麽緊急情況?

於建國說,我也覺得不合情理,可是既然邱副部長說了,這件事情就不太好辦。邱副部長那個人你也是知道的,什麽問題都搞得很嚴重。這件事情啊……我還被說了一通……於建國不往下說了。

肖卓然心裏明白,於建國在邱副部長那裏肯定挨了批評。肖卓然賭氣地說,那好,我不回了,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這也算大公無私吧。

於建國說,已經到家門口了,不回老宅看看,確實也說不過去。你幾年沒回老家了?

肖卓然說,三年。

於建國想了想,很仗義地說,卓然同誌,你做好回老宅的準備,我再去跟邱副部長說,就是在家待十分鍾也行啊,看看二老。

肖卓然說,那就謝謝於副局長了。

於建國走後,舒曉霽蹭過來說,怎麽樣啊肖幹部,我為什麽說我不能跟你去肖店埠,現在你明白了吧。

肖卓然沒好氣地說,我不明白,你忙你的去吧。

於建國第二次回來,麵帶喜色,對肖卓然說,邱副部長同意了,說我們現在都進入人民公社時代了,哪裏還能讓我們的同誌學大禹治水啊。你可以回老宅了。車子我已經安排了,路不好走,邱副部長讓肖莊公社的熊書記陪你一起去。

果然,於建國的身後閃出一個臉皮黝黑的漢子,恭恭敬敬地向肖卓然點點頭說,肖院長,我陪你回肖店埠。有事你盡管吩咐。

肖卓然麵無表情,沒有答理熊書記,左顧右盼了一番說,算了,不給公社的同誌找麻煩了,我不回去了。

舒曉霽一杠子插進來說,肖幹部,你太了不起了,太善解人意了,太替我們基層的同誌著想了。你不知道,你這次要是回肖店埠,會給我們基層的工作帶來多少麻煩;你這次不回肖店埠,會給我們基層的同誌減輕多少壓力。

肖卓然停住步子,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看著舒曉霽說,舒老四,你注意一點,別太張揚了。

舒曉霽說,肖幹部,我怎麽張揚了?我知道你看不慣我這身打扮,這沒辦法,生成的骨頭長成的肉,我不可能去穿大褲襠留二刀毛子,我怎麽打扮是我自己的事。倒是你要注意,你是領導幹部,記住我的話,帶著感情看,帶著希望看,注意你的眼睛耳朵嘴巴,還有鼻子,還有腦袋。

肖卓然說,用不著你來教訓我,你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不讓二老操心著急,就算是你最大的孝順。

舒曉霽說,你放心,我有毛病,都是小毛病。但是你肖幹部如果管不好你的腦袋,你犯的毛病就是大毛病。我跟你說,別看我形象不好,但是我不會犯錯誤,在政治上,我比你成熟多了。

肖卓然幾乎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壓低聲音吼了一句,舒老四,回去幹你自己的事情,趕快從我眼前消失!

03

肖卓然第二次回到肖莊公社,已經是三個月以後的事情了。這時候肖莊公社已經成了江淮省人民公社的典型,省委主抓這項工作的副書記趙子明也提升為省長,地委主抓這項工作的楊副書記提升為專員。事實上肖卓然自從那次隨工作團撤離肖莊公社之後,第二天就想掉頭返回,但是一回到皖西城,就遇上了政治學習,遲遲脫身不得。同時,他也想讓自己冷靜一下。

已經進入初冬了,淮河岸邊如煙的垂柳開始落葉,隨風卷起,路麵一片斑駁。

為了保密,肖卓然沒有動用醫院的吉普車,帶上程先覺,乘坐長途汽車。到了縣城,再轉乘農用客車,這種車子很特別,卡車車頭,客車車身。農用客車到了肖莊公社,就不往前麵走了,隻得步行。

兩個人走了小半天,回到老宅已近黃昏。

正在院子裏篩米的老父親一看見兒子突然出現,疑是從天而降,又驚又喜,趕快招呼殺雞做飯。

肖家老宅過去比舒家老宅還大,但早已不複存在了。現在的肖家,和一般農民家庭別無二致。三間正屋略微高大一些,牆是土牆,頂是草頂。肖卓然雖然主張均貧富,但是家裏的寒酸還是讓他有些心冷。他站在院子裏四下打量,跟佝僂著腰的父親說,這新屋剛剛蓋好的時候,還是很敞亮的,才幾年過去,怎麽矮了半截?

老父親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著兒子說,沒有啊,蓋的時候什麽樣,還是什麽樣。你是在城裏見慣了高樓大廈,眼光高了。

肖卓然說,也許吧。

程先覺說,土牆壘的房子,可能就有這個問題,時間一長,就往下矬。

母親和嫂子在鍋屋裏忙乎,肖卓然鑽進鍋屋,一股濃煙撲麵而來,連連咳嗽。母親說,兒啊,快到堂屋跟你爹說說話,這裏你插不上手。

肖卓然說,不是說家家戶戶都用上沼氣了嗎,怎麽還用柴草?

娘沒聽懂,反問,沼氣,啥沼氣?

肖卓然不再解釋,掀掀鍋蓋,揭揭水缸,探探米桶,然後一言不發地出了鍋屋,站在院子中央發愣。父親看兒子心事重重的樣子,問道,你咋招呼不打一個,說回來就回來了,莫非有啥事?

肖卓然說,啥事也沒有,下鄉巡回醫療,順便回家看看。

父親說,雲舒和我的那幾個孫子,都還好吧?

肖卓然說,很好,有牛奶有麵包,有學上有書讀,您老人家就放心吧。他們這一代,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父親說,那就好,那就好,隻要孩子們有好日子過就行了。

肖卓然笑笑說,真是時勢造英雄啊!我記得母親過去是大門不出,小門不邁,成天在樓上讀書繡花,現在也能在鍋屋裏做飯了。那麽大的煙,她老人家居然也能待得住。

父親說,這算啥?雙搶的時候,你媽還跟著我下田呢,一天七個工分,一毛四分錢。

肖卓然怔住了,半天才問,爹,你是說我娘和你都要下田?我不是每月給你們十塊錢生活費嗎?難道還不夠?

父親說,公社號召俺們自食其力,俺們又不是不能動,咋不能下田幹活?農忙的時候,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東西南北,全民皆兵,統統下田。

肖卓然被父親說得哭笑不得。老人家把當年蔣委員長號召抗日的話都說出來了,好像雙搶就像抗日那樣緊張似的。

大哥跑了三四裏路,到村裏的代銷店打了一斤散酒回來,爺仨和程先覺就著一隻老母雞,一碟炒雞蛋,還有幾碟小菜,邊喝邊聊。肖卓然問起肖莊公社糧食產量是不是真的,大哥支支吾吾地說,好像是真的,反正俺們肖莊公社的糧食產量比別的地方高。

肖卓然說,那每家每戶養魚牧羊,雞鴨魚鵝滿村跑,是怎麽回事?我們家裏養了沒有?

大哥說,養了幾隻,都在棚裏了。

肖卓然說,我那幾個侄子學習成績怎麽樣?

大哥說,不怎麽樣。老大已經不上學了,大半勞力,一天六個工分。

肖卓然愕然說,他才十二歲,你讓他掙工分幹什麽?

老爺子插話說,反正在學校也學不到啥東西,動不動就號召學生下田,一樣的種地,在家種可以掙工分,在學校種,不給工分還要交學費。

肖卓然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了,一再追問糧食產量的問題。問到最後,大哥說了實話,說三季稻是有的,但是把人累死了,把地累死了,而且那糧食虛頭大,吃了不管飽,上頓吃了,下頓很快就餓。不知道誰發明了三季稻,原先俺們都歡天喜地,可是種了兩年,地就不行了,一年要搞兩個雙搶,把人累得不行。這邊忙著栽秧,那邊忙著割稻,老人孩子都要下田。

老父親說,忙是忙點,累是累點,好就好在糧食夠吃了。

肖卓然說,都解放這麽多年了,糧食夠吃算什麽?豬肉早都應該夠吃了。

老父親說,啊,有糧食吃就行了,不挨餓就行了。

肖卓然明白了,老父親是被三年自然災害餓怕了。1960年,要不是肖卓然及時從皖西城背回兩袋麥麩子,一家人恐怕都熬不過那個夏天。難怪他老人家現在能吃飽就滿足了。

肖卓然心裏一陣酸楚。

老爺子說,你說能吃飽吧,又怕吃不長。咋說呢,怕就怕地不給用,化肥上多了,地都板結了,三季稻一季不如一季,稻田一年不如一年。大隊支書和大隊長都講了,也就是這兩三年的事情。過了兩三年,再換一種鬆土的化肥,地照樣還是好地。

肖卓然說,哦,還有這種化肥?我還沒有聽說過呢。

程先覺說,糊弄老百姓的,哪有這樣的化肥啊!為什麽不用有機肥呢?

肖卓然說,你真的沒有當過農民。有機肥是有限的,尿尿拉屎能有多少?我給你算個不雅的賬,一年三季稻,需要農民和他們的牲口多拉三倍的屎尿,別說這不可能,就算能拉三倍的肥料,也得多吃三倍的糧食,那我們的農民成了什麽啦?不是成了吃為了拉,拉為了吃的機器嗎?

程先覺說,當個農民真不容易。

大哥說,現在農民真是累得很,去年雙搶,西馬堰硬是累死兩個人,兩個都是大姑娘,有一個你恐怕還記得,她爹過去給咱家種過地,小穗子,說是鐵姑娘,丫頭家拿滿勞力工分,也是好強,兩個人比著挑秧,小穗子吐血死了,另外一個叫王冬梅,本來說今年嫁人的,嫁妝都辦了,沒想到生了一場病,也死了。

肖卓然的筷子放下了,不知不覺地,兩行熱淚突然滾滾而下。那個小穗子他認識,解放前幾年,農忙的時候,小穗子的父親到肖家來幫工,小穗子也跟著來玩,圓圓的臉蛋,一笑兩個酒窩,挺可愛的一個小姑娘,說起來也是貧下中農,根正苗紅,怎麽就活活給累死了呢?

見肖卓然落淚,父親和大哥慌了神,連忙說,為了啥,為了啥,這都是啥事啊,平常事,小事啊,好好的,你怎麽就哭了呢?

肖卓然回過神來,掏出手絹,擦擦眼角說,沒事,煙熏的。我現在已經不適應柴草了。

這天晚上,肖卓然和程先覺躺在老屋的東廂房裏。程先覺很快就打起了呼嚕,肖卓然輾轉反側,腦子裏反複出現那幾句話和那幾個人影,把人累死,把地累死,小穗子,王冬梅,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東西南北……

第二天早上,程先覺還在酣睡。肖卓然悄悄起身,走到院子裏,母親和嫂子正在商量做什麽飯。肖卓然說,別費心了,你們平時吃啥,我也吃啥。

早晨肖卓然獨自到村裏轉了一圈,上午又帶著程先覺到村裏的小學和醫療點看了看,找了幾個熟識的人,問了一些情況,然後就返程了。路上肖卓然對程先覺說,我要反映情況,這樣下去不行。

程先覺呆著臉想了一會兒說,我也覺得肖莊公社的有些做法不合適,但是現在肖莊公社已經是全省的典型了,成績大於缺點,這個時候反映問題,會不會……程先覺不往下說了。

肖卓然說,我不這麽看。我認為肖莊公社的經驗完全不可取。我們都是學醫的,多少懂得一些化學原理。我跟你說幾點,第一,農業生產有自身的科學規律,土壤資源是有限的,像這樣拚命地挖掘土地的潛力,不惜用超量的化肥催生,對土壤是有害的,這無異於竭澤而漁。你注意到肖店埠的池塘沒有,已經發綠了,這也是過多使用化肥的結果。第二,為了提高產量,男女老少沒日沒夜地耕作,這尚且可以用勤勞來解釋。可是孩子呢,高年級的學生每年上課不到兩百天,每天上課不到五個小時,都在忙乎種田。這怎麽得了?第三,醫療衛生根本就不存在,違反人的生理極限,把人始終放在極度勞累的環境裏,以致出現累病累死的現象,哪裏還有什麽醫療衛生呢?我們的勞動人民還處在這樣的生活狀態中,就是產量再高,又有什麽用呢?肖莊公社的所謂經驗一旦推廣,勢必重演當年的大放衛星產生的悲劇,重蹈覆轍,把農民繼續推向苦難。第四,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判斷,工作團下來的所見所聞,絕不是真實的情況,至少有一半是弄虛作假,有些人為了撈取了政治資本,上騙下欺,是可忍,孰不可忍!

