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01

鄭霍山沒有食言,這年秋天,果然給舒曉霽物色了一個對象。對方是鄭霍山的一名病人,據說腎功能不好。舒雨霏一聽說這個人腎功能不好,當即就找到鄭霍山把他罵了一頓。說鄭霍山你這個反動派安的什麽心?把一個腎病患者介紹給我們家老四,你想讓我們家老四守活寡啊!

鄭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說,大姐你又不是院長,怎麽跟你們家老汪一樣犯官僚主義?那家夥患腎病那是不錯,可那是過去的事情了。我老鄭妙手回春,治療男女功能手到擒來,女人我都能讓她長出胡子,還治不好一個腎病?

舒雨霏說,你不要貧嘴,說說這個人的條件。

鄭霍山說,姓名,夏易功;性別,男;年齡,四十二,括號,周歲;民族,漢;職業,人民教師;家庭出身,中農;政治麵貌,中共黨員,括號,正在申請加入;收入,工資四十二元;婚否,已婚,括號,離異。完畢。大姐你還有什麽要問的?

舒雨霏說,搞了半天,原來是個二婚頭。

鄭霍山說,舒老四倒是黃花閨女,括號,非處女。

舒雨霏大怒說,他媽的鄭霍山,你簡直就是流氓,你怎麽知道我們家老四不是處女?

鄭霍山說,你們家老四下麵做過息肉切除手術,當然不是處女。

舒雨霏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下流,專門記住這些事情。

鄭霍山說,我是醫生,我的所有語言都是專業術語,不存在下流不下流的問題。

舒雨霏說,人品怎麽樣?

鄭霍山說,婚姻這東西,要看緣分,什麽病吃什麽藥。人參是好東西吧,林黛玉吃了,一命嗚呼。所以說,人品好壞,與婚姻無關,關鍵是要對症。

舒雨霏說,你亂七八糟地說什麽,難道這個人人品有毛病?

鄭霍山說,我說過他有毛病了嗎?第一,不偷;第二,不搶;第三,沒有強奸婦女;第四,沒有欺行霸市。行了吧?

後來舒雨霏拖著舒雲舒悄悄地到中醫科病房裏偵察了一下,發現那個名叫夏易功的病人還算順眼,五官端正,文質彬彬。臉色也不像想象的那樣蒼白,像個健康人。舒雨霏說,這個人不像腎病患者啊。

鄭霍山說,當然不像,經過我老鄭的調理,他現在每周至少可以**一至三次。

舒雲舒叫道,鄭霍山,討厭!

舒雨霏說,他病好了,你為什麽還要讓他住院?

鄭霍山說,為了完成任務啊。我給他留了一點後遺症,讓他慢慢地耗在這裏。要是他和舒老四好上了,我立馬讓他出院。要是他看不上舒老四,我還把他的腎虧還給他。

舒雨霏叫道,鄭霍山你缺德不缺德啊,有你這麽看病的嗎?我們家亦適要是知道了,不拿掉你的處方權才怪!

舒雲舒說,大姐,他那張紕漏嘴說話你也信?

鄭霍山說,還是局長夫人明白,我哪敢拿我的飯碗開玩笑啊!

舒雨霏說,那他的病到底好沒好?

鄭霍山說,要讓他徹底好,至少還得調養三個星期。你們說,我是接著下手還是讓他滾蛋?

舒雲舒說,你看著辦。

舒家兩姐妹目測之後下來商議,綜合情況看,這個夏老師條件還是不錯的,年齡稍微大了一點兒。但是對比舒老四,還算合適。

達成共識,姐妹倆就往壽春去了一趟,乘坐的是醫院的吉普車。在用公車的問題上,汪亦適不像肖卓然那樣呆板。汪亦適的規矩是,救護車任何人不許動,吉普車可以鬆動。隻要交汽油錢,醫院主要領導私事用車,由程先覺批準。

上午到了壽春,還沒到下班時間。到廣播站辦公室一問,一個記者模樣的小夥子說,舒司令今天沒有上班,可能在指揮部指揮作戰呢。

姐妹倆嚇了一跳,才幾個月沒見,小妹怎麽就當上司令了?

問那小夥子,指揮部在哪裏,小夥子咧嘴笑笑說,就在舒司令的宿舍。

姐妹倆心裏直犯嘀咕,一路小跑到了辦公樓後麵的平房,老遠看見舒曉霽的單人宿舍果然開著門,走到門口一看,又嚇了一跳。舒曉霽坐在一張太師椅上,蹺著二郎腿,嘴裏叼著一根煙卷兒,足有三寸長。太師椅顯然是造反派抄家抄來的,上麵雕花很精致。

舒曉霽吐著煙圈兒正在看一份文字稿,猛抬頭看見兩個姐姐從天而降,一骨碌跳起來說,哈哈,喜鵲叫,貴客到,局長院長夫人來查哨。說著,就撲了過來。

舒雲舒站著沒動,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說,老四,你怎麽搞成這樣了?

舒曉霽鬆開三姐的胳膊說,我搞成哪樣了?

舒雲舒說,你抽煙也罷了,幹嗎要把煙接這麽長,兩根一起抽!你是癮君子啊?

舒曉霽說,反對鋪張浪費,厲行節約,我這樣可以省下一個煙屁股。來,先坐下說。我給你們沏茶,總算有好茶了,六安瓜片。

舒曉霽大刀闊斧地涮杯子,然後點燃煤油爐燒開水,一邊忙乎一邊說,為啥不打個電話來?

舒雨霏打量著舒曉霽的打扮,一頭卷毛不見了,也剪了個二刀毛,身上穿著黃軍裝,胳膊上箍了個紅袖標,上麵是某某戰鬥兵團字樣。舒雨霏說,老四,聽說你當司令了?

舒曉霽嘻嘻一笑說,副的。

舒雲舒沒好氣地說,什麽正的副的,土匪司令啊?

舒曉霽撲哧一口把煤油爐吹滅了說,汙蔑革命運動,不給你們喝茶了。

舒雲舒說,什麽革命運動?那都是十幾歲的毛頭娃子們幹的,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跟著起什麽哄!真是丟人現眼。

舒曉霽嬉皮笑臉地說,這回我總算可以下決心跟你們劃清界限了。老爸說我是敗類,老娘說我是孽種,你們說我是土匪,肖卓然說我破罐子破摔,汪亦適說我頹廢,這一切都證明了,我和你們是兩個陣營的。老爸老娘是資本家,你們兩個是當權派的臭老婆,而我是革命者,我們之間能有共同語言嗎?我閑著也是閑著,當個司令,能抄你們資本家的家,有好茶喝。看看我這太師椅,這是明代家具,紅木的呢。

舒雨霏說,老四你正經點,我們是來跟你商量你的終身大事的,不是來跟你辯論的。你這麽大個人了,當什麽造反司令,造誰的反?造老爸老娘的反還是造你姐夫的反?簡直莫名其妙。

舒曉霽哢嚓一聲把打火機撳燃,又把煤油爐點著了,說,我們要實行人道主義,雖然政見不同,茶還是要喝的。

舒雲舒說,你不工作了?

舒曉霽說,這就是工作啊,我們把老閻那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打便了,讓他靠邊了,大快人心,這不就是工作嗎?

舒雲舒歎了一口氣說,老四,我怎麽也想不通,你是怎麽變成這樣的。你不能再野了,好好想想自己的下半輩子,不能這麽任著性子來。你就是不為自己考慮,也得替二老想想啊,他們都是過了六十往七十歲奔的人了,你在這裏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二老心裏是個啥滋味啊!

舒曉霽說,我沒給他們丟臉,是他們認為我丟臉了。

舒雨霏說,你跟我們回皖西市吧,鄭霍山給你物色了一個對象,我們都看了,反複權衡,挺適合你的。

舒曉霽說,你說什麽?給我找了個對象?

舒雲舒說,是的,父親給你寫了親筆信,懇求你回去跟人家見個麵。

舒曉霽愣了,看著兩位姐姐,突然笑了說,哈哈,鄭霍山給我介紹對象?你們相信那家夥?他自己都那個德行,還有眼光給我介紹對象?你們回去轉告二老,我舒曉霽今生今世不結婚了,我就當一個革命的女光棍,我把我的青春和生命都交給革命事業了。

舒雲舒說,你說什麽鬼話?你們搞的那一套,算什麽革命,你以為革命是馬戲團啊?

舒曉霽說,反正我不去見鄭霍山介紹的那個家夥。你們中午跟我去吃江南包子館吧,本司令請客。吃飽喝足了,你們滾蛋,我要繼續投入到我的革命事業當中。我不能被你們這些資產階級所腐蝕。

舒雨霏終於忍不住了,站起來說,舒老四你過來。

舒曉霽警惕地看著舒雨霏說,幹什麽?

舒雨霏說,我有話對你講。

舒曉霽說,說吧,幹嗎搞得那麽神秘?

舒雨霏說,家醜不可外揚,我不想讓別人聽見。說完,出其不意地伸手扯掉舒曉霽嘴角叼著的煙卷兒,揚起巴掌,照舒曉霽的臉上就是一耳光。舒曉霽愣住了,捂著臉喊,你敢打我?本司令一聲令下,你就出不了壽春城!

舒雨霏說,剛才那一巴掌是我打的,這一巴掌是替老爸打的,還有老娘的。說完,不由分說,又是兩耳光子。

舒曉霽傻眼了,舒雲舒也傻眼了。舒曉霽回過神來,發一聲喊,一頭撞過來。舒雨霏沒料到舒曉霽敢還擊,被撞了個仰八叉,一屁股跌在地上,抓住撲過來的舒曉霽。舒曉霽像猛虎下山,勢不可當,迅速把舒雨霏摁住,劈裏啪啦地扇開了耳光子。

舒雲舒見狀不妙,衝上去拉架,扯開舒曉霽。舒曉霽大罵,你這個當權派的臭婆娘,你也來幫凶,那就來吧!三個人頓時扭成一團,一場混戰難解難分。

這場戰鬥大約持續了十分鍾,打到最後,舒雲舒的衣服被扯破了,舒曉霽的鞋子踢飛了,舒雨霏的臉上被劃出了血口子。

打累了,大家都鬆了手,坐在地上喘氣。舒雨霏有氣無力地說,對不起老四,我不該下手,我知道你心裏有苦,我不逼你了。從今往後,你要是認我這個大姐,有事說一聲。不認,那我們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走,老三,我們走。

舒曉霽披頭散發,坐在地上沒動。

舒雲舒說,大姐,我們再好好說說。

舒雨霏說,說什麽,哀莫大於心死,老四心死了,我們也仁至義盡了。人各有誌,誰也不能勉強。我們走!

說完,起身,撣撣衣服,理理亂發,抬步向門口走去。就在她的手伸向暗鎖閂鈕的時候,隻聽身後一聲嗥叫,接著她的腿就被抱住了。舒曉霽跪在地上,抱著她的雙腿,號啕大哭,大姐,大姐,你別走啊,我跟你回去,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的愛情破滅了,我的事業破滅了,我的信仰破滅了……大姐,我跟你走,我也不想破罐子破摔啊,啊啊,啊……

02

鄭霍山到死都不知道,在70年代的某一天,皖西市有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笑談之間就把他劃到庸醫的行列,要他這個“徒有虛名、在業務上沒有專長的人”把主要精力放在“抓革命”上麵,並建議肖卓然把他抽調到衛生局“抓革辦”,專門做敲鑼打鼓扛旗子喊口號的工作。

肖卓然自然不會這麽做。且不說鄭霍山不是庸醫,就算他真的是庸醫,也不能公開地說他是庸醫,否則他一頭撞死在你麵前,那還不好收場呢。

跟外科相比,中醫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做手術,很少遇到緊急情況。但是這一天,鄭霍山還是遇到了緊急情況——丁範生在抗洪搶險一線從大堤上暈厥摔倒,多處骨折,生命垂危。

當時汪亦適正在省城參加一個重要會診。電話打到院長辦公室,程先覺抓耳撓腮無計可施,給汪亦適打電話。汪亦適下了幾道指令,病人原地不動,蓼城醫院采取應急處理,並上報應急處理方案;同時,第三醫院立即組織搶救,派出鄭霍山、陸小鳳等人先行奔赴蓼城橋頭公社,汪亦適本人則從省城飛馳前往,兩路人馬到橋頭公社會合。汪亦適並且明確,在他趕到之前,搶救工作由鄭霍山全權負責。

滂沱大雨斷斷續續下了十幾天,造成史河內澇。蓼城縣數萬幹部群眾已經在抗洪大堤上奮戰,下遊天氣放晴,上遊暴雨仍然不停,洪峰一個接著一個,已經接近了最後的警戒線。

因堤上擁擠了大量民工,吃喝拉撒全在一處,蒼蠅蚊蟲密布,雨後酷暑難耐,腹瀉感冒中暑等疾病流行。丁範生帶領橋頭公社衛生院全班人馬,連續數晝夜在大堤上巡回醫療,並親自參加扛包築堤戰鬥,終因體力不支,突然暈厥摔倒,肩膀上一百多斤的沙包砸在身上,肋骨戳入腹腔,造成大量失血。

鄭霍山等人趕到橋頭公社衛生院的時候,丁範生已經昏迷不醒,血壓微弱,呼吸微弱,脈搏微弱,命懸一線。鄭霍山當機立斷,吩咐就地手術準備。外科主任陸小鳳說,鄭主任你是中醫,這樣的手術,慢說你做不了,我這個外科主任也做不來,隻能等汪院長趕到。

鄭霍山說,汪院長明確由我全權負責,手術由我來做。

陸小鳳說,你開什麽玩笑!你是個中醫,你沒有外科處方權,出事誰負責?

鄭霍山說,華佗還給關雲長刮骨療毒呢,你說他是中醫還是西醫?