程先覺說,如果你堅持要反映,我也不能裝孬,這份反映材料由我來起草。

肖卓然說,那倒不用。這件事情肯定是要擔風險的,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是被我拖進來的,你作為旁觀者就行了。但是,現在你要幫我做一件事情。

程先覺說,作為下級,我服從你的領導;作為同學和朋友,我兩肋插刀。

肖卓然笑笑說,幹嗎說得那麽悲壯,我又不是派你刺秦。我交給你辦的是好事,讓你會會你的初戀情人。到了壽春縣城,你幫我找到舒曉霽就行了。

程先覺就像見到鬼一樣看著肖卓然,嘟囔道,找她幹什麽?我早就結婚了。

肖卓然說,這跟你結婚有什麽關係?是我要找她,你不過通風報信而已。我目標大,你出麵比較合適。

程先覺說,你找她也沒有必要,我早就聽說了,這個人現在瘋瘋癲癲的,像個神經病,她不可能給你提供什麽有用的東西,沒準還會幫倒忙。

肖卓然臉一板說,程先覺同誌,你要搞清楚了,舒曉霽哪怕渾身都是毛病,但她是肖院長的姨妹,是舒雲舒的親妹。以後我再聽到你詆毀舒曉霽,我就讓她起訴你。

程先覺眼珠子骨碌兩圈,不吭氣了。

肖卓然和程先覺一共在壽春縣城待了兩天,住在一個很小的旅館裏,搞得像做地下工作。登記的時候要證件,肖卓然怕暴露身份,堅持說自己的證件丟了,兩個人有一個證件就行了。旅館的服務員警惕性很高,原則性很強,沒有證件絕不讓住。肖卓然沒有辦法,隻好交出自己的證件,服務員很認真地對照著填寫姓名、性別、民族、年齡、職務。讓肖卓然驚訝的是,服務員居然在填寫肖卓然這三個字的時候沒有表示驚訝。以後程先覺開玩笑說,肖院長你多慮了,並不是皖西地區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大名,對於壽春縣的年輕人來說,你的名字還不如肖莊公社那個熊書記響亮。

肖卓然說,那也不能掉以輕心。飯還是你打回來吃。舒曉霽的電話,還是你去打。

舒曉霽最初聽到程先覺的聲音,在電話裏咯咯地笑,說老程你還有這份心思啊,你都結婚幾年了,好幾年沒有收到你的情書了,孩子都四五歲了吧?我跟你說,別看我三十歲的人了,可我還是個黃花大姑娘啊,跟你通**可不幹……

程先覺一聽這話不是人話,而且是連珠炮,瞅個空子插進去,一本正經地說,舒曉霽同誌,不是我找你,是我們肖院長找你。

舒曉霽一聽就明白了,不再挖苦諷刺,在電話那邊沉吟了半天才說,你們在哪裏,怎麽見麵?

程先覺鬼鬼祟祟地說了見麵地點、時間和接頭暗號。此後,這三個人果然搞了兩天地下活動。

從壽春縣回來之後沒過幾天,肖卓然就起草了一份報告,題為《肖莊公社的奇跡是怎樣創造出來的》,介紹了他兩次前往肖莊公社進行調查研究的情況,但經過深思熟慮,還是有所保留。其他問題盡量不涉及,隻是從醫療衛生的角度,分析了肖莊公社在提高產量的同時,也違背了生態和人的生理規律,以致造成土壤和水質變異,教育受到嚴重影響,醫療衛生條件沒有得到很好的改善。肖卓然提出,在總結先進經驗的前提下,也應該汲取教訓,科學地提高農業生產效率,不能竭澤而漁,不能以破壞土壤良性結構為代價,不能以超負荷勞作損傷農民身體為代價,更不能以爭奪下一代的受教育時間為代價。

真實的情況是,當初工作團第一次參觀時,肖莊公社給工作團看到的,確實是經過精心加工和精心排練的。至於說到糧食產量,肖莊公社的三季稻實驗確實是成功的,因此肖莊公社人均產量達到了九百斤,這在當時確實是驚人的。而肖莊公社為了在全省爭取魁首,虛報了五百多斤,好在這個問題並沒有像當年放衛星那樣造成嚴重後果。至於肖卓然等人看到的肖莊公社的集市、學校、衛生所等單位,也確實經過了倉促的修整,體現了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麵貌,盡管這個麵貌有很多水分。

肖卓然在這份材料的最後,提出了幾個振聾發聵的觀點:譬如,如果我們不能保證我們的孩子有足夠的時間學習,那麽無論我們取得了怎樣的成績,都是目光短淺的行為;譬如,如果我們不能保證病者有其醫,老者有所養,幼者有其學,而是讓他們始終處在勞累的極限上,那麽我們要產那麽多糧食幹什麽?我們的生活不僅需要糧食,我們還需要良好的生活水平、教育水平、醫療水平、交通水平……

盡管經過再三斟酌,但是文章寫好之後,他還是猶豫了。反映,向哪裏反映?就像程先覺說的那樣,現在肖莊公社的經驗已經在全省推廣,已經搞得沸沸揚揚,即便有瑕疵,如果能夠推動全省的農業生產,那麽這個經驗也應該理解為成功的。他當初在搞這個調查的時候,首先想到了陳向真書記,可是最近一段時間,他也影影綽綽地聽到了一些風聲,說陳向真在抓肖莊公社這個典型的問題上,認識跟不上,有保守觀望態度,已經遭到了省裏的批評。這個時候,把這個材料送給他,他若是同意自己的觀點,就會火上加油,這對陳書記並不是一件好事情。他如果不同意自己的觀點,把材料送上去,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想來想去,肖卓然當時就沒有把這個材料遞出去。但是他沒有想到,即便他把材料一把火燒了,但是,他私自潛入肖莊公社進行秘密調查,這件事情的本身,就是一個禍根。

04

第三醫院的外科範圍擴展了很多,包括胸外科、腦外科、泌尿外科、普通外科等。因為有汪亦適這塊招牌,連省城的一些病人也來診治,汪亦適和他的三個學生每天要在手術台上站十幾個小時。舒雨霏對此很擔憂,多次跟汪亦適講,鐵打的漢子也是肉長的,這樣長期下去怎麽得了!

汪亦適說,你想讓我怎麽辦?病人相信我,我也確實能為他們解除痛苦,累一點算什麽?一個人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累一點,也是值得的。我感到我的人生沒有虛度。放在舊社會,我隻能當一個禦醫,為少數人服務。我感謝新中國,給了我這麽一個機會。

汪亦適趕緊將他扶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是病人,我是醫生,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是施舍和報恩的關係,我做的一切,都是分內的事情。要知道,我也是勞動人民養活的啊!

汪亦適的三個學生中,最拔尖的是宋江淮。這個年輕人二十多歲,非常用功。汪亦適親自實施的手術,十有八九是宋江淮當助手。有時候在台上,汪亦適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十多年前在維麗基地的情景,那個雙臂毛茸茸的克拉克西可不像他現在這麽心平氣和溫文爾雅。他給克拉克西當助手,做好了,克拉克西會像孩子似的齜牙咧嘴地喊OK!倘若手術中有失誤,克拉克西會暴跳如雷,大罵豬玀!那是多麽屈辱的經曆啊,但是他挺過來了,韜光養晦,為了自己的國家和民族。他不可能像克拉克西那樣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做手術,也不可能像克拉克西那樣殺豬屠夫似的把自己的手插進病人的腹腔打撈,但是,克拉克西嚴格的工作作風和精湛的醫術他已經擁有了。

有一天晚上,師徒二人在康民大廈工地附近散步。宋江淮說,汪老師你真行,三十好幾的人了,做了幾個小時手術,對接血管那麽細的活,你的手居然動都不動,我在顯微鏡裏看你的手,就像雕塑,一動不動。

汪亦適笑笑說,這就能看出功夫了?

宋江淮說,外科大夫,準是第一,穩是第二。不準能致命,不穩也能致命。老師是怎麽練出來的?

汪亦適說,你見過射擊運動員嗎?訓練的時候他們的手腕下麵懸掛著磚頭,平舉手臂,臂平麵和海平麵是平行的。

宋江淮驚訝地看著汪亦適說,老師你是說,當外科大夫的,還要練膂力。

汪亦適笑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啊。你不一定學射擊運動員,隻要你能做到心平手穩就行。

宋江淮說,我聽說你的醫術是跟一個美國鬼子學的,是這樣嗎?

汪亦適說,隻能這樣說,我跟著他學了不少東西,那個美國鬼子不是一般的美國鬼子,他是一個醫生。

宋江淮說,那他現在在哪裏呢?

冬天的一個夜晚,天上飄著鵝毛大雪,汪亦適還在燈下讀書,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開門一看,是肖卓然。肖卓然眉毛胡子都是白的,進門就說,亦適,快穿棉衣,有緊急情況。

舒雨霏從裏屋披衣出來說,肖院長,我們家亦適今天做了六台手術,就是鋼也吃不消啊。半夜三更的,你又要把他往哪裏指使?

肖卓然說,大姐,人命關天,不能跟你細說了。

汪亦適已經穿上棉襖,問肖卓然,有手術?

肖卓然一把拉起汪亦適說,邊走邊說。

路上汪亦適才搞明白,原來是正在省委匯報肖莊經驗的地委宣傳部邱副部長突然發病,頭痛欲裂,經江淮第一醫院拍片診斷為腦瘤,正在做手術方案。邱副部長陷入嚴重昏迷狀態,邱副部長的老婆要求轉回第三醫院治療。慎重起見,肖卓然連夜組織外科、內科和中醫科的幾個專家前往省城會診。

汪亦適說,哪個邱副部長,是不是經常來給我們作報告的那個邱山新?

肖卓然說,正是。

汪亦適說,他媽的那個人的腦子是有問題。有一次他到外科視察,跑到我的辦公室問我,你這麽大的學問,說明你讀了很多書,能讀書的都是有錢人,你的家庭是什麽成分?我告訴他,我家庭是手工業者。這家夥居然說,哦,那要認真改造世界觀,要徹底清除剝削思想。這個人腦子出毛病一點兒也不奇怪。

肖卓然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作為一個醫生,不能對病人有個人成見。

汪亦適說,我有個人成見,並不影響我給他看病啊。

肖卓然說,那好,不囉唆了,趕緊上車吧。

走到院部門口,救護車和吉普車都已經停在那裏了,程先覺和鄭霍山、陸小鳳、宋江淮等人都在車裏。

鄭霍山說,老汪你的臉大啊,我們都是小護士去擂門,你還要肖院長親自出馬。

汪亦適沒好氣地說,我讓他親自出馬了嗎?你稀罕肖院長親自擂你的門,以後讓他夜夜擂你的門。

鄭霍山說,你這話反動。為什麽要夜夜擂門,夜夜擂門就說明夜夜有危重病人。你希望我們皖西城雞犬不寧嗎?

程先覺笑著說,鄭主任真會舉一反三,我看你這水平,到地區“抓革辦”工作比較合適。

肖卓然說,老鄭,閉上你的嘴巴,小心它把你再送回三十裏鋪。

鄭霍山說,我不僅要閉上嘴巴,還要收回雞巴。半夜三更,老婆孩子熱炕頭,你硬是把我們拖出來搞什麽會診。我連**都沒穿。

肖卓然說,你注意一點形象,都專家了,還那麽粗魯,車上還有女同誌。

鄭霍山嘻嘻一笑說,車上就一個女同誌,我說的啥玩意兒她沒看過?陸小鳳同誌你說是不是?

陸小鳳說,是啊,我現在在學結紮手術,除了沒見過豬的那玩意兒,就是沒有見過你的那玩意兒。你啥時候掏出來給我見見,我做結紮手術比騸豬還要利索。

陸小鳳麵不改色心不跳,把大家說得想笑又不敢笑。

鄭霍山說,省城那麽大的醫院,為什麽還要我們皖西小小的第三醫院去會診?我們要是比江淮醫院強,那以後把我們第三醫院搬到省城,讓他們到杏花塢來算了。

肖卓然說,我同意,你給省衛生廳下個通知,我立馬組織搬家。

車子顛顛簸簸開了四個多小時,到了省城江淮醫院,天已經大亮了。在醫院神經科,見到昏迷不醒的邱山新,大家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鄭霍山說,這堆肉是誰,這還是活人嗎?這簡直就是一具屍體了嘛。你們江淮醫院怎麽搞的,把人治成這樣,還讓我們來接手,這不是推卸責任嗎?

江淮醫院神經外科的侯主任可憐巴巴地看了看鄭霍山,又求援似的看著肖卓然說,這個病例很怪啊,腦溢血不像腦溢血,腦**不像腦**,血糖很高,血壓偏高。如果是腫瘤,我們就沒有辦法了,隻有送到北京和上海了。

鄭霍山說,這個樣子,往哪裏送都是死路一條。

肖卓然問,都采取了哪些措施?

侯主任說,我們懷疑是糖昏迷,就輸了液,結果越輸液越昏迷,會不會是氯化鈉用多了,酮酸中毒?汪醫生,你是專家,就看你的了。

汪亦適一直沒有說話,默默地查看病人的瞳孔,摸摸脖子,有點發硬。

肖卓然說,如果真是腫瘤,我們院能不能做手術?

汪亦適用手掌在病人的額頭上試了試,還是沒有說話,拿起江淮醫院拍的片子,橫看豎看,然後問病人家屬,什麽時候開始昏迷的?

病人家屬說,前天開始喊頭疼,以為是感冒,吃了幾片感冒藥。老邱這個人你們都是知道的,輕傷不下活火線,還堅持看文件,改材料……

汪亦適打斷了她的話說,我問你,他是什麽時候開始昏迷的?

病人家屬說,昨天後半夜,喊著喊著就不喊了,眼睛就閉上了。

汪亦適又拿起病曆和處方,看了一會兒問鄭霍山,你的看法呢?

肖卓然說,你認為病因是什麽?

鄭霍山說,從病人的脈象上看,氣血滯阻,運行微弱,應該是血栓的可能性比較大。

肖卓然對汪亦適說,亦適,我同意霍山的看法。

汪亦適說,我也同意,但我隻同意一半。腦瘤不排除,但導致病人頭疼以致昏厥,不應該是腦瘤的作用,除非瘤子破了。像這種急性發作,如果是腦溢血,早就沒命了;如果是血栓,來勢不會這麽迅猛。從片子的情況看,表層有陰影,而且麵積較大,形狀不規則,有點像腦溢血,但有兩個疑點,一是部位不對,二是血管沒有畸形。

程先覺說,能不能排除腦瘤破裂?

汪亦適說,腦瘤破裂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像邱副部長這樣做腦力工作的人,不可能拿腦袋往牆上撞,而不把腦袋往牆上撞,不把腦袋撞開瓢,瘤子是不可能輕易破裂的。

肖卓然說,我們以前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病例?

汪亦適說,有相似的,沒有相同的。大家請看,把前後兩次拍的片子對照起來,這片陰影有所變化,一眼看去,麵積大了,色素淺了。這就給我們的判斷造成了誤區,一般都是在腦瘤和腦血栓上做文章,現在看來,恐怕都不是。

大家都不吭聲,等待汪亦適的下文。

汪亦適又摸摸病人的脖子,並且曲起中指敲了敲,抬起頭來說,片子上有一個細節被忽略了,就是這個像是邊緣而實際上不是邊緣的凸起部分,在第二張片子上,明顯變小,呈下落狀。這是什麽呢?我初步判斷這是一個囊腫,是囊腫破裂導致顱壓劇增,壓迫腦神經,所以疼痛難忍、昏迷不醒。

肖卓然轉向侯主任和江淮醫院的另外幾個醫生,這些人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趕緊撲上去看那個片子,但是看了半天,沒有人說是,也沒有人說不是。

肖卓然說,怎麽才能證明你的判斷是正確的?

汪亦適說,在蘇聯和美國,有進一步的探測儀器,但是我們國家目前還沒有,要證明我的判斷,隻有開顱。

病房裏頓時一片沉寂。因為大家都知道,開顱這個手術,別說第三醫院和江淮醫院,在整個江淮省城,都不具備這個條件。而如果轉院至北京或者上海,按照病人現狀,即便專車飛馳,恐怕路程不到一半,病人也就一命嗚呼了。

肖卓然問侯主任,你們有什麽想法?

侯主任說,我們確實力不從心,病人是皖西地區的領導幹部,家屬也有轉回皖西治療的要求。我認為汪主任的診斷接近真理,那麽處理,也隻能由貴院負責。

肖卓然說,病人已經氣息奄奄了,如果再讓他顛簸三四個小時,誰敢保證不出問題?

肖卓然問,如果就地手術,江淮醫院能不能提供設備?

侯主任說,這個我要請示。

程先覺說,肖院長,這太擔風險了。

肖卓然說,沒有哪一次做手術不承擔風險的。

程先覺說,但是這一次的風險也太大了一點。

肖卓然心裏何嚐不明白?而且他比程先覺還多了一層隱秘的心理,這個邱副部長對他一直抱有成見,他對邱副部長自然也不會同心同德,上下級是這樣的關係,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萬一邱副部長的家人翻臉不認人,豈不是惹火燒身?依照目前的情況,病人是江淮醫院收治的,他們隻不過是應江淮醫院和病人家屬的請求來會診的,完全可以推卸責任。但是,肖卓然心裏始終有一種感覺,在病人麵前,他就不再是肖卓然了,而是第三醫院的院長。一個醫院的院長,麵對病人,怎麽能撒手不管呢?

肖卓然問汪亦適,亦適,你有信心沒有?

汪亦適說,你是院長,你讓我做我就做。但是,我把話說在前麵,一是缺乏深入探測儀器,我的判斷不一定百分之百正確。二是這裏的設備我不熟悉,助手我隻有一個宋江淮,護士沒有。

鄭霍山說,死馬當著活馬醫,全看他的造化了。你真缺幫手,我可以給你當護士。

汪亦適沒有理睬鄭霍山,又去看病人的瞳孔。肖卓然扭頭向侯主任說,麻醉師在不在?

侯主任說,我去請示,如果院長同意了,所有的保障都沒有問題。

肖卓然說,那你趕快去請示。程先覺,你趕快到郵電局給地區衛生局羅局長打電話請示,我們要在省城給邱副部長做開顱手術,請他向地委報告。

侯主任一看有人接下了這個包袱,二話沒說就去找院長請示了。沒有想到院長不同意,江淮醫院的院長說,皖西第三醫院的醫生跑到省城醫院來給病人做手術,這算怎麽回事?欺我江淮醫院沒有人啊,傳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話嘛!要做也可以,算是兩家合作,你也得上手術台。

侯主任臉都嚇白了,對院長說,我從來沒有做過開顱手術,這可不是切西瓜啊。

院長說,那我不管,我不能讓一個地區醫院的醫生在我這裏耍大刀。

侯主任走出院長辦公室,他的護士長提醒他說,侯主任你不要緊張,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那個汪亦適確實有兩把刷子,你和他同台做手術,實際上就是配合。成功了,皆大歡喜;不成功,責任也不在我們啊!

侯主任恍然大悟,回到病房跟肖卓然把院長的意思轉達了。肖卓然有些為難,他明白江淮醫院院長的意思,但是又怕汪亦適不痛快,汪亦適怎麽能和侯主任這樣的庸醫相提並論?他用目光征詢汪亦適的意見,汪亦適視而不見。肖卓然無奈,隻好把汪亦適叫出病房,低聲下氣地說,亦適,救人要緊,他們要麵子,就給他這個麵子吧。

肖卓然說,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啊,哪裏還能去談什麽賺啊賠的?老鄭你不要搗亂。

汪亦適說,那我跟你說清楚了,我可以不計較個人得失,倒是你要注意。據我所知,那個邱副部長一直是把你當做階級異己分子的。你這麽大包大攬,萬一有個好歹,給你扣上一頂階級報複的帽子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鄭霍山說,這不是什麽可能不可能,這簡直就是現實。成功了,他可能會對你有感激之心。失敗了,那就是黃泥巴掉進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

肖卓然說,老汪,老鄭,我們都是醫生,醫生要講醫德。陳書記過去老愛講一句話,天地之間有杆秤,我們憑良心辦事,事不宜遲啊!

汪亦適說,那好吧,我同意做。不過我需要先喝一杯熱茶,四五個小時了,我連一口水都沒有喝。

這邊剛剛說好,那邊程先覺回來說,打電話到地區衛生局找不到人,衛生局的領導都集中在地委大禮堂裏學習《人民日報》。

程先覺說,沒有得到領導的同意,手術還能做嗎?

肖卓然說,做手術又不是作戰,我用不著聽命令。再說,打仗還講究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做!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輪到家屬簽字的時候,又出現了麻煩。邱山新的老婆聽侯主任給她念了責任書之後,兩條腿都軟了——手術中出現意外,手術後出現意外,造成死亡,都由簽字人負責,她能負那個責嗎?不能。這一切都應該由醫生負責。一旦她簽了這個字,醫生不負責任了怎麽辦?醫生把老邱弄死了怎麽辦?

侯主任耐心地給她解釋說,這個責任書是慣例,並不是為了推卸責任。就連割闌尾、扁桃體這樣的小手術,隻要動刀見血,病人直係親屬必須簽字。

邱山新的老婆哭哭啼啼,就是不肯簽字。肖卓然說,不簽字就不能做手術,不能做手術,你們家老邱就隻能等死了。

邱山新的老婆說,你是皖西地區第三醫院的院長,老邱是你的頂頭上司,老邱的安危應該由你負責,這個字應該由你簽。

肖卓然說,我可以簽,我坐牢殺頭都無所謂,但是我簽了沒有法律效力。醫院有醫院的規矩,你不簽字,手術是萬萬不能做的。你願意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家老邱等死嗎?

邱山新的老婆見賴不過去,又想了一招說,那好,責任書的字由我簽,不過你肖院長也得給我寫一份保證書,保證把老邱救活,保證手術成功。

鄭霍山早已不耐煩了,聽這女人毫不講理地胡攪蠻纏,禁不住吼了一聲,肖卓然你想幹什麽?你想巴結這個雞巴副部長嗎?沒見過這麽橫的女人!我們走,把這個卵子副部長交給江淮醫院,讓他們自己收屍吧。

鄭霍山說,有這樣要挾醫生的嗎?善良就是軟弱!

肖卓然說,什麽叫軟弱?你理解病人家屬的心理嗎?要理解。這個保證書我給你寫,不過我隻能向你保證,我們會盡全部努力,杜絕醫療事故。如果出了醫療事故,一切由我肖卓然承擔,行了吧?

一來有鄭霍山的罵罵咧咧做威懾,二來肖卓然的保證合情合理,邱山新的老婆這才停止糾纏,瞻前顧後地在責任書上簽了字。

開顱隻開了很小的一塊,果然證明汪亦適的判斷是對的。病人的顱內確實有一個囊腫破裂,積膿流出,在腦室內壓迫神經。病源找到了,處理的辦法就有了,手術其實並不大,大的是風險。汪亦適采取的是穿刺引流的辦法,在病人的左前額上鑽了一個洞,插進一根軟管,用氣鼓抽取積膿。

足足三天,邱山新的腦袋上一直插著三四根管子,其中引流的管子從邱山新的顱內抽取的膿液將近一百五十克。七天之後邱山新從昏迷中醒來,驚問自己身在何處。一百天以後,邱山新踏上東去的火車,到上海一家大醫院複查。一個著名的老教授看了邱山新的病例,良久不語。

汪亦適創造的,是當時整個華東唯一的範例。

以後邱副部長康複了,打電話向肖卓然致謝,說,過程我全知道了,要不是你扛著,這個手術做不成,我老邱也就嗚呼哀哉了。

肖卓然說,我隻是做了我應該做的。真正救你的是汪亦適。

邱副部長說,你們第三醫院搶救的不是我邱山新個人,而是挽救了皖西革命運動的重要領導。你們的貢獻不是對我個人的貢獻,而是對皖西革命運動的貢獻。

肖卓然半天沒有搭腔。

邱副部長說,所有參與這件事情的人,都是我的恩人,隻有那個鄭霍山例外。這個人極有可能是階級異己分子。

肖卓然說,沒有鄭霍山對你進行中醫調養,你現在恐怕還在病**躺著,你說話不可能這麽有底氣。邱副部長,我向你鄭重保證,鄭霍山他不是階級異己分子,他是一個很有經驗的中醫專家。

05

邱副部長死裏逃生,給第三醫院帶來的不僅是聲譽,還有政治上的寬鬆。李紹宏這半年都在暗中調查搜集肖卓然等人的曆史情況,事與願違的是一直沒有重大進展,都是一些眾所周知而且似是而非的事情。後來邱副部長奇跡般的死裏逃生,這段新聞迅速傳遍皖西城,汪亦適再一次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也成為地委領導議論的話題。這個時候,從汪亦適的頭上開刀顯然是不明智的。而且不僅汪亦適暫時不能動,因為肖卓然當機立斷,敢於負責,組織搶救邱副部長有功,也多次受到地委主要領導的表揚。這個時候,如果沒有重要而且可靠的證據,想扳倒肖卓然也是不容易的。

李紹宏如獲至寶。因為當下全省都在學習肖莊經驗,已經成了各級的中心工作。這個時候肖卓然去搞肖莊公社的黑材料,安的是什麽心?定性為什麽性質的問題都不過分。既然在曆史問題上暫時沒有什麽作為,那麽如果能在現實問題上揪住肖卓然的尾巴,將更有殺傷力。

突破口選擇在程先覺的身上。有一次散會,李紹宏跟程先覺並肩走出會議室。走了幾步,見前後人距離拉大,李紹宏低聲說,程副院長,抽空到我辦公室去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向你匯報。

李紹宏說得鄭重其事,不像是開玩笑。

程先覺說,李書記開玩笑,你是黨委副書記,我是委員,應該由我向你匯報,但不知道要我匯報什麽。

李紹宏意味深長地一笑說,我們互相匯報,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程先覺這幾天眼皮老跳,本來就心神不寧,李紹宏要找他“匯報”,他就預感要麻煩了。那天上午的後三個小時他都有點心猿意馬,不知道李紹宏找他究竟要做什麽。他對李紹宏一直有戒備心理,這個人給人感覺有點陰沉。在他眼裏,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是好人,就像醫生的眼裏所有的人都是病人一樣,他尤其愛抓住別人的曆史問題,這一點很讓程先覺犯怵。

同李紹宏分手之後,程先覺先是到康民大廈工地跟基建辦的人商量開春複工問題,結束後準備回醫院見李紹宏,卻橫豎找不到眼鏡了,心急火燎地把基建辦的黃秘書叫過來問,剛才你過來拿圖紙,裏麵有沒有東西?

黃秘書說,除了圖紙,啥也沒有。

程先覺說,你去把圖紙打開,看看裏麵有沒有夾著我的眼鏡?

黃秘書也是個丟三落四的人,馬上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圖紙打開,又跑回來說,沒有眼鏡。

程先覺說,奇怪了,剛才我洗了一把臉,轉眼之間眼鏡就找不到了。你幫我找找。我有急事要回院裏。

黃秘書一聽程副院長有急事,也很著急,就彎腰哈背找了一圈說,還是沒有。程先覺等得焦急,自言自語地說,他媽的,這不是好兆頭啊,難道會有什麽麻煩?

黃秘書直起腰,看著程先覺,突然尖叫起來,程副院長,你摸摸你的鼻梁,你的眼鏡不是戴在你的鼻子上嗎?