陸小鳳說,汪院長正在路上,我的意見還是等一等。萬一出事了,我們大家都負不了責任。

鄭霍山說,再等兩個小時,老院長就沒命了,誰也不用負責了。說完,吩咐外科醫生宋江淮,準備器械。

陸小鳳還想阻止,肖卓然及時趕到了,對陸小鳳說,陸主任,你不了解鄭主任,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我們江淮醫科學校外科的高才生,是國軍三十六師著名的一把刀。不過,這二十多年沒動刀了,老鄭你有把握沒有?

鄭霍山說,有沒有把握,打開才能知道。當年我在三十六師做這樣的手術做過不少,應該還是有經驗的。不過,可能眼高手低了。江淮,你配合我一下。

準備過程中,鄭霍山問宋江淮,知道你的汪老師為什麽指示病人原地不動,就地搶救嗎?

宋江淮說,我分析,怕因血壓引起心髒問題。

鄭霍山說,說對了一半。肋骨折斷後,戳入腹腔,說明骨茬非常鋒利,他擔心移動傷員,很有可能導致心髒損傷。目前看來,心髒還是好的。我們現在首要的問題是要保證血壓穩定,先排除斷裂肋骨的隱患。至於其他的傷口,先包紮止血,視情況再做處理。

宋江淮說,好,我聽鄭老師的。

手術的前半部分,由宋江淮實施,清理傷口,察看深度。到了最後的階段,移動斷裂肋骨,就由鄭霍山親自下手了。

手術不複雜,前後隻用了兩個多小時。

陸小鳳在旁邊一直提心吊膽,嘀咕說,讓一個二十多年沒有上過手術台的老中醫做外科手術,簡直就像殺豬。

肖卓然說,你別擔心,沒有金剛鑽,他不會攬這個瓷器活的。

鄭霍山吼道,血壓!

陸小鳳馬上瞥了一眼監視器,報出了數字。

鄭霍山說,三號。

陸小鳳馬上遞過去一把三號手術鉗。

鄭霍山又喊,止血帶。江淮你來撐住這塊突出的部位,用力!

宋江淮帶著哭腔說,鄭老師,我怕撕裂了老院長的胸腔。

鄭霍山繼續喊,稍微用點力!

宋江淮手下用了力,腹腔破裂處開了一個口子。鄭霍山咬牙切齒地挪動雙手擠壓,終於把戳進腹腔的肋骨移了出來,將其對接之後,吩咐陸小鳳,止血。

陸小鳳剛把斷裂的血管接上,鄭霍山就交代宋江淮全麵檢查傷口,然後直起腰吩咐輸血和消炎。等幾個輸液瓶都掛上之後,肖卓然問,能不能脫離危險?

鄭霍山說,我能做的,就是讓老院長暫時脫離危險,爭取時間。這個手術不能保證隱患完全排除,隻能保證延長老院長的生命,徹底排除危險還要等老汪下手。

陸小鳳驚愕地問,你是說,老院長的手術還要做一次?

鄭霍山說,是的,而且從內傷來看,汪院長擔心的心髒和包膜損傷已經排除了,我最擔心的是腰椎神經損傷,可能會造成癱瘓,嚴重的話可能會全身癱瘓甚至危及生命,輕的可能導致半身不遂。

陸小鳳說,那你為什麽不處理?

鄭霍山說,你以為我是神經病嗎?如果能夠解決我為什麽不解決?已經損傷了,就是神經外科專家來,他來也隻能維持。醫生不是萬能的。

四個小時之後,丁範生的血壓逐步上升,呼吸也有了好轉。鄭霍山說,可以動地方了,運到第三醫院,等汪院長進一步手術。

肖卓然說,汪院長正在往這裏趕。

鄭霍山說,給沿途鄉鎮打電話,請他們通知汪院長返回。陸主任,你打電話通知你們外科,今晚還有一台大手術。

後來的情況表明,鄭霍山的處理和判斷都是正確的。當天夜裏,在第三醫院外科手術室,汪亦適組織神經外科專家、骨科專家、心血管專家,再次將丁範生的腹腔打開,果然發現了被損傷的脊椎神經。經過從容處理,丁範生終於熬過了死亡大關。

這件事情後來在皖西醫療衛生係統有很多說法,一種比較普遍的說法是,中醫主任做手術,外科主任當護士,衛生局長扛擔架,醫院院長搞複查。

這個說法並非貶義,其實是在說明一樁奇跡。不管過程怎麽樣,丁範生活過來了就是好事。誠如鄭霍山所言,醫生不是萬能的。丁範生的後半生,基本上是個植物人,吃喝拉撒全在**。

03

舒曉霽和夏易功見麵,是在皖西長途汽車站東邊紅星商店門口。按照約定,舒曉霽應該左手拿著《毛主席語錄》,夏易功右手拿一本《紅旗》雜誌,這就是接頭暗號。

夏易功提前十分鍾到達,在此之前他被告知他將要會麵的這個女同誌是個很有個性的人,才華橫溢。當年是《皖西新生報》記者,後來是皖西人民廣播電台的節目主持人。人長得漂亮,聲音悅耳動聽,文章寫得行雲流水,就是脾氣差點。鄭霍山特意提醒夏易功,要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說話要特別注意,在關係沒有確定下來之前,絕不能有輕浮的舉止,否則很有可能吃耳光子。從鄭霍山嘴裏描述的約會,簡直就是赴湯蹈火,這大約是欲擒故縱,先讓夏易功把期望值降下來。

夏易功靜靜地聽完鄭霍山的介紹,表情變得很怪。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激動,兩眼放光地說,我能不能問問她的名字?

鄭霍山說,那怎麽行,舒曉霽這個名字是保密的。

夏易功半晌不語。鄭霍山還以為他後悔了,暗罵自己說得太多了,說,也許這個名字你過去有所耳聞,但是她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建議你們還是見一麵。

夏易功說,鄭主任,謝謝你,我希望盡快見到她。

夏易功在等待的時候,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閃現著當年那個英姿颯爽的女孩的形象,耳畔回響著那副雖然稚嫩但是很有韻味的嗓音。十多年過去了,她的情況他也斷斷續續地知道一些,最初他是麻木的、淡漠的,認為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妻子潘小雨終於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地去世,過了一年又一年孤獨傷感的鰥夫生活,他後來越來越多地想到了她,也越來越發現當年他的行為貌似忠貞而實為缺德。輕輕一掌,他把那個女孩子推向情感的深淵。是的,這一切都不怪他。莫名其妙,他跟她有什麽關係?就是一般的同事關係同誌關係,她單相思自作多情並且橫刀奪愛,錯誤全在她自己那裏,他沒有任何責任。

可是,年複一年,他不斷聽到她的情況。被下放,被勒令寫檢查,被調到窮山惡水的環境中工作……他的心裏終於有了歉疚,有了同情,也有了補償的願望。是的,從表麵上看,他是沒有責任,他當時拒絕她,捍衛自己的愛情,保護自己的愛人,這沒有錯。可是他哪裏想到,一個女孩子的初戀是那樣的執著、那樣的義無反顧、那樣的無遮無攔。他不僅向她推出了拒絕的手掌,而且重拳出擊,把她的初戀、她的隱私大白於天下,於是乎,她那顆脆弱的心凋零了、破碎了,她的自尊喪失了,她的意誌坍塌了。她玩世不恭,她**不羈,她膽大妄為,她好吃懶做,這一切,他都有脫不了的幹係。妻子在世的時候,他不敢流露。妻子是他的恩人,是他生命的燈塔。那座燈塔因為患有先天性心髒病,隨時都有可能熄滅,所以他必須全力以赴地嗬護她。然而她最後還是走了。驀然回首,他才發現,今生今世,他愛過一個女人,也被一個女人愛過;他愛的女人撒手而去,愛他的女人迎麵走來。

到了約定的時間,舒曉霽出現了。她沒有按照約定,她的手裏和肩膀上什麽也沒有,這倒讓夏易功有些羞慚。她特立獨行,我行我素,依然如故。在離夏易功還有十米遠的地方,她站住了,很奇怪地歪了一下腦袋。她的立姿有些鬆鬆垮垮,身體的重心落在一條腿上,而另一條腿則斜斜地向前伸出,就像魯迅先生描述的圓規。

怎麽是你?她問。

是我,我來遲了。他說。

你怎麽叫夏易功了?

我本來就叫夏易功,鴻聲是我的藝名。

她還是站著沒動,從衣兜裏摸出一盒煙卷,抽出一根,把前端撚撚,倒去少許煙絲。左手捏著煙卷兒,往右手拇指蓋上一上一下磕了幾下,磕出三四毫米的空段,然後再摸出一根煙卷兒,很熟練地同前麵一根接在一起,哢嚓一聲撳燃打火機,把長長的煙卷兒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像一滴水落入沙漠,那煙一點兒也沒有飄散出來。

他看著她,向她走去。她說,別靠近我,我不是來相親的。

他說,我知道,你是家命難違。我也不是來相親的,我是來見你的。

一陣秋風掃過,卷起的塵土落葉漫天飛揚。她趕緊轉過身去,他把手絹遞過去。她冷笑一聲說,我還剩下什麽了?

他說,你還是你,我已不是我。

她說,你沒有錯,我自作自受。

他說,別這麽說,是我傷害了你。

她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圈說,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了,我已經不是那個愛情至上的女孩了。你看,我現在就是這個樣子。你要是找老婆,最好還是找一個淑女。

他說,曉霽,我們從頭開始,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說,我的心中,沒有愛情,沒有理想,沒有事業,隻有活著。

他說,那就讓我們一起活著吧,相濡以沫,相依為命。

她笑了,狠狠地抽了幾口煙,把煙蒂往地上一扔,用腳踏滅,抬起頭來問,你現在在做什麽?

他說,我已經改行了,在技校當老師,月收入近五十元。一個孩子,一個老娘,月負擔二十元。

她說,你們家上公共廁所嗎?

他說,我已經攢了一筆錢。在你進門之前,我要安一個抽水馬桶。

她說,那好,等你的抽水馬桶安好之後,我們再談。

他說,難道你需要的僅僅是抽水馬桶?

她說,我現在要解決的,一個是進口問題,一個是出口問題。這兩個問題不解決,婚姻就談不上,愛情更談不上。

他茫然地看著她,半天才說,我們能不能換個地方細細聊一會兒?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她說,我不想聽你痛說革命家史。

他說,我們可以去電影院。

她說,哈哈,那太資產階級情調了。不過,我餓了,你要是請我吃飯,我是不會拒絕的。

他說,那好,我們往前走吧。

他想拉著她,她紋絲不動說,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這是什麽時代?這是火紅的革命時代,你還想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別臭美了。

他歎了一口氣,東張西望一番說,那我們到小東門去吧,就在前麵,有個工農兵飯店。

她說,你先走,我跟著,保持距離十步。

到了工農兵飯店,裏麵亂哄哄的,好像有一群造反派在裏麵吆五喝六地猜拳。沒有菜單,服務員愛理不理,夏易功隻好跑到廚房去偵察,結果被廚師攆了出來。說是廚師,又不像廚師,沒有穿衛生製服,而是穿著黃軍裝。黃軍裝廚師指著油漬斑駁的黃門說,眼瞎啦,廚房重地,閑人免進。

夏易功說,我想問問,都有些什麽菜。

黃軍裝說,雞蛋西紅柿,黃瓜炒肉片,白菜燉豆腐,海帶呼啦湯。完了。

夏易功瞪著眼睛問,就這?

黃軍裝廚師說,就這。你還想吃什麽?大家都在大幹快上幹革命,你還有心思惦記吃?吃魚翅燕窩啊!

夏易功一臉晦氣,回到桌邊說,算了,什麽東西都沒有,胃口已經敗了。我們換家地方。

舒曉霽說,走遍皖西市,也就是這幾個菜,我不想走了。你要是舍不得糧票,就給我來碗呼啦湯吧。

夏易功隻好屁顛屁顛地又去找黃軍裝廚師,要了兩碗呼啦湯,雞蛋西紅柿和黃瓜炒肉片、白菜燉豆腐各點了一份,然後看著舒曉霽旁若無人地吃喝。

舒曉霽說,開始吧。

夏易功說,開始什麽?

舒曉霽說,痛說革命家史。

夏易功說,算了,都過去的事情了。

舒曉霽說,你們的曆史已經過去,我的曆史才剛剛開始。

夏易功想了一會兒說,曉霽,我沒想到,由於我當年的粗暴,給你的心靈造成這麽大的傷害。這些年來,每每想起,我的心裏也很不好受。我那時候年輕,風華正茂,我深愛我的恩人小雨,不敢讓她受到任何傷害,所以……

舒曉霽說,所以你就傷害別人?

夏易功說,當我聽說那份惡毒的打油詩是你的惡作劇之後,我確實怒不可遏,情緒非常衝動。我找到了領導,堅決要求處理你。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打油詩不是你寫的。

舒曉霽說,按我當時的心情,我能做得出來。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麽對潘小雨那麽一往情深。

夏易功長歎一聲說,這是個久遠的故事了。想聽嗎?