程先覺摸摸鼻梁,上麵果然架著自己的眼睛。黃秘書哈哈大笑,程先覺黑著臉苦笑。

李紹宏的辦公室和程先覺的辦公室隔壁,見程先覺進門,李紹宏招呼一聲,請坐,然後起身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還插上了門閂。程先覺坐下,忐忑不安地看著李紹宏,感受到有種很神秘的氣氛。

聊了一陣子,李紹宏話題一轉說,程副院長,你恐怕已經聽說了,有人向組織上反映了一個情況,關於你的。作為黨務工作者,我本來不應該直接跟你說,但是因為有疑點,本著對同誌負責的精神,有些情況我還必須向當事人核實。

程先覺心裏咯噔一聲,他媽的,怪不得這幾天眼皮老跳,原來是被這小子盯上了!程先覺保持鎮靜說,李書記,我不知道別人反映我什麽問題。

李紹宏說,老問題。現在是運動階段,組織上對每個幹部的曆史都要重新調查。有人反映,皖西解放前夕,你雖然有起義行動,但那是因為有人動員你,而且你當時態度並不積極。後來你到了風雨橋頭,還一度動搖。因為在關鍵的時候,你已經退卻了。你最後的位置是在隆泰糧棧的後門口大槐樹一帶,這個位置偏向國民黨軍陣地,有跡象表明,你有動搖返回的表現。如果不是我軍接應人員及時出現,也許你就跑到國軍陣地了,那你現在就是人民的敵人。

李紹宏說得平平淡淡,程先覺卻聽得魂飛天外。要知道,這正是大抓階級鬥爭的年頭啊!程先覺說,事實不是這樣啊,我是堅定不移地要起義的,肖院長可以證明這一點。

李紹宏笑笑說,問題就在這裏。肖院長會不會給你證明,你心裏有數。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那個時候的情況,除了你本人,就是肖院長最清楚了。肖院長如果認為你是真心實意要起義,那麽這件事情是怎麽傳出來的?

李紹宏這麽一說,程先覺心裏就更虛了。剛才他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情過去快二十年了,為什麽還要舊事重提,到底是誰先提起的?李紹宏暗示他,沒準這件事情就是肖卓然自己說出來的。通常情況下肖卓然不會說,因為當時肖卓然似乎並沒有發現他的動搖,肖卓然僅僅說過一句話,為什麽要藏在這裏?五百米外就是敵人的陣地。但是肖卓然這個人很精明,也許他當時發現了他動搖而沒有點破,留在以後念他的緊箍咒也未可知。這種事情肖卓然完全能做得出來,就像那次他在朝鮮戰場上被人民軍俘虜,回來之後吹噓自己怎樣同敵人英勇戰鬥,肖卓然當時就挖苦他,說他英勇戰鬥了半天,槍裏的七發子彈一發不少,不符合邏輯啊。這種話肖卓然後來又說過。那時候丁範生還沒有離開醫院,他天天跟在丁範生的屁股後麵轉。肖卓然說,這回投降投對了,又投到人民軍的手裏了。他當時心裏一緊,就知道他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攥在肖卓然手裏的把柄還沒有扔掉。現在是非常時期,到處都在搞運動,人人自危,肖卓然會不會因為某種利益,公開地把他的那些隱私抖摟出去呢?難說。

李紹宏說,老程,你也不要激動。有人反映,組織上總是要過問的。不過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好消息。這件事情地區“抓革辦”孫主任也知道了,孫主任說,程先覺這個同誌有政治敏感性,聽話,如果能夠配合組織開展工作,就不要揪住他的曆史問題不放。我說的這個意思你明白嗎?

程先覺更緊張了。他聽出了李紹宏的弦外之音。“抓革辦”的那個孫主任他也聽說過,那是一個比邱副部長還要厲害的角色。這個人就像一架顯微鏡,一天到晚都在窺視革命的細菌。一個人如果被孫主任注意到,無論如何不是好事。邱副部長現在處在半養病半工作狀態,“抓革半”的工作主要由孫主任主持。李紹宏的話說了一半,如果能夠配合組織開展工作,就不要揪住他的曆史問題不放;可是如果他要不配合呢,那就另當別論了。

程先覺思前想後,一咬牙表態說,李書記你放心,組織上交代的工作,我程先覺赴湯蹈火,從來不含糊。

李紹宏說,老程,那我就實話實說了。你前一段時間是不是跟肖院長到肖莊公社去了一趟?

程先覺心裏慘叫一聲,他媽的怕有鬼就有鬼,果然就是這件事情。程先覺說,是去了一趟,陪肖院長看看二老。

李紹宏說,程副院長,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肖卓然回去探親那是私事,你一個副院長,又不是他的隨行人員,你跟著他去幹什麽?

程先覺說,我們家庭過去都有些來往,一起去看看老人也是應該的。

李紹宏說,那好,我就開門見山了。有人檢舉,肖卓然在肖莊公社搜集黑材料,企圖顛覆肖莊經驗。這個問題很嚴重,可以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你也參加了。有沒有這個事?

程先覺一聽,頭皮都麻了,怔怔地看著李紹宏,半天才說,肖院長回老家,看到了聽到了一些情況,但是並沒有說要顛覆肖莊經驗啊!這是從哪裏說起啊?

李紹宏說,我問你,他是順便聽到的看到的,還是主動去調查的?你要說實話。不說實話,視為同謀,那後果你自己想吧。

轉眼之間,程先覺的腦門就冒出了冷汗,說話也語無倫次了。程先覺說,李書記,我真的不知道,我隻是……

李紹宏說,我們都是同事,而且關係不錯。無論於公於私,我都應該保護你,但是你不能說假話,不能隱瞞。你也不用為難,不用馬上就說,孫主任說了,你不是主謀,脅從不問。給你兩天時間,你慢慢考慮吧,想明白了,你再來找我。

不到兩天,僅僅過了半夜,程先覺就想明白了。下半夜他寫了一份材料《我和肖院長到肖莊公社的所見所聞》,第二天早上,他就敲開了李紹宏的辦公室。他隻提了一個請求,請李書記手下留情,不要把這份材料披露出去。李紹宏說,老程你放心,我站在鬥爭最前沿,一切都以我的名義。

李紹宏根據程先覺提供的這份材料,妙筆生輝,又整理出了一份《肖卓然是怎樣反對肖莊經驗的》的文章,很快就送到地區“抓革辦”。

這件事情過後不久,就有風聲傳到第三醫院,李紹宏的揭發材料引起了上級的高度重視,連陳向真書記都做了批示,事關大是大非,涉及政治立場,嚴格調查,認真處理。

據說陳書記還把肖卓然叫去親自談話,從陳書記辦公室出來,肖卓然的臉色蒼白,從那以後就病了。

李紹宏這段時間更加活躍了,在肖卓然生病期間,大包大攬了醫院的領導工作。康民大廈的工程再一次停止,因為負責基建的人員都被抽調回來參加揭批運動了。

06

風雲突變,關於李紹宏接任院長的消息,在第三醫院很快就不是秘密了。市衛生局下了一個臨時通知,在肖卓然同誌生病期間,由李紹宏代理院長、代理黨委書記,全麵主持第三醫院的工作。

自此以後,程先覺就不用向肖卓然請示匯報了。李紹宏說工程停止,程先覺立馬就把鋪蓋卷子從工地上扛了回來。搭建指揮部的帳篷也被拆除了。在李紹宏的授意下,程先覺親自參與半年總結起草。半年搞一次總結,這在第三醫院也是第一次,目的很明顯,就是要清算肖卓然的錯誤。

程先覺明白這個意思,雖然說肖卓然在工作中沒有重大失誤,但是,在個性上,在工作作風上,還是有瑕疵的。一個人當了六七年院長,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一塵不染。程先覺最初想避重就輕,在總結稿裏指出原主要領導驕傲自大,有官僚主義作風,隨著醫院建設的規範化,原主要領導自我膨脹,發展到了動輒罵人、決策主觀,等等。

這樣不痛不癢的問題顯然不能讓李紹宏滿意,李紹宏一針見血地指出,原主要領導的核心問題是階級立場不分,屁股指揮腦袋,招降納叛,包庇投降變節分子,任人唯親,把自己的連襟都安插在醫院的重要崗位上。

程先覺不敢得罪李紹宏,隻好挖空心思地搜羅肖卓然的問題。他明明知道汪亦適是解放初期就參加工作進入醫院的,鄭霍山是丁範生從舒皖藥行挖牆腳挖來的,但是,他還是把這些賬算在了肖卓然的身上,在總結材料上變成了白紙黑字。

肖卓然真的病了,並不是傳說中的被陳向真訓斥的結果,不是鬧情緒,也不是畏罪裝病。他患的是肺結核,是帶領醫療隊下鄉在梅山農村被傳染上的,就住在本院的內科。舒雲舒左右斡旋,醫院裏麵展開的一切活動,能夠瞞住他的,盡量瞞住他。有一次陸小鳳到病房看望他,帶來一個消息:地區派了一個更大的工作組,就住在招待所裏,每天都找人談話。

陸小鳳說,現在還敢找你談話的,除了你老婆,就是我了。

肖卓然說,謝謝。

陸小鳳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住院後,有幾個人來看過你?

肖卓然扳著指頭算了半天說,六個,秦副院長,汪亦適兩口子,鄭霍山,盛錫福,還有就是你了。不過我不計較,這個時候,我不能牽連別人。

陸小鳳冷笑一聲說,你倒是善解人意。你不牽連別人,別人可是要清除你的流毒。你當年在朝鮮戰場上為了你家成分大罵土改幹部的事情都有人揭發,說你本來就妄想變天。

肖卓然愕然說,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怎麽還提出來?而且我後來檢討了,組織上也有結論了。

陸小鳳說,不把你搞倒,難道還讓你老是盤踞在院長的位置上?

肖卓然歎道,把我的院長撤了也就算目的達到了,何必下這樣大的功夫?

陸小鳳說,因為你在醫院太霸道了。你能幹,有本事,有成績,這都是別人的障礙。有人不僅要當院長,還要樹立比你更高的形象,不把你搞臭,你陰魂不散,別人當院長,心裏就不舒服。

肖卓然說,那就隨便吧,我現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政治上我成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身體上我成了爬不起床的病秧子。隨便,天塌下來我扛著。

陸小鳳說,那好,你還是個男人,我送你一句話,大丈夫能屈能伸,縱天下橫也天下,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你都得挺住!

肖卓然警覺起來了,從病**坐起來問,怎麽回事,你是不是聽到什麽消息了?

陸小鳳說,我給你透露一個絕密,你要是挺住了,說明我沒看錯。你要是挺不住,那就活該,說明你外強中幹。

肖卓然竭力鎮靜下來說,無所謂,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不就是撤職嗎?

陸小鳳給肖卓然透露的消息,來自於她的在地委組織部當打字員的親戚。親戚透露,關於肖卓然的處理,已經形成了文件,撤職查辦,院長和黨委書記由李紹宏接任。

肖卓然聽了,半晌不語,最後說,意料之中,不足為奇。行了,無官一身輕,我也跟老院長學習,到農村接受改造吧。

正說著,舒雲舒進門了。舒雲舒對陸小鳳從來沒有好感,陸小鳳並不十分漂亮,至少不比舒雲舒漂亮,但是這個女人好像很有風情,眉眼妖嬈。特別讓舒雲舒反感的是,她似乎對肖卓然始終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情。更奇怪的是,肖卓然風光的時候她還把自己弄得很清高,從來不套近乎,但是隻要肖卓然倒黴,她就會黏糊上來。

舒雲舒說,陸醫生,難得這個時候你還來看我們家老肖。不過你是醫生你應該知道,我們家老肖患的是肺結核,你跟他頭挨頭挨得這麽近,就不怕傳染?

舒雲舒臉色一變說,我們家老肖就是成了落水狗,爬上岸來,他也是一條頂天立地的狗,還輪不到你來取笑。病房之內,不宜久留,你請吧。

陸小鳳還是微笑,對肖卓然說,老肖,記住我的話,你是個男人,天塌不下來。過兩天我還來看你。你要是坐牢,你老婆不一定去探監,但是我一定去給你送飯。

舒雲舒說,陸小鳳,你給我滾!

陸小鳳說,發這麽大的火幹什麽,不像大家閨秀哦,沒有風度哦。

說完,腰肢一扭,嫋娜而去。

這段時間,肖卓然度日如年。

畢竟是醫學進步了,在皖西地區,肺結核早已不是絕症了。肖卓然住在醫院裏,權力是沒有了,待遇暫時還沒有變化,醫療不成問題,病情很快就被控製了。

讓他難受的是,他現在這個樣子,還不太好出院。李紹宏已經全麵接管了權力,組織上又沒有給他作出結論,也沒有重新安排工作,他出院之後怎麽辦?總不能天天蹲在家裏吧?

沒有辦法,他隻好賴在病房裏。

那一次談話,陳向真確實狠狠地批評了他,說他不識時務,逆水行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肖卓然說,我反映的都是事實,為什麽就不能派個工作組到肖莊公社進行深入調查?就算我的觀點有問題,但是先進典型弄虛作假,這是明擺著的問題,為什麽不讓說?

陳向真沉默了很長時間,歎了一口氣說,在這樣的氣候裏,當領導的,能不說話的盡量不要說話;能不說實質話的,盡量不要說實質話。現在情況很複雜,有些人就是要奪權,爭名奪利,我們不能把權力交給那些小人壞人。你的問題在於,過於偏激,說得太多,授人以柄,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這件事情已經弄得滿城風雨了,你說怎麽辦吧?