舒曉霽說,我聽著哪。

夏易功說,其實很簡單。我是個保姆的兒子,潘小雨是雇主的女兒。我媽在他們家掙錢供養我上學,我和小雨又是一個年級。後來同學們知道了我們的關係,經常嘲笑我是她的狗,是下等人。我穿的衣服,多數都是她穿剩下的,女孩子穿的。你想,在舊社會的學校裏,那是個什麽感覺?有年冬天,我沒有棉襖,她家管家扔給我媽媽一件紅花棉襖,是她穿舊的,暖和倒是暖和,可我穿不出去啊,我穿到學校,那些富家子弟不笑掉大牙才怪。自尊心受不了啊。那年我十歲,她十一歲。我沒想到十一歲的女孩子會有那麽好的心腸,她居然要求她家裏給她縫製一件男孩棉襖,她說她喜歡。可是在上學的路上,她就把那件棉襖脫下來給我,她仍然穿那件舊棉襖。小孩子長得快,她穿那件棉襖已經十分緊巴了,可她堅持要那樣做。那件棉襖我穿了三年,直到安慶解放。後來我們雙雙考上了師範學校。我和她在學校晚會上朗誦艾青的詩,被班主任認為有朗誦天賦,一起被保送到省城的廣播學校學習,再後來我們又一起被分配到皖西人民廣播電台工作……我參加工作拿到第一份工資,就是給她買了一件棉襖。

舒曉霽支著下巴,靜靜地聽,見夏易功不說了,問道,她那時候就那麽醜嗎?

夏易功苦苦一笑說,曉霽,別那麽刻薄。她不漂亮,可是她有一顆善良的心啊!她本來是不醜的,可是後來在廣播學校讀書的時候,她突然生了一場病,風濕性心髒病。我一直懷疑是因為那件棉襖造成的,當然不是。你後來見到的潘小雨,臉色發青,嘴唇發烏,而且由於病痛,五官都有些變形了。那時候我心疼啊,除了攢錢為她治病,就是向她求愛。可是她拒絕了我。

舒曉霽問,為什麽?因為那時候你已經才華漸露,她認為她配不上你?

夏易功說,不是。是因為她那種病,不適合生育。

舒曉霽說,哦,原來是這樣,是挺感人的。那你們後來怎麽又有了孩子?

夏易功說,說來又是悲劇。你知道的,江淮地區的傳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後來瞞著我懷上了,她說她不能讓我絕後。

舒曉霽說,當年你們在師範學校朗誦的是什麽詩歌?

夏易功問,你想聽嗎?

舒曉霽說,是的,我很想知道。

夏易功說,曉霽,跟我走吧。

舒曉霽說,你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夏易功說,我記得,當年你曾經跟我說過,那樣的台詞應該在明月之下、在河水之岸朗誦,才能產生韻味。我們去史河公園吧。

舒曉霽坐著沒動。直到很久才說,現在不去,今天是八月十五,我們明天晚上在史河公園會麵。

第二天晚上,天上一輪明月高懸,萬籟俱寂,早已凋零的史河公園一前一後地走進兩個身影,橫園而過的史河在月色中夢幻般**漾,垂柳如煙,桂花飄香,史河岸邊傳來一個深沉嘶啞的男中音——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麵。

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04

肖卓然接到嶽父的電話,家裏來了幾位重要客人,要他當晚回家,有要事商量。

肖卓然騎車回到舒家老宅,客廳裏並沒有見到人影。現在舒家已經沒有傭工了,老宅也被分成幾塊,前後院都住上了街坊,舒家隻留下原先的五間正房和一幢繡樓。這已經算是非常優待了,據說是省革委一名重要領導特別關照要保護舒南城這樣的民族資本家,才沒有把舒家老宅悉數沒收。舒南城所在的皖西工商聯早已名存實亡,他這個主席也不用去上班了,天天在家看報紙帶孫子。天倫之樂不缺,運動衝擊不大,平常無事,一般不主張女兒女婿們回家。突然叫回肖卓然,使肖卓然的心裏莫名其妙地有些忐忑。這年頭,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什麽事情。

正在躑躅,嶽母從廚房過來了,麵帶喜色,壓低聲音說,卓然,有貴客,都在廚房裏等你呢。

肖卓然跟著嶽母走進廚房,不覺得吃了一驚。廚房裏擺了一張八仙桌,桌邊坐著的,居然是兩年沒見的陳向真,更令他意外的是,還有邱山新。邱山新現在是二把手了,擔任市革委會的常務副主任兼革命領導小組第一副組長。

肖卓然說,陳書記,這是做夢嗎?

陳向真說,來來來,坐下說。

肖卓然說,不敢相信啊,陳書記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陳向真說,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邱山新同誌把我接過來的。我這個靠邊幹部,來會會老朋友,還真的不容易啊,要驚動市革委的邱主任,秘密押送。

肖卓然說,邱主任給我們衛生醫療係統的革命運動指明了方向,才使我能夠正常工作,謝謝邱主任。

邱山新說,謝什麽?不是你肖卓然當機立斷,我老邱的墳頭恐怕都長樹了。不過,我們革命幹部不搞個人感恩戴德那一套,我們今天要聽老書記談談你那份節製生育給我們帶來的麻煩。

肖卓然又是一驚,忐忑落座,抬頭向嶽父看去。舒南城笑眯眯的,吸著水煙說,卓然,革命運動再怎麽搞,明白人還是有的,正經的事情還是要做的。陳書記常講,天地之間有杆秤,你又沒有抵製運動,你擔心什麽?

肖卓然囁嚅地說,怕跟不上形勢啊。

舒南城說,老婆子,上菜。今天倉促,沒有什麽好東西,都是家常小菜,陳書記和邱主任多包涵啊。

陳向真看著舒太太一盤子一盤子往桌子上布菜,笑笑說,是啊,舒公館今非昔比,是沒有過去排場了。擠在廚房裏吃飯,恐怕還是第一次吧。

舒南城說,這都是革命運動成的果啊,這樣更好,更像過日子。

邱山新說,吃家常菜,喝家常酒,聊家常話,親切。舒老,開始吧。

然後就開始喝酒。酒還是舒家窖藏的臨水老窖,醇香撲鼻。舒南城說,我先敬遠道而來的陳書記,再敬首次光臨寒舍的邱主任。說完,雙手舉杯,一仰脖子幹了。

陳書記站起來,把酒喝幹,坐下去說,舒老,在皖西,不,就是在整個江淮地區,我遇到過很多紅色資本家,但是像你這樣深明大義,始終把我們這些黨政幹部作為親密朋友,一次又一次地給予支持的人,還是很少見的。把自己的全部家產基本上都交給人民政府了,這一點,我們很多公仆都相形見絀。

舒南城說,陳書記過獎了,我這一生信奉一個真理,功名利祿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嘴巴再大,吃不掉一頭牛;活得再長,喝不完一河水。我舒南城的一切,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陳向真說,說句唯心的話,這就是好人有好報。現在有多少民族資本家都被掃地出門了,變成牛鬼蛇神了,舒老卻是省委主要領導親自圈定的重點保護對象,我們對此也感到稍稍安慰一些。

陳向真說,在這個問題上,省、市主要領導都很關注。

邱山新說,舒老不僅仗義疏財,重要的是家教忠厚,培養的幾個女兒都是出類拔萃的。兩個女婿,肖卓然和汪亦適,更是皖西醫藥界的翹楚。這一點,也是別的民族資本家望塵莫及的。

肖卓然說,我算不上翹楚。真正說在醫藥界有影響的,我的連襟汪亦適可以算一個,鄭霍山也可以算一個。

邱山新做驚訝狀,端起的酒杯放下了,問肖卓然,怎麽,鄭霍山也是舒家的女婿?

肖卓然不知道他是裝蒜還是真不知道,回答說,他是二姐夫呢。

邱山新哈哈一笑,轉向舒南城說,啊,舒老,我還真不知道鄭霍山也是舒家的乘龍快婿。說實話,我對這個人的印象不太好,感覺這個人好像沒有什麽真本事。

舒南城說,跟卓然和亦適比,霍山性格有點孤僻,但是就本質而言,也是善良之人,就醫術而言呢,在中醫方麵造詣很深,老朽已是望塵莫及啊。

邱山新做更驚訝狀說,是嗎,這麽厲害?啊,是了,既然是舒老的女婿,想必也是出手不凡,看來我對他有些誤會,要重新認識。舒老,為了您培養出這麽好的女兒女婿,對皖西醫療衛生作出的巨大貢獻,我敬您老人家一杯。邱山新腆著肚子站了起來,動作很大,聲情並茂,很是虔誠。

舒南城慌忙站起來說,邱主任禮重了。舒家子女都在邱主任的領導下,還望多多培養。

邱主任說,互相學習,互相進步。

陳向真說,酒要喝,事也要辦,本人不勝酒力,像這樣你一杯我一杯,恐怕很快就醉了。邱主任,說正事吧。

邱山新說,那好,卓然同誌,我們可是要拿你開刀哦。

肖卓然已經看出來了,今天這個氣氛,顯然不是鴻門宴,心裏安定了,神色自若地說,邱主任,是福跑不脫,是禍躲不過。我肖卓然參加革命,就抱著一個信念,紮紮實實做事,勤勤懇懇工作。失誤難免,問心無愧。

邱山新說,哈哈,你心裏有底啊,嚇你是嚇不住的,那我就先表揚你吧。革命運動已經搞了幾年,成果輝煌。這幾年,考驗了我們很多幹部,有的經不起考驗,變質了,蛻化了,龜縮了。但是也有一些幹部,堅持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產,肖卓然同誌就是這方麵的典型代表。你為皖西市做了很多很好的事情,功不可沒。來,我敬你一杯。

肖卓然慌忙站起來說,邱主任突然表揚,誠惶誠恐啊,難道我又遇到什麽麻煩了?

邱山新說,你是遇到麻煩了,麻煩大了。你的那份提倡節製生育的報告,通過老書記巧妙運作,已經到了省革委主要領導手裏。首長批示,節製生育,控製人口,優生優育,利國利民。此報告呈國家衛生部,同時在皖西地區開展試點。怎麽樣,你說麻煩大不大?

邱山新說,首長還指示,年底之前要全麵鋪開這項工作,可是談何容易?我們現在正在革命運動的深入階段,突然來了這麽一項聲勢浩大的節製生育工作,革命運動勢必會受到衝擊。同時,生育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你讓皖西的老百姓一對夫婦最多隻生兩個孩子,你讓他們吃藥戴套,他們答應嗎?他們一百個不答應。你派工作組下去試試,他們跟你拚命的心都有,這不是你的麻煩嗎?

肖卓然說,邱主任,沒有麻煩,還要我們這些公仆幹什麽?我這個局長,職責就是對付麻煩。隻要市革委支持,我肖卓然就是被老百姓掘了祖墳,我也要把這項工作推下去!

邱山新看看肖卓然,又看看陳向真,笑著說,老書記,你看,這個同誌不撞南牆不回頭。我的麻煩也來了。

陳向真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古人尚且有此胸襟,我們共產黨人還做不到?卓然這個同誌我了解,做事目的性很強,計劃性也很強。我看他那個報告,不光有觀點有思想,也有方法有步驟。當然,阻力是有的,不僅是市裏,就是省裏也有不同看法。一個最突出的問題是這樣聲勢浩大的工作會衝淡政治運動,這恐怕是中央領導小組都不允許的。再一個問題就是思想工作,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幾千年都是老百姓的頭等大事,現在一下子來了這麽個節製生育,恐怕很多人思想轉不過彎。就算你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支持率,百分之五的反對率,皖西兩百五十萬人口,十幾萬人反對你,你也不好辦。

舒南城說,百分之九十五的支持率是不可能的,我看這個比例要反過來,百分之五支持你就不錯了。

肖卓然說,這個我有思想準備,群眾在這個問題上,因落後而愚昧,因愚昧而更落後,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為此我們將進行長期的艱苦卓絕的工作。

邱山新說,問題還不是這些。我也跟你交底,你已經看出來了,我個人是大力支持的,但是我個人不能代表市革委,市革委也肯定不會公開支持你們衝淡革命運動。所以,這項工作還不能沸沸揚揚。

肖卓然說,那怎麽做,難道還搞地下工作?這種事情不可能啊!

陳向真說,卓然,你別著急,這就是我們今天親自來並且私密地跟你交流的原因。在這個問題上,你要聽邱主任的指示。邱主任是靈活掌握機動運用政策的老手,他有辦法。

肖卓然明白了,心裏一熱,端起大碗說,邱主任,我明白了。那次你去衛生局視察,就衛生局的革命運動給了我很多啟發。我借鑒那一次的經驗,回去集思廣益,認真研究工作方案,力爭促生產不影響抓革命,力爭兩手都抓,兩手都硬。

邱山新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我還有個消息披露給你。市革委已經研究過了,準備上報提升你為市革委常委兼文教衛領導小組組長,這個職務相當於以往的副市長。如果你在近期沒有什麽紕漏的話,你的提升就是鐵板釘釘。有經驗的人在這個時期什麽事情都不做,平穩過渡。但是如果你把這項工作推動起來,大量的工作組下鄉,老百姓鬧事抵製,或者醫療手術方麵出了問題,那你不僅提升無望,還有可能遇到麻煩。你要想好。

肖卓然說,我不用想了,我現在就給首長表態,可以不升官,但是不能不做事。

05

陳向真暗訪皖西市,邱山新秘密召見肖卓然,在舒家老宅的廚房裏吃了一頓飯,把一件至關重要的工作拉開了序幕。這次會晤以後被某造反組織命名為“廚房陰謀”,並試圖以此打開突破口,進一步查找陳向真和肖卓然等人的罪狀,甚至貼大字報說肖卓然是隱藏在皖西市的馬寅初,跟大右派一個論調,隻不過因為那時候“文革”已進入尾聲,造反派才沒敢貿然下手。

70年代中期,經過緊鑼密鼓地籌劃,皖西市成立了一個節製生育領導小組。邱山新任組長,肖卓然任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節製生育辦公室就設在衛生局。

動員大會上,皖西醫療衛生係統的中層以上領導都參加了。肖卓然在會上部署了行動計劃,以壽春縣的瓦埠、蓼城縣的橋頭、梅山縣的古碑、六安縣的隱賢等公社為試點基地,這些公社的人口密度過大,人多田少,教育醫療交通情況普遍落後,老百姓有苦難言。拿這些地方試點,群眾基礎相對要好一些。

會上要求各個醫療單位成立節製生育醫療宣傳隊,編排文藝節目,組織詩歌朗誦會、現身說法等形式,揭示多生多育的危害和少生優育的好處。肖卓然還提出一個思路,各個醫院,借這個機會,可以借調一批農村赤腳醫生。既可以壯大隊伍,也可以對其培訓。

因為風聲已經造了很長時間了,多數醫院行動都比較積極,第三醫院抽出的人員更多。在院務會上,汪亦適說,節製生育是一件大好事,節製是手段,優生優育是目的。我們的地方病研究小組可以增加一個課題,那就是從生物學的角度研究少生和優生的關係。

第三醫院分配程先覺擔任醫療宣傳隊的隊長。程先覺積極性很高,很快就拿出了下鄉實施方案。他自己還發揮一技之長,用寫情詩的本事寫了一段山東快書,名為《節製生育好》:節製生育好,節製生育好。貨多不值錢,人多命如草。糧食不夠吃,學校上不了。爸爸愁白頭,媽媽累彎腰。物以稀為貴,少了就是寶。生活營養足,背上新書包。爸爸笑開顏,媽媽直起腰……

鄭霍山說,是藥三分毒,我不可能拿出你要的那種藥。

汪亦適說,毒也有輕重嘛,按照你們中醫的理論,還有以毒攻毒一說。

鄭霍山說,我可以研究。但是你知道,我過去一直致力於研究怎麽多生,給人家壯陽補陰,那是積德積福的事情,我做起來問心無愧。現在你們反過來讓我搞節製生育藥,怎麽搞,把他老二搞得舉不起來?那不是傷天害理嗎?

汪亦適說,不是讓你把人家老二搞下去。中醫調精理氣,可以在阻礙精卵著床時機上做文章。既不傷害身體,也不影響生活質量。

鄭霍山神氣活現地看著汪亦適說,老汪,做手術你比我強,可是對於中醫,你知道得太少。中醫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你不懂。

汪亦適火了,手指頭一點一點地說,我不懂,我是中醫門外漢,但是我領導你這個門內漢。這是任務,你必須拿出積極的態度,你至少要給我搞一個長效方案。你有辦法解決不育症,就應該有辦法解決多孕的問題。

鄭霍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說,沒辦法沒辦法,有辦法我也不能幹。中醫辯證法非陰即陽,非補即損。我要是搞出讓人不生孩子的辦法,我死了到了陰間,閻王爺都扇我耳光子。

汪亦適說,那好,我布置的任務你不執行,那我隻好如實向上匯報了。

不久肖卓然就把鄭霍山叫到衛生局去了,黑著臉訓了他一頓。肖卓然說,我們都是知識分子,應該有科學頭腦,應該更明白。我很奇怪,老百姓都有讚成的,你怎麽反而會想不通?

鄭霍山說,我不是想不通,我是下不了手。不讓老百姓生孩子是不人道的。

肖卓然說,誰說不讓老百姓生孩子了?是節製生育,是少生優育。

鄭霍山說,這種事情,中醫沒有作為,有作為也是缺德的作為。我不能站在群眾的對立麵上。

肖卓然說,好,老鄭你是這麽個思想,我沒有想到。我提幾個問題你來回答行嗎?

鄭霍山說,隨你的大小便。

肖卓然說,我問你,假如你是一個農民,你願意生十個孩子還是願意生一個孩子?

鄭霍山說,我幹嗎要生十個孩子?我又不是神經病!

肖卓然說,你不是想不通嗎?現在我們來演一場戲,演員就是我們兩個人。我再叫一個看戲的過來。

肖卓然說著,喊來政工科的董科長說,你看戲,並且記錄。

鄭霍山說,幹嗎要記錄,難道你想搞我的黑材料?

鄭霍山說,你別嚇我,演戲我不怕你,我在三十裏鋪勞教農場還扮演過黃世仁呢。

肖卓然說,那好,不過今天不讓你演黃世仁,而是讓你演楊白勞。假定你就是十個孩子的父親,我是節製生育工作人員。

鄭霍山說,哦,你是讓我當公豬啊,那我就當一次,你要是能說服我,我就不當公豬了。

肖卓然說,進入角色。社員同誌,你為什麽要生十個孩子?

鄭霍山說,多子多福唄,我生少了沒把握,多生幾個保險。

肖卓然說,假設你的收入有限,生活很困難,你願意生十個孩子嗎?

鄭霍山說,假如我是個窮光蛋,我當然要多生。我生一個沒把握,生下十個,萬一有一個能當官呢,那不就光宗耀祖了嗎?

肖卓然說,你希望這十個孩子長大了做什麽?

鄭霍山歪著腦袋想了想說,老大我準備讓他當省長,老二我打算讓他當市長,老三我準備讓他當科學家,老四我準備讓他當衛生局長……

肖卓然說,如果給你規定,生下十個都是窮光蛋,而生下兩個能上大學,你願意生兩個還是十個?

鄭霍山說,憑什麽我生十個都是窮光蛋?

肖卓然說,你的問題我一並回答,現在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鄭霍山說,我拒絕回答。

肖卓然說,如果生下十個都是傻子,而生下兩個是聰明人,你願意生十個還是兩個?

鄭霍山說,我還是拒絕回答。

肖卓然說,你一天掙多少工分?

鄭霍山說,滿勞力,十分。

肖卓然問,你妻子呢?

鄭霍山回答,大半勞力,七分。

肖卓然拿出一把算盤,劈裏啪啦撥了一陣說,你知道皖西地區工分的最高值嗎?是四毛五。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你一天掙四毛五,加上你妻子的三毛一分五,共計七毛六分五。十個孩子,加上你們兩口子,十二個人,每人平均六分錢多一點。這點收入,吃飯尚且不能保證,上學醫療更談不上。沒有知識,別說你的孩子當省長市長,就是到供銷社賣貨也不可能,那麽他們隻有永遠當農民,而且是沒有文化的農民、現代文盲,就是傻子。更何況由於營養不良,醫療條件差,生病沒法治療,這些孩子不是白癡是什麽?

鄭霍山說,如果是老天爺讓我生十個孩子,我能養活得起,我就生十個孩子。否則我就少生幾個。

肖卓然說,好,現在你已經開始有所覺悟了。下麵我們再來探討。如果一對夫婦生下十個孩子,不,按照我們的調查統計,皖西育齡夫婦平均生育五個孩子,最多的達到十一個,就是這兩個人。你看看,這對農民夫婦過的是什麽日子?男不過四十六歲,女的四十二歲,已經是一對滿臉滄桑疲憊不堪的老人了。

鄭霍山看了看那張照片,果然觸目驚心。一對貌似老年的男女,在冬日的稻草堆邊曬太陽。他們的十一個孩子,排成一行。這一行的前麵,還有五六個男孩女孩,估計已經是孫子輩了。兒女輩那一行,大的有二十多了,就像四十多歲的人,手裏還拿著鐵鍬,顯然是從幹活場上被叫回來的。整個畫麵,感覺就是一群肮髒醜陋的動物擁擠在一起。沒有一雙眼睛裏的目光是清澈的,全是渾濁和茫然。

鄭霍山嘟囔說,拿這個照片給我看幹什麽?這又不是我的問題。

肖卓然說,怎麽不是你的問題?我們皖西老書記陳向真同誌說過,老百姓沒有過上好日子,我們這些領導幹部,人人有責。群眾落後,我們不能落後。他們生活成這樣,我們這些醫務工作者難道沒有責任?我們皖西,地少人多,一畝地皮,十人刨食,吃不飽飯,讀不起書,不是傻子是什麽,不是窮光蛋是什麽,窮光蛋再生十個,還是吃不飽飯讀不起書。上什麽大學當什麽官?做夢!

鄭霍山說,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你不能讓我一個中醫給老百姓下斷子絕孫的藥。

肖卓然說,不是斷子絕孫,是優生優育。搞節製生育是利國利民的長久之計,但是傳統思想有個轉變過程。有些人就是認識到了,但是不習慣用工具,避孕藥用多了也有一定的危害。所以,你們中醫要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要有所作為。

鄭霍山說,肖局長,不,三妹夫,不,肖連襟,我再想一想。

肖卓然說,老鄭,我跟你講,節製生育,不是我肖卓然個人的事情,這是關係到皖西市未來的事情。我甚至認為,這件事情可能關係到我們這個國家的命運。

鄭霍山說,肖局長,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政治敏感性不強,我要加強學習。等我學習明白了我再追著你的屁股跑,行不行?

肖卓然說,老鄭你記住,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鄭霍山站起來,點頭哈腰地說,報告肖局長,我記住了。

跟鄭霍山的談話,給了肖卓然一個啟示,像鄭霍山這樣有文化的人,尚且對節製生育有模糊認識,那麽普通群眾的傳統觀念就更加難以轉變了。你讓群眾都來考慮將來、都來考慮國家利益,這不太現實。如果大家的覺悟都達到了這個水平,那麽我們這個國家人人都是雷鋒,人人都是黃繼光,那還了得?那我們這個國家一年就能趕上蘇修,兩年就能超過美帝。

後來肖卓然給皖西的節製生育工作製定了一個基本的原則:做工作的時候,考慮到最困難的;搞宣傳的時候,考慮到最落後的;講道理的時候,考慮到最眼前的利益。根據這個原則,肖卓然讓程先覺結合他和鄭霍山的對話,搞了一個《節製生育一百個為什麽》,從最基本的國情出發,從群眾的眼前利益下手,對群眾最關心的問題進行闡釋。這個小冊子發到每一對育齡夫婦手裏,起到了很大的影響和震撼作用。

肖卓然的策略是抓住重點,層層突破。效果最好的是文藝宣傳。各醫院的醫療宣傳隊,不僅從醫院抽出得力骨幹和赤腳醫生,還從市黃梅戲劇團和廬劇團借來一批著名演員,像馬少芳和葉豐盈,家喻戶曉。老百姓可以不聽肖卓然汪亦適的,但是他們相信馬少芳和葉豐盈。醫療宣傳隊編了幾個節目,表現多生多育的危害,還將類似一家十一個孩子這樣的典型事例拍成照片,裝裱展覽。

堅冰開始融化。基層從公社和大隊幹部開始,黨員帶頭,實行節育,當時提出的口號是提倡兩個以下,最多生三個。六安縣隱賢公社馬集大隊革委會主任趙士全,老婆剛剛懷上第三胎,趙士全堅決要求做了人流。六安縣衛生局搞了個材料,要求推廣表揚。肖卓然做了批示:第一,趙士全節製生育做了表率,精神可嘉,對外可以大力宣揚。第二,這件事情也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要盡最大努力把工作做在前麵,以避孕為主,爭取盡快把人流減少到最低限度,減輕群眾痛苦。第二條意見對內傳達。

通過幾個月的艱難工作,節製生育終於在皖西地區形成了氣候,逐步推廣開來。

當然,這項前所未有的工作,也鬧出不少笑話。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最為經典的是梅山的一則笑話,經過鄭霍山的加工,廣為流傳。

梅山縣醫療宣傳隊一名年輕的女護士蹲點古碑公社,給群眾介紹**的用法。女護士還沒有結婚,有點害羞,把**套在大拇指上做示範,交代**的時候如此這般。一個農民積極性倒是很高,說這個簡單,不用吃藥不用打針,好得很,以後就活學活用了。過了兩個多月,女護士到古碑公社檢查工作,沒想到這個農民的妻子又懷孕了。女護士問,你們沒用工具嗎?農民回答,用了,每回都用。女護士感到很奇怪,說,難道是工具出了問題?問來問去,農民堅持說,確實用了。女護士說,是不是使用中滑落了?農民說,那個工具是大了一點,我的大拇指套不住,我就是怕滑落,每次都紮了小繩子。女護士驚問,你那工具每次都用在什麽地方?農民說,聽你的,我每次都把它套在大拇指上,不過,忘了你當時教的是套在左手還是右手,也許就是因為套錯了手,才出現了問題。女護士哭笑不得,連連說,真是愚昧,怎麽能套在手指頭上呢?農民說,你教的啊,不套在手指頭上套在哪裏?女護士說,你真是故意搗亂。農民說,冤枉啊,我們已經四個孩子了,養不起啊,我是真心實意節製生育,哪能搗亂呢?旁邊的大隊婦女主任聽明白了原委,劈頭蓋臉把那個農民訓了一頓,說,你真是豬腦子,你和你老婆做那事,是用大拇指做的嗎?我告訴你套在哪裏,你用什麽東西做那事,就套在那東西上。明白了沒有?農民回答,明白了。

這則笑話後來傳到肖卓然的耳朵裏了。肖卓然自然很惱火,一個電話把鄭霍山叫到局長辦公室,劈頭蓋臉訓了一頓。肖卓然說,老鄭你行啊,我看你可以當作家,很會編故事嘛!