肖卓然說,慚愧,我給組織上找麻煩了。我接受處理。

陳向真說,我原先認為你政治上已經很成熟了,但是沒有想到,你也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這恐怕就是因為你長期當一把手,助長了驕傲自大情緒。你要好好反思。

肖卓然本來打算韜光養晦,召開一次民主生活會,檢討自己在肖莊經驗上犯的認識錯誤,先保存自己再說。沒想到被陳書記訓話之後,就病倒了。更沒有想到在他生病的這段時間,情況會變得這麽糟糕,似乎整個醫院都在反對他,似乎他本來就是劣跡昭著。

病好了,心裏卻更難受了。按照他過去的性格,讓他裝病賴在病**,打死也不能幹。他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他隻能寄希望於組織上早一點給他結論。撤職是鐵板釘釘了,他有思想準備。他估計他的問題屬於人民內部矛盾,他還有工作的機會。

有時候他也設想,如果陳書記真的再找他談一次話,他有沒有勇氣像丁範生那樣把自己剖析得淋漓盡致,有沒有勇氣像丁範生那樣自覺地把自己放逐到長期贖罪長期補過的位置?他不知道。

絕望之中,他終於不再躊躇了。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找出了那篇《肖莊公社的奇跡是怎樣創造出來的》,讓護理他的護士把宋江淮叫來,秘密交代,務必親手送給陳向真書記。他是豁出去了,反正是個撤職,就算坐牢殺頭,他也得說真話。

一個秋風蕭瑟的下午,行署專員安至深、地委喬副書記和組織部李部長一幹人等來到了第三醫院,宣布新的領導班子。

肖卓然是在中午接到通知的,讓他參加下午的全院大會,並且在主席台上就座。肖卓然心裏明白,這是他最後一次坐主席台了。

下午兩點鍾,兩百多名幹部職工匯集在小禮堂裏,主席台中間是安專員、喬副書記,他們的兩邊分別是地委組織部李部長、宣傳部餘部長,再兩邊是肖卓然和李紹宏。會議由喬副書記主持,安至深作為行署新任專員,講了一通形勢,又講了一通自己的態度,然後就由組織部的李部長宣讀第三醫院新的領導班子。

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李紹宏並沒有當上院長,院長是汪亦適。原行署衛生局副局長、當年705醫院老政委於建國又殺回來了,擔任第三醫院黨委書記。

當肖卓然聽到李部長宣布“肖卓然同誌調離第三醫院,任皖西地區衛生局局長”的任命後,他疑惑自己聽錯了。不僅是他,台下兩百多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大家的疑惑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僅僅過了兩三秒鍾,暴風雨般的掌聲便響了起來。

07

肖卓然在一個小時之內就像變了一個人,迅速找到了感覺,臉上的晦氣一掃而光。幾分鍾前他的眼皮還是耷拉的,表情還是麻木的,但幾分鍾後,他的腰杆子一下子挺直了,目光炯炯有神。

領導走後,大家都來祝賀,就連李紹宏也強打精神跟肖卓然握了握手。李紹宏說,肖院長,不,肖局長,祝賀你擔負更重要的責任!

肖卓然大手一揮說,祝賀什麽,還是一起工作,不要客氣。

李紹宏說,我的工作沒有做好,對於肖院長……肖局長可能有些誤會,還請肖局長包涵。

肖卓然說,人無完人,孰能無過?我也有很多缺點,還希望你繼續監督。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變得聰明起來,人嘛,就是在批評和鬥爭中進步的,李書記你說是不是啊?

李紹宏訕訕地說,是啊,是啊,肖局長有度量,有見識,值得我們永遠學習。

肖卓然說,你不要永遠學習我,以後,你們要支持汪院長的工作。他的身上,值得學習的東西更多。

李紹宏說,我一定銘記肖局長的教誨,一定大力支持汪主任,不,一定大力支持汪院長的工作,請您放心。

肖卓然轉向汪亦適說,亦適,走,到工地上看看。這一個多月,我都沒敢離開病房,就像躲在陰暗角落裏的蝙蝠,我們去看看晚霞,看看夕陽,看看我們的康民大廈。

汪亦適說,對不起肖局長,我還沒有適應這個變化,我想回家吃飯,我餓了。

肖卓然說,嗨,你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吃飯著什麽急?

汪亦適說,我是凡夫俗子,到了吃飯的時間就要吃飯,我沒有你那麽高的興致!

肖卓然一下子僵在那裏,似笑非笑,很尷尬。程先覺在一旁見狀,趕緊上前說,亦適,啊,汪院長,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大家就一起去散散心吧。

汪亦適說,搞了十幾年,還是一堆廢墟,有什麽看頭!

說完,拂袖而去。

肖卓然等人麵麵相覷,大家都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還是肖卓然反應快,哈哈一笑說,看來亦適是在埋怨我啊,給他留了這麽個爛攤子。那好,他不去我們去,我們去看看這個屁股該怎麽擦。

李紹宏趕緊說,這件事情我負主要責任。

肖卓然說,基建工作是程先覺同誌在抓,你負什麽主要責任?你以後不在這件事情上負責,就是最大的負責。

李紹宏的臉刷一下就白了,再也不吭氣了。

汪亦適並沒有回家,而是到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宋江淮敲門,汪亦適說,什麽事情啊?

宋江淮說,祝賀你老師,你當院長了,我們第三醫院就更有希望了。

汪亦適苦笑說,你是這麽認為?

宋江淮說,大家都這麽認為,專家治院,順理成章。

汪亦適看看宋江淮,半天才說,你這樣講不合適哦,難道肖卓然當院長,第三醫院就沒有希望了?肖卓然聽到你這話,沒準會讓你寫檢查。

汪亦適愣怔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啊,江淮,你還很會看問題,這一點比你老師強。可是……我還是不想當這個院長。

汪亦適喟然一聲長歎。

宋江淮說,我知道,老師您最擔心的是運動。依我看,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您是江淮地區遠近聞名的專家,請您出山當這個院長,是體現重用知識分子的政策。至於運動,不是您的強項,您也用不著過多參與。憑您的威望,坐鎮就是領導。

汪亦適說,以後,恐怕我親自指導你們的時間就少了,我是多麽不甘心啊!

宋江淮說,老師,還是您那句話,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我們已經入門了,也不能老是小雞跟母雞啊。我們會努力的,您就放心吧。

汪亦適在辦公室裏枯坐了很長時間,他甚至想到了辭職,但是任命剛剛宣布就去辭職,那就是給組織找麻煩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趕鴨子上架,看來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回到家裏,汪亦適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舒雨霏說,怎麽啦亦適,當院長了,為什麽還拉著個臉?就像誰借你錢不還似的。

汪亦適說,當什麽院長,簡直是突然襲擊!

舒雨霏嚇了一跳,忙問,出什麽事了?剛才宣布你當院長,這時候就是出了事情了也不是你的責任。

汪亦適說,我說的就是當院長這件事情。為什麽不征求我的意見,為什麽事先不找我談話?這不符合組織程序嘛!

舒雨霏說,不符合就不符合吧,這又不是什麽壞事。剛才老三跟我講,肖卓然當衛生局長,也沒有談話,簡直是喜從天降。肖卓然的病一下子就好了,馬上就到康民大廈工地上指手畫腳了。

汪亦適說,我跟卓然不一樣,卓然是當官的料子,給他治病的最好藥品就是升官。可我是一個醫生,既不會當官,也不想當官。我不是當官的料子。

舒雨霏說,話不能這麽說,你怎麽就不是當官的料子了?你當外科的主任,領導幾十號人,不照樣風調雨順?

汪亦適說,那是業務部門,行政上的事情由滿副主任和喬書記管。現在把我推到院長的位置上,全院兩百多人,行政後勤人事,還有運動,什麽都得管,我哪裏能顧得上?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嗎?我當了院長,還做不做手術了?虧他們想得出來!

誰說當院長就不能做手術了?

門口突然響起了肖卓然的聲音,話落人到,肖卓然滿麵春風地推門進來了,後麵跟著舒雲舒。

肖卓然說,我也很意外,剛才才聽於建國同誌說,這裏麵還真複雜,前天給我的處分意見還是撤職下放,但昨天又變過來了。負責抓肖莊經驗的那位省委領導犯了錯誤,地區的楊副書記也到省裏檢討去了,肖莊經驗裏麵有很多弄虛作假的成分。我的那篇文章有很多觀點被省委主要領導認可。據說這件事情還要進一步調查。

汪亦適怔怔地看著肖卓然,半天才說,啊,原來我是跟著你沾光啊。你在這場鬥爭中勝利了,你升官正中下懷。可是我呢,我為什麽要當這個院長?為什麽不征求我的意見?

肖卓然說,當年讓你第二次參軍到朝鮮戰場,其實那時候你最渴望的就是恢複你的軍人身份,你也問為什麽不征求你的意見,後來你不是高高興興地從命了嗎?我聽老於說,關於提升我的動議,一年前就有了,不過那時候是當副局長,後來又變成撤職,這次柳暗花明,又成了局長,也沒有談話。陳向真書記剛才給我打電話說,一個月前他訓我那一次,就算談話了。上次我們一起搶救邱副部長的路上,我跟你說的話,也算是組織上跟你談話了。你就不要吹毛求疵了。

汪亦適說,那我把話說在前頭,當醫生,我好歹還能算個好醫生。當了院長,我耽誤工作,工作耽誤我,兩頭不落好,那就是你們害我了。

肖卓然說,組織上讓你當院長,自然有組織上的道理,難道組織上不知道你的情況?我人雖然調走了,但還住在第三醫院。作為一個老院長,我對你的最大的希望就是盡快把康民大廈的續建工作再恢複起來。一幢大樓,從50年代中期開始謀劃,十多年了,還是一個根基,幾根大樁,這簡直就像我的盲腸露在肚皮外麵,不雅觀還在次要,主要是勞民傷財。

汪亦適說,李紹宏把人員都抽調回來了,把建築單位都趕走了,人家又接了新的工程,工人都在腳手架上,你讓我怎麽盡快恢複?

肖卓然說,啊,你也並不完全是閉門造車啊,你心裏還是很有數嘛。我跟你講,這件事情你用不著擔心,有程先覺具體負責。

汪亦適不說話,有點怪怪地看著肖卓然。

肖卓然馬上意識到汪亦適的情緒了,哈哈一笑說,好了,亦適,其實你已經進入狀態了,我不能再對你指手畫腳了。從今天開始,第三醫院的一切工作完全由你決定。明天我就辦移交。

舒雨霏說,既然來了,大家一起吃飯吧,我添一把米就行了。

肖卓然說,吃什麽飯啊,我現在想喝酒。

舒雲舒說,你肺病還沒有完全好,喝什麽酒啊,不要命了!

汪亦適說,你們家老肖剛剛被打了一針特效藥,他的病完全好了。

肖卓然擔任衛生局長的第二年,皖西地區改建為皖西市。市裏成立了革命委員會,陳向真不知道犯了什麽錯誤,被調到省委黨校當了排名最後的副校長。

忙裏偷閑,肖卓然去蓼城縣橋頭公社看望丁範生。丁範生現在基本上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農民了,滿臉滄桑,皺紋縱橫,橫七豎八,刀刻一般。

這些年來,丁範生一直在橋頭公社衛生院當院長。衛生院條件很差,這裏的老百姓不到生死關頭,一般的頭疼腦熱是不找醫生的,而一旦找了醫生,都是大病,鄉裏衛生院根本解決不了。丁範生這些年一直致力於改善鄉衛生院的條件,能夠做些普通的手術,割膿瘡、扁桃體、闌尾不用再轉院了。為了這個目標,他把自己的錢搭進去不少。

丁範生下鄉,他原先的妻子齊秀芬不願意跟過來。丁範生一咬牙,拉著她去扯了兩張離婚證,各人腰裏別了一張。他現在的妻子是橋頭公社的農民,比他小了七八歲,在衛生院做飯兼護理,完全是義務的。肖卓然發現這個跟他年齡差不多的女人,蒼老得已經像老太太了,可見她跟著丁範生受了多少苦。

兩個人聊天,肖卓然說,老院長,你在農村一待就是八九年,把自己搞得像個苦行僧,何必?其實比起你在戰爭年代作的貢獻,你的那點錯誤算不了什麽。

丁範生說,肖老弟,你以為我還是在贖罪嗎?不是,我現在真是想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為老百姓。我文化不高,大事我做不來,小事可以。我跟你講,我現在中醫西醫都懂一點,逼急了,還能動個小手術。

肖卓然問,這裏的常見病有哪些?

丁範生說,我記得你十幾年前就說過,從理論上講,每個人都是病人,隻不過咱們的老百姓命硬,頭疼腦熱不看醫生,沒那個條件,扛不過去了到衛生院來打一針,拿點藥完事。這裏的常見病多了,腸道病和肝炎發病率高,食道癌也比較多,就是你說的,飲水問題比較大。

肖卓然說,第三醫院淘汰下來一些設備,在鄉村級衛生院還是算先進的。我可以跟汪亦適商量,給你補充一點。

丁範生說,那自然好。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人員。一會兒我帶你去看,我這裏也有了X光透視機,有了顯微鏡,還建了一個手術室,可以做胃切除和腸道手術。老百姓多數依賴中醫,中醫藥便宜,可以治本,我自己在治療肺病和腎病方麵摸索了一些經驗,早期肝病中醫也很有效。我要是有鄭霍山那樣的中醫就好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肖卓然說,你這樣說給我一個啟發。以後我們皖西市的醫療衛生係統,再分配新人員,那些從醫科學校畢業的,先到農村衛生院來實習一至半年。一來可以加強農村的醫療衛生力量;二來可提高他們的實踐能力;第三,也可以讓他們實地了解情況,增進對農民的感情。

肖卓然說,其實有些問題我們早就該想到了。

丁範生說,我一直有個問題,我們這些共產黨員,這麽多為老百姓辦事的人在勤勤懇懇地工作,可是我們的老百姓為什麽生活條件還是那麽差?

肖卓然說,你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不過這話不能出去說,現在正在批判今不如昔的奇談怪論。說出去了,輕的是認識問題,重的就是政治問題了。

丁範生說,我怕啥?我一個鄉下土醫生,就是想看到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我就是說錯了,也是為老百姓。我看我們這麽多年變化不大,就是因為運動搞多了,今天這個運動,明天那個運動,大家都在咬文嚼字,打嘴仗,把正事都給耽誤了,苦的還是老百姓。你當年說得對,我們不能老是要求老百姓勒緊褲腰帶,革命的目標就是要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可是效果呢?