鄭霍山說,人民群眾中間蘊藏著無限的創造力,這個笑話不是我編的。

肖卓然說,人民群眾再有創造力,也沒有你鄭霍山的想象力豐富。你鄭霍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善於編造這種低級趣味的玩笑,曆史上就是如此。

鄭霍山說,在皖西市,最早使用**的就是你肖局長。你應該現身說法,那要比小護士傳授方法更有效果。

肖卓然說,鄭霍山你給我老實點,以編造下流笑話為樂,以戲弄領導為榮。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這就是一切反動派的下場。

鄭霍山說,什麽戲弄領導?我是你的二姐夫。在舒家,我是老二,你是老三。

肖卓然說,你少給我擺譜,如果我再聽說你散布這種下流笑話,我就以你破壞節製生育的名義隔離審查你。

06

肖卓然倡導並主管的節製生育試點活動成效甚大,漸漸地普及到整個皖西地區。兩年之後,江淮地區掀起了聲勢浩大的人口控製運動,再過若幹年,開始了全國範圍的行動,官方將這項工作命名為計劃生育,並上升到國策的高度——這是後話了。

肖卓然在啟動皖西地區節製生育工作的第二年,突然被宣布撤去皖西市衛生局長職務,隔離審查。同肖卓然一起被隔離審查的還有汪亦適、程先覺和鄭霍山。

這已經是“**”的最後一個年頭了,肖卓然沒想到他會在他的事業高峰期翻船落馬。

肖卓然被打倒,有一個特殊的背景。

這年冬天,皖西市醫療衛生係統的造反領袖黃歌群獲悉了一個重要情報,當年解放皖西的時候,由於江淮醫科學校地下黨負責人肖卓然工作不力,不敢及時接觸進步青年,耽誤了策反時間,使國民黨特務得以從容控製醫科學校進步青年,導致了這幾個進步青年棄暗投明的行動遲了一步,結果是,投誠的投誠,被俘的被俘。

目前的形勢是,皖西市革委會主任安至深突然被調查出有反對運動的罪行,已經撤職,同省委黨校副校長陳向真等人一起,到巢湖監獄苦度日月去了。皖西市革委會主任一職空缺,作為第一副主任,邱山新接任的呼聲很高。這是孫副主任不能接受的事實。想當年,孫副主任還是邱副主任的頂頭上司呢。就是因為邱山新勾結到陳向真等人,同省革委的主要領導掛上鉤了,所以才飛黃騰達。在孫副主任看來,邱山新甚至以發展生產、改善人民生活為名,做了很多與革命運動主旨背道而馳的事情,騙取了人民群眾的信任。讓這樣的人擔任皖西市革委會的一把手,那皖西市的革命運動將向何處?

孫副主任決定下手,打倒邱山新,這是他幾年來臥薪嚐膽一直追求的目標。而搞掉邱山新,從肖卓然的身上下手,應該是恰到好處的。種種跡象表明,肖卓然已經完全進入邱山新陣營了。邱山新力主提升肖卓然為市革委常委兼文教衛領導小組組長,在去年的市革委會議上,孫副主任竭力反對,他再也不能退卻了,他再也不能讓邱山新的人進入核心領導層了。但是他的反對無效,因為市革委一把手安至深堅持提升肖卓然,認為這個同誌給皖西市做了不少實實在在的好事,有文化,有思想,也有能力。

會後孫副主任及時地發動李紹宏寫了一封關於肖卓然犯有生活作風錯誤的人民來信,在省革委即將研究通過皖西市幹部調整方案的時候,這封信被複寫多份,及時地出現在與會的省革委常委手中。雖然後來調查證明,肖卓然的所謂生活作風純屬子虛烏有,但是已經錯過了幹部調整時機。這是孫副主任向邱副主任開展反擊的一次重大勝利,悶棍打在肖卓然的身上,打斷的卻是邱山新的臂膀。

現在,新的時機又來了,而且是事關皖西革命運動大權落在誰手的重要的決戰。孫副主任決定不顧一切,也要拿下肖卓然這個高地。孫副主任做這件事情比較方便,因為他還兼著“抓革辦”的主任,直接領導著二十多個專案組。這些專案組收拾起人來,個個都是神槍手,沒有靶子都能打十環。

專案組審查的時候,首先就提出這個問題。肖卓然說,這不是小集團。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我們投考江淮醫科學校的時候,我的嶽父、當時我們的擔保人舒南城先生給我們四個人的臨別贈言,說我們是中國醫學這根繩子上拴的“四條螞蚱”,要我們同舟共濟,為振興民族醫藥事業勤學苦讀,不要三心二意。

專案組後來調查,“四條螞蚱”的綽號雖然屬實,但是找不出這四個人搞小集團的證據。此條罪狀遂被推翻。

至於為什麽把策反工作拖到皖西城解放前的最後時刻,肖卓然回答,我是根據地下黨工委書記陳向真同誌的指示,在決戰前夕,為確保護城領導力量,不得過早暴露身份,但是未雨綢繆,已經暗中做了部署。

專案組的人說,難怪!陳向真是機會主義,已經被停職反省了。你執行的是機會主義路線,錯誤難免。

肖卓然說,能不能通過法律程序審判一下?即便我有罪,我也得搞清楚我到底犯的是什麽罪,總不能靠似是而非的推理就給我定罪吧?

專案組說,什麽法律?現在是無產階級說了算。你的罪行很多,曆史上投機革命,執行錯誤路線,造成江淮醫科學校一大批向往光明隨時準備棄暗投明的進步青年失去了機會,給皖西革命帶來巨大損失。在運動中,打著紅旗反紅旗,巧立名目,以節製生育的名義幹擾運動,破壞革命運動的大方向。

肖卓然有口難辯,隻有苦笑,任其發落。

程先覺的問題是,皖西城解放前夕,他雖然到了風雨橋頭,但是他並沒有立即起義,他是在觀望和動搖中,被我軍官兵發現,這才就坡下驢,成了起義者。此後他一直隱瞞自己的投機思想,以起義者自居,騙取組織信任,並飛黃騰達。

程先覺可憐兮兮地說,組織上火眼金睛,我就是動搖了,但我最後有起義行動,這是有目共睹的。

專案組說,我們既看事實,也不忽視你的動機,你也是投機革命。

程先覺說,我怎麽投機革命了?我當時動搖,是因為我不了解新政權,可是後來我參加了解放軍,我一直在為人民服務。

專案組說,你後來的問題更大。我們已經掌握了大量的事實,你在皖西解放之後仍然不老實,仍然欺騙組織,仍然說假話。

程先覺心虛了,強打精神說,我沒有說假話,我沒有欺騙組織。

專案組說,那我問你,在皖西解放前夜,有沒有人動員你起義?

專案組說,可是在三十裏鋪的時候,組織上找你調查,你為什麽矢口否認?

程先覺蒙了,含含糊糊地說,我當時,我當時有顧慮……

專案組把桌子一拍說,什麽顧慮,你是貪天之功為己有,你成了起義英雄,你不想把這個成績歸功於他人。你說你不是投機革命是什麽?

程先覺的冷汗直往外冒,他的精神很快就崩潰了,喃喃自語說,我有罪,我欺騙組織,我貪天之功……

鄭霍山的情況更是一目了然,鄭霍山在皖西城解放前夕,態度反動,堅決與人民為敵。在小東門戰場,企圖引誘我軍,並且開槍打傷我軍戰士,是個罪大惡極的曆史反革命。

鄭霍山說,你們說對了一半。在皖西城解放前夕,我是拒絕了響應地下組織的起義號召,因為那時候不了解新政權,怕被殺頭。但是說我和汪亦適陰謀勾結,企圖欺騙我軍,開槍打傷我軍戰士,這不是事實。在小東門戰場上,汪亦適勸說我不跟國民黨一條黑道走到底,我接受了。汪亦適主動提出投誠也是事實,後來情況發生變化,有人開槍,解放軍的火力猛烈地壓過來了,我想投誠也沒有機會了,隻好當了解放軍的俘虜。

專案組說,不是有人開槍,而是你開槍。

鄭霍山說,我根本不會打槍,如果那一槍是從我的槍口打出去的,也是走火。

專案組說,誰能證明你是走火?

鄭霍山說,看來隻有我自己了,這個連汪亦適也不能給我證明。

專案組說,你自己給自己證明能算數嗎?如果我給我自己證明,在抗日戰爭中我一個人深入敵後孤軍作戰消滅了八百個日本鬼子,你相信嗎?

鄭霍山說,我不相信。消滅八百個鬼子,一刀一個,你也得砍上三天。

專案組說,那不就得了嘛!沒有人證明的事情,怎麽能成為事實?你就是曆史反革命。

鄭霍山說,我後來思想有了很大的變化。我在勞教農場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字字句句都照亮了我的心坎。我還是皖西最早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為什麽這些事實你們視而不見?這些年來,在黨的領導下,我也為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你們為什麽隻字不提?

專案組說,你那是偽裝進步,蒙混過關,投機革命。

鄭霍山說,有何證據說我是偽裝進步、投機革命?

專案組說,欺騙組織,不說真話,不是偽裝進步投機革命是什麽?

鄭霍山說,能不能給我說具體點?

專案組說,皖西解放前夜,汪亦適去你寢室動員你起義,你拒絕了,有沒有這回事?

鄭霍山說,有這個事情。

專案組說,那以後組織上找你了解,你為什麽不如實反映,反而誣陷汪亦適動員你到江南找蔣委員長,信口雌黃,居心何在?

專案組說,欺騙組織,比投機革命好不到哪裏去。

按說,有了程先覺和鄭霍山的供詞,當年汪亦適動員程先覺和鄭霍山起義的事實終於可以大白於天下了。但是且慢,專案組是不會這麽傻的。孫副主任有一個奇特的理論:對於革命對象,隻找問題,不談成績。

汪亦適的問題重新浮出水麵,被定性為假投誠,真反抗,事後謊稱自己是起義者,多次為自己的反動行為翻案,欺騙組織。

汪亦適說,我當時確實有動搖心理,但是我後來醒悟了,說服程先覺和鄭霍山起義,程先覺接受了,先行一步。我是在說服鄭霍山的過程中,被特務李開基裹脅,不得已跟著他們一起到小東門,我的想法是伺機起義,這都是事實。

專案組說,我們掌握的事實是你後來沒有起義,而是反抗了,所以你被俘了。你不要再為自己塗脂抹粉了。

汪亦適說,我自己現在都糊塗了,我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衷心希望組織上重新調查,也許重新調查還能還我一個起義者的清白呢。

專案組說,白日做夢,你的問題也是投機革命。

汪亦適說,能不能找個講理的地方?

專案組說,這話更反動,難道革命運動不講理?

汪亦適說,我能不能給自己請個律師?

專案組說,真是房簷下的大蔥——根焦葉爛心不死。你還想給自己辯護?那是做夢。現在沒有律師了,隻有公檢法領導小組,大家都在搞革命運動,誰會去聽你的鬼話?你就死了你的心吧,老老實實地改造去吧。

一句話,汪亦適也被撤去第三醫院院長職務,下放改造。李紹宏忍氣吞聲數年,終於東山再起,成了一把手。

幾個回合下來,一個所謂的反革命機會主義小集團就宣布破案了,“四條螞蚱”一條也沒有跑脫。緊接著,被孫副主任指稱一直支持這個小集團的邱山新也被勒令停職檢查,交代問題。孫副主任搖身一變,成為皖西市革命委員會的一把手。

07

到三十裏鋪“五七幹校”報到的時候,程先覺最後一次履行了副職的義務,去找李紹宏懇求派救護車送一下。汪院長好歹也是眾所周知的專家,一夜之間成了革命對象,讓他大包小包地扛著鋪蓋卷子,徒步幾十裏路到幹校,斯文掃地,有失體麵啊。

李紹宏坐在一把手的交椅上,不緊不慢地抽著煙,居高臨下地看著程先覺說,按說呢,老汪這個人,雖然投機革命,但他是個專家,多少還做了一點對人民有益的事情,可以送一下。問題是還有個鄭霍山,曆史反革命加現實投機,雙料反革命。派車送他,那我們還有立場嗎?

李紹宏想了想說,那好,我們就網開一麵,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不過,絕不能讓鄭霍山這樣的臭狗屎搭上這班車。

運作成功之後,程先覺就跑到汪亦適家,喜滋滋地報信說,汪院長,我跟李紹宏軟纏硬磨說了半天,同意派一輛救護車送我們去幹校。

汪亦適坐在客廳裏發呆,舒雨霏在幫他收拾行李。見到程先覺,舒雨霏從臥室裏出來,冷笑說,好了,我還以為把我們家亦適打倒了,你就可以當院長了,沒想到你也完蛋了,偷雞不成蝕把米啊。

程先覺指天發誓說,大姐,我冤枉啊,汪院長不是我拉下馬的。專案組反複問皖西城解放前夜的事情,我這一次說了真話,我說當年真的是汪院長動員我們起義,我在那時候有私心,貪天之功,隱瞞了汪院長動員我們起義的事實。就因為我說了真話,所以也成了投機革命。我還以為這一次要為汪院長平反正名呢,哪裏想到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哪裏想到我們會一同落馬呢?

舒雨霏說,反正你也不是什麽好人,現在你跟亦適平起平坐了,心理平衡了吧?

程先覺說,我一向是敬重汪院長的,大姐你是知道的。

舒雨霏說,他媽的,我們家亦適,自從投身革命,不知道救過多少人,皖西排雷,朝鮮暴動,抗洪搶險,巡回醫療,大大小小的手術做了幾千台,到頭來卻落個身敗名裂。這麽大歲數了,還要下放勞動,簡直就是卸磨殺驢。

汪亦適說,好了好了,比起那些關進牛棚的蹲進大牢的,我們的遭遇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我這一去,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出來。大姐你在家教育孩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爭取做個對人民對國家有用的人。

舒雨霏的眼圈兒一下就紅了,說,亦適,你個性強,要記住,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要保護好自己啊!

汪亦適說,大姐,這好歹是咱們自己的“五七幹校”,總比維麗基地好吧。美國鬼子都沒有把我打垮,我還能在自己的幹校裏垮掉?

程先覺說,大姐你放心,還有我呢!雖然我們都沒有職務了,但在我的心裏,亦適永遠是我的一把手,我永遠是他的副職。保護汪院長,照顧汪院長,我程先覺義不容辭。

程先覺慷慨激昂這麽一說,舒雨霏也很感動,動情地說,先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看出來了,你這個人其實是很會辦事的,鞍前馬後的,幫了我們家亦適不少事情。大姐的脾氣你知道,有嘴無心,說話刻薄一點,你別往心裏去啊。

程先覺說,大姐你放心,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擺正位置,我會一如既往地照顧汪院長。

程先覺說,此一時,彼一時,大姐別挑理了,我們趕快走吧。

汪亦適沒動,說,你的東西呢?

程先覺說,我已經讓我老婆提前送到小車班,都在車上呢。

汪亦適說,難得你這麽照顧我。謝謝了!

說完,自己也拎了一個提包,程先覺和舒雨霏抬著一個大包袱,出門上車。汪亦適說,等等,不是還有鄭霍山嗎?

程先覺說,李書記……老李說,像鄭霍山這樣的雙料反革命,隻配坐毛驢車,不能搭車,否則就是立場問題。

汪亦適說,笑話,我們不都一個鳥樣了嗎,還分個高低貴賤?

舒雨霏在車下說,李紹宏他這麽雞腸小肚啊,鄭霍山不就是說過他不懂業務嗎,這點小事也打擊報複?

汪亦適說,你們都沒有看到問題的實質,這是衝著鄭霍山的嗎?這是羞辱我老汪。看看,我可以恩賜你,也可以不恩賜你,我想讓誰坐車就讓誰坐車,我不想讓誰坐車我就不讓誰坐車。他李紹宏就是要看見我汪亦適彎腰接受他的恩賜。不讓鄭霍山坐車,那我們也不坐好了,我也去雇毛驢車。

說完,抬屁股就要下車。

程先覺趕緊拉住說,亦適,汪亦適,息怒息怒,我去喊喊。

汪亦適陰沉著臉坐下說,那好,你就辛苦一下,把鄭霍山接過來。何必呢,車子這麽大,浪費了。

舒雨霏在車下說,我去喊。沒準老二還在家抹眼淚呢。

不到五分鍾,舒雨霏就回來了,說,鐵將軍把門!聽說起了個大早,兩口子自己扛著鋪蓋走了。

程先覺說,那就沒有辦法了,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鄭霍山和舒雲展一人一個包袱,走在通往三十裏鋪的土公路上。天上是一輪冬天的太陽,路邊還有一點積雪,土是凍土,路不算難走。鄭霍山的心情不錯,邊走邊說,三十裏鋪好啊,那是個好地方。那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啊!

舒雲展說,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鄭霍山說,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真的,對於我來說,三十裏鋪就是我的聖地,我的井岡山,我的延安。

舒雲展不吭氣,她挽著一個小包袱,裏麵裝著鄭霍山的換洗衣服。

鄭霍山說,三十裏鋪是我人生轉折的重要驛站。就在那塊土地上,我獲得了靈魂的洗禮,我找到了人生的目標。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愛情。

舒雲展說,你可真會自我安慰。

鄭霍山說,革命的樂觀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這就是我鄭霍山這些年來立於不敗之地的動力。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

鄭霍山說,什麽毒草?這是皖西老百姓最愛唱的歌!多麽美好的愛情,多麽幸福的心情!

舒雲展很擔心,她擔心的是鄭霍山再次回到三十裏鋪,思想受不了,精神錯亂。昨夜她堅持要親自送鄭霍山上路,鄭霍山也沒有阻止。鄭霍山說,老婆你放心,我鄭霍山在這個世界上哪怕什麽都不剩下了,但是隻要有你,我鄭霍山就不會失去生活的信心。

舒雲展說,你性格跟別人不一樣,你得收斂一點。好漢不吃眼前虧,凡事能忍讓的盡量忍讓。

鄭霍山說,別的都不愁,無官一身輕,不讓看病我養病。就是一條我恐怕受不了。

舒雲展說,你別擔心,家裏有我,孩子都放在姥姥家,讀書生活也沒有問題。

鄭霍山說,那些我都不擔心,我就擔心我會再犯錯誤。

舒雲展吃驚地問,你還能犯什麽錯誤?

鄭霍山說,我怕我想老婆,半夜三更往家跑。

舒雲展說,落到這步田地,你還有心思琢磨這個?

鄭霍山說,這下你放心了吧,隻要我有心思琢磨這個,就說明我熱愛生活,就說明我不會自暴自棄。怎麽辦啊,“五七幹校”應該是有假期的吧?

舒雲展說,“五七幹校”又不是監獄,探親總會讓的吧。我每個月來看你一次。

鄭霍山說,你也別太累了,我克服克服吧。

舒雲展說,也不是你一個人,聽說醫療衛生係統靠邊站的都在三十裏鋪。

鄭霍山說,我跟他們不一樣,肖卓然的興趣在於搞政治,汪亦適的興趣在於做手術,程先覺的興趣在於鑽空子。我呢,我是一個中醫,懂得養生健身之道,我的興趣主要在於你。我現在就想了。

舒雲展說,什麽?昨夜你那麽瘋狂,做了兩次,我真擔心你是借機發泄,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

鄭霍山哈哈大笑說,怎麽會?我搞了二十年中醫,得出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什麽叫運動?和諧的**就是最好的運動。什麽跑步啊、廣播體操啊,那都是小兒科。你知道那些成語是怎麽說的,聚精會神、全神貫注、有張有弛,講的全是**。**過程中,可以調動全身血脈和骨骼,血液噴張輻射到微循環,氣血流速增加,壓力增大。一個人是否具有健康的基礎,最重要的就是看他的氣血運行是否通暢,而**就是促使這通暢的最好的運動。

舒雲展說,你的歪理就是多。

鄭霍山說,歪理多是多,但我不是攪屎棍子。那是肖卓然汪亦適之流對我的誣蔑。我是認認真真地做學問,老老實實地為人民服務。可惜啊,我的這些理論將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被埋沒。可惜啊,我的這些理論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隻能由我和我的老婆分享了。讓那些傻子稀裏糊塗地活著吧。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鄭霍山說,我高興!我們以後做那個的機會少了,我想那個了,我就朗誦這個,也許你能感應得到。你要是有了感應,就拿筆記下來,幾點幾分,是何感覺,有沒有衝動,皮膚顏色,身體氣味,盡量記細一點。我要搞研究。

舒雲展說,別異想天開了,我沒有你那麽浪漫!

兩個人邊走邊說,既不沉悶,也不覺得累,就好像是一次郊遊。晌午時分,有點餓,正琢磨著要不要找個集市吃飯,老遠看見塵土飛揚,一輛救護車蹦蹦跳跳地從窯崗嘴水庫大堤上下來,向近處逼近。車子駛到眼前,停下,汪亦適和舒雨霏下車,後麵跟著程先覺。鄭霍山說,哈哈,院長落馬了,還擺譜啊?不過為什麽不坐吉普車呢,我還以為有急病號呢。

程先覺說,老鄭,汪院長一直找你,想請你一道走,沒想到你先溜了。

鄭霍山說,這裏沒有院長,隻有投機革命的小集團。

汪亦適站定,冷冷地看了鄭霍山一眼說,天冷,上車一起走吧。

鄭霍山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汪亦適不理他,回身向車內走去。

鄭霍山說,我又不是串親戚,我急什麽急?你們滾蛋,我們慢慢溜達。

舒雨霏說,鄭霍山你是人不是人?你五大三粗的可以走,害得我們老二細皮嫩肉的也跟你受罪。

舒雲展說,沒關係,大姐,走一走也好。

舒雨霏拉起舒雲展說,咱們上車,讓這個攪屎棍子自己走。

鄭霍山說,好好,我上車。有肉不吃王八蛋,有車不坐二百五。

08

三十裏鋪今非昔比了,蓋起了十幾排灰磚紅瓦的基建房子,圍起了很大一個院子。這裏現在又有了新的名稱,皖西市五七幹校。校長是市革委的一名常委,掛名的。

鄭霍山指著那排房子說,這裏麵凝結著我的血汗啊!想當年,他媽的我在這裏脫磚坯,手皮都脫了幾層。我脫的磚坯,少說也可以蓋八幢房子。

程先覺說,得了吧!你偷奸耍滑,害得樓炳光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樓炳光現在還說,他倒了八輩子黴,跟你分配在一個勞動小組。

鄭霍山說,老程你立場有問題,樓炳光是鐵板釘釘的特務,你為他鳴冤抱屈,你是什麽感情?

程先覺說,依我看,你比樓炳光也好不到哪裏去。

一路詢問,到了校部,迎上來的居然是老熟人張泗安。他現在是“五七幹校”的副校長兼生產組長,主持工作。張泗安見到汪亦適等人,有點不知所措。汪亦適說,張管教,山不轉水轉,沒想到我們又見麵了。

張泗安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們大家都老了。

鄭霍山說,你老什麽?你還在這裏作威作福,你的肚子都吃大了,現在還是管教我們。

汪亦適不動聲色地說,我們是下放幹部,來接受再教育,驚從何來,喜又從何來?

張泗安說,驚的是你這樣馳名江淮的著名大夫也被打倒了,喜的是幹校醫療所有了新生力量。幹校的老幹部多,大病小病沒人管,我真怕在我手裏丟掉幾條人命。你們來了,我這就放心了。

舒雨霏說,我們家亦適是革命投機分子,是來改造的,不看病了。

張泗安說,你們放心,一招鮮,吃遍天。雖然幹校條件差一點,但我們是不會讓汪院長這樣的專家吃虧的。幹校開了幾次會,對你們的工作有了最好的安排,不讓你們下田勞動。

張泗安把汪亦適一幹人等帶到大院中的一個小院子裏說,這就是幹校醫療所,原先有三個人,隻有一個科班出身,其他兩個都是從下麵抽調的赤腳醫生。汪院長,就委屈你了,你以後就在西醫科上班吧。

汪亦適舉目望去,院中坐北朝南一幢平房,五間正房,中間果然掛著“西醫科”的木牌。汪亦適說,不錯,能給牛鬼蛇神看病,也是用得其所。

張泗安說,鄭主任,你是著名中醫,你就到中醫科上班吧。

鄭霍山順著張泗安手指的方向看去,坐西朝東的那排房子中間,也掛著牌子,上麵寫著“中醫科”。

程先覺有點茫然,恭恭敬敬地問,張校長,我呢?

張泗安說,老程,你就到東邊上班吧,那裏人少一些,工作量也小一些。

幾個人一起往東邊看去,那幢房子坐東朝西,采光最差。因為大家站立的方向正對著牌子,看不清楚,程先覺率先小跑,從側麵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臉色頓時就木了下來,神情沮喪地看著張泗安,一言不發。汪亦適走過去問,怎麽啦老程?

程先覺說,你自己看吧。

汪亦適定睛看去,禁不住咧嘴笑了。其餘人見狀,也到側麵去看那牌子,笑聲頓時轟起。原來那牌子上寫的是“獸醫科”,紅底黃字,一個不差。

鄭霍山拍著屁股叫道,絕妙啊絕妙!我們的“五七幹校”太偉大了,太有創造性了,太實事求是了。沒有比這個工作更適合老程的了。這才是我們皖西革命運動的重大勝利、重大成果。

程先覺說,攪屎棍子,你少幸災樂禍,惡有惡報!

鄭霍山說,我說的是真話。你老程這些年隻顧做官,中醫西醫一竅不通,外科內科科科外行,你不當獸醫你幹什麽?

程先覺說,我連動物公母都分不清楚,我怎麽當獸醫?

張泗安說,程副院長,這個你不必擔心,我們已經充分地考慮到了。我們“五七幹校”,治人不行,但是獸醫卻很發達。我們有水牛三百頭,黃牛一百二十頭,我們的獸醫在皖西市是第一流的,你不會,可以學。獸醫科現有人員四名,其中兩個是江淮獸醫大學畢業的,你跟著學就行了。

汪亦適說,先覺,先幹著吧,多學一招,未必是壞事啊!

這以後,汪亦適等人就在三十裏鋪“五七幹校”開始了新的生活。本來大家都認為程先覺找不到事情做,沒想到程先覺很快就忙起來了。

“五七幹校”隻不過是一塊牌子,其實質還是國營農場,小型的。一千多畝田地,喂了很多牲口,除了水牛黃牛,還有一個養豬場,上千頭生豬,三個牧羊場,三千多頭羊,另外還有雞鴨鵝魚。這在當時,簡直就是一個豐富的食品庫。喂養的這些動物,水牛黃牛和騾馬是用來搞生產的,其他家禽家畜一律上交國家,支援世界上那四分之三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受苦受難的國際無產階級兄弟去了。幹校的夥食很差,每天隻有蘿卜白菜,每半個月吃一次肉,每個人平均不到二兩。汪亦適等人雖然工資很高,但是買不到東西。配發的肉票、糧票和雞蛋票,還舍不得自己用,盡量省下來捎回家,家裏都有孩子啊!

一個多月下來,大家的臉色就有點發綠了。

幹校醫療所條件稍微好一些,獨門獨院,幹校的管理人員白天過來檢查大家的學習和工作情況,夜晚一般不來。夜晚大家自學《人民日報》和毛主席著作。有一次學習到很晚,汪亦適和程先覺輪流讀報紙,盡量找新鮮消息。讀來讀去,不是某某某接見某某某,就是某某地區革命運動形勢大好鶯歌燕舞,再不就是亞非拉無產階級運動如火如荼。讀了一陣子,鄭霍山說,好他媽個蛋,老子在這裏天天蘿卜白菜白菜蘿卜,就像他媽的吃齋辟穀一樣。長此下去,精血兩虧,想犯個生活作風都沒有力氣了。

程先覺說,怎麽,老鄭,你想**啊?我手下有幾百個美女,各個民族的都有,多數都是雙眼皮,一律穿皮衣高跟鞋。

鄭霍山說,留著你自己搞吧。不過我警告你,跟老母豬通奸也是犯法的。

汪亦適說,閉上你的臭嘴,你就不能講點人話!

鄭霍山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生活把鬼變成人,專案組又把咱們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我現在不會講人話了,也不會講鬼話了,隻會講髒話。

汪亦適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現在繼續討論,將革命進行到底。

汪亦適是醫療所學習小組的組長,還管著程先覺和鄭霍山。

鄭霍山說,那我們探討探討業務吧。老程,你現在是獸醫了,我向你請教一個問題,你說雌性動物有沒有例假?