肖卓然沉吟半晌說,老院長,這個問題我不好回答你。如果你要問我為啥這麽多年了老百姓還沒有過上好日子,那我也有一個問題想跟你請教。橋頭公社解放之初有多少人你知道嗎?

丁範生說,三千七百多人。

肖卓然說,現在呢?

丁範生掰著指頭算了一陣子,然後說,應該在八千以上。

肖卓然說,你肯定?

丁範生說,橋頭公社十一個大隊,四十二個自然村,幾乎每一家我都去過,就是沒進家門,也從門前走過。這個數字錯不了,隻多不少。

肖卓然說,那好,老院長,我現在就把我的看法跟你匯報一下。從橋頭公社的情況看,解放不到二十年,人口增長兩倍還多,而耕地呢,還是那麽多,而且隨著興修水利,修建公路,辦工廠蓋房子,耕地隻會減少。政府號召開荒填湖,表麵上看,耕地又多出來一些,但是後果卻是很嚴重的。開荒,有多少荒可開?多數是把山林開成了耕地。如果我們的山上沒有了樹木,那還叫什麽山?如果我們的湖泊和池塘都被填成水田,那麽我們的水源就更成問題,就隻能生產和生活混淆用水,隻能人畜共用。上遊洗菜洗衣涮糞桶,飲牛喂驢拉糞便,下遊照樣燒水做飯。我這裏有一個水樣,就是從橋頭公社最大的清涼河裏取的,一會兒老院長你拿去親自看看,不用化驗,用顯微鏡就能看出這裏麵有多少微生物。而清涼河已經是橋頭公社最好的水源了。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橋頭公社的農村,到處都是汙染源,推而廣之,我們皖西地區廣大農村,遍地都是汙染源。

丁範生驚呆了,他沒有想到肖卓然會這樣看問題。

肖卓然說,我認為,我們的老百姓生活水平沒有提高,有政策方麵的原因,有我們領導的失誤,還有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就是人口的問題。由於人口急劇增長,耕地減少,導致竭澤而漁殺雞取卵,開荒毀林,填湖縮河,導致水土流失。人口的膨脹導致越來越多的農民生活在狹小的土地上,吃喝拉撒和勞作混淆一處,從而導致慢性病、急性病、危重病頻頻發作。我們的生活不僅需要糧食,更需要醫療和教育。

肖卓然說,我要向市委反映,我們不能再生這麽多孩子了。

丁範生驚問,你是什麽意思?

肖卓然說,我們的貧窮,我們的落後,都是由我們的愚昧造成的。多子多福,兒孫滿堂,這都是我們中國人追求的幸福境界,有些人甚至把改變貧窮落後的希望也寄托在多子多孫上,就像賭博,望子成龍,這個不行,還有那個,老大老二不行,還有老三老四老八老九。可是,大家想想,地方就這麽大的地方,物資就那麽多物資,醫療條件不好,身體素質不好,教育條件不好,知識結構不好,惡性循環,怎麽成龍?大家都擠在一起,最終都隻能擠成蟲。所以我認為,控製人口增長既是當務之急,也是長久之策。

丁範生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控製人口一說,滿臉困惑地問,你說什麽?控製人口?怎麽控製?不讓人家生孩子?不讓人家兩口子搞那個?那怎麽行,用你們知識分子的話說,冒天下之大不韙,斷人後路,那是要被罵的,誰敢幹?

肖卓然說,我敢。即便是千夫所指,我也要做這個事。我是皖西市的衛生局長,這件事情將是我在衛生局長這個位置上做的第一件事情,也可能是最後一件事情。這個事情不做成,一切無從談起。

09

汪亦適擔任第三醫院院長之後,有好長時間沒有找到感覺。宣布任命的第二天早餐完畢,他拎著包去上班,不知不覺又走到外科他原先的辦公室,脫了衣服,穿上白大褂,然後到護士站詢問當天的手術安排。護士長齊秀芬說,老汪,今天沒有安排你的手術,你要搞交接,以後你就到院辦上班了。

汪亦適說,你說什麽,我為什麽要到院辦上班?

齊秀芬說,你當院長了啊,院長當然要在院長辦公室上班。

汪亦適這才恍然大悟說,哦,對了,我當院長了,院長是應該到院辦上班。說完扭頭就走。走了幾步,想想不對,又返回來,邊走邊說,他媽的我到院辦上什麽班?喝茶看報紙啊,我不去!

陸小鳳在樓道看見汪亦適,笑笑說,老汪,你不去院辦上班,在這裏湊什麽熱鬧?醫院裏那些大事都等著向你請示匯報呢。

汪亦適說,有什麽大事,還有比治病救人更大的事嗎?

陸小鳳說,那當然,當了院長,不僅自己治病救人,還可以決定誰來治病救人,怎麽治病救人,這不比一個人治病救人更重要嗎?

汪亦適停住步子,扶扶眼鏡說,啊,陸大夫你說得好像還有點道理啊!那好,我去院辦上班。

說完,轉身就走。

陸小鳳說,衣服。

汪亦適站住,看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和胸前的聽診器,不解地問,衣服怎麽啦?

陸小鳳說,院長要穿中山裝,你穿這一身像什麽?

陸小鳳說,也好,這樣可以體現你的醫生本色,新生事物啊。

汪亦適沒理她,抬步往門口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問陸小鳳,不對啊,我記得27號病房的那個肺氣腫今天要做手術,這是前天就定下的。

陸小鳳說,已經改過來了,我來主刀。

汪亦適怔怔地看著陸小鳳,半天沒有說話。

陸小鳳說,怎麽,不信任我?我好歹也是外科的副主任,二十多年的刀齡了。

汪亦適說,那個病人特殊,他的肺損傷很大,已經和背腔粘黏了,需要深度切割,這個手術你拿不下來。

陸小鳳不高興了,說,汪院長,你這不放心那不放心,我們什麽時候有機會做大手術?

汪亦適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因為這個病人從診斷到確定手術方案,都是我主持的,我熟悉了。就是放手,也得有個過程。這個手術還是我來做。

陸小鳳雖然不高興,還是服從了,交代齊秀芬,做好手術準備。

這邊消毒工作剛剛就緒,病人已經推到手術台上了,程先覺慌裏慌張地跑過來問,見到汪院長了嗎?

齊秀芬在手術室門口說,汪院長有台手術,什麽事?

程先覺說,肖院長,不,肖局長還在等汪院長交接呢,院領導都在會議室。

汪亦適聽到外麵說話,踱出門來說,老程,你去跟肖局長說,交接的事,下午再說。其他院領導也沒有必要在會議室等。有事等我做完手術再說。

程先覺無奈,隻好回到院辦,把汪院長的話轉達了。肖卓然說,他媽的,老汪這個人真是迂腐,地球離了他就不轉啦?

程先覺說,那怎麽辦,我再去喊他?

肖卓然打了一個噴嚏說,算了,院長親自做手術,也是應該的。

這台手術下來之後,汪亦適突然有了靈感。下午到院辦主持第一次業務會議,他給自己搞了個特殊待遇——以後,每天上午,院長到外科做手術,沒有手術也到外科上班。非業務工作的一般情況,由秦副院長和程副院長以及李書記協商處理;緊急情況,可以到外科匯報。

程先覺當即表示讚同,認為這樣做更好,院長既掌握全局,又直接領導業務,上情下情了如指掌,而且能夠安撫病人。

這年五月端午,在舒家的家宴上,當著嶽父嶽母和舒家姐妹的麵,肖卓然半開玩笑地說,誰說亦適不會當官?當得有板有眼,標新立異啊!

汪亦適說,你不用嫉妒,你跟我不一樣。你的才華在於領導別人,我的能力在於被你領導。

鄭霍山說,老肖當院長,靠的是嘴。老汪當院長,靠的是手。

舒雲舒說,你什麽意思?要是你當院長,你靠什麽?

鄭霍山說,我當不上院長。我要是能夠當上院長,我才告訴你我靠的是什麽。

大家都不明白汪亦適的話。舒雨霏說,是啊,鄭霍山這個人,棍子滿天飛。

肖卓然哈哈大笑說,大姐,你搞錯了。亦適說的那個棍,不是你理解的棍,亦適說的是攪屎棍子。

全家哄然大笑。舒南城笑著說,是啊,霍山是有點愛抬杠,我看你們弟兄幾個,嘴仗雖然打,但是不影響團結。

鄭霍山說,那當然,有您老人家坐鎮,誰敢搞分裂,我第一個不答應。

歡喜聲中,嶽母突然傷感起來,喟然長歎一聲說,你們幾個,花好月圓,可憐老四,至今孑然一身。這孩子是被我慣壞了。你們幾個當姐姐姐夫的,給她留個意,找個差不多的嫁出去算了。像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算什麽事啊!

鄭霍山說,這個問題應該由肖局長解決,他官大。

肖卓然說,豈有此理!這是官大官小說了算的嗎?

舒南城說,是啊,卓然工作忙,接觸的又大都是官場中人。我們家老四,最好還是找一個做學問的。

舒雨霏說,那就應該由鄭主任想辦法了,他接觸的都是學問人。

舒南城說,我們是醫藥世家,最好能找個搞醫的,大家在一起有共同語言。

舒雲舒說,最好還是中醫,鄭主任一直都在強調,搞中醫的人性格溫和,忠誠可靠。

舒太太說,是啊,好像搞中醫的人都厚道一些。

鄭霍山得意了,筷子一橫說,肖局長汪院長你們聽見沒有,師母說的話,放之四海皆真理也。

汪亦適說,鄭霍山例外,他這個中醫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厚道。

鄭霍山說,汪院長你這麽一說,對我打擊太大了,看來我隻有辭職一條路了。吃了這頓飯,我回到醫院就打辭職報告。

舒雲展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候也做抱屈狀,笑著給自己的丈夫打抱不平說,我們家老鄭厚道不厚道,汪院長你說了不算,肖局長你說了也不算,爸爸媽媽說了算。

舒太太說,我代表你們的爸爸表態,實踐證明,我們家的這個二女婿,受的委屈最多,吃的苦頭最多,他有今天更不容易。苦盡甘來,他對雲展一百個厚道。找女婿就要找這樣的女婿。

本來都是說說笑笑調節氣氛,但是嶽母這麽鄭重其事地一說,鄭霍山當真激動了。這回是真激動,滿臉莊重地說,二老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敬二老的知遇之恩。說完,站起身來,雙手端起酒杯,往嶽父嶽母麵前一比畫,仰頭就幹了,抹抹嘴說,小妹的事情,既然二老信任我,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舒雨霏說,你幹嗎說得這麽嚴重?好像我們家老四是魔鬼,說個媒就讓你赴湯蹈火啦?

鄭霍山說,大姐,我這不是表決心嗎,說明我態度誠懇啊!

肖卓然說,那好,這件事情我看就由鄭主任主辦。今年中秋前我們要見到人,元旦前就完婚。這件事情不辦好,你鄭霍山下次就不要回來吃飯了。

家宴之後,女兒女婿紛紛離開,一輛救護車拉走了。舒南城把他們送到門外,埋怨老伴說,你為什麽要那樣說?

老伴稀裏糊塗地說反問,我哪樣說了?

舒南城說,他對雲展一百個厚道。找女婿就要找這樣的女婿。這話不是你說的嗎?

老伴反問,這話錯了嗎?

舒南城說,這話內容沒錯,但是時機場合錯了。表揚是應該有分寸的,有時候表揚一個人,就是批評另外一個人。三個女婿在場,你說找女婿就要找鄭霍山這樣厚道的人,那麽是不是說卓然和亦適就不厚道啦?

舒太太失聲叫道,他不是說要給老四操心嗎?我這是鼓勵他啊,哪裏像你想得那麽多?卓然和亦適都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不會介意吧?

舒南城說,他們可以不介意,但是我們當長輩的要注意。這幾個孩子家庭和睦,固然他們自己有緣,但是我們老兩口一碗水端平,也是重要的因素。

舒南城在自己的家門口和老伴討論家政的時候,肖卓然和汪亦適也在車上聲討鄭霍山。肖卓然說,亦適,我今天發現了一個天才。

汪亦適說,是啊,天才的藝術表演家。

鄭霍山說,你們兩個當官的不要一唱一和,我今天也發現兩個政客,他媽的一有難題就把皮球踢來踢去,把我老鄭推到第一線上。

鄭霍山這麽說,舒家三姐妹一齊不答應。舒雨霏說,鄭霍山你說清楚,誰是難題,難道我們家老四是難題?

舒雲舒也說,陽奉陰違啊,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舒雲展說,鄭霍山你確實不厚道,你那麽信誓旦旦地要給小妹招女婿,轉過臉來居然說是難題。我們家小妹怎麽啦,怎麽就成了難題啦?

鄭霍山趕緊求饒說,好好好,你們家舒老四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鮮花,沉魚落雁人見人愛。我嘴臭,他媽的剛才那話不是我說的,全是該死的臨水老窖說的。

這天晚上,鄭霍山兩口子早早地吃完飯,鄭霍山說,我給你們舒家立了那麽大的功,你得好好慰勞慰勞我。

舒雲展說,八字沒一撇,你立了什麽功?