程先覺瞪著眼睛問,你說什麽?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你說老母豬有沒有月經?

程先覺愣住了,愣了半天說,低級趣味,你他媽的也太低級趣味了。

鄭霍山說,這怎麽是低級趣味呢?你當獸醫的,至少也應該知道你的服務對象的生理特征吧?

鄭霍山說,你這話反動!我是堂堂正正的中醫,是為人民服務的,你居然敢把我的醫療對象誣蔑為獸!我昨天還給張泗安把脈呢。

程先覺說,你不是獸醫,但你是人麵獸心。

鄭霍山說,老程確實不學無術,跟他說不清楚。老汪,你是院長,學問大,你說說這個問題。

汪亦適也愣住了,愣了半天說,從生物特征來看,雌性動物都應該有生理循環規律的,至於說動物的月經嘛,我也不清楚。你老鄭要是有興趣,你可以親自觀察嘛。

程先覺說,是啊,要知道李子的滋味,你就應該親自嚐一嚐。你嶽父一直說你求知欲強,你可以跟張泗安提出來,到獸醫科給張歪嘴當徒弟。

鄭霍山說,他媽的,難怪我們一起都來勞動改造,活該,當醫生都是一知半解。

程先覺說,我不跟你扯淡了,我餓了。

鄭霍山說,你跟張歪嘴一起天天出黑診,吃香的喝辣的,你餓什麽餓?不要以饑餓掩蓋你的無知。

程先覺說,去你媽的,我懶得理你,我得省點力氣,我明天還跟張歪嘴去給水牛打預防針呢。

張歪嘴是醫療所獸醫科的主任,手下隻有程先覺這一個學徒。

鄭霍山突然來了靈感說,老程,有了,你們獸醫科天天給牲口看病,你就不能想想辦法給我們搞點肉吃?

程先覺說,我從哪裏給你搞肉吃,我又不會七十二變。

鄭霍山說,發揮主觀能動性啊,有時候壞事也能變成好事。

程先覺說,不明白你的意思。

汪亦適說,老鄭你老實點,不要把我們當樓炳光耍。你要是惹出麻煩了,我們大家都跟著遭殃。

鄭霍山借上廁所的機會跟程先覺嘰咕說,你聽明白了沒有?連汪亦適那個書呆子都明白了,你怎麽就那麽榆木疙瘩?

程先覺說,我當然聽明白了,但是我不會上你的當。你是想讓我給牲口看病的機會下毒,毒死一頭豬來給你吃。但是你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我雖然是革命對象,但我不是反革命,我不能給自己弄個反革命的帽子。“五七幹校”雖然苦點,但總比巢湖監獄要好些。

鄭霍山說,傻帽,誰讓你給豬下毒啦?一頭豬那麽大的目標,你毒死了,那還不驚天動地?就算校部不查,你弄回來我們也沒地方煮啊。

程先覺說,那你希望我做什麽?

鄭霍山說,雞鴨,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弄一隻死雞回來,不顯山不露水。就是被發現了,也不是什麽大事。

程先覺說,虧你還是中醫,死雞能吃嗎?

鄭霍山說,就因為我是中醫我才知道,動物死亡之後,在一定的時間內,細胞還是活的。除去內髒五官,其他部位還是可以吃的。

鄭霍山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說,老程,你還是死腦筋。你沒看見老汪給病人做手術,有時候要割掉一些廢肉。你們給牛馬做手術,難道就沒有多餘的廢肉?白白扔掉可惜,拿回來也好打打牙祭。

程先覺說,真惡心,那玩意兒也敢吃?

鄭霍山說,那還是活肉呢,為什麽不敢吃?不懂科學啊!

程先覺說,我再也不跟你鬼話了,我得睡覺了。

鄭霍山的中醫科白天比較忙。幹校裏有不少病人,有些還是過去經常跑第三醫院中醫科的老病號。過去在醫院工作的時候,肖卓然和汪亦適都規定不許病人單獨到醫生家裏去,不許醫生接受病人的禮物,連一根煙都不允許。現在這些規定不管用了,病人也沒有東西可以送給醫生了。

鄭霍山忙乎一天,還是蘿卜白菜,頭暈眼花,就打著汪亦適的旗號,跑到校部去跟張泗安反映,要求給醫生每天增加一個雞蛋。不然的話,外科醫生拿手術刀手抖,要是抖得巧了,把病人的動脈切斷了,那可不是搞著玩的。

張泗安說,這真是汪院長的意思嗎?我今天還見到他,怎麽沒有聽他說?

鄭霍山說,汪亦適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清高啊,孤傲啊,他怎麽能為一個雞蛋折腰?

張泗安說,外科醫生增加一個雞蛋,中醫要不要加?

鄭霍山說,當然要加,營養不良我把脈把不準,把肝病診斷成肺病,那不是活活殺人嗎?

張泗安想了半天才說,按說給你們幾個醫生每人增加一個雞蛋,也不是什麽大事。但是你們現在是改造對象,夥食標準有嚴格規定。如果超出標準,別的改造對象提意見,我就會犯錯誤。不行,我不能違背政策。

鄭霍山說,你應該在會上提出來研究。醫生是從事特殊職業的,沒有營養看不了病。你就是讓三百個改造對象集體投票,我估計他們也不會反對。你當領導的,要會做工作,要敢於做工作,不能天天看報紙喝茶,什麽正經事情也不幹。

張泗安不高興了,臉一沉說,我幹不幹工作有組織上監督,用不著你說三道四。你就是想多吃多占一個雞蛋,我告訴你,革命群眾不答應。明天我就找汪亦適對質,是不是他提出來要增加雞蛋的。如果不是,就是你再一次欺騙組織。

鄭霍山的陰謀破產了。

09

陽春三月,“五七幹校”又接收了一批新的成員,其中就有肖卓然。本來校部準備分配肖卓然到分場生產組去,舒雲舒得到消息,忍辱負重地找陸小鳳想辦法。陸小鳳現在是第三醫院的副院長,汪亦適下台之後,她成了權威,汪亦適的學生宋江淮也成了她的助手。陸小鳳說,舒大夫,山不轉水轉啊,沒想到你們家老肖又成落水狗了。你不是說過,你們家老肖,就是當了落水狗,爬上岸來,他也是一條頂天立地的狗嗎?怎麽還要找別人幫忙?

陸小鳳說,你是不是一直懷疑我和你們家老肖有一腿?

舒雲舒苦笑說,我現在巴不得你和老肖有一腿,那樣我們家老肖就多了一個掛念的人。

陸小鳳說,說實話,我挺敬重你們家老肖的,正派,敢於負責任,但是這並不等於我想跟他有一腿。男人女人之間,也不光就是那麽點事,你說是不是啊,舒大夫?

舒雲舒連忙說,是啊是啊,我頭發長,見識短。

陸小鳳說,變著法子還是罵我,我也頭發長,見識短啊!

舒雲舒說,我沒有那個意思。你愛人現在是市革委生產組的科長,能不能請他出麵跟幹校說一下,把我們老肖分到幹校醫療所裏,汪亦適和程先覺、鄭霍山都在醫療所裏,可以不參加農業勞動。你是知道的,農場裏的勞動量大,秋收雙搶能累死人,我們老肖得過肺結核,四十多歲的人了,他哪能受得了啊?

陸小鳳說,我原先說過,老肖就是蹲了大獄,他老婆不去探監,我也給他送飯。我說話算話。但是這件事情找我們家老張沒有用,他算個屁,他那個破科長,還是老娘這把手術刀給他打通的路子。

舒雲舒不吭氣了,她知道陸小鳳肯定有辦法。

果然,陸小鳳把外科副主任宋江淮叫了過來說,查查,有沒有跟三十裏鋪“五七幹校”有關係的病人。

宋江淮回憶一會兒說,有一個女病人,腎結石,好像愛人是“五七幹校”的養豬場場長。

陸小鳳撣著手指頭說,還有沒有官大一點的?如果外科沒有,你就悄悄地到中醫科和其他科室暗訪一下,爭取找個管事的。

宋江淮隻用了一個小時,就給陸小鳳回話了,說有一個老太太,前天剛住進中醫科,兒子是市革委生產指揮組的副組長,正管著“五七幹校”。

陸小鳳二話沒說,就帶著舒雲舒去了中醫科,把老太太移到了高幹病房,然後就在病房裏守株待兔。中午的時候,市革委的那位副組長終於出現了。一聽說老太太住進了高幹病房,吃了一驚。因為他本人才是處級幹部,沒有資格享受高幹病房,更別說家眷了。陸小鳳說,小事一樁,請組長大人幫忙。然後把肖卓然的事情說了一遍。那個副組長一口承諾說,肖局長的大名如雷貫耳,我也很敬重。別說這點小事,就是再大一點,我也可以幫忙。

陸小鳳說,那就謝謝組長了。

副組長說,我這個比芝麻還小一點的官,還正好管著“五七幹校”,縣官不如現管啊!你們放心,我一定讓肖局長到幹校醫療所工作。

肖卓然並不知道舒雲舒為他的事情暗地裏奔波,他認為他被分配到幹校醫療所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是衛生局長,他不到醫療所他到哪裏去?所以他帶著毛驢車直接到了醫療所,這個地方過去他視察過,路熟。毛驢車停在院子外麵,舒雲舒和車夫忙著搬東西。肖卓然甩手徑直走進院子,胸脯挺得很高,腰杆筆直,眼神仍然很有威嚴。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不能掉價。

一會兒張泗安過來了,連聲說,肖局長您來了,您怎麽不到校部喝杯茶呢?我們正在研究您的工作呢。

肖卓然說,研究什麽?現在你們不用向我匯報工作了。

張泗安搓搓手,麵帶難堪地說,還真得向您匯報。

肖卓然看了張泗安一眼,似有所悟,現在他不能再那麽居高臨下了。他點點頭說,張校長,我讓你們為難了,沒關係,你們分配我做什麽都行。

張泗安說,肖局長,我們這個醫療所,總共七個人,西醫科由汪院長負責,中醫科由鄭霍山負責,程先覺在獸醫科給張歪嘴當學徒。您看……

肖卓然眉頭皺皺說,怎麽還有獸醫科,我過去怎麽沒聽說?把人醫和獸醫放在一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張泗安說,這是特殊情況,反正這是個醫療所,都是搞醫的嘛。

肖卓然說,亂彈琴!

剛說完,就看見舒雲舒在給他遞眼色,明白過來,長歎一聲,不吭氣了。

張泗安說,舒大夫,你看肖局長……是到西醫科還是中醫科?

肖卓然沒好氣地說,西醫我不會做手術,中醫我不會把脈,我哪裏都不去,我也去獸醫科好了。

張泗安說,肖局長別生氣,要不您負責藥房?我們這裏有一個藥劑員,不是科班出身。肖局長要是肯屈駕,那就大大加強醫療所藥房的力量了。

肖卓然木著臉,半天沒做聲。

舒雲舒說,我看先這樣吧!張校長已經很關照了,老肖你先幹著,好歹你有基礎啊。

肖卓然說,好吧,我從頭學起。

中午到大食堂吃飯的時候,汪亦適等人才看見肖卓然。鄭霍山見麵就說,熱烈歡迎,熱烈歡迎!

汪亦適說,老肖,見到你真是又驚又喜啊。

肖卓然說,幸災樂禍啊,有什麽喜?

鄭霍山怪聲怪氣地說,驚的是你這樣馳名江淮的著名衛生局長也被打倒了,喜的是幹校醫療所有了新生力量。幹校的老幹部多,大病小病沒人管,你肖局長來了,我這就放心了。

肖卓然一臉茫然,問汪亦適,這狗日的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

汪亦適笑笑說,這不是他說的,這是張泗安給我們的歡迎詞。

鄭霍山說,舒雲舒,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我死氣白賴地追求你,你理都不理。你就是看中了肖卓然是個當官的料子,你還以為他能當市長省長呢。沒想到吧,一個樣子。

舒雲舒說,這話我過去跟你說過,現在再說一遍。我們家老肖就是成了落水狗,爬上岸來,他也是一條頂天立地的狗。你呢,你不落水也是一條嗷嗷叫的癩皮狗。

舒雲舒說,你像個姐夫的樣子嗎?

肖卓然說,吵什麽,心情這麽好!

汪亦適說,老肖,以後有好戲看了。我們這裏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吵架。

鄭霍山說,吵吧,不吵還能幹什麽?我們見到你肖局長,難道要上演兔死狐悲,難道大哭一場不成?吵吧,不吵則休,不吵則垮,不吵則憋死。

肖卓然來到“五七幹校”之後,那副威嚴端莊的架子隻端了幾天,很快就萎縮了,因為他遇到了鄭霍山之流早就遇到的問題——夥食太差,營養不良。他是得過肺結核的人,營養尤其要跟上。盡管舒雲舒隔三差五地奔波,送幾個雞蛋半斤鹵肉,但大家都在一個鍋裏吃飯,肖卓然根本就沒有機會獨吞,總是想拿出來和大家分享。好在大家知道他的情況,每次他把雞蛋或肉拿出來,鄭霍山之流嚷嚷得很凶,卻很少真的動筷子。

夥食改善開始於一個意外的事件。清明節前一天,程先覺跟張歪嘴去養殖場劁豬,回來之後臉上脖子上都是血口子。汪亦適問他怎麽回事,程先覺躺在**歎氣說,一天割了七八根豬雞巴,張歪嘴還保密,隻讓我按豬腿,不讓我看手術。我當了幾個月獸醫,到現在連劁豬都不會。

汪亦適說,這有什麽好生氣的,難道你真想當獸醫?