鄭霍山說,你放心,我老鄭辦事,沒有七八成的把握,是不會當著二老的麵許願的。

舒雲展說,這件事情如果做成了,就是你對我們舒家最大的貢獻。

是夜,在鄭霍山的臥室裏,又響起了他高亢的聲音——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10

三口塘的勞動模範韓國風被送到第三醫院的時候,已經昏迷不醒了,六安縣醫院的診斷是肺水腫。先是掛了個內科號,到了內科,做了透視化驗,這個病人不僅有肺氣腫,心髒也有問題,還有膽結石、腰肌勞損、胃潰瘍。

參加會診的專家都很沉重,鄭霍山卻突然樂了起來。鄭霍山說,這個病人簡直是千載難逢,一個人能把疾病生得這樣齊全,簡直就是給醫院送來了一個活標本。

肖卓然很惱火,瞪著鄭霍山說,什麽感情?這個病人是著名的勞動模範!

鄭霍山說,我不管他是什麽模範不模範,把這個人的病治好,就等於治好了十個病人。

肖卓然說,那交給你們中醫科,你能保證他恢複健康嗎?

這話顯然是奚落鄭霍山的。大家都以為鄭霍山不可能接受,但是沒有想到,鄭霍山痛快地說,行啊,隻要你肖局長和汪院長信任我們中醫科,我就來承擔這個責任。

肖卓然說,老鄭,這不是開玩笑哦,韓國風同誌是我們皖西地區的著名勞動模範,在省裏都掛上號的,你不能拿我們的勞動模範當試驗標本。

鄭霍山說,我是醫生,講醫德的,我怎麽會拿病人開玩笑?

肖卓然問汪亦適,亦適,你說呢?

汪亦適說,人都已經生命垂危了,你那個中醫來得慢,我看可以成立一個中西醫結合的治療小組,首先是恢複神誌,恢複體力。但病人太虛弱,前一階段,西醫用藥循序漸進,西醫以治療為主,中醫以恢複為主。

肖卓然說,你是院長,你拿意見吧。不過我跟你們說清楚,這是個政治任務,絕不能掉以輕心。

汪亦適說,我不管它是什麽任務,救死扶傷是我們唯一的職責。我也得跟你說清楚,醫生不是萬能的。就像你當年對邱山新的家屬表態說的那樣,我能向你保證的,是不出醫療事故。

韓國風住院之後,鄭霍山對這個病人果然表現出了很大的興趣。這倒不是因為韓國風的勞動模範身份,他看重的確實是這個病人的特殊性。

經過一段時間調理,韓國風的病情有所好轉,從昏迷到清醒,從輸液維持營養到半流飲食。專家小組選擇的是首先恢複心肺功能的治療方案,其餘諸如肝病、腎病、胃病,視病人的情況,用中藥循序漸進地調理。

韓國風能坐起來說話的時候,肖卓然又到第三醫院看望了一次,斷斷續續地了解了一些情況。當天中午,肖卓然到汪亦適家裏吃飯,晚飯後兩個人到康民大廈工地附近散步,肖卓然心情沉重地對汪亦適說,亦適,你知道韓國風是怎麽搞成這個樣子的嗎?

汪亦適說,人非鋼鐵,生災害病都是正常的。有遺傳的,有傳染的,有外力導致的,人生病有很多原因。

汪亦適說,醫生是治病的,你說的這些問題好像已經超出了醫療的範圍。

肖卓然說,醫生是國家幹部,什麽叫國家幹部,國家幹部就是公仆。老百姓想不到的,我們應該想到。

汪亦適說,你想幹什麽?

肖卓然說,亦適,建設也好,發展也好,必須有人來實現。所以說,我們必須保護人。我們是醫療衛生戰線的公仆,我們要從人的根本利益,也就是要從人的健康的角度出發看問題。我們的生活不僅需要糧食,我們的生活不僅需要金子。我們的物質條件改善了,不等於我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我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等於我們的生活質量提高了;我們的生活質量提高了,不等於我們幸福了;我們幸福了,不等於我們的子孫後代還能得到幸福……我們首先需要保護的,就是人,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的老百姓。

汪亦適說,我站在一個醫生的立場上,問心無愧。

肖卓然說,亦適,這個康民大廈,不知道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最初我提出來的時候,丁範生譏笑我異想天開,然後丁範生提出來的時候,我批評他貪大求洋。事實上,蓋這幢大樓並沒有錯。我們不能永遠貧窮,不能永遠落後,我們如果能夠樹立一個標杆,在皖西,不,在江淮地區,甚至在全國,最先給老百姓提供一個能夠及時全麵檢查身體的設施,這難道不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嗎?

汪亦適站住了,看著西邊天穹波濤一般洶湧的火燒雲,良久才說,你是說,在這裏建設一個體檢機構,而且是麵向農民的?

肖卓然說,應該說,是麵向皖西全體人民的,可以定位為體檢中心,這就是我的初衷。一個人一輩子總是要幹一件事情,我們這些當醫生的,當領導的,如果能把這件事情做成了,活著無愧,死亦瞑目。

汪亦適沉思良久說,卓然,我理解你。

肖卓然說,我更希望你支持我。

汪亦適說,請你給我時間。

肖卓然說,我相信你,亦適,我們的血一樣,都是紅色的。

汪亦適和肖卓然有著截然不同的作風,他不像肖卓然那樣雷厲風行。為了康民大廈的事情,他足足考慮了兩個月。兩個月後,汪亦適召集會議,專題研究康民大廈的續建問題。汪亦適在會上說,我們第三醫院從榮軍醫院開始,成立已經二十多年了,零打碎敲花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幹部職工忙忙碌碌也忙了二十多年,可是我們想建一座醫療大樓,就是建不成。為什麽?我已經是第三任院長了,我不想在我卸任的時候,還交給下任院長一個爛攤子。

後來才知道,這件事情是針對肖卓然的。市衛生局群眾組織要造肖卓然的反,要奪權,首先就從康民大廈工程開始。這個群眾組織寫信告狀肖卓然利用康民大廈的工程,搞修正主義,建造所謂的貴族病房,是為資產階級服務的。告狀信裏隻舉了一個例子,就可以看出這個所謂的康民大廈並不是為貧下中農建造的。貧下中農含辛茹苦撿糞積肥,可是按照康民大廈的設計方案,以後解手不用上公共廁所了,要用衝水便池和抽水馬桶,那麽肥料怎麽辦,全都讓水衝走了,這對於農業生產是個什麽態度?對於農民是個什麽感情?

告狀信轉到市革委邱副主任手裏,邱副主任批示,目前正是革命運動方興未艾之際,廣大人民無不歡欣鼓舞積極行動起來參加運動。第三醫院大興土木,有衝淡運動之嫌,停止工程,有關人員回原單位參加運動。

一句話,康民大廈又半途而廢了。

有一天肖卓然從衛生局下班回來,約汪亦適到康民大廈的工地散步。肖卓然說,亦適,連我自己現在都懷疑,當初我們搞這個康民大廈是不是頭腦發昏?我最早提出動議,是在50年代初,距今已經二十年了。老院長第二次提出來,是在50年代末,我當時反對,認為那時候時機不成熟,可他堅持,聲稱我們有責任給老百姓提供一個像模像樣的醫院。霸王硬上弓,轟轟烈烈地忙活半年,就打下幾根樁。我當時的看法是,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有可能,十年八年準成。可是,從那幾根樁打下之後,也是十多年過去了,我們第三醫院還是窩在國民黨留下的老房子裏。

汪亦適說,現在看來,我們越來越需要一座新型的大樓了,設備要更新,辦公水平要提高,病房條件要改善。這些變化,放在老房子裏是根本不可能的,別的不說,光水路和電路都跟不上。你們的想法沒錯,皖西解放二十多年,按照正常情況發展,別說一座康民大廈,就是三座,也應該建起來了。

肖卓然說,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汪亦適說,天災人禍,有天的原因,也有人的原因。

肖卓然說,亦適,這話說哪裏了,禍從口出啊。

汪亦適笑笑說,我怕什麽,我這個院長是你們強加給我的,大不了不幹。

肖卓然說,到地區衛生局工作,我才知道,我們皖西地區的醫療衛生形勢有多麽嚴峻,我成天看著一堆堆報表數據,頭皮都發麻。我們的老百姓還生活在這樣的衛生環境裏,簡直觸目驚心。

汪亦適說,你說這話也要注意,當心你惹的麻煩比我大。

汪亦適說,你想怎麽做?

肖卓然說,我對於衛生局長這個職務的理解,就是搞好人民群眾的健康。根據我們皖西地區的實際,搞好健康,就要解決兩頭問題,上頭不要亂吃亂喝,下頭不要亂拉亂搞。飲食衛生和環境衛生、居住衛生要結合起來。

汪亦適說,你這三個衛生的口子一紮住,醫院的負擔也就減輕了。你的思路是對的。

肖卓然和汪亦適在探討衛生局長和院長職責的時候,還隻是一個大概的方向,沒有細化。不久之後,肖卓然大抓節製生育,十幾年之後,在他擔任市委副書記和市長期間,又大抓城市建設,興建衝水廁所,高度重視居住環境衛生,花大力氣控製大吃大喝。當年他說的是抓兩頭,到了鄭霍山的嘴裏就變味了。那是在一次和汪亦適、程先覺乘涼聊天的時候,鄭霍山說,肖卓然這個人一輩子做了多少事?千條萬條,數也數不清,但是要我說,重點就是兩巴,上巴不要多吃多喝,下巴不要多搞多生——這是後話了。

這年夏天,肖卓然讓地區衛生局政策研究科牽頭,從地區衛校和幾個醫院以及防疫站抽出得力骨幹,組成六個醫療工作組,奔赴梅山、蓼城、壽春等縣,重點是丘陵和平原地區,水網稻田區,結合治病治傷,進行調研,課題就是人口密度和衛生條件之間的關係。這個動作做得很大,持續時間很長。

一個月後,各路人馬回到皖西城,提供了大量的數據和事例,證明在以農耕為主要勞作方式的地方,發病率較高,肝炎、血吸蟲、腸道病乃至腫瘤,均高於山區。人口越密集的地方,健康狀況越差。

同時,肖卓然還組織力量走訪了農林和環境等部門,請專家就飲食環境和病源之間的關係進行輔導。

到了秋天,肯卓然認為時機成熟了。地區衛生局召開了一個全係統中層以上幹部和各縣衛生局長、醫院院長會議,就如何改變皖西地區醫療衛生狀況進行討論。肖卓然在會上作了長達兩個小時的報告,一是當前皖西地區醫療衛生現狀,二是發病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三是解決問題的幾點意見。這幾點意見裏麵,除了培訓農村醫療衛生人才,提倡文明衛生習慣,加強基層衛生院、所建設以外,突出的一個重點就是實行節育措施,控製人口增長,提高人口質量。

肖卓然的報告作得**澎湃,有根有據,有事例有數據,有理論有觀點,然後分組討論。

汪亦適和程先覺、鄭霍山都參加了這次會議。程先覺和鄭霍山住一個房間,中午休息的時候,鄭霍山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一晃一晃地說,肖局長拉開這麽大的架勢幹什麽,想殺人啊?

鄭霍山說,那也不能搞什麽節育啊,怎麽節育,不讓**?

程先覺說,你怎麽說得那麽難聽!什麽叫不讓**,采取措施不等於不讓過夫妻生活,措施在於怎樣過。會場上不是有宣傳畫嗎?節育措施有很多,可以戴**,也可以吃藥,聽說國外發明了一種金屬節育環,放在女性宮頸部位,可以阻止精蟲進入,達到避孕目的。

鄭霍山說,那太不人道了。第一,皖西的老百姓夠苦的了,看場電影都要扛著板凳跑十裏八鄉,晚上也沒啥娛樂活動,就**那點快活,你還要取消它?

程先覺說,你這個人聽不懂人話嗎,怎麽叫取消?不是跟你說采取措施嗎?

鄭霍山冷笑一聲說,老程,你不是醫生,你不懂科學。我是中醫我知道,人與人**是非常講究心情的。你說采取措施,搞什麽**,那東西我見過,橡皮氣球,你說你把一個橡皮氣球安在那玩意兒上,還能正常**嗎?是跟橡皮氣球**還是跟人**?如果再把你說的外國發明的金屬節育環安在女人下體裏麵,那就更完蛋。給你老婆安一個你幹嗎?沒準把你那玩意兒割出口子了,那還**個什麽勁!

鄭霍山說得不陰不陽,把程先覺的臉都氣白了,瞪著眼睛說,你狗日的鄭霍山真是個攪屎棍子,我怎麽不是醫生了,我怎麽不懂科學了,就你他媽的懂,你那個雞巴科學就是**,離了**二字,你嘴裏就沒詞了。

鄭霍山說,你錯了,我離了**也還有詞。就算戴上套子勉強可以**,但是你不讓老百姓生孩子,那不是殺人嗎?老百姓掙錢掙不到,當官當不了,坐車坐不上,吃藥吃不起,他就剩下個生孩子了,多子多福,養兒防老,他就剩下這點盼頭了,你還不讓他生,讓人家斷子絕孫,他不罵你祖宗八代嗎?自古都是希望人家人丁興旺的,沒聽說堵人後路的。

程先覺說,老鄭,你說話注意一點,你反對肖局長的控製人口思想,是要犯錯誤的。

鄭霍山說,我牢都坐過,我還怕犯錯誤嗎?汪亦適早就說不想當院長了,你是不是想巴結肖局長,把老汪搞下去你當院長啊?我跟你說,沒用,老汪再不想當,也輪不到你,還有我呢,再怎麽說,我也是肖局長他老婆的二姐夫,肖局長他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說是不是?除非你把你那個黃臉婆休了,繼續追求咱們家老四,要是追到手了,咱倆也許還有一拚。

程先覺一拍桌子吼了起來,我不跟你說了,你這個人簡直就是流氓。

鄭霍山說,你發那麽大的火幹什麽,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了。

程先覺和鄭霍山吵架的時候,肖卓然和汪亦適就在隔壁房間聊天,汪亦適說,卓然,動作太大了吧?

汪亦適說,你今天在大會上作報告,我倒是想起了一件往事。

肖卓然說,什麽?

汪亦適嘿嘿一笑說,算了,我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有些話還真不好意思出口。

肖卓然急了,說,亦適你怎麽回事?不懷好意啊!

汪亦適說,那我就說了。還記得在朝鮮戰場嗎?那時候你新婚燕爾,幹勁衝天,害得舒雲舒老是懷孕。你大姐多事,多次監視不讓你們在一起,那種滋味好受嗎?

肖卓然愣了半天說,哈哈,你是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你錯了,我一直都不想要太多的孩子。一對夫妻,一男一女,家裏夠了,也不給社會增加壓力。如果不加控製,照這個速度生下去,十年翻一倍,五十年就是幾十倍。到那時候,我們全體喝西北風,全體得畸形病,那才是真正的東亞病夫。

汪亦適說,關於人口控製,其實早有先知先覺,馬寅初老先生解放不久就提出來了,但是結果怎麽樣?馬老先生受到了嚴厲的批判,被說成是新馬爾薩斯人口論。你現在這麽搞,上麵有人支持嗎?

肖卓然說,你怎麽也變得謹小慎微了?難道你甘心天天隻搞運動隻喊口號,什麽事也不做?我也明白,隻要做事,就有風險,但是我們不能因為怕擔風險就不作為。如果大家都前怕狼後怕虎了,都不負責任,那麽,我可以斷言,我們這個國家,不用美帝蘇修來打了,我們自己就把我們打垮了。你見過農民養蠶沒有,每當想到人口惡性膨脹,我的眼前就會出現蠶蟲吃葉的情景,聲音不大,動作不大,沙沙沙,一會兒就解決了。

汪亦適說,我理解你,我能為你做什麽?

肖卓然說,支持我,在第三醫院最先成立節育病房,培訓節育醫生和護士。

汪亦適沉默了半天說,可以。

肖卓然說,如果康民大廈建成了,可以拿出一層,專門用於節育病房,搞高級一點。

汪亦適神情黯淡地說,可惜啊,又是半途而廢。

肖卓然說,不會半途而廢的,我們早晚得把它搞起來。

11

係統大會結束後,肖卓然讓衛生局政策研究科起草了一個綜合報告,提供了豐富的調研資料,並附上會議簡報,中心思想是要在皖西地區進行人口控製,呈交地區革委會。

有一天上午休息時間,機關做完廣播體操,大家自由運動,肖卓然邊做擴胸邊往辦公室走,走到辦公樓前,政工科的董科長趴在樓梯口神秘地說,肖局長,你看那邊,好像是市革委的邱主任。

肖卓然頭皮一緊,順著董科長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市革委的邱山新。邱山新現在是皖西市革委會的三把手,名字幾乎在每天晚上的“皖西各地人民廣播站聯播節目”裏出現,知名度很高。肖卓然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在衛生局,背著手正在看機關的宣傳欄,看樣子來了已經很長時間了,想必是微服私訪吧。肖卓然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請領導上樓喝茶,邱山新轉過身來了,向肖卓然招招手說,卓然同誌,你過來。

邱山新說,準備什麽?還鋪紅地毯啊?我一進你衛生局這個院子,就聽到廣播響,緊接著就看見大家下樓排隊,我還以為你們知道我要來,奏樂列隊歡迎,嚇了我一跳。

肖卓然說,我們正在編排一套適合辦公室同誌的廣播體操,主要是針對腦力勞動的特點,鍛煉腰椎頸椎和眼睛的。準備編印下發,七八月份向全市推廣。

邱山新點點頭說,哦,我聽說了,你在衛生局做了不少事情。啊,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隻做好事,不做壞事。

肖卓然心裏咯噔一聲,壞了,難道又有什麽把柄被這哥們抓住了?

邱山新說,這兩年,皖西市醫療衛生係統的業務工作確實有聲有色,但是這顯然還很不夠。當領導的,要想大事,不能隻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

肖卓然說,我們工作沒做好,請邱主任指示。

邱山新說,卓然同誌,我跟你講一句體己話,你這個同誌,就像一團火,走到哪裏,哪裏就能燃燒起來。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們皖西地區的老書記陳向真說的,雖然他犯錯誤了,但是他的有些話還是對的。我對你也有過誤解,感覺到你這個人不大聽招呼,不好領導。那麽事實是不是這樣呢?你自己回答。

肖卓然說,我是軍人出身,“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唱了幾十年,我怎麽能夠不聽指揮呢?

邱山新說,那我來回答,事實證明,你這個同誌確實不聽招呼。現在是什麽時期?是偉大的革命運動時代,是轟轟烈烈的革命的**時代。我們整個皖西市,到處都是革命的聲音,可是你這裏呢,還是四平八穩,搞什麽廣播體操,這都是修正主義的東西,是保命哲學。做什麽廣播體操?到莊稼地裏幫助老百姓插秧割稻,累出一身臭汗,比什麽樣的體操都管用。

肖卓然哭笑不得,賠著小心說,邱主任高屋建瓴。可我們這是機關,偶爾下鄉搞搞助民勞動可以,平時蹲機關,最好還是活動活動。

邱山新說,走,我們到你的領地轉轉。

肖卓然說,要不要把機關的同誌召集起來,請首長給我們講講革命運動的大好形勢?

邱山新說,形勢大好,在世界上四分之三的人口都處在水深火熱的今天,我們的革命運動轟轟烈烈如火如荼,人民群眾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報紙廣播都有,你們自己學習就行了。我有些話隻對你本人說。

肖卓然心裏想,他媽的,搞得不好要拿我開刀了。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

兩個人從衛生局的前院轉到後院,又從後院轉到南院。邱山新說,你們衛生局辦公條件不錯,花紅葉綠,一塵不染,是個滋生官僚主義和修正主義的地方。

邱山新指著一棵桂花樹說,八月桂花遍地開,可是我家裏那幾棵桂花樹,開得不陰不陽的。

肖卓然試探著說,要不,我讓人起兩棵金桂送去?

邱山新擺擺手說,我們是無產階級勞動者,不搞個人的小恩小惠。

肖卓然心裏又是一陣別扭,這狗日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知道他這次來到底要幹什麽,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邱山新說,有人反映你們衛生局是土圍子,封建堡壘,革命運動在你這裏針紮不進,水泄不通。現在看來確實是這樣。說你死氣沉沉吧,你這裏也是喇叭嗷嗷叫,男女老少上躥下跳。不過,喇叭裏播的不是革命的聲音,男女老少跳的不是革命的舞蹈。

肖卓然說,我們沒有跟上形勢,我檢討。

邱山新說,卓然同誌,你膽子也忒大了一點。今年夏天,是我們皖西市革命運動的**時期,各個機關都在忙著搞鬥批改,成立革命委員會,可你們呢?革命委員會沒有搞,鬥批改也沒有搞,卻興師動眾地開了一個醫療衛生係統查問題大會,這是公然和革命運動唱對台戲啊!

肖卓然一頭冷汗地說,邱主任,我們的革命委員會正在籌備,至於說查問題大會,就是為了彌補不足,更好地革命啊!

邱山新說,你還是糊塗!我說的是革命運動,不是革命。在革命運動期間,運動就是中心。要把聲勢造出來,動作搞大點。你這裏確實死氣沉沉。

肖卓然終於忍不住了,抵觸地說,可是,聲勢造大了,工作怎麽辦?醫療衛生係統,做的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你讓他們停下治病救人,天天開會搞鬥批改,上街遊行喊口號,那病人怎麽辦?

邱山新回過頭來,看著肖卓然說,我說過要你們停下治病救人嗎?

肖卓然豁出去了說,天天搞運動,搞鬥批改,老一點的醫生專家家庭出身都不好,成分都高,人人自危,哪有心思搞業務?成天上街遊行喊口號,年輕人個個都以為自己可以打天下,可以保衛毛主席,隨時準備上井岡山,哪有時間工作?邱主任,我真不知道這個運動該怎麽搞!

邱山新指著花台說,來,坐下,我跟你說。

肖卓然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絹,墊在一塊相對平坦的地方。邱山新說,用不著,我們都是勞動人民出身,還怕灰塵泥土嗎?我們又不是林黛玉。

說完,拿起手絹,扔給肖卓然,自己一屁股坐了下去。

肖卓然遲疑了一下,站著沒動,情緒明顯抵觸。

邱山新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做文章。對待革命運動,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一是反對,結果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取滅亡。二是積極投入其中,成為旗手,成為先鋒,成為革命運動的馬前卒生力軍,順應潮流,這才是正確的態度。

邱山新說,大亂達到大治,但是並不等於說大家都亂,並不等於說天天都亂。

肖卓然聽得稀裏糊塗,茫然地問,邱主任,我想得到領導的具體教誨。

邱山新說,對於這場運動,有模糊認識的不僅是你,就連我們,也有跟不上的時候。陳向真說,抓革命促生產,抓革命是手段,促生產是目的,這就犯了右傾機會主義錯誤,所以我們都要引以為戒。我的理解,先抓革命,後促生產。

肖卓然說,我還是不明白,難道我們醫療衛生係統要停下業務,喊完口號才去上班做手術?

邱山新火了,一拍大腿站了起來說,歪曲,肖卓然你歪曲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譬如,你們下麵的醫院,一部分人具有運動的積極性,另一部分人具有生產的創造性,這樣就可以合理分工,讓那些搞運動的人把運動聲勢造得轟轟烈烈,讓他們紅透半邊天;而專家醫生,必須堅守崗位,為貧下中農服務,以他們的實際行動支持革命運動。寫材料,這兩個方麵的事跡都要總結。

肖卓然聽傻了,他沒有想到邱山新說的“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原來是這麽個抓法。

邱山新說,哪些人是革命運動的積極分子呢,你們可以自己考察,但是那些在醫療衛生崗位上平庸的人,就可以讓他們在革命運動中發揮他們的一技之長,讓他們扛旗子,喊口號,寫大字報,充分利用他們的價值。譬如第三醫院的那個鄭霍山,業務上沒本事,當醫生起不了多大作用,當不了運動的領頭人,當馬前卒還是可以的。

肖卓然愕然說,邱主任難道不知道,鄭霍山是皖西市著名的中醫啊,怎麽說他沒本事?

邱山新笑笑說,知道,名氣很大,徒有虛名。他能像汪亦適那樣把人腦袋裏的瘤子變成囊腫嗎?不能。他能像汪亦適那樣把一個生命垂危的領導幹部從死亡的邊緣拯救出來嗎?不能。我倒是聽說他在50年代就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所以,讓他把主要精力放在革命運動上,這也是人盡其才。

肖卓然愣了半天,哭不是,笑也不是。

邱山新說,像汪亦適那樣的,別看他表麵平靜,但在他的內心,充滿著對革命運動的積極性。這樣的人,參加運動靠的不是嘴巴,不是寫材料,不是搞鬥批改,而是要讓他把他的革命才華放在病人身上,通過解除人民群眾的痛苦、挽救人民群眾的生命,體現他的革命性。這樣的同誌,站在手術台上,就是積極參加革命運動。

直到這時候,肖卓然才有點回過神來,細細一琢磨,邱主任話裏有話,也為他一籌莫展一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的轟轟烈烈的運動指明了方向。盡管邱主任對鄭霍山的評價離題千裏,但是,隻要能保住一批專家繼續工作,那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啊。肖卓然激動了,他沒有想到過去人見人怕的整人高手邱主任的思想現在有了這麽大的轉變,這不是壞事,這是皖西市醫療衛生係統的福音啊。肖卓然說,邱主任,我明白了,我盡快布置下去。

肖卓然說,不知道革命委員會的領導成員市革委有什麽安排?

邱山新神秘一笑說,嗨,一個機構,兩塊牌子。你做塊牌子掛在大門口,組織醫療衛生係統的幹部職工扭秧歌,放幾掛鞭炮,敲半天鑼鼓,什麽問題都解決了。

肖卓然的眼淚差點兒都流出來了,情不自禁地來了個立正,說,邱主任,我向你保證,皖西市衛生局革命委員會明天就正式成立。

邱山新說,你的那個關於節製生育的報告我看了,基本上是錯誤的。

肖卓然一聽,心裏又涼了半截,說,邱主任,我派了六個工作組,調研了一個多月,還谘詢了專家。解決皖西市醫療衛生條件差的問題,改變人民群眾健康狀況,提高人民群眾受教育和醫療的水平,首先就要從生育節製開始,當務之急,迫在眉睫啊!我拿我的黨性保證……

邱山新擺擺手,打斷肖卓然的話說,我說的基本上錯誤,指的是角度,而不是觀點。觀點正確,角度不好,很容易犯錯誤。節製生育的想法很好,符合曆史辯證法,但是不要把皖西市農村的落後麵貌扯進去。皖西市怎麽落後了?胡說!形勢大好,不是小好,節製生育,是為了更好。你琢磨吧。我不能跟你多說了。

肖卓然呆了半晌,突然動情地說,首長,我們能不能請你吃頓飯,我個人掏腰包,不花公家一分錢。

邱山新擺擺手說,免了,我們革命者兩袖清風,不搞吃吃喝喝那一套。

邱山新微服私訪的第二天,皖西市衛生局革命委員會就在鑼鼓喧天中成立了,鞭炮放了一地。那天機關幹部沒有做廣播體操,全體到大門口扭秧歌。當天的《皖西日報》以顯著位置報道了這一消息,題目是《革命運動結碩果——皖西市衛生局革命委員會成立》,文中詳盡報道了揭牌儀式盛況,“皖西市醫療衛生戰線廣大無產階級歡欣鼓舞”,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