程先覺說,看這樣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家,要是長期在幹校改造,真不如當獸醫。張歪嘴他們,常常半夜被附近的老百姓請去出私診,用公家的藥治私人的牲口,不光好酒好菜伺候,還能搞幾個煙錢。

鄭霍山突然說,別說張歪嘴了,你剛才說什麽,割了七八根什麽?

程先覺有氣無力地說,豬雞巴。

鄭霍山眨眨眼說,給豬節製生育還要割雞巴?汪院長,你們搞節製生育的時候割不割?

汪亦適不屑地說,老鄭,你這個中醫是怎麽當的?一句話有兩句外行。第一,老程他們劁豬,是絕育而不是節育。第二,劁豬不割陰莖,隻割睾丸。

鄭霍山不在乎汪亦適的奚落,突然一骨碌從**坐起來說,東西呢?我是說豬卵蛋。

程先覺說,扔了。難道你想吃?

鄭霍山說,那東西那麽惡心,怎麽能吃?但那是中藥,名貴藥引子。在哪裏,我去找。為人民服務啊!

程先覺說,我按了一天豬腿,骨頭都散架了。要找你自己去找,在養殖場東邊的糞坑裏。

鄭霍山二話不說,起床披衣,借了汪亦適的手電筒,緊急集合一般衝入茫茫黑夜。

第二天,鄭霍山把中醫科的藥房用報紙糊了個嚴嚴實實,聲稱他要搞科學實驗。當天夜裏,肖卓然和汪亦適、程先覺還在熟睡,鄭霍山把他們一個又一個叫醒,讓大家帶上碗筷,溜進那間捂得嚴嚴實實的藥房,一股肉香頓時撲鼻而來。肖卓然問,這是從哪裏搞來的?

肖卓然和汪亦適都是饑腸轆轆,被肉香喚醒,垂涎欲滴,哪裏還顧得上跟他打嘴仗?肖卓然說,好了好了,趕快動手吧,免得校方來人看見了。

肉是在酒精爐上燉的,程先覺上來夾了一塊,送到肖卓然的碗裏說,狗日的鄭霍山,不知道燒掉公家多少酒精。

鄭霍山從屁股後麵一摸,大家眼前頓時一亮,我操,還有酒啊!神仙啊!

第二天早上,汪亦適把鄭霍山叫到一邊說,你狗日的老實坦白,你從哪裏搞的豬腰子?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什麽豬腰子?就是程先覺這個傻帽扔掉的豬卵蛋。

汪亦適嗷的一聲要吐,但是半天沒有吐出來。鄭霍山笑著說,虧了你還是醫生,豬卵蛋怎麽啦?我跟你說,動物的任何器官,除了淋巴以外,別的都能吃。按照中醫理論,吃什麽補什麽。這農場裏喂了那麽多牲口,不光要劁豬,還要騸牛騸馬,東西多得很。老汪你等著吧,我們的春天來到了,再過兩個月,你要是有幸回家,你會發現你已經返老還童了。

中午,鄭霍山把程先覺約到醫療所後麵的樹林子裏,兩個人製訂了一個周密的計劃。鄭霍山說,老程,你要是想好好地生活,以後恢複工作之後你的老二還想翹起來的話,你就得聽我的。

程先覺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你從來就沒有什麽好主意。

鄭霍山說,我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啊,我幹嗎要坑你?你看,幹校裏有那麽多豬羊牛馬,還有附近群眾家的牲畜,這個春天,有劁不完的豬,有騸不完的蛋。你正好利用職務之便,有權不使,過期作廢啊!

程先覺說,我怕你吃多了變成公豬了,打起老母豬的主意,那也犯法啊!

鄭霍山說,扯什麽淡!你要是不搞,大家一並挨餓。

程先覺說,那好吧,不過,出了事,我可不負責。

鄭霍山說,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吃幾個豬蛋牛蛋算什麽事?把我們養足精神了,也好為人民服務,你說是不是?

程先覺說,你說是就是。

商議完畢,程先覺先走一步,剛出林子,路上撒了一泡尿。正撒著,就聽見裏麵一陣嗥叫——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10

春季真是個好季節,除了漫山遍野的映山紅,還有取之不盡,吃之不竭的雄性**或者睾丸……程先覺當獸醫當得不咋樣,但是程先覺有機會幫助獸醫張歪嘴按豬腿,按牛腿,按羊腿。每回給這些牲口做完手術,程先覺哪怕被抓撓得滿臉是血,心裏也是快樂的。他主動要求承擔善後工作,以後收拾那些血淋淋的器物,就順理成章地由他大包大攬了。

鄭霍山曾經說過,以後我們要是還能工作,還能回到醫院工作,那麽對於皖西醫療衛生戰線作出巨大貢獻的就是程先覺。

情況是在秋天開始轉變的。突然有一天,張泗安麵帶喜色地跑來向肖卓然轉達,市革委出於革命的人道主義,決定給一部分表現好的改造對象放三天假,可以回去過中秋節。但是給哪些人放假,由改造對象自己推薦。醫療所有兩個指標,讓肖卓然組織大家認真學習市革委的通知,體會組織的溫暖,推薦出真正表現好的人。

肖卓然說,這不是挑動群眾鬥群眾嗎,我們自己怎麽推薦?你們可以按級別指定,要不就是職務高的,要不就是最基層的。

張泗安說,那不行,現在參軍招工上大學,一律都是推薦。我們不能把矛盾上交。

肖卓然半天沒吭氣。說實話,到幹校大半年了,他太想回家一趟了。老大舒薔薇已經下放到六安農村了。臨走的時候到幹校來看望父親,看到父親吃住條件那麽差,心裏很難過,是流著眼淚走的。這以後,肖卓然就不讓舒雲舒帶孩子過來了。他落到這一步,大人傷感無所謂,不能給孩子心裏投下陰影。現在,有了機會,如果中秋節能趕回去同家人共享天倫之樂,那確實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賦閑了,靠邊了,事業不再成為生活的主要內容,此刻更需要家庭的溫情。操蛋的是,居然讓改造對象們自己推薦,怎麽推薦?

按肖卓然的想法,應該首先讓他和汪亦適回去。除了個人感情因素以外,他還有一個隱秘的念頭。康民大廈又停工好幾年了,他一直暗中琢磨,能不能找個巧妙的理由,推動李紹宏把這項工程繼續下去。邱山新雖然沒有過去那麽紅了,但仍然在市革委工作,還是副主任。拉上汪亦適這個大恩人登門拜訪,邱山新即便不能以行政手段給予幫助,至少也可以出出主意。

問題是,誰能回家過中秋節,不是他個人能夠說了算的。在這裏,他不再是衛生局長,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

思考再三,肖卓然決定從程先覺身上打開突破口。他本來認為程先覺會毫不猶豫地提出來聽他指示,豈料程先覺說,肖局長,要是其他事情,我會義不容辭地為你說話,但是,你知道的,我的孩子小,老婆一個人帶著不容易,這是個機會,我也想回去看看,我還希望你投我一票呢。如果你投我一票,我就投你一票。

肖卓然愣怔半天,歎了一口氣說,你怎麽能這麽明目張膽地拉票?如果我們兩個拉幫結派,老汪和老鄭也互相投票,那我們誰也回不成家了。

程先覺說,肖局長,你要是真想回家,那我教你一個辦法。依我之淺見,老汪和鄭霍山是不會聯盟的,一盤散沙就隻能任人宰割。你可以分別暗示汪院長和鄭霍山,你會投他們一票,我也暗示他們我會投他們各自一票,但是我們不能真投,我隻投你,你隻投我。他們兩個人中間如果有一個人上當,那我們兩個人每個人都是三票,他們吃虧了也說不出口。隻要我們兩個團結起來,就能穩操勝券。

程先覺說,那我就沒有辦法了。就算我投你一票,他們兩個如果反對,那不是白搭嗎?

肖卓然說,你去把老汪和老鄭請來,我們商量,不搞無記名投票。

程先覺先去請了汪亦適,然後再到中醫科去找鄭霍山。鄭霍山不在辦公室,中醫科的赤腳醫生小馬說,鄭主任在配藥室。程先覺找到配藥室,門關著,門縫裏往外冒著青煙。程先覺敲門問,裏麵有人嗎?

裏麵沒有人答應。又敲了幾下才有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傳出來問,找誰?

程先覺說,老鄭,老鄭,你在裏麵嗎?

鄭霍山在裏麵說,老鄭不在裏麵。

程先覺說,他媽的,不在裏麵你搭什麽腔?

鄭霍山在裏麵說,老鄭在裏麵,但是老鄭已經死了。

程先覺拍著門板說,難道你又從哪裏搞到雄性**了?我警告你,現在給牛騸蛋就是破壞農業學大寨。

鄭霍山打開門,揉著眼屎問,什麽事趕快說,我在搞科學實驗呢。

程先覺往裏麵瞅了一眼,看見一個酒精爐子,但那上麵燉的不是雄性**,而是像狗皮膏藥一樣的濃汁,噗噗地冒著氣泡,發出刺鼻的氣味。程先覺問,你這是幹什麽?

鄭霍山說,煉丹啊,煉仙丹。

程先覺說,煉仙丹幹什麽?

鄭霍山說,我要去北京,去見毛主席。把我的仙丹敬獻給偉大領袖毛主席。你們天天喊毛主席萬歲,可是他老人家還是一天一天地老了。我煉的這個仙丹,長年服用,長生不老。

程先覺說,都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可是我看你鄭霍山,還是人不人鬼不鬼,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鄭霍山說,有屁快放,沒看我忙著嗎?

程先覺說,幹校給我們醫療所兩個指標,給兩個人放假回家過中秋節,老肖讓我們到他房裏商量,推薦誰回去。

鄭霍山二話沒說,回身噗噗幾口,把酒精爐吹滅,關上門就走。

程先覺跟在後麵喊,哎,老鄭你等等,我還有話要說。

鄭霍山站住。

程先覺說,我是讚成你回去的,如果投票,你也得投我一票。他們兩個都是當權派,我們底層的同誌要團結。

鄭霍山說,好啊,我投你一票,你也得投我一票啊。

程先覺說,那是當然。

後來四個人就坐到一起了,肖卓然把張泗安的口頭通知傳達完後說,情況就是這個情況,大家都想回,但是名額隻有兩個。我看就不要搞什麽無記名投票了,大家商量,爭取把組織的溫暖落實到家庭最困難的、最有理由回去的人頭上。誰先發言?

鄭霍山說,我先談點看法,我認為我們不一定先確定推薦誰,我們可以采取排除法,先排除兩個暫時可以不回家的人,剩下兩個自然而然就行了。

鄭霍山說,我認為程先覺可以暫不考慮。

程先覺本來以為鄭霍山會同意他的互相利用,沒想到這狗日的上來就把矛頭對準他,不禁怒火中燒,呼啦一下站起身來說,憑什麽?

鄭霍山說,你職務太低。

程先覺是,我是副院長,相當於副處級。而你才是科主任,那你更不能回家了。

鄭霍山說,我是什麽級別我一會兒才告訴你。第二個可以排除的,是老肖。

肖卓然惱火地盯著鄭霍山說,職務最低的你要排除,職務最高的你也要排除,這是什麽邏輯?

鄭霍山說,排除你不是因為職務,而是因為你到“五七幹校”來得最晚。凡事總有一個先來後到的吧?

肖卓然說,你說了不算。老汪,你談談你的看法。

汪亦適不緊不慢地說,快一年了,誰不想回家呢?這個指標給了哪兩個,對另外兩個都是打擊。我看我們也沒有必要在這傷和氣。抓鬮吧,聽老天爺的。

肖卓然說好,鄭霍山也說好,程先覺便找出一張處方紙,揉了四個紙團。然後就抓鬮,結果是肖卓然抓了一個“回”,鄭霍山抓了一個“回”。抓住的自然高興,肖卓然哈哈大笑,大聲說,蒼天有眼,老天助我!可是笑著笑著,兩行熱淚就刷刷而出,把紙團扔給程先覺說,老程,你回吧,你的孩子還小!

程先覺說,那不行啊肖局長,我本來就對不起你,我不能再占用你的機會了。

汪亦適說,老肖,聽說有些幹部已經恢複工作了,這趟回家,借中秋節機會活動活動,即便不能官複原職,能回醫院也行啊。

肖卓然說,我何嚐不是這樣想?可是我肖卓然從來都是先人後己,這回跟大家爭奪回家的指標,失態啊,失常啊!我不能回,打死也不能回。

鄭霍山說,你們這一說,都很高風亮節,就顯得我沒風格了。可是我跟你們說,我鄭霍山也不是自私的人,我想回家是有重要任務的。前幾天宋江淮來告訴我,老院長已經半身不遂了,根據我掌握的情況,是脊椎神經萎縮。老程你剛才看見了,我是在炮製成藥,這是我最近研製的經絡藥,已經臨床試用了一個多月,效果不錯,三分場那個劉書記已經能夠下地了。我想再親自給老院長複查一下,看看是不是適合他用。

鄭霍山這麽一說,大家心裏一冷一熱。關於老院長丁範生的情況,是眾所周知的。前年夏天重傷之後,雖然經過兩次手術,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出院後一直處於半癱瘓狀態,鄭霍山預言最後很有可能變成植物人。如果大家都在醫療崗位上,情況或許會好一點。可是這幾個人都到幹校來了,醫院的正常秩序被打亂了,老院長基本上落到無人問津的地步,身體每況愈下。

汪亦適說,老鄭,藥物治療是一方麵,重要的還是心理。告訴老院長,一定要挺住,等待我們回到手術台的那一天,等到看見康民大廈建成的那一天。

鄭霍山說,你們放心,有十分的力量,我絕不會隻用九分。

肖卓然說,拜托了!

說完,幾個人的眼圈都紅了